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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缘分

李国文

三十晚上,汪襄打来电话,他说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一,要到医院去,陪着骆老说话。所以,趁大年夜,提前拜年。我之所以有被这位年轻人致意的荣幸,是因为他获得骆耕同志秘书的工作,我多少做出过一点贡献。

因为,在人生途程中,你不知会碰上谁。所以,像汪襄这样还怀念旧情的年轻人,做忘年交,应该说是幸运。通常情况,用完了你,拍拍屁股,掉转身,就把你忘了,这还算是好的。有的,用完了你,什么时候踢你一脚,也备不住的。所以,我连声向他道谢,同时,也给他拜年。

骆老,我的同关牛棚的老友,怎么住院了呢?虽然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儿,眼看马上进入牛年,应该算是跨过“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危险关头了,该不会有什么事吧?继而一想,有些不妙,按照惯例,年节期间,不是沉疴在身的病人,医院还准许回家团聚,他怎么倒在那里面待着呢?

“汪襄,老人家哪儿不舒服?”

“这个礼拜三,在一个提前的拜年会上讲话,又到美术馆参加名人书法联展的开幕式,你不也在场吗?到了晚间,又陪日本代表团吃和式大餐,一天赶三场,老先生怎么吃得消?回家觉得身体不适。”

我估计:“寿司和三文鱼刺身吃多了?”

“他老人家肠胃,倒什么都克化得动,只是说头有些疼,俞大姐叫我送他到医院。做了CT,医生当时就留下来了。”

这情况有点严重。我问他,医生怎么说?他沉默了好一会,大概琢磨该不该告诉我。这是做惯秘书工作的人的职业习惯,所以,从电话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当他说“好像是脑血栓”,接着马上又纠正“但也说不定”时,那口气不知是悲伤,还是快活。也许,首长的病情属于保密范围,但骆老从一线退到二线,从二线又退到三线,现在一线不线,已非重要人物,病或者不病,在或者不在,都无关国计民生,值得吞吞吐吐吗?

汪襄,四十出头,插队时,结过婚,回城时,离了。现在是单身贵族,就住在骆老的四合院里。如今北京城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未婚夫,所以,他不着急,要好好挑。他早年学写诗,是属于迎风掉泪式的多情种子;后来,学写小说,又是新潮得让人痛苦。也许他发觉无论做诗人,还是做作家,那是一条很长很累而且不见得能走到头的路,便回头是岸,弃文从政。正好,骆老物色秘书,我推荐了去,就留了下来。

我很佩服他的迅速适应角色变换的能力,好像他前辈子就当过秘书似的。

我所以一定追问病况,除了关心老人的健康外,还有我自己一点私衷。前不久,我到外地去,一位腰长得很粗,头却很细很细的民营企业家,有钱,热情地款待了一通。当然连吃带拿,在所不免,我还担心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知我才回北京,他就追来了电话,真是立竿见影。嘱托我,如有可能,让我替他在北京求一幅骆老的墨宝。

我怕我听差了,还订正了一句:“是谁?”

“骆耕老呀!”

我与这位老干部同住在北京,同在西城区,除了过年过节,来往并不是很多。骆老夫妇的情况,也就从汪襄口中略知大概而已。我知道他的书法爱好,知道他喜欢收集碑帖拓片。但从未听说他的两把刷子如此被人看重,成了书法家,难道真应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成语了吗?令我惶惑不解。每次趋访骆府,老人经常送我条幅、中堂,大可丈余,小可铺桌,说句不敬的话,我连裱都觉得不值,拿回来塞在书柜里。而这位外地老财主在电话里说:“只要弄到手,不必考虑价钱,你酌量着一把数给,可行?”

因为现在有许多行话隐语,黑道切口,落伍的我,全然不懂,自然要问:“你说的润笔费,一把,是多少?”我狮子大开口地试探一下,“该不是一万?”

“不,一把,就是一伸手,五万!够吗?”

这数目把我吓得差点休克,怪不得北京的书法家,都有私家车,敢情钱如此好挣。不过骆老的字,行情一下子飙升得比原始股还劲,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他老人家的字,不可能突飞猛进,一日千里,超越当代书坛诸位名公之上吧?继而一想,又不觉奇怪了,这是个金钱万能的时代,有钱就是大爷,大爷愿意掏钱,捧这个老同志,老革命的书法,不比捧个女戏子,女歌星,女作家,更精神文明一些?我掏五万给他,不舍一分给你,其奈我何?

“老子有钱,愿意,你怎么着?”

碰上这样鼓起肚子说话者,你只能没脾气。

这些年来,也算是大开了许多眼界,凡原来没钱,穷得叮当响,而后忽然有钱,钱多到数不过来的暴发户,常常犯这种花子拾金,臭显摆阔的毛病。有些作家也如此,原来狗屁不是,忽然写出一两篇差强人意的作品,马上眉毛立起来看人,教训人,做文坛泰斗状。有什么办法呢?商品社会,这些浮浅薄幸之徒,得意忘形的小人嘴脸,慢慢地也就司空见惯了。

我说免了吧你,别扯淡了,老先生何许人,你那两个臭钱,说不定反而把事情弄砸。

“不花钱行?”

“怎么不行!这世界上别人我不敢担保,这老两口,不把钱当命。”我还想跟他介绍骆老如何仁义,给他当过秘书的好几个人,都发达了,有一个甚至进了中央,成了一个方面的负责人咧,至今感谢老人的培养、保荐。继而一想,夏虫不可语冰,跟这个农民企业家,扯这个淡干吗,他根本不理解这老两口的情操。

汪襄听说这件求字的事:“好吧,交给我来办,让他直接跟我联系。”

我私下问这位大秘:“老先生的字,果真那么好得出奇?”

他不吭声,笑一笑,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我想,这是他成熟的表现。

我在电话里对那位老板说:“凭我与老人的交往,即使一个子儿也不掏,照样手到擒来。”

他半信半疑:“那我就不求别人了!”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君子一言哦!”

放下电话,悔不该大包大揽,但大话吹出了口,我不能不当事办。

凑巧,我朋友的女儿忽然光临寒舍,这是位忙得没工夫出嫁的小姐,听了以后,讽刺我说:“李叔叔,这正好应了一句老话,叫作‘没病找病’!”她接着开导我,“你就应该把他介绍给骆老的秘书汪襄,不就省了你的事嘛!”这一代年轻人,跟我们那时不一样,比较讲求实效。与自己利害无关,能不管就不管;反过来,对不起,寸土必争,分文不让,哪怕打破头。

然后她就坐下来,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爱爱,有何指教?”我问她,“不至于和我探讨法国文学吧?”

“我现在除了用巴黎香水外,和法国毫不搭界,是一个纯粹的生意人。”

“真可惜!”

“错过了这个能大把捞票子的时代,才是傻瓜呢!”

才打发一个土财主,又来了一个洋里洋气的摩登财主。

吴爱爱虽是京城一忙人,但偶尔也光顾我这里。因为她经营着一家非官方而有官方背景的开发公司,做一些大体与文化有关的业务。因此也找找各方人士,听听意见。她可不是一般的裙钗,披肩发很长,但智慧并不短,鬼精鬼精。她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找的就是你李叔叔!”

“我不是杨白劳,不怕你大老板年底来讨债!”

“说对了,我就是要跟你算账来的!”

接着,她对我撒娇似的大谈她的苦经。第一,她说她开这家文化发展公司,是多么的不容易。此话不假,要发财那么容易,人人都是财主了。她爹妈都埋怨她赚钱赚疯了,忙得她至今没工夫出嫁,至少没有时间,从众多追求者中间选择一位未婚夫,还希望我说服她关注终身大事呢!第二,她说她的公司注重的是文化品位,并不是一味钻到钱眼里的商人,好多人不理解,她感到痛苦。这话就有很大的撇清成分,不能赚到钱的买卖,不管多有文化,她是死也不会投资的。第三,她说几乎人人都在欺侮她,嫉妒她,想踩死她,这我就不相信了。首先,她挂靠的单位硬,门头大;其次,她认识多少政界大佬,高层领导,百万富翁,财团老板,哪一个不是重量级人物。因此,谁要跟她作对,不能不掂量掂量后果,是不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总之,她是一个凭脑子、脸子、胆子在京城打天下,混得不可小看的人。如果,这三“子”少了一个“子”,她不能有今天。毛主席早说过,这世界是他们的,真是英明的天才预见。

“爱爱,你就不必搞哀兵必胜这一套把戏了,有话直说无妨。”

她靠拢过来,那刺人的香水味和她的美貌,令人晕眩,但目光却有点凶恶,甚至是杀气腾腾的:“那你为什么支持瓷器康,拆我的台?要我的好看,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一口气说了五个,然后总结:“我简直把你恨死了。”

天哪!哪庙都有屈死的鬼!我招谁惹谁了?

无缘无故,让这个小丫头抢白一通:“我怎么啦?爱爱,平白无故,跑来兴师问罪,受这无妄之灾……”

瓷器康,即康晓平,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日子没来过了。

“他在扬言,吴爱爱有什么了不起,我只要打个电话,她就跳不起来。”她说,这个瓷器康要打给我电话,让我去跟骆老反映,他们研究所的两只汝窑瓷就不会借给吴爱爱,拿到南太平洋去开展览。“他在寻找你的支持,砸我的买卖!”

“康晓平,一个书呆子罢了,他不可能有这些拐弯的心眼?你太高看他了。”

他是个研究古瓷器的专家,但却是处理人际关系的笨伯。恢复高考那年,别人都报名理工,他偏选上文物,还是古陶瓷专业。谁都说,他是不大识时务的“戆大”,怎么敢同这个精豆子斗法,笑话。“戆大”,是上海话,呆子的意思。在我印象里,凡喝黄浦江水长大的人,无不精明到连半分钱的便宜你都沾不到的。只有他,傻不唧唧地专攻古瓷,让他家里人颇为失望,故而得此“美名”。而且他也不在乎,这更足以表明他大概有点呆。在北京念书时,受他家之托,我曾经照顾过他。毕业后分配工作,留在北京的一家文物研究所,这家伙果然不大通晓人情,一年也不来两回,来了也没多少话。

“肯定是别人给他支的招儿!”

不过,他很走运,要不,就是这世界的确是他们的。这几年,所里老一辈的资深研究人员,死的死,病的病,退的退,秋风扫落叶,只剩下残柳败枝,他倒成了顶梁柱,物稀为贵,古瓷的鉴定方面,他是大师级的权威,还获得个外号叫“瓷器康”。像乘电梯似的,一层层提拔,现在是抓业务的副所长,局级干部,享受国家津贴的正研究员,好了得,才四十岁。这真是时也运也,啥人啥命,你嫉妒也没用,谁让这些个年轻人赶上了这样的时代呢?记不得是去年还是前年,他还被台湾的故宫博物院请去作古陶瓷的学术研究呢!

人走运,也真是没办法,有一次野外作业,翻车,别人受伤的,骨折的,他连块皮也没碰破。看了他在那边作宋代五大瓷窑演讲时的录像带,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真让我有蛹蝶蜕变之感,不禁生出一个呆念头,想做一次媒。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以为是成人之美的愚蠢行为,其实是早老性痴呆症的发作,好好地敲你的电脑,写你的小说,多好,干吗要做这种悖晦的事呢?

当时我琢磨:如果把这个有真学问的,虽然呆一点,但人却绝对可信的小伙子,介绍给吴爱爱这位每项指标都足可打满分的姑娘,真合乎中国一句套话,“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个“戆大”,要比追求吴爱爱的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娘娘腔的狗男女,花言巧语的末流诗人,假装比梵·高还痛苦的青年画家和成天背着吉他的流浪歌手,不知强上多少倍。

她那当过兵,打过仗,现在住在部队干休所的双亲,对这些劫色又劫财的坏种,恨不能用机关枪突突掉。听了我的刍议,当即拍板:“老李,你说行,就行!”

找了个机会,约吴爱爱在京城很有欧式情调的咖啡馆里,让两人见见面,我把瓷器专家向这位充满法国风情的小姐一介绍,她端详了以后,立马爆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旁座的顾客,无不大惊失色,以为这个女孩子受什么刺激而歇斯底里发作。弄得在一角弹钢琴的乐手,不知如何为好,打断了德彪西那支颇为优雅的《大海》,在那儿无奈地击键,等待她笑够了,再接着往下弹。

康晓平一点也不感到局促地问她:“笑什么?”

“先生,你的扣子系错了,而且,你的鞋也不是一双。”

“对不起,我是匆匆忙忙赶来的。”他倒也坦然。

简直不像话,也太不修边幅了吧!事后我把他好好一顿克。他说:“无所谓啦,我看她大概有点缺心眼吧。”我戳他的脑门子:“这才是傻人说傻话,你康晓平乘以十,乘以百,也不是她的对手。”

活该他俩也没这个缘分,于是,从那次遭遇狼狈以后,我发誓,再不当月下老人。

听她的意思,会不会怀疑康晓平找她的碴,是那次相亲不成,搞阶级报复?但我对这位小姐保证,他也许呆,但不坏。

她说她是生意人,现在顾不得谈情说爱:“你误会了,他倒未必知道是我在操办,但他有可能卡死我,他比那两个屎蛋头头有发言权,所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答应我,李叔叔,这件事,你保持中立。”

很多脸子漂亮的女孩,脑子相对不发达,而脑子好使,脸子却总是一般,上帝其实很吝啬,不给人无憾和完美。这个吴爱爱,是兼而有之的全天候的女能人,她抢先一步,在康晓平前先来给我打预防针,这步棋走对了。

“你这釜底抽薪之计,关键是骆老,除我以外,保不齐别人不插手,爱爱!”

“只要你不打破头楔就行。”

“康晓平也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想——”

“他是个认死理的家伙,我们借他们文物所两只汝窑大碗出国展览,也是经主管部门批的。再说,澳新两国做了严密的安保措施,还上了巨额保险,至于他这么激动嘛!”

“我总觉得他不至于,他不大愿意介入人事纠纷的。”

“权力这个东西,是最能异化一个人的。幸亏没有和他谈对象,谢天谢地,总算逃避庸俗。”

“小姐,他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不再谈此事,因为取得了我的承诺。临走,善意地提醒我:“那个外地老板讨骆老的字,还是交给汪襄去办吧,李叔叔,你何必劳神,你也不想得到什么好处。”

“唉,无非君子一言罢了!”

正好,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也凑巧,在一个不大的会上,以为来不了的骆老,莅临会场,鼓掌声中,老先生走过来,脸色红润,精神矍铄,心情愉快,步履轻捷。那天,他不但毫无病态,甚至毫无倦容,半点不像八十多岁的人。

他请主持人原谅他的迟到,因为上午偏偏有两个会等着他去。耄耋之年,精力如此充沛,能够先参加第一个会的前一半,再赶来参加第二个会的后一半,在前一个会,吃茶点还进水果,在后一个会,吃午餐还喝咖啡。我不能不服气老人的好胃口,那西冷牛排,那干烤大虾,那菜胆鱼翅,吃得比后生们还卖力气。

我喜欢听骆老声若洪钟的讲话,更欣赏汪襄起草的四平八稳的稿子。在中国做这类应景文章,绝对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俞大姐,骆老的夫人,盛赞过他:汪襄为老头子拟的讲话稿,该说的话,一句不少,不该说的话,一句没有。如果说“一句不少”,体现他的思想水平,那么“一句没有”,就说明他的政策水准了。俞大姐早年在大学里马列教研室待过,具有相当高的理论修养,还开过唯物辩证法和科学社会主义的课程,她的褒誉,想非虚词。

俞大姐爱说:“中国有多少首长,就有多少秘书。老实说,首长不难当,秘书当好可就不容易,那学问大了去啦!”这是俞大姐的感慨,显然表示她认为汪襄不错,好像比骆老还要满意些。老人的子女都到国外去了,落地生根,没有回来的打算,四合院里的厢屋里,有这么一位称心的秘书,至少老太太是把他当作一家人看待的。

“缘分,不是嘛!”这位原来很马列,如今不那么马列的老太太,这样总结。然后,像是许愿,像是鼓励,“老头子用的秘书,无一不是很有前途,还有在中央担任重要职务的呢!”

汪襄自然不反对这样的前景,人往高处走嘛!

那天,老人偏要拉我和他同桌,他是个好老头,没有架子,除了一吃(饭)二跳(舞),平生两好外,就是多一份怜香惜玉之心,不过他从不动真格的,出乎情而止乎礼仪。其余,简直挑不出老人家有什么非议之处。我突然想起那位老财求字的事,何不乘此机会提出来?我估计那天的鱼翅和清汤鳖,老人喝得很开心,不但没有拒绝,而且情绪颇佳,当场就要欣然命笔,真是缘分匪浅。

骆老问清楚讨字人的名和姓,兴致勃勃地叫汪襄侍候场面。这个汪襄,是天生的秘书料子,首长指到哪里,他就打到哪里,马上笔墨纸砚准备齐全,章就在他皮包里揣着,印泥也是现成的。这时,他附在我耳边说:“李老师,换个人,我不会侍候的!”

我说:“谢谢啦,难得龙颜大悦!”其实我很自信,只要张嘴,这点面子老人会给的。

刚铺开宣纸,用镇纸压好,还没动笔,吴爱爱一阵风似的出现了。

只见她风风火火,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地杀将过来,人还未到,那清脆的声音,早银铃灌耳,把我们这位老同志吸引住了。尤其那巴黎香水,将整个会场灌满。“骆老呀——”她扭动着腰肢,扑了过来,“我可是把整个京城,都找遍了!”

我预感到大事不妙,这丫头一来,今天的字,怕是拿不到手了。

只见她和这张桌上的人点头,又和另张桌子上的人招手。老人家,我敬爱的前辈,双眼好像通了电一样,也灼灼发亮起来。骆老看女孩子,是很中国传统的,欣赏美人,要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像他写完字以后,挂起来,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评头品足,且要琢磨一个没完没了呢!

我听到汪襄说了一句:“已经铺开摊子了呀,吴小姐——”难道他和她存在着某种默契,这个单身贵族会不会对这位富姐,有些什么想法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几个像康晓平那样的木瓜呢!看来,军人家庭出身,她早就把骆老四周的地形地物,都打探清楚了,并且占领了秘书这个高地。

她不大怕老人听见,因为骆老上了年纪,稍稍有点耳聋。“只要你不拖他回去午睡,我就能把他架走。”吴爱爱顺便告诉我,是来请骆老给她们公司主办的一个出国文物的预展剪彩,要他马上启动大驾。

骆老这回听清楚了,转头问汪襄:“有这项活动安排吗?”

汪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现在我明白,秘书已被吴爱爱抓牢,给老头筑起一道坚固长城,别人休想越雷池一步。剩下来,就是这位不让须眉的女子,对骆老这个关键人物,展开攻心战了!

我估计,那位书生气十足的瓷器康,肯定还在草拟报告,陈诉理由,向上反映,无非这两只汝窑大碗是国宝级文物,国内公私收藏,不足数十件,万一出了问题,如何向祖宗子孙交代等等。可瘸子打围,坐着喊,只知道在那儿干嚷,顶个屁用?

“请吧,数百口子的开幕式,还有大使馆的文化参赞等着您呢!”

骆老很给面子,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指着在场的我:“吴爱爱,这不是老李要我献丑,写几个字给他的朋友吗!”

那吴爱爱才会说话:“李叔叔要你的字,不会那么着急的,是不是?再说,这儿哪是您老人家泼墨挥毫的场合,写大字报,搞大批判合适。走走走——”只要一说“文革”,触动他坐过牛棚的神经,马上就过敏。于是,骆老动摇了。

她就有这种能量,能办成别人办不成的事,能请到别人请不动的人,能拉到别人拉不来的赞助,当然,也能搅黄别人以为一定能够碰杯的成功。我想既然纸墨都准备好了,和吴爱爱商量:“就写这一张,给那位老财交差,不会耽误多大工夫!”

“不行的呀,骆老不到场,站在当中,别的首长怎敢动剪子呢?帮帮忙吧,李叔叔!”她不管我是否首肯,转过身去,向骆老发嗲,“您就走一趟吧!”

骆老年轻时风没风流过,我无法知晓,但到了晚年,倒有“处处怜芳草”的兴致,也是我们大家习以为常的。只要稍为长得齐头平脸的小媳妇、大姑娘,都会表示出一点亲近之意。像吴爱爱这样光鲜艳丽的女孩子,就更愿意搭讪,说几句俏皮话,幽他一默了。“啊呀,爱爱,就那么一根彩带,要好几个人剪,又不是卖布头!”

“不行,不行,您老是主剪!”她那纤纤玉手握住他胳膊,一定不放他写。

这时,汪襄才告诉我其中内情,原来出借汝窑瓷器,供她拿出国展览的一个什么文物研究所,两个头头尿不到一个壶里,互相掐架,才出了变故。一个借故作伐,想法刁难,让另一个做不成随团出访,坐地分赃的梦,把康晓平捣出来说话,这样,弄得主管部门有些犹豫。所以,迫使吴爱爱不得不公开搞一次预展,只要把这位老领导请去,并且说出“弘扬一下我们伟大的中华文化,有什么不可以的呀?”再加上媒体一炒,现在当政的领导,不能不当回事,不能不开绿灯。

汪襄赞叹地说:“如果她有生杀大权,这位小姐要宰一个人的话,连眼睛都不眨的。”

她急于把骆老搬去剪彩的企图,就是要他当消防大队长。

汪襄真给这位小姐卖力,故意磨蹭着把那支羊毫,在砚台上舔来舔去,就是不递到老先生手里。这时,我即使再迟钝,也觉察出子午卯酉,若我不叫暂停,太没眼力了。连汪襄这个不怎么好剃的头,都站在吴爱爱一边,那女孩已经用不耐烦的眼光在打量我了,我还能不识相吗!“好吧,请!”

紧跟着,吴爱爱搀扶着骆老,努力把她身体最丰满,最突出的部位,紧紧地挨着老先生,他当然乐不可支,直是拱拳作揖,向我抱歉:“改日,改日!”然后,由这位娉娉婷婷的娇小姐半扶半挟着,与众人告辞离去。这以后的场面,我本是不会看到,也不想看到的,但吴爱爱是京城数得过来的女中豪杰,是在法国受到过社交熏陶的,说她有过人之智,不算夸张。比那些只会打小算盘,玩小把戏,动不动就解裤带,把自己最后一点本钱搭上去的女人,其智商,其脑容量,不知强上多少倍。她哪能冷落我,而掉头不顾而去呢?把骆老交给汪襄,请到奔驰车里,又折回来拉着我去凑热闹,她说:“怎能不去看看那两只汝窑大碗呢?瓷器康说,全世界现在也不足百件了。”

我不懂古瓷,关于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的汝窑,是从那个书呆子口中得知少许常识。他说,宋瓷最先是定窑,产地在河北定州,陷落在北方金民族之手,才在河南临汝一带建窑为宫廷烧瓷的,这就是汝窑。因为总共只有二十来年历史,均在哲宗到徽宗时期。随后举国南渡,这个窑址便湮没了。汝窑的窑址一直是文物界的谜,找了近半个世纪,1986年,他参加挖掘过的,才在河南宝丰县清凉寺一带发现。由于汝窑时间短,产品少,加之战乱播迁,到南宋时已有“近尤难得”之叹,所以,传世甚少,极为珍贵。

因此,那天的预展会上,我能理解这个年轻人,站在这两个有保安守卫的宋朝大碗跟前,也算主人一方的他,才无限心痛地指着吴爱爱的鼻子说:“你在作孽啊,小姐!”

她蛾眉一竖:“我拿去给你们挣美元,有什么不好?要不然,这两只碗还不是在仓库里锁着?”

“你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吗?”

“那我请问,你们单位怎么发津贴,发奖金,马上过年,还要发鸡,发鱼,填那无底洞似的一张张嘴,这都是要钱的,天上从来也没有掉过馅儿饼,老兄!”

“吴小姐,你除了钱以外,还能谈点别的吗?”

她又大声笑了:“没有钱,你们单位过年吃屁去吧!不过,今天你扣子没有系错,鞋子也没穿鸳鸯了,表现还算可以嘛!”

本着“好男不跟女斗”原则的康晓平,车转身离开展览会场而去。

她悄声问我:“李叔叔,这个康瓷器没有给你使命?”

我摇头。

吴爱爱很高兴:“想必这位老兄给气糊涂了。”

骆老两好,一吃二跳。剪彩以后,庆宴;庆宴以后,舞会,吴爱爱早作了精心安排。她知道中午我们已经吃了神户牛肉,便一色的生猛海鲜,流水般地往桌上端,吃得老人目不暇接,眉开眼笑。然后,舞池里乐声响起,轻装上阵的吴爱爱,只穿一件紧身羊绒衫,披一身凡尔赛缨络纱巾,第一个走过来邀请骆老下场。乐队都是早关照好了的,自然是布鲁斯,华尔兹之类,有点忧郁,有点感伤,而且都是骆老喜欢的曲子。且不论吴爱爱如何巧于心计,设想周到;坦率地说,任何正常男性,无论年齿长幼,搂着一位香喷喷,软绵绵,线条毕露,婀娜多姿的女士,翩翩起舞,大概在这一刻,偎香倚软,耳鬓厮磨,如果还挂牵着什么三令五申的红头文件,还考虑着什么党风党纪的社论精神,那就是大煞风景的事情了。

这时,我看老先生的豪情雅兴,不是怕吴爱爱提出要求,而是唯恐她不提要求。她还没有启口,骆老倒先讲了,肯定汪襄把话先垫过去了:“我知道那两个汝窑大碗,还是我在任时,坚决主张调到北京收藏的,否则,在小县城里,早让红卫兵砸碎了。”

这话倒也不假,比这更国宝级的文物,不也毁于小将革命之手嘛!谁曾痛惜,又谁敢痛惜呢!于是,瓷器康的发难,以屁用也不顶收场,预展过后,开始装箱启运了。那两个斗法的康晓平的同僚,也就是吴爱爱看不上的狗屎头头,一个听到传言,骆老甚至发了脾气,要闹地震,也不是这样的闹法,当时吓得血压就升上去了。另一个已经领了置装费,在红都服装店订制西服,获悉了骆老的表态,对量尺寸的老师傅驴头不对马嘴地说:“到底是老同志哪,高瞻远瞩,了不起,了不起!”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汪襄说:“其实,最不简单的是吴爱爱!”

“我看你也挺卖力的,甚至骆老最喜爱《魂断蓝桥》那支曲子,你都透露给爱爱了。”

“那也是努力使首长开心吧!”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李老师,你朋友的这位女儿,实在是个人精,少花钱,甚至不花钱,就把事情全办了。这顿海鲜,这场舞会,充其量能花多少钱?就把汝窑大碗出国展览的麻烦搞掂了。”

“搞掂”是广东话,也就是摆平的意思。我听不出他这样讲,是赞扬她不费吹灰之力,还是觉得她赢得太轻巧,未免太便宜了她?也许我上了年纪的关系,脑筋转动有欠灵活,竟悟不出这个秘书到底是快活还是懊丧。

他不愿意和我继续这方面的讨论,建议我看吴爱爱的国标舞。我不会跳舞,实在遗憾,只能当一名旁观者。除了欣赏她的完美舞技外,更佩服她所扮演的这个讨人喜欢的娇女角色。她不但能使不会跳舞的领导,跳得满头大汗,更能使会跳舞的领导,也跳得大汗满头。

坐在我旁边的汪襄,也许因为吴爱爱一直不邀他同舞,有些不悦,而对那些跳得开心的头头脑脑愤愤不平,忽然心血来潮建议:“李老师,你不要去看那些官员的面孔,而着重观察这些人的后脑勺,准会有惊人的发现。”

“什么意思?”

“你看了再说。”

果然,让我不胜惊讶,每一位,不论官大官小,几乎不约而同,都具有厚厚的,重重叠叠的,老百姓叫作“囊膪”的脂肪堆积物。我不由赞叹:“你真是个当秘书的,见多识广。”

“李老师,你承不承认,正因为有这么多脑满肠肥的人物,才构成漂亮女人最适宜生存的气候吧?”

“老弟,你怎么啦?”

这时,那个好像有第六感的吴爱爱,走过来,把手伸给他,直是向他抱歉,请他跳最后一支曲子,还是《魂断蓝桥》。不过,主持人报的曲名,却是《友谊地久天长》。

骆老走过来,神采奕奕,我一点也不是恭维他:“很难想象你是个老先生!”

他指着那两个边跳边谈的人:“你得服气,是年轻人的时代,无论如何,我们老了,离终点不远了!”

哪里想到,他的话才说过几天,老人家真住院了。才七八天不见面,怎么就会病得住院了呢?真是“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大住的短期景象啊!幸好,听汪襄的话音,还不至那么严重。“俞大姐也是有一点防患于未然的意思,到底上了年岁,趁此在医院里休息休息。要不然,春节期间,团拜啊,来访啊,串门啊,应酬啊,推又推不掉,这不是最好的托词嘛!”

我换个角度问他:“可还能写字?”

“那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吧。”

“大年初一,合适吗?”

“拜年,加上探望病人,顺便求字。”

“不至于太冒昧吧?”

“看你的缘分如何了。”做秘书的,终究只能影响首长,而不能左右首长,汪襄说到这等程度,也够意思的了。接着我向这位跟包打听:“笔、墨、砚、章,还带着的吗?”

“那是少得了的吗!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呀!”

那天,汪襄当时只要把毛笔递到老人手里,这位技痒的书法家,便会龙飞凤舞,泼墨挥毫,没完没了的。吴爱爱真该感谢这个对她心有所图的汪襄,如果赶不上剪彩,反对派和观望派,会把骆老不出场,视为是一种不支持的态度,那么,主管领导准会按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让两个汝窑大碗,继续回到文物仓库里,裹着绵纸睡大觉。

于是,把那两只像蓝天一样澄澈的天青色汝窑瓷,在画面上摆在最突出地位的精美海报,早就航空快件托运到澳大利亚、新西兰,早就在悉尼、墨尔本、惠灵顿、奥克兰这些城市满街张贴,传播媒介也早就炒得沸沸扬扬,从中国运来比他们国家历史还要长几倍的两只大碗,预订票肯定在发售中。如果戏班子来了,而主角却缺席,吴爱爱和她的公司,就成了最卑劣的骗子。所以,她一定要拉他去剪彩,而且,回来的路上,在车子里,也还是这个坐在前座的汪襄,应吴爱爱的要求,深更半夜,拨了好几通电话,在不该找人的时候,找到了要找的主管领导,然后,把电话塞到骆老手里。这位小姐依偎着老先生,提示他讲了一大通影响啊,后果啊,外事无小事啊的官话。对方不能不给骆老面子,同意作为个案,下不为例就是。

高兴得这小女子,按捺不住,竟亲了老先生一口。对在法国生活过的吴爱爱来说,这简直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骆老在朝,即使全盛时,官声政绩也比较一般。后来,在野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于跟着俞大姐起早贪黑练混元一气功,一天到晚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吐气吸气,过着怡然自得的日子。严格说,骆老一生,爬得不那么高,也许和他不善与不屑于进行残酷的争斗有关,和他不怎么害人,甚至还乐于助人的好心肠有关,和他比较倾向于自在、无为、逍遥、享乐,倾向于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性格有关。俞大姐早说他什么都不少,就是少政治,故而别人早上升了,他还是他。好就好在他无所谓,待遇好一点,孬一点,照顾多一点,少一点,他根本不往心里去,俞大姐说:“他是个感觉迟钝的人!”

也许好人有好报吧,退下来非但未冷落很久,他过去的一位秘书,调到中央机关来任要职,官做得很大,不但时不时来看望骆老,那侯门似海的府邸,永远对骆老敞开。只要高兴,老人永远是座上客。一来二去,水涨船高,他比先前在位时忙碌了,活跃了,出镜的机会也频密了。他开始还埋怨:“人也真是难以预料,该忙的时间闲着,该闲下来享享清福的时候,倒马不停蹄了。”这当然是卖乖了,等到他老人家尝到不时露面的乐趣和甜头,不但乐此不疲,甚至还有点上瘾呢!四合院里,只剩下俞大姐一个人练了。

“那大年初一见!”

“但愿你心想事成!”汪襄放下了电话。

骆老的书法,半路出家,不成体统,懂行的人一看,摇头者多,点头者少。不过,依我看,他的字倒挺有他的性格特点,自由,放任,散漫,随意,似乎没有什么规矩道理,可挂在美术馆里的书法,都称得上佳作吗?我看也未必。就是老人病的那天,他去参观的书法联展的开幕式,也有他的作品陈列。我听到一位主办者悄悄向人介绍:“骆老的字,不能按照纯粹书法艺术的标准来衡量的,是不是?不在于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些什么,他书法的价值,在于政治上的含金量高。”

这使我终于懂得那位在全国不数第一二,也数第三四的民营企业家,非要搞到骆老墨宝的隐衷了。起初,我甚至向这位老板建议:“凭良心讲,比骆老写得好的人,北京有的是,还是让我找一位书法界的名流,给你正经写几幅字吧!”

他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好意:“不行!我在省里,看到一位领导家里,有他老人家写的字,真是棒得不能再棒了。我就日思夜想,无论如何,要在客厅里,挂他老人家的墨宝!”这位腿上泥巴还未洗净的农民企业家,对于书法的评价,好像萝卜大葱,以一个“棒”字概括,倒也十分生动。

于是,我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讨到骆老的字,满足这位老板的欲望。

三十晚上,拜年电话,此落彼起,一个劲地铃响不停,直到零点钟声响过,才稍稍安静下来,正要吃大年饺子的时候,铃声又响,抓起一听,是俞大姐慢条斯理的声音,真让我受宠若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基本上属于半仙之体的老太太,还会想起来打电话拜年,我们全家都诧异不止。

她虔信“天地阴阳混元一气功”,每天的晨午昏三个时辰,吸收天地元气,排出体内浊气。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这就是说她余生的四分之一时间,要在练功中度过。无论冬夏春秋,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从不间断。我偶尔到她家去串门,每去,必看见她在院中的丁香花架下,一口气慢慢地吸进去,再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专心致志,一脸神圣,比她教马列时还要执着。我的到来,和我的离去,甚至跟她打招呼,都无动于衷,已经练得她快要不食人间烟火了。从她身上,我也悟到了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会发生义和团事件和红卫兵运动的道理。

我赶紧抢先一步:“啊,大姐,我们全家给你拜年了。”接着祝她牛年大吉,顺便也祝骆老身体健康,还附加上一句“永远健康”之类的调皮话,开个玩笑。她是位很有修养的,曾经教过科学社会主义的老大姐,没有笑。只是给我们全家每个成员,包括她过去送的,早走失不知去向的一只猫咪,都关心一遍。然后,又问我新的一年里,有没有下乡的计划,是不是打算写些工农兵喜闻乐见的作品。还一再告诫我,千万别再犯路线错误,严格要求之心,溢于言表。但她话语里的时间差,让我怎么听,也觉得别扭。接着,又从骆老住院说起,要我接受这个经验教训,一个人,不忙不好,太忙也不好,总之要讲究健康第一,最后,归到她练的功法上。

看样子,老头子住院,小保姆回安徽,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寂寞,想找个听众聊聊天。眼看煮好的饺子吃不到嘴,有些着急。也许她觉察出我心不在焉,也许她看看时间确实不早了,便要挂电话。但在挂断前,她问我:“你知道那个叫什么吴爱爱的女人吗?”

我一听,感到十分惊讶,她怎么关心那位特别能哄老爷子开心的小姐,也很破天荒的,而且那口吻,是称不上太友善的。也就不好作任何深入的描述,尤其对一个从未漂亮过的老太太,恭维一位年轻小姐如何漂亮,如何迷人,大概是很犯忌的,于是轻描淡写:“要知道北京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大,难免碰脸见面,不过点头之交的,如此而已。”

“好吧!”

她没有下文,我也就绝不打听了。这是他们那一代老同志的规矩,做秘书的汪襄体会最深。领导不想说,你也不必问,领导要想说,你不听也不行。听老太太那边放了电话,我才放下心来吃牛年的第一个饺子。谁知还未尝到什么滋味,门铃在半夜三更响起来,这可真是不速之客了。我想:中国人即使再发扬传统精神,也不会有谁这样不懂事,零点刚敲过,就来登门拜年的?也许楼里谁家吃饺子,事先忘记打醋,特来匀一点,这种不情之请,也太荒唐了吧?正纳闷间,开得门来,却是老太太刚才打听的吴爱爱。

肯定刚刚参加过假面舞会,手里还捏着一柄欧洲贵妇人使用的手镜;她把另一只臂膀搂着的大把鲜花,塞给我。然后问我:“我可以进来吗?”

“你该不是喝多了?爱爱——”我提醒她,“你现在应该去的地方,是万寿路那儿的干休所,你老子娘在等你回家过年呢!”

“出了点事!”她坐下来,长喘一口气。

她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因为她在政界、军界、商界、文化界,是个路路通的女孩,经常能从她嘴里听到许多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消息。有的当时听了以为是假的,事后证明却是千真万确的重要新闻。我还以为她要爆出什么惊人内幕,谁知她说出来的,不过是老太太吃她飞醋的事,我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不可能!老太太修炼得快成正果了,还有工夫嫉妒?”

“听说,她很生气咧!”

一想刚才俞大姐在电话里,最后问过一句吴爱爱,还加了“那个叫什么”的前缀词,说不定,微言大义,是不是另有文章?

我也奇怪:“老太太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

“汪襄说的。”

“他和你在一起?这个三十晚上?”

“你为什么这样问,李叔叔?”

不知为什么,我那做过媒的心总是不死,虽然我发了誓,坚决不再多事,但总觉得那个本分的,老老实实做学问的,一碗清水看到底的康晓平,是个不错的未婚夫。当然,能干,老练,成熟,胸怀大志的汪襄,也是蛮有竞争力的。

“他是好容易用电话找到我,通知这个情况。”

“真够朋友!”

“不知谁把老太太煽动起来,说我跟骆老如何如何不堪入目!”

“谁这么多嘴多舌?”

“我才不在乎,只怕她一搅,那两只汝窑大碗,会不会又节外生枝?”

“这么说,病还在出国展览上?”

“汪襄也纳闷,该不会是瓷器康不甘心失败?给老太太撮火?”

“有这个可能?”我不相信。

“李叔叔,你不大理解我们这一代人,你认为我们该做的事,我们未必做;你认为我们不该做的事,很可能就偏去做。这种背后的算计,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马上抄起电话,打到他的单身宿舍找他,管理员说他和几个年轻人,搞了一辆车,除夕夜逛圆明园去了!嘿,倒挺会玩!我想起他有手机,连忙拨过去。嗬,大概正在兴头上,从电话里听到,有人唱,有人叫,还有人作长啸,一个个处于亢奋状态。他也不例外,跟我大讲特讲夜色中的西洋楼,如何如梦如幻,开心得不得了,并说,这是一篇简直甭提多好的散文题材!我没时间跟他风雅,直截了当地就问他,你干吗要给老太太告密?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搞这种小动作,未免太卑劣了吧!

他挺反感。“你怎么啦!”他肯定以为我吃错了药,“我把谁得罪了?”等他搞清楚怎么回事,一句话就把我驳了。“你可真能冤枉人,那天我看预展,他们为那两件汝窑瓷,写的说明词,简直狗屁不通,我都重新替他们拟了一份稿子,还没来得及给那位骄傲的公主打电话呢!”拿着分机在听的吴爱爱,也伸了一下舌头,表示意外。我不禁问他:“那你这是干吗?你不是反对?”他叹口气:“有什么办法,既然拦不住,还是要拿出去展览,何不更好地向外国人介绍呢?”

放下电话,不但我,连小姐也无话了。“我想他还不至于那么卑鄙,可是,除了小康外,还有谁跟你在汝窑瓷上过不去?”

她告诉我:“还有笑话呢,那天在车里亲骆老一下的事,也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这可不得了,打翻了醋缸,非要到医院大动干戈地闹呢!”

我笑了,“谁让你这外国脾气不改,那还不让人家传老婆舌?不过,账算得过来,知道的人有限,除了司机,除了司机告诉保姆,还有谁会嚼舌头根子?总不会是骆老自己和汪襄吧?”

“当务之急,是必须想法稳住老太太,万一领导明天来给骆老拜年,万一挑这时候来大闹一通……”

“怎么办?”

“骆老这个人,没把握的啦。我担心他在汝窑大碗的事情上变卦。李叔叔,这就要求你帮忙了!”

“我?”

“汪襄说,只有你出马,老太太能给面子。”

“别逗了,爱爱,他太谦虚了。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就住她家西厢房里,他不但经常陪老人家练功,还经常陪她同桌吃饭。”

她那双挺富有表情的眼睛,突然闪出疑虑的神气:“是吗?”

“她混元一气功练到相当程度,怕老头子社会活动太多,招惹什么邪气,再加之他食欲旺盛,鱼虾蟹鳖地吃,带回来的浊气,冲了她多年修炼的元真,不但不能同床共枕,也不能同桌吃饭。只有汪襄和老太太一块吃初一、十五的罗汉斋,可以想象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爱爱你想,他说话不比我灵验?”

她站起身来,神色不安,盯着我看。

“你怎么啦?”

她思虑了好一会,一字一字地斟酌地说出来:“有没有可能是他?因为全过程都在他眼里。”

我马上知道她开始怀疑谁了:“难道会是汪襄?”不过我认为她的判断,过于情绪化。虽然对一个根本没想到卖弄色相的女孩子,说她如何如何,是绝对忍受不了的污辱,但一个聪明和理智的人,不应该受到只言片语的干扰,而乱了方寸。我怀疑那些对她的高度评价,未必那么有脑子,果然如此,能这样偏激呢?而且,汪襄帮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汝窑瓷,又想出法子,让你重新失去,这找不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呀!再说,汪襄不可能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我跟他不多不少,也有十多年说不上太密切,也不能说是太疏远的来往,难道我会不了解这个年轻人?

她对我的意见,只有一个动作:摇头。

“不会是汪襄……”

她反过来问我:“你说还有谁?”

我仍旧断然不信,因为,这实在说不通:“不可能,汪襄站在你这一边的,为这两只大碗,够给你跑腿卖命的。”

“哦!”她哈哈大笑起来,像那天在咖啡店,看见康晓平的破绽一样,“我有点明白了!他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我知道该怎么办!真对不起了,这么晚把你打扰这一顿,真不好意思!”说罢告辞要走。

我送她走出门外,小孩们的电子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我还是担心:“爱爱,万一老太太马列起来,老爷子只有甘拜下风……”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也许觉得我是杞人忧天,而是站在门口,对城市禁放鞭炮后产生的这种新的电子爆竹,发表评论:“敢情这是虚张声势啊!”然后,这位京城有名的女人,坐进她的车,开走了,很快逝在晦暗的远处,这时,东方开始微露曙色,牛年的第一天开始了。

要不是为了那位老板想讨骆老的字,我是决不掺和到这场说不清辨不明的是非中去。我能想象医院里那开了锅的情景,一边是俞大姐、骆老的又哭,又闹,一边是汪襄、吴爱爱的又喊,又叫。跟着,肯定是解劝,拉架,抚慰,评理。所以,我尽可能地晚儿一去,等这场世界大战,稍稍平息,有点眉目要签和约的时候,再去给骆老拜年,顺便求他扶病挥洒。中国文人讲究这一天要写几个字,叫作“元日试笔”,不是最好的理由嘛!

直挨到下午三点,我估计无论怎样的争吵,也该偃旗歇鼓了。于是,怀着忐忑之心,来到医院,找到骆老的病房。先在门口倾听一会,屋里了无声息,敲敲门,没有回应,我还以为打架出了人命,都弄到急救室里去了呢。遂推开了门,径直进去。只见汪襄在外间屋的沙发上打瞌睡。我摇醒了这位克尽厥职的秘书,关切地问:“没有出事?”

他肯定彻夜未眠,困得拿不起个,大概好容易认出来是我,“你来了!”

我的担忧,仍在老太太是不是造成了什么困扰上。“俞大姐,没来?”

汪襄摇摇头,他好像对这些事情,不那么感兴趣。

“没有出什么问题?”

“你怎么啦?”

我后来发觉,人要是上了年纪,就迟钝,就没有眼力,就不识时务,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说,老太太不开心,要来理论什么的。”

“没有这事啊?有吗?我怎么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呀,我想也不会发生,也不该发生的呀!是不是?”他那种秘书的职业腔调,对我来讲,已经是听得很熟悉的了。

那我还有什么说的?只好到里间屋探望骆老了。

他挡了我一下:“他刚睡着。”

止步的我,车转身来,问他:“老先生病情怎么样?”

“倒还不算太严重,肯定是脑血栓,不过幸运,没有了不得的后遗症,只是手和臂不太好使,抓不牢东西。”

我赶紧问:“哪只手?”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年轻人居然有兴致跟我调侃。

应该说,汪襄比康晓平、吴爱爱要大几岁,给我留下的总印象,是成熟、踏实、能干,不咋咋呼呼,不油头粉面,这就很不错了。有的人当面叫你老师,背后叫你王八蛋,你不也只当听不见吗?有的人,打上门来,你又如何?因此,他偶尔玩笑一下,何必在意。“你昨晚上不是说可以求老人家写字的吗?”

“我是将文房四宝,都准备齐全的呀,谁知今天早上,俞大姐来看他,谁知怎么搞的,顿时他就觉得手麻木了,连嘴角也有一点歪。我一看马上想到你交代的任务,真是不巧得很,偏偏是写字的右手!不过医生说,好好养,一两年,会恢复的,老爷子够幽默,他说,不行,我练左笔。”

我至此不得不服膺“命也运也”这句话。写不成,就是写不成,“缘分”二字,这时,我算是五体投地地信服。

回来后,给那位小姐打了个电话:“爱爱,你呀你呀,弄了半天,说人家虚张声势,把人家说得一塌糊涂,其实,是你自己放着好好的年不过,制造紧张空气,弄得四邻不安,今天我一去,天高云淡,风和日丽,什么狗屁事情也没有呀!”

她在电话里笑了,“李叔叔,你真是太古典主义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啦,还有用钱都摆不平的事情嘛!一张支票就统统解决了呀!这才天下太平的。”

“你给了谁支票?”

“李叔叔,你说我该给谁?”

“不可能,他不会收……”

“这年头,我还没看到给谁钱,谁会拒绝的,没有人跟钱有仇!何况这是劳务费嘛!”

我不相信她的话:“他会接下你给他的钱?”

“为什么,钱扎手吗?是他开口要的价码。你大概想不到,心还挺黑。”

听起来,像是她信口瞎编的,我不能想象汪襄会张嘴向她说:我要多少报酬!但禁不住问了一句:“那你给了他什么数目?”

“一把!”

她是忙人,她不知道我听了以后,大吃一惊,嘴张得太大,一时,合不拢来。其实是愣在那里,欲说无言,以为我挂线,她也关了手机。

唉!牛年就在这一把一把的钱中开始了……

就这样,度过了春节,又度过了元宵,一直到了二月二,龙抬头,那位外地企业家突然拨过来一个越洋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我今年在南非过的年。我问他,你到那里去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溜达溜达。听他谈论旅行的口气,比我在北京从西单到东单走一趟好像还随便,不算一回事似的。

“南非不是还没有同我们建交吗?”

我没想到他说的,和吴爱爱说的大同小异。大概凡是老板的话,都是差不多的:“这世界上还有拿钱摆不平的事嘛!”

因为我欠着他一份人情,至今还未讨到骆老的字,估计得等到老人脑血栓慢慢消除,恢复健康以后,才能求老人为我写出来还债,最乐观也至少是一两年以后的事了。所以,我尽量不接触这个话题,只是问他南非逛得怎么样,那儿金子和钻石,便宜不便宜。我一边问,一边嘲笑自己痴人说梦,好像稿费标准已经高到可以问津这些奢侈品似的,真可笑!还是和他扯大象吧,狒狒吧!他似乎知道我有难言之隐,也和我谈约翰内斯堡啊,好望角啊,没话找话,一直到非洲南部的这个国家,谈得无所可谈的时候,才告诉我,骆老的墨宝,他终于还是想法弄到手了。

我一听,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真是不容易。”

“你就不必麻烦了,谢谢你费心了。”

“唉,我也感到挺抱歉的,没给你办成。”其实,我也无须多此一问,“那你是怎么求到的呢?”

他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我让我的秘书,带上钱,找到骆老的秘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行了呗!很痛快,明码实价。”

接下来,我倒是真想知道他花了多少钱。

南非在地球的那一面,离我们这里,实在是太远太远,但这位老板的声音,却非常清楚:“一把!”他怕我没听见,又重复了一次,“你听见没有,一把!”

我告诉他:“我听见了,我估摸着也得这个数!”虽然我胸膛里好像堵了一块东西,梗在那里,怪不舒服。不过,我还是为他得到这幅墨宝向他祝贺:“无论如何,这是你一心想得到的。我以为你得不到的,谁知你终于还是得到了,真是为你高兴啊!”

随后,我想想,也就豁然开朗了,这就是有着许多人的世界。你的幸福,是你认识许多人,你的不幸,也是因为你认识许多人。但是,在你的一生中,你碰上谁,或者碰不上谁,你做成什么,或者做不成什么,大概有个缘分在的。就这样,不知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原载《人民文学》1997年第9期

点评

《缘分》是一篇很具体也很含蓄的小说。说它具体,是因为作者将小说情节、人物性格、语言行动都一一展现于读者面前:一切都是鲜明的,你自可随意评说;说它含蓄,是因为作者并没有给他笔下的人物一语定性,而是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宽容的思考空间和一个耐人寻味的结尾。这也正如小说的标题“缘分”一样,很微妙,也很复杂。

在有限的篇幅和几件简单的事件中,作者为我们设置的人物足够多,性格足够丰富,情节也足够跌宕起伏。小说围绕着民营企业家求骆老墨宝和两只宋代汝窑瓷的展览两条线索展开叙事,“我”、骆老、汪襄、民营企业家、吴爱爱、瓷器康、俞大姐等人物悉数登场,展示了他们迥异的性格和价值观;而其中的叙述人“我”——老李,一个看似了解一切、洞悉一切的老同志,却收获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结局。在此过程中,骆老、俞大姐、瓷器康等人的性格、价值观与吴爱爱、汪襄、民营企业家等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者相对传统和稳定,而后者却表现得更功利、世俗和跳跃,明显超出了叙述人老李的理解范畴。尽管如此,在整个叙述过程乃至那个出人意料的结尾中,老李都表现得幽默、宽和而超脱。他并未一味肯定和赞许前一类人,也未贸然贬低和批判后一类人,他所做的只是在欣赏——欣赏芸芸众生中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存在,欣赏世界的具体性,欣赏人性的复杂性。

因而,无论是鬼精鬼精的吴爱爱,豪撒五万元买字的民营企业家,还是那个城府颇深、表里不一的汪襄,老李皆与其真诚相处。即使当他被这些人的金钱逻辑梗得“胸膛里好像堵了一块东西”时,他也没有对其做出单一的价值评判,而是随即“豁然开朗了”……在此,小说呈现了世界和人性的复杂组成,也同时呈现了一种面对这些复杂的包容和超越姿态——即老李的平常心:以平常心来看待世间的芸芸众生,以及他们的美与丑。

(陈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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