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说柳镇像我心头的茧,却很少回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这次我赶回来是参加本家三奶奶的葬礼。车到柳镇,一进老院街,就有人喊,孝子接孝哟!响器班奏起哀怨的唢呐,哭声响起来,我低了头进院,在这礼节性的陪哭声里,把带来的贡品摆在案子上,对着三奶奶棺材磕了头,很快被人搀起了身,刚寒暄了几句,就又有吊孝的进院。我便百无聊赖地到街门站着,看响器班表演。
“哟!是庆书吧!”我闻声回头,老家的厕所,人称高街,只有齐腰高的矮墙,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刚提起裤子的女人。她竟然一边系裤带一边走到我跟前来。擦着厚重的白粉的脸上,满是惊喜,猛又伸出两只抹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抓住我的手,我连忙在记忆中搜寻,怎么没有一个与之相符的形象。
“咱俩是同学呀,忘了?”她看我茫然的样子,露出鄙夷的神色,“我是露露!哎呀不对,以前那会儿我是叫清风的!”
哦!清风?柳清风?那个折磨我良心这么多年的柳清风?
“你好,我是柳清风。”坐在我后桌的新同学主动招呼我,声音甜甜脆脆,我略略点头,不只是优秀生的孤傲,是那年月男生女生不能多说话。
天真热,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好多同学都恹恹地。我懒洋洋地蹲下身拾掉在地上的橡皮,一下子呆了,柳清风的一条光光腿自在地在我凳子边伸着,像一只特别修长的白萝卜,那皮肤特别白,特别细,一只雪白细腻的小脚丫舒服地躺在一只方口鞋上,我的脸一下子烫得可以烙饼,心怦怦地狂跳,嘴唇上边才长出来的绒毛上挂满了汗珠。那一节课,我第一次因为走神被老师用粉笔头砸了。晚上回到家,打水洗了六遍脚,洗到水像才打来的一样清,脚还是不够白,躺在床上,一闭眼那只脚丫就在我眼前晃荡。
后来我忍不住又故意掉了几次笔,都只看见她的腿要么被裙子盖着,要么就是穿着长裤的,两只脚规矩地穿着鞋并着,再没看见她的脚丫。怎么再没有那么热的天了呢?
我开始注意柳清风,却要表现得漫不经心。我喜欢听她说话,那声音很柔很细,希望她多从我身边过几次,那脚步轻轻的,飘过一股很好闻的洗发水味儿,我们班别的人身上就只有汗味。我故意扭头和她同桌说话,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看她,她的眼睛像月牙儿。
直到有一天,我的语文书里飘出一张小纸条,“清风不识字,可否翻庆书?我喜欢你!”我的心莫名地慌乱,扭头看她,她若无其事地低头在写作业。那一天过得真慢!我那天晚上又失眠了,清风能歌善舞,可是可我最后想的竟不是那只脚丫,清风,是学习上的差生。
班主任叫了柳清风的家长,柳清风收拾了东西,跟着家长走,还是那样轻轻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还是那好闻的洗发水味儿。我没敢抬头,没看到她是不是哭了,是不是怨恨地看我了。
班主任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重复清早对我说过的话,你是咱班最有希望的苗,不能让任何的外在因素干扰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耳朵灌满同学们的各种猜测,有人说清风一定是偷了东西,甚至有人说,柳清风被发现怀孕了。我装模作样地埋头学习,心里却在祈祷,别说了,都别说了。
没有根据的流言很快平息,可能大家很快忘了那个名字,柳清风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就像夏日的一阵清风刮过,忙着擦汗的人们马上就无知无觉,可是我却是这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没有让对我抱着希望的人失望,上了不错的大学,在市里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娶了漂亮高挑的妻子,她一笑眼睛像弯弯的月牙,有一双修长白皙的美腿,特别是一对可爱的小脚丫。然而我走得越顺越是不安,到了夏天,特别是夜里赶不走燥热的时候,心口就会发闷发堵,柳清风的名字就像一只不倦的蚕,在我的心上缠上厚厚的丝,成了一只不能呼吸的茧:那少不更事的愚蠢,造了怎样的罪孽?那个柳清风,你怎么样了?
柳清风?我失神地咕哝,你,过得好吗?
不赖呀!她看着我想起来的表情更加惊喜,画着浓重的眼影的眼睛夸张地忽闪着假睫毛,然后眯眯着,眼角蹙出一组深深的皱纹,竟不是那弯弯的月牙了。这家是你亲戚家呀!那我送你一段《秦雪梅吊孝》,我是这班子里的角儿啊,轻易是不唱的,谁叫咱是老同学呢!她颠颠地各走去,她竟忘了我对她的伤害吗?
我看着她穿着细带高跟凉鞋没穿袜子的脚,脚后跟上竟有那么厚的黑黑的老皴,像我心上那难以脱落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