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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狼行成双

邓一光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他们沿着一片生长着红褐色赤松的山坡往下走。走是慢慢的那种样子,懒懒散散的,精神和筋骨都是松弛的,因为要抵抗风雪,身子略微有点儿向一边斜着,脸也就捎带跟着向一边斜了,这样就不至于被乱风扬起的雪粒子打得生疼。这种样子,在漫天洁白的风雪中不是那种从容的样子,那种休闲的样子,而是一种漫不经心,一种倦庸和懒散,一种看不透的茫然,相反倒印证了这种天气。

天气是这个季节里非常恶劣的那一种,俗称“鬼见愁”,就是说,鬼在这样的天气里,也都把门掩得紧紧的,守着烧得炽旺的炭火,死乞白赖地不出门。气温很低,低得万物都没精打采的,好像都打着瞌睡,若是活动着的,一律很缓慢,既无速度又无节奏,一个个要结成凌似的。鸟儿根本就不敢从天空中飞过,主要是不敢伸开翅膀,若一伸开翅膀,在这么低的气温下,翅膀立刻就会给冻脆了,再一扑扇,羽毛都化成了粉灰。能见度也低,因为有雪,鹅毛大雪,石蕊一般大朵大朵的,密无间隙地往下飘落;关键是还有风,很急的风,刨刀磨剪的风,把雪花刮得四下里乱撞,风又是看不见的,来无踪去无影,只知道怂着雪在那里张扬,阴险得很,于是就看见雪花一片片的,满世界都是,一会儿悠悠晃晃,一会儿气喘吁吁,一会儿鞭抽似的往南赶,一会儿又水泼似的向北涌,没头没脑的,让人看着眼累。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

他和她,他们是两只狼。

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风过时一片尖啸,目光炯炯有神,牙爪坚硬有力,细腰宽肩,腹部收得很紧,很像一具造型美妙而又严格的细颈瓷瓶。他属于那种魁梧伟岸的样子,那种能烤化岩石驱风避流的样子。他那种样子,一看就知道皮毛下掩藏了很多坎坷不凡的经历,那些坎坷不凡的经历蓄集起来,若是不放弃,就有所不同了,就是一种实力和气质的显示了,进一步的,就是一种高贵品质的显示了。当然,人们现在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人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他棕黄色的皮毛,这种颜色的皮毛,在一片洁白的大雪中,仿佛就像这个世界留存下来的最后暖意,是唯一对抗着这个冬天世界的象征。

她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充满了灵气,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体态匀称,顾盼有风,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格则是水的样子;也就是说,他让人知道什么是有,什么是在,而她呢,不像他那么抢眼,不像他那么老想着占地势,让普天下的人,都冲着他鼓掌,她是另外的样子,同样也是一种标志,因为有了她的样子,这世界才不光是有了,而且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活过来了。她的皮毛与他也是不同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地,不动声色地,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那银灰的颜色与这冰雪的天气搭配得极好,是它使这白得瘆人的天地间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灵动,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这也是一种富贵的品质,因为有了这种富贵的品质,她就可以和他匹配,他们共同地,与这毫无生机的冰雪世界格格不入了。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他的步子稳健,有力。这是他一贯的步子。但是现在不同,现在他有些急躁,步子下得急,有一种故意作对的成分,这样就踢起一道道雪糁子,那些雪糁子扬起来,在他缃黄色的腹部粉碎开,慢慢洇化入凝止的空气中去了。他这样是带着情绪的。他在前面走着,有时候停下来,转过他巨大的头颅来看她一眼。他看她的样子分明也带着情绪,用尽可能多的眼白部分,自下而上,狠狠地剜那么一下,同时在鼻孔里哼一声。

她在他的后面跟着,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当然也就完全能够洞悉他的情绪。她满不在乎,步子轻巧地在棉花絮似的雪地上走着。这也罢了,她反而要去招惹他,在他用目光剜她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目光去迎接他,迎还不老老实实地迎,而是带着一丝笑意,是那种顽皮的,偏不合作的,揭短的笑意。她的眼睛像所有狼的眼睛一样有点斜,眼斜着,秋水似的深澈和潮润,永远有着一层雾气,况且还笑着,这样的眼神,连漫天扬着的雪花都被迷住了,稠稠酽酽飘不动的样子,哪里还能迎合他,给他赌气的心情制造什么氛围呢?

这样他就更有气了。他发狠地用爪子去踢雪,把雪糁子踢得扬起来迷住了眼睛。他这个样子使他一点儿也不像一头狼,反而倒像了一个不晓世故的孩子。这一点,他从她忍俊不禁的眼神里完全看出来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不晓世故就不晓世故,孩子就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他这么想,在鼻孔里又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他这么想,这么做,那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很肥的野兔子,它从一丛生着乳白色绒毛的白薇中蹿出来,在他们的面前仓皇地逃开。他那个时候正好有点肚饿。他们站在一片雄伟的塔松林子边上,在他们不远处,有一头灰褐色的雪豹,正懒洋洋地朝树林中走去,而他们的头顶,有一只淡腹雪鸡,正卧在一株大腹便便的塔松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这一切都使他显得兴奋起来。他想这太有意思了。他想看我的。他这么想着,埋了头,收了四爪,微微提起下腹,身体向后坐去,然后一发力,弹丸似的射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捉住那只兔子。她比他快了半拍,在他前面蹿了出去。她穿花似的用她灵活的步子在他面前做了眼障,使他奔跑起来失去了速度和节奏。她还用前爪撩起雪糁子来,去扑赶那只惊恐万状的兔子,使那个踩着死神发梢的可怜鬼跑出更没有规律的步子来。她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开心。她想和他做一个游戏。有时候他太严肃了,跟七月间的太阳似的密不透风。她却总是疯疯癫癫的,喜欢有更多的惊喜和情趣。如果一定要她来选择,她宁可选择游戏而放弃美味。这当然和她一贯的不操心生计有关,但是不是可以说,这也和她一贯的快乐心境有关呢?

兔子是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的。

有时候他真的有点弄不懂她。她是他的配偶,用人的称谓来说,是他的妻子。他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用“征服”这个词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是狼群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他们结成了伴侣,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九年,九年的时间,对于狼的婚姻来说真是够漫长了,这期间,她不知为他操碎过多少次心。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用舌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上的血迹,把猎枪的沙弹或者凶猛的敌人咬碎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她从灌木丛中闪身而出,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蹿入草丛,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守着他。她挨着他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有时候她用她那双潮润的眼睛看一看昏迷不醒的他,又看一看不断涌进新鲜空气的洞口。一到夜晚,她就不断地嗥叫,以警告企图靠近山洞的敌人。在整个寒气逼人的夜晚,她咄咄逼人的嗥叫声传遍了整个山野。

但是,更多的时候,不是由她看顾他而是相反,是由他来看顾她的。作为狼,他们的生存环境是相当恶劣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敌视。这真的很难,可以说太难了。有时候他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像个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众多的天敌之外不断地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奇,而且有着过分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麻烦为乐事,而唯独不考虑如何去应付和收拾那些麻烦事。他不得不重复着与环境和强大的敌手的抗争。他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她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个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麻烦更多的是由她造成的,包括他的创伤,但同时,他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说,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现在他在生着她的气,为了那只死里逃生的兔子而耿耿于怀。他弄不明白她,而她还在调笑他,因为一次不错的游戏而得意,这种情况和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风有些大,雪也有些大,这让他的生气和她的调笑困难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也都无伤大雅。

他们走着,有时候停下来。大多时候的停下来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他停了下来,她也就跟着停了下来。但也有的时候是不同的。有一次是因为有一只大鸟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那是一只名字叫作雕的大鸟,它的体长至少有一尺,黑色的弓形喙,跗跖和趾爪上覆盖着厚厚的湖蓝色羽毛,样子十分神秘。它强有力的翅膀带起一片雪霰,那片雪霰像一阵迷乱的云似的把它笨重的身体托向了空中。还有一次是两只杂食类的小鸟,它们闯进了他们的视线。一只是有着些许绿色金属光泽羽毛的岩鸽,它行走得十分快疾;另一只是长着棕色毛羽的沙鸡,样子神经兮兮的,它们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朝它们看了一眼,是那种很平静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快就走过去了。

他第三次停下来的时间显得稍许长了些。她丝毫没有在意。他停下来,她也就停了下来,借着他全神贯注地在那儿发呆的时候,东张西望地去打量四下里快乐的由头。那是一枚齿菊石,它躺在一大片茂盛的野参之间,也许是因为那一大丛手掌似的参叶的遮掩,它竟没有被大雪掩没。那是一枚漂亮的齿菊石,盘壳光滑晶莹,叶部锯齿如浪,缝合线向外翻卷,如同一朵绽开着的菊花,或者就像是一滴凝止在那里的海浪。他站在那里,低头看它,样子专注而投入。他被那枚小巧玲珑的古代无脊椎头足纲动物的化石给彻底地迷住了,那一瞬间,他的眼中甚至弥漫出一层温馨的泪光。

他们第四次在雪地里停下来的时候,情况就和前三次完全不同了,这一次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严格地说,是遇到了一次危险。

危险来自同类。那是另外一群狼,有二十来只,他们大部分是成年狼,一个个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目光呆滞而冷漠,他们就像一群幽灵似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座小山包上。

他们双方彼此发现的时候先是紧张了一下,等弄清楚身份之后又都释然了。然后他们互相通报了姓名和各自所属的群落。他和她于是知道了,对方属于一个叫作派的狼群,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狼群,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支。他们这个群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丰收的日子了,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化整为零,到处迁徙。

他和她相互对视了一下,从对方潦倒败落的样子,他们相信对方的话是真的。他告诉对方他和她就是一个群落,他和她,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谁。他们的群落名字叫极,曾经也累赘过,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是五个,但是这种现象是暂时的,一旦孩子长大之后,他们就会把孩子赶走,赶到荒原上去,赶到大漠里去,让孩子成为狼群里新鲜的一族。这种过程匆忙而又短暂,本身就是新鲜的,他和她为此非常骄傲。他们不必拿任何别的什么来证明他们自己,比如他们是谁,他们叫什么。他们连骄傲都是单纯的,无须与别人分享。

属于派那个群落的狼群的小头目是一个名叫夜蛾的狼,他是一头年轻的公狼,黑色的皮毛,瘦长腿,相貌英俊,因为领导着二十多匹狼而显得有点儿目空一切。夜蛾告诉他和她,他的狼侦察到,在二十里路外的大草甸子里,有一大群转移草场的羊群。羊很肥,天气又是这种夜黑风高的样子,纯粹是在帮忙,他们不好意思不去大肆劫掠一番。夜蛾说,考虑到他们共同属于狼,同时考虑到狼的见者有份的老传统,他代表派群落邀请他和她与他们共进晚餐,也就是说,他代表派邀请他和她同他们一块儿去洗劫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

这真是一个具有诱惑性的好建议,对于狼来说,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太具有诱惑性了,何况他和她真的有点饿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经有点晚了,雪一点也不见小,关键是风尤其的猛烈,这样的天气如果能有一场风雪之中尽兴的逐猎,以及一匹肥美的羊儿做晚餐,那真的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对风雪之中的逐猎和肥美的羊儿都很有兴趣,尤其是在他们刚刚失去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的时候。但是他没有立刻向那只名叫夜蛾的狼表态,而是转过头来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她。他发现她和他的反应不一样,她的眼神是冷漠的,有一种比夜蛾更加傲岸的神情。他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拒绝。他想那群肥美的羊儿真是可怜得很。他猜测她是对它们不感兴趣呢,还是因为讨厌了夜蛾,或者是脏兮兮目光冷漠的派们,于是连他们的邀请都一起讨厌了呢。他这么想着,转过头去,隔着十几步远的风雪,淡泊地对夜蛾说,不。

夜蛾愣了一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夜蛾没有想到他们会拒绝他的邀请。他没有邀请他俩去与一群鬣狗或是豺作战,没有邀请他俩去招惹野猪或是熊瞎子,他是邀请他们一块儿分享一群和肉没有什么两样的羊儿,他们的邀请如果要算是恩赐,也不是说不过去,但是他们却拒绝了他。他表情淡泊地对他说,不。他们凭什么?

夜蛾的目光中掠过一道残忍的寒意,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似的把瘦长的腿支棱起来,从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她。

夜蛾说,不?

他隔着有十几步远的风雪,加上没有在意,开始没有听清楚夜蛾说的是什么,后来夜蛾又问了一句,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他说,是的,不。

夜蛾说,你们不识抬举。

本来他已经走开了,在他第二次回答夜蛾那个不字后,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名叫派的狼群和这个名叫夜蛾的年轻公狼,既然他已经决定了不参与他们的那场狂欢节,他也就没有必要留在那里了。实际上,他已经转过了他的身子,朝一旁走开了,但是,夜蛾的那句话却使他站住了,他在风雪之中重新转过了他的身子。

他盯着夜蛾,说,你说什么?

夜蛾说,我说你们俩是一对不识抬举的蠢东西。

他有些困惑地说,你怎么了?你没病吧?

夜蛾傻笑着说,我很好,很健康,简直太健康了,倒是你们俩,像一对呆瓜。

他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夜蛾说,我知道,我在嘲笑你们。

他冷冷地说,你活腻了。

夜蛾说,哦?

她站在那里。她和夜蛾身后的那一群狼,这时都警觉地注视着他们俩。夜蛾身后那一群狼,接二连三地伸长了脖子朝着天空嚎叫。她没有。她只是扭过头来安静地看他,看他有什么反应。他的反应也就是她的,在面对挑战的时候,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这一次没有和她交视目光,只是紧紧地盯着山坡上的夜蛾。他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的生气,这和生兔子的气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他邀请了他们,他拒绝了他的邀请,情况就是这么简单,他凭什么说他们不识抬举?凭什么说他们是一对呆瓜?这头名字叫作夜蛾的狼,他很年轻,很英俊,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傲视一切,如果他真的认为他可以这样做,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在雪地里慢慢弓起身子,把四只爪子撑直了。他的棕黄色的皮毛就像一袭披风似的,在凛冽的北风中乍立起来。他的两只耳朵像一对短刃,紧紧地抿贴在脑后,风在那里不断地被切割开,发出尖厉的呻吟声。他面对着山坡上那头有着黑色毛皮的年轻的狼慢慢抬起下颌,目光中渐渐渗出血色,他的样子充满了威严和骄傲。他站在那里,像一尊不肯风化的岩石,风扬起大朵大朵的雪花击打在他身上,立刻就粉碎了。

他那么站立着,然后,他慢慢朝着山坡上走去。

夜蛾是在最后那一刻做出了那个决定。也许这个决定太过于冷静,有些含着屈辱的成分,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决定至少避免了一场血腥厮杀,进而避免了一次更大的羞辱。夜蛾似乎是突然悟到了自己的无聊,要么他是听到了二十里路外草甸子中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咩咩如音乐的招呼声,现实的诱惑使理想主义的斗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夜蛾在敌手即将走上山坡的时候扬起他漂亮的头颅,朝天打了个尖啸,扭过头去,带着他那二十多个部下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嗥叫得太张狂,狼在风雪之中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

派的消失,使整座山岗一下子就寂静下来,只有单纯的风雪声在稀疏的松林里撞来撞去,仿佛是一阕重返的天籁。他站在那里,似乎对派的消失有些不明白,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回念头的重心似的。她从山岗下,慢慢走上来,走到他的身边,站住。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是在一处的,遥视着由派搅起的正在徐徐落下的雪雾。她知道因为失去了一场搏击,一场关乎尊严的搏击,他有些失意,甚至于,他是有些疼痛得切齿的。她当然也是为着他而遗憾了,但同时她也认为,他们是不配与他作战的,他们只配呼啸着去袭击一群转场的羊儿。她这么想着,就温馨十足地贴了过去,用自己的脖颈,去摩擦他昂立在那里的脖颈,她要把他的失意摩擦掉。

命运就是在这里被改变了滑行的方向的。

她那个时候感到饿了。实际上她早就有点饿了。他们还是在两天以前捕到了一头鹿,正经吃过一餐,那之后他们的运气一直不太好。有一次他试图去猎捕一只鹰。那只鹰在低空盘旋着,追逐着几只在雪地里突围的田鼠。他想利用高坡上的跳跃把那只鹰从天空中猎击下来。他的失败是合乎情理的。他向前奔跑了几步,从高坡上高高地跃起来,像一只腾空飞翔的鸟儿,可是他并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狼,他十分不情愿地从空中跌落了下来。他在雪地里摔得够呛,跟头把式地滑出了老远。她当时站在一边,乐坏了。有一阵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真是喜欢他的那种执着的傻劲儿。他的念头充满了金黄色的理想主义抱负。他怎么会想到去捕猎飞翔在天空中的鹰的?那以后,她故意放走了那只昏头昏脑的兔子。她是想要把她得到的快乐蔓延下去,蔓延到她觉醒时的每一个角落。她怎么会想到她会饿的呢?现在她真的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地直叫,而且天气又是这么的寒冷,她又冷又饿,简直都想哭出来,她甚至开始怀念那只在雪地里笨拙地逃开的兔子了。

天在义无反顾地黑下去,雪是蓝莹莹的那一种,风把一天的云朵都搅和成了比雪更细碎的雾的样子,使视觉成了大地上最莫可奈何和不能相信的东西。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弄到果腹的食物,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他选择了进村子这一条路。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对于狼来说,他们最不愿意与人类打交道,不愿触及人类拥有的利益,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他们基本上不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因此而把自己限制在荒原和森林中。但是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看出她的快乐正在风雪之中迅速地消失,她的湿漉漉的黑鼻头是冰凉的,银色的皮毛在渐浓的暮色中缺乏光泽,潮润的眸子里那层迷人的雾气正在不可遏止地消散开,这使他感到烦躁。他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脸红。有一阵,他竭力驱使自己不转过脸去看她。他想,他算得上什么样的丈夫呢?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乘着夜色进村去寻找食物的。

天很黑,风雪又大,一酱柞杆远的地方就难以分辨出什么来了,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去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很有些年头了,原先水很足,且甜,汩汩地老不见底,后来不知怎么断了水脉,就枯了,空剩下三丈来深的干井筒子,冻得像岩石似的井壁上,图画似的长一些叶片儿肥大的铃兰和宽叶香蒲,另外更多的是黑乎乎的泥苔。井在平常被村里人当成一口窖,窖些地瓜白菜之类,不当窖的时候就是一个空空洞洞的纪念,冷冷森森地躺在那里,让人们来来往往地看了,一点点忆出它往昔的好处来。

井的样子像大地上的一只独眼,时刻睁着,本来也是无碍的,偏偏连日下雪,偏偏村里人不愿让雪灌了井,将一张黄棕色旧雪披事先护住了井口,雪披捧着雪,将井不经心地做成了一个陷阱,村里人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风雪,呼吸都要封住了,还会有谁往村子里来。村里人若想到了,也许就不会往井口埋雪披了。问题是,村里人实在没想到。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是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了,他,一袭雪披,以及一大堆蓬松的积雪,一起朝井底坠落下去。

她那时正在看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针,在风的嬉弄下旋转得如同停止不下来的舞娘。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她这才发现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个黑黢黢的窟窿往下张望,那是一段不可知的距离,她的视力无法穿越它们。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她不知道这口阴险的埋伏在洁白的雪下面的井究竟要干什么。她不知道他跌下去会跌得怎么样。她突然有一种极度的害怕。她害怕他会永远地消失在那黑色的背后,不再出来与她厮守。

她朝井下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喊道,你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

他有一刻是昏厥过去了。三丈来高的井深,他一点儿也没有留意,突然地陷落,跌得又有些重了,落到井底时,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也是一种素质,一种生存的素质。现在他并不害怕什么。他发现情况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枯井里。他想这算不得什么,比这种情况麻烦一百倍的事他也遇到过。他曾被一口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那个活套是用来套雷鸟的。还有一次他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坨当中,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才得以从冰坨当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没有一块皮毛是完整的。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都闯过来了。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福星高照的家伙,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放弃。他想他就是这样的。

他慢慢地站起来,耸了耸身子,摇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土,开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畅上束,井壁凿得很光溜,长满了生机勃勃的蒲类植物和厚厚的苔藓,没有可供攀缘的地方。他想这有点讨厌,比希望的要困难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他气馁。他想他会找到办法来对付这些麻烦的。

她说:你在那里么?

他说:是的,我在。

她说:你没事儿吧?

他说:没事儿,我很好。

她说:你吓坏我了。

他说:别担心,我会上来的。

他这么说,他根本看不到她。但他决定试一下。不是试看见她,而是试离开这口倒霉的枯井。只要他能离开这口枯井,他想怎么看她都行。他这么决定了,他就要她离开井口。他要她站开一些,以免他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她果然站开了,站到离井口几尺远的地方。除了顽皮的时候,她总是很听从他的。她站了一会儿,听见井底传出他信心十足的一声深呼吸,然后听见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风也停了。它们那种脾气,一向是没有招呼,说停就停的。雪和风停得正是时候,它们一停,天空中的沉霾就散开了,现出月儿来。月儿是积蓄长久的月儿,把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这样,趴在井口的她就完全能借着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粉和泥土,样子脏极了。他并没有像自己许诺的那样幸运。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的,但是它离着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呢。他的两只利爪将井壁的冻土刮削出两道很深的挠痕,那两道挠痕触目惊心,同时也隐喻着一种深深的遗憾,它似乎是在那里说,他想要跳出这口枯井是一件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躺在井底,愣着。她趴在井口,也愣着。他们一时都不说话,都为这个事实被发现出来而感到有些沮丧。说实话,这种事对他俩算得上一次很重的打击了。在这个刚刚停歇下来,万籁俱寂的雪夜里,这种打击真的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很快就都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眼下正停泊在事实的岸边。他有很长时间没进食了,饥肠辘辘;他在井底,井底范围狭小,无法助跑以提高跳跃的质量,况且是难度更大的垂直向上的跳跃,这一切都使他无法跳出通常的水平来,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身陷樊笼,根本不可能再创造出昔日的辉煌了。

她哭了。她是看清楚这一点之后哭的。她趴在井沿上,先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哭得呜呜的,伤心极了。她说,呜呜,都怪我,我不该放走那只兔子。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泪给逗笑的。他的笑声很洪亮,因为井的封锁而扩大了,声音嗡嗡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雪粉,仰着头朝井沿上的她说,好呀,你这么说了,你去把兔子给追回来吧。

天渐渐亮了,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再下雪,晴得很干爽。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了,去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株又细又高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得有些傻的黑色细嘴松鸡。她又冷又饿,差不多快要饿昏过去了。她捉住那只松鸡后,有一刻把身子伏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她怕自己一动就会把松鸡吞进肚子里去。她是强忍着肠胃的痉挛才把那只松鸡带回到井台边的。

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他感觉好多了。也许他仍然可以吞下一头野驴或者是一头傻狍子,但现在已经足够了。他发现力量和信心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井台。她不再顾忌他跃上井台时是否会撞伤了她。她趴在井台上,有时候站起来,绕着井台转半个圈,从另外一个方向注视他,以及观察他的行动。她不断地给他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起跳。有时候她有些急躁。她在上面泪水涟涟地责备他,攻击他的懒惰和灰心。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是把她的两只前爪伸向他,把她分明的企望伸向他的。隔着井里那段可恶的距离,她伸出双爪的姿势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终是那么的坚定,这让井底的他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的每一次起跳都相当有力,相当的高,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和愤怒的抗争。但是同样的,他的每一次起跳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重新跌回到井底,跌回到起跳的原地。井口就像一个阴险的魔鬼,不管他跳得有多么高,它始终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嘲笑地看着他,他每一次的起跳只不过是徒劳地在井壁上多留下两道乱糟糟的爪印罢了。

在第十五次的尝试失败之后,他躺在井底下不动了,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她从井台上欠起身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个都沉默着,不再说话。那一刻,他们共同地都感到一种绝望的念头在向他们袭来。

天亮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消失在森林之中。这里离村庄太近,村子里人们的身影隐约可见,她不能留在井台上,否则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整个白天的时间里只剩下他了。他躺在井底的背阳处,一动也不动,只是在漫长的凝止之中,偶尔抬头望一望井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不断有人从井台边走过,有时候是猎人带着一群出猎的猎犬,有时候是孩子们驾着的雪橇,它们溅起一些雪粉落下井来,掉在他的脸上和身上,麻酥酥的。他没有去抖落它们。他不动,仿佛是井底一段原有的黑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悲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天黑之后她回来了。她很困难地来到了井台边。她为他带来了一只獾。她自己也已经吃饱了。为此她付出了很大的力气。为了填饱自己,并且准备一份更充足的食物,她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停止过追逐和厮搏。

天上又在下雪了,但雪不大,飘得很安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悠悠缓缓的,在夜色中显得十分美丽。因为如此,因为那些无声和舒缓,才让人觉得这飘舞着雪花的夜晚是那么的静谧和安详。雪是无染的雪,洁白到极致,把月光反映到井底下,使她在井上便能看得清楚他。她看见他用力而专注地撕咬那只獾,很满足地把它嚼碎并且吞下去。她的眼睛潮湿了,鼻子有些堵塞。她要他别那么慌,慢慢吃,天才刚刚黑,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点儿不剩地全都填进了胃里。他感到黑夜重新归还给了他信心,整个白天渗透进他骨髓里的恐惧和孤独此刻已荡然无存。他趴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了他新的尝试。

她有时候离开井台,走到通往村子的路上去,看看他们是否惹出了什么动静,然后她再踅回到井台边来。她总觉得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奇迹也许更容易发生。她在那里张望着,企盼等她回到井台边上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傻乎乎地朝着她笑了。

但是没有。他并没有站到井台上来。他确实大汗淋漓,确实喘着粗气,可他仍然在井下。他挟火裹风,像一道姜黄色的闪电,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朝井上扑来。他干得是那么的投入,那么的卖力,他还从来没有那么投入和卖力过。可是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他每一次的跃起都伴随着同样距离的跌落。他跃起得越高就跌落得越狠。有好几次他都摔得很厉害,好一阵爬不起来。雪是静静地在那里下着,样子像是在水里似的,降落得很慢,看着一朵朵飘着,老半天落不到地上。这是风做成的。风一不在的时候,雪就下得有点儿怪模怪样了。竟然有月亮,很圆很亮的月亮,明目张胆地挂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受雪花的干扰。他在月亮下跃起,落下,咚的一声闷响,那月亮就抖一下。月亮一直这样抖着,不断地抖下去,终于抖落到松梢下,看不见了。

天亮的时候,她再度离开井台,消失在森林里。

太阳升起的时候,雪地里一片耀眼的亮光。有一只凤头百灵落到井台边来,歪着头朝太阳看,看一阵,张嘴来了一串亮丽的啾鸣,阳光在那串亮丽的啾鸣声中碎成无数金黄色的矢羽。他躺在井下的背阳处,让黑暗和潮湿把自己罩住,万念俱灰地闭着眼喘气。他浑身肮脏不堪,土黄色的皮毛凌乱得完全不成了样子,因为不断地摔打跌落,他的身子已经有些浮肿了,这使他显得相当的委顿不整。他把他的整张脸都埋藏在前爪中,一动不动,就这么,挨过了漫长而孤独的白天。

她在整个白天都不曾有过一刻的停歇。为了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的路。她差不多把森林全部搜索了一遍。她比他要累得多,也委屈得多。她差不多快要累垮了,而且因为委屈不断地出错。她顾不得她那身凌乱的皮毛。而且,她不止一处受了伤。在追逐一只狐狸而未能得手之后,她竟然昏头昏脑地去攻击一只鬣狗,结果被对方咬住了脖颈。她带着那些伤口,拖着一身随风披拂的银灰色皮毛在松软的落叶上奔跑,她掠过白桦林和雪松林的匆匆身姿充满了一种伤感和悲壮,而她奔跑时带起的雪粉,像一片神秘的云雾在雪地上延伸,久久地悬在那里不曾散去。

天黑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井台边。她很难过,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愧疚。她的运气太不好了,整整一天时间,她只捉到了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她自己当然是饿着的,只是象征性地舔食了一些雪。她知道那只可怜的松鼠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如果在平时,他连正眼也不会瞧它一眼,它完全够不上他瞧它的资格。可现在她能做些什么呢?现在,她能把那只松鼠给他么?她的心因为隐隐地疼痛而一阵阵的痉挛。她觉得真是太委屈他了。她甚至认为是她使他受到了这样的耻辱。但是,接下来她所看到的事情却使她从沮丧之中很快挣脱出来了。她感到了一阵惊喜。

他在井底,但却不像昨天那样,无所作为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他是在那里忙碌着,忙得大汗淋漓。他是在把井壁上的冻土一爪一爪地抠下来,把它们收集起来,垫在脚下,把那些冻土踩结实。他那么干着,非常投入,连她回到井台上来这件重要的事情都没能打扰他。他肯定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十只爪子已经完全劈开了,不断地淌出鲜血,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抠下来的冻土显得湿漉漉的。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仍然在那里仰着头,伸出前爪,满怀热情,一爪一爪地从井壁上抠取冻土。

她先是愣在那里,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是想要从井壁上取土,把井底垫高,缩短井底到井口的距离。也就是说,他是在那里创造着拯救自己的生命通道。她一旦明白这个之后,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她想他是多么地勇敢哪!她的喉咙哽噎着,差点儿就把这句话喊出来了。

现在她也加入到他的努力中来了。她把那只可怜的松鼠丢给他。她让他先到一边歇息着,她来接着干。她在井坎附近刨开冰雪,把冰雪下面的冻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冻土推下井去。她这么刨上一阵,再换了他来,把那些刨下井去的冻土收集起来垫好,重新踩结实。这个工作干起来很费劲,很枯燥,但是他们干起来却十分开心,十分卖力。因为有了她从井台上刨下来的冻土,他不必一点一点地从井壁上往下抠冻土了,他只需要隔上一阵,把她刨下井来的那些浮土踩结实,这样速度就快多了。

他们这样轮流地又干了一阵子,他发现她在井台上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在井下大声地催促她。他有点急不可耐,他不知道她是饿的,也是累的,她还有伤。她有一阵差点儿一头扎倒在雪地里了。她强忍着撑住,喘着粗气,看了看正在迅速西坠的月儿,然后又扑向被她刨松的冻土,把它们用力推下井去。

整个夜晚,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浓酽的黑森森的冻土的芬芳。

天亮时分,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全都累坏了,汗水在皮毛上凝结成无数的冰珠子,就像一身华丽奇瑰的铠甲,身子一动就发出金属的锐音。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那些冻土,它们在被重新踩实之后,已经有很厚的一层了,它们把那口枯井的恐怖填充得再也没有那么可怕了。甚至,它们使那口枯井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有了一丝生命的暖意。他们都看出来了,照这个样子干下去,再干上一个晚上,最多两个晚上,他们就会得到他们希望中的足够的高度,他站在那个高度上,就能轻而易举地跃起来,跃出那口孤独的枯井。这个前景使他和她都激动了好一阵。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森林中走去。她得躲开人们的注意,同时为他们最后的努力寻找食物。而他则再度躲藏到井底的背阳之中去,休养生息,等待黑夜的再度到来,等待在无垠的雪地上自由自在奔逐的时光的再度到来。

如果事情就像这么发展下去,那他们肯定会如愿以偿的,他们会在下一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口可恶的枯井,双双朝着森林里奔去。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前景,这个美好的前景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令人怦然心动。但是,事情在最后却没有按照原有的轨道发展下去,而是在某一个关键的地方出现了差错。

有两个村子里的俩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乘着狗爬犁路过了那口枯井。两个少年看到了被扒开的积雪和刨得坑坑洼洼的冻土。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憬的他。两个少年拿冻土块来抛他。他们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用冻土块抛过一只活狼。当然,他们村子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么干过,别的村子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荣耀。他们为这种荣耀而骄傲。他们抛冻土块。他们抛了一阵之后抛累了,然后他们跑回村子里拿一支猎枪来,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

他在枪响的时候跳开了,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被打中了。子弹从他的后脊梁射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条暗泉似的往外蹿,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开枪的少年在往枪膛里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伙伴阻止住了。阻止他的少年指给他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飘落进远处的森林中。少年是多么的聪明啊,他们立刻明白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可以守候的目标,一个出没叵测的目标,一个充满更多刺激的目标。少年明白过来这一点后停止了向井下的他补射。他们放过了他。他们决定拿受了重伤的他做一个活饵。他们在离枯井不远的一个窝棚里掩藏下来,准备伏击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这一回她很幸运,带回了一头肥硕的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井台。她的嗅觉相当敏锐,她在淡淡的橡子和芬芳的松针的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只有人才使用的火药的味道,这使她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她把自己掩藏在森林的边缘上,并不急于走出森林的佑护,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种报警的。在黑夜到来的时候,他开始了不间断的嗥叫。他在警告她,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要她逃进橡子的味道和松针的味道中去,离开人和人才使用的火药的暗算。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他无法再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地从因为流淌不止而尚未冻住的血泊中挣起头颅,艰难地把它昂起来,朝着头顶上那片斗大的天空久久地嗥叫着。

她当然是听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变得不安起来。她昂起头颅,远远地朝着井台嗥叫。她的嗥叫是询问。她在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别管。他叫她赶快离开,离开井台,离开他,进入森林的深处去。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儿。她从他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她坚持要他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她决不离开。

他开始烦躁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他大声地叫她滚,叫她别招惹他。他威胁她说他会撕烂她银灰色的皮毛,咬断她的脖子,除非她立刻走开。他把她理解错了。她也许够不上他那么勇敢,但是你若想吓唬她她相反不吃那一套。她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那声音在雪野和森林之间回荡着,传出了很远很远。

两个少年,他们在窝棚里耐心地藏着。他们先是听到了井下的他和森林里的她在那里嗥叫着。他的嗥叫急促而严厉,她的嗥叫悠远而焦灼。两个少年很高兴。他们高兴,因为另一个目标的出现证实了他们最初的观察和判断。他们只是有点急。他们弄不明白,那两只狼,他们在那里嗥叫着,呼吸毗连,一唱一和,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她就出现了。

她是慢慢走出那片森林的。她斜着身子,把自己亮在白桦林和橡树林的护佑之外,高傲地昂着头颅,站在那里,似乎是等待着暗算的到来。她和他都停止了嗥叫。那一刻,雪地里一片宁静,连雪堆坍塌和冰挂坠落的声音也明晰可辨。空中先是干净的,这时就有一阵风经过,把一些干爽的雪粒子吹起来,吹到空中做再一次的飘舞。风儿吹过之后,她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的,收束起腹部,迈开步子,朝井台这边走来。

两个少年,他们是被她的美丽惊呆的。她是一匹怎样美丽的狼呀!她体态娇小,身材均称,仪态万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小南风一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她的步子是矜持的,从容的。她那种样子,使这个被冰雪覆盖着的大地有了一种灵气,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景色。

两个少年,他们先是愣着的,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瞄准了走在雪地里的那只狼,扣动了扳机。

枪声很沉闷。子弹从枪膛中钻出来,有点犹犹豫豫的,朝着她飞去,钻进了她面前的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去,像一阵干净的轻风,消失在森林之中。

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这是愤怒的嗥叫,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垮了。

两个少年都被他的叫声吓坏了。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井里的,何况他们手中有枪,他们用不着怕他。但是他们没有击中她是事实,这又使他们感到沮丧。两个少年在雪地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慢慢走回窝棚里去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他们决定留在那里,把他们的伏击做成最后的结果。

在整个夜晚,她始终待在那片离井台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嗥叫声。他在井底,也在嗥叫。他听见了她的嗥叫,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再走出来。她不干,说什么也不离开他。他们互相传递着各自的看法,声音是焦灼的,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烦躁。他把它当作一种责任。他不知道她也是把它当作一种责任的。那是她的责任,与他的责任同样的那么持重,是属于不能轻易放弃的那一种。她仰天长啸着,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不下雪的月夜里,她的长啸从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阖上眼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她接近了井台。她是把那只冻得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去的。她倒着身子,刨飞着一片片雪雾,把那头野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里,因为被子弹打断了脊骨而不能动弹。那头野羊就滚落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地咒骂她。他要她滚开,别再来扰烦他,否则他会让她好看,他不会饶过她。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那个样子,好像他对她有着多大的气似的。她趴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着,眼泪汪汪。她不断地把面前的积雪刨开,刨出一个坑,然后把自己泪水涟涟的脸埋进坑里去。她哽咽着乞求他,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口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但是他们来不及射击她。等他们刚刚抓住枪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森林中了。两个少年好一阵后悔。他们发现他们并没有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具有智慧,还是被她给算计了。他们互相埋怨了一阵之后,发誓在往后的时间里决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们决定轮流休息,始终保持着有一个人举着那支猎枪。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猎获那只有着银灰色皮毛的美丽的狼!

在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她只是在去寻找食物的时候才暂时离开那片森林,然后她会很快回到那里。她一直在试图接近那口枯井,去给井里的他送新鲜食物,并且试图着把他从那里救出去。两个少年在两天的时间里一共朝她射击了七次,因为距离太远,她又刻意提防着,他们没能射中她。这是他们的失利。但是,他们在失利中也有收获。他们因为采取了轮流守候的办法,并且因为更加的尽心,致使她完全没有机会再度接近井台,这就切断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联系。

她当然没有放弃。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在破坏和瓦解掉他们的毅力和信心。她在那里,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时隐时现,以一种让人无法相信的疯狂举动与他们周旋着,让人相信,她如果愿意,就能把事情做成,她要坚持下去,真的有可能突破他们自信的防线。只是因为两个少年,他们被激怒了,他们决心要与那只该死的狼较量下去,分出个高低来,这样,她和他们才形成了胶着的抗衡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后面发生了一件事,使她和少年之间的那种胶着的抗衡状态出现了一些混乱,以至于让少年们有了可乘之机,谁也无法预料这场抗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最终的赢家会是谁。但是,这件事情毕竟发生了,混乱毕竟造成了,间隙毕竟出现了,它打破了她与少年之间的那种长期的周旋状态,使她和少年们必定要在那片空旷的雪地里对手相逢。

事情是由他做下的。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着。他没有一刻停止过这样的嗥叫。他的嗓子肯定已经撕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这让两个少年揪心死了,厌烦死了。但是第三天的早上,他的嗥叫声突然消失了。空气中最后那一丝破裂的声音悠悠落到雪地上之后,四周里一片寂静。两个少年愣了一会儿,钻出窝棚朝井台跑去。他们跑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看见那只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井底了。他是撞死的,头歪在井壁上,头颅粉碎,脑浆四溅。那只冻硬了的野羊,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身边。

两个少年一时有点发蒙,不知道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死了,而且是撞死的,这是事实。他们分明受了一次打击,而且井底的他是拿着自己的生命来打击他们的,这让他们十分沮丧。他们灰头灰脑地站了一会儿,实在也站不出什么结果来,其中有一个就说,找绳子把他弄上来,回家去吧。另一个听了,抬手抹一把冻出来的清涕,说,嗯哪。

他们这么说着。他们说得对。他们的判断和分析是正确的。那两只狼一直试图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他们后来陷进了一场灾难,先是他,然后是她,其实他们一直是共同着的。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再出现了,难道他的死不就是为着这个的么?

两个少年就转身朝着村子里走去。他们走得没精打采。他们回村子去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站住了。他们站住了,并且转过身来,两个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那片森林里,先是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凉的嗥叫,在橡子和松针的芬芳里,那声嗥叫让人心颤。然后,她出现在那里。

那是一个让少年们永远难以忘怀的形象。她站在那里,全身披拂着银灰色的皮毛,皮毛下伤痕累累,皮毛上满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的样子,身心俱毁的样子。她那种样子,因为皮毛被风儿吹动了,就给人一种飘动着的感觉,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灵。她的目光像水一样的平静,悬浮于上的雾气正在迅速散开,成为另外的一种样子,一种纯粹的样子。她微微地仰着她的下颌,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朝井台这边轻快地奔来。

两个少年几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其中的一个才匆忙地举起了手中的那支枪。

枪声响起的时候,停歇了两天两夜的雪又开始飘落起来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降落到地上的第一捧雪不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而是从井台边的那棵树上抖落下来的。那是一棵苹果树。在我们的视力范围内,那是最后一棵苹果树。

原载《钟山》1997年第5期

点评

小说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悲壮的爱情故事,主角是一对狼夫妻。作者似在用这个故事来隐喻人类世界,以向我们诠释他心目中的理想人性和理想爱情。

透过小说,我们首先嗅到了一股生命力的搏发和抗争的浓烈氛围。作为狼,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地与恶劣的生存环境抗争,一次次惊心动魄和险象环生的搏击更加造就了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战斗姿态。作者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他们不屈的战斗精神,表达了对这种勇猛生命力的由衷赞叹。

威严和傲岸,是伴随这对狼夫妻战斗精神的另一大特征。当面对另一狼群首领夜蛾向他们发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时,或许是厌恶对方那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这对狼夫妻体现出了不食嗟来之食的淡泊和冷漠。进而,当面对夜蛾侮辱性的挑衅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决心发起一场关乎尊严的搏击;而当面对夜蛾的退缩逃跑时,他们又分明感受到了失却搏击之后的失意和遗憾。这一前一后的表现,将他们骨子里的威严和傲岸体现得淋漓尽致,使得读者油然而生钦佩之情。

在公狼失足跌入人类布置的枯井之后,小说迎来了其高潮部分。他们惊心动魄、争分夺秒的自救过程遭遇了人类的发现:他为了让妻子远离危机而毅然赴死;而她,明知会遭遇死亡,却从容淡定地紧随丈夫而去……这对狼夫妻那生死相依的悲壮爱情浓缩了他们所有的高贵质素:那面对死亡威胁而不离不弃的担当,那甘为对方奉献一切的无私和那份从容赴死的坦然,使得他们成为了人类眼中当之无愧的英雄。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个关于狼的故事似在告诉人们:什么是高贵的人性,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陈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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