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花姐?什么花郎?什么花的帐子?什么花的床?什么花的枕头床上放?什么花的褥子铺满床?”
俏花旦江小禾,吐字明快,嗓音那是一个脆!大眼睛一转,那是一个媚!小肩膀一抖,那是一个俏!
一场《卖水》因她而鲜活,江小禾演活了丫鬟梅英。戏台上流光溢彩,上妆后的江小禾美艳绝伦。
大家都夸江小禾演得好,可爹从来没有夸过小禾。小禾什么都知道了:去买早点的爹从戏园子门口提回来一个大菜篮子,篮子里有个小猫一样的皱脸娃娃,娃娃就跟爹姓江,就是江小禾了。
那时小禾小得猫儿一样,被师傅一抱,便很嘹亮地哭。师傅说这丫头,活该吃开口饭,跟了我吧。
师傅抱着小禾,排《二进宫》,演《四郎探母》,小禾不哭,大眼睛随着锣鼓点扑闪转动。小禾就跟师傅长在戏园子里,像一棵有了水土的小苗。
小禾刚会说话,师傅就一心要她学大青衣,可是爹死活不让。爹说青衣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注定受苦。
师傅没办法,她拗不过爹,“那就学花旦,直接当丫鬟!”
“做人眼皮儿得活,当丫鬟眼睛得活!”师傅就手持香火坐在暗处,小禾的眼睛紧紧盯住火头,手转眼转,一练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被熏得头昏脑涨,恶心得想吐。终于练就了一双会说话的传神的大眼睛。师傅严格,可小禾知道师傅有多疼自己小禾。
唱念作科也都练成了。师傅说,“小禾火候到了,可以挂牌了。”
十岁的江小禾扮相俊美,表演真切,一出场就光彩照人,满台生辉。观众都喜欢俏花旦江小禾。
师傅说,花旦不像青衣,如果胖了,青衣身上穿的有披风的衣服可以掩盖;如果脸上有皱纹了,可以通过化妆掩盖。花旦的衣服都是束腰的,年龄太大的总演小姑娘也让人不舒服。以后小禾还是得在唱功上下力气,以后即使不适合演花旦了,还可以唱青衣。
爹晃着头,说:“丑儿是戏中胆。学彩旦吧,长久些。”江小禾美艳如花,怎么和丑字搭界?爹叹气:“戏如人生!”
爹的话小禾不太懂,她江小禾这一辈子还不就是在戏里戏外吗?
小禾不管爹怎么叹气,她听师傅的,师傅教什么小禾学什么。
戏台上的江小禾表演如行云流水。演《朱砂井》,江小禾演孙玉娇,师傅演宋巧娇。在戏台上小禾和付鹏一次又一次地调情,捡他的玉镯,私定俩人的终身。戏有师傅给小禾兜着,小禾演得自己掌声比师傅得的多呢。在戏里,付鹏把巧娇、玉娇都娶了。在戏外,付鹏是师傅的付鹏。
戏就是戏哦。唱完一场又开始下一场的轮回。
江小禾在台下练戏,台上演戏,可是练着练着,演着演着,入戏入境,就痴了,戏里戏外分不清了。
演《西厢记》,江小禾演俏红娘,师傅演崔莺莺。红娘一次又一次地把张生送进莺莺的红鸾帐,脸上巧笑嫣然,心里却酸酸的。
张生说喜欢红娘。小禾知道红娘不该喜欢张生,张生是莺莺的张生。可江小禾没忍住,偷偷地把红娘送进了那帐子,不止是叠被铺床。
说胖怎么突然就胖了,腰都束不住了。师傅把她的披风给了江小禾,“小禾,这么快就唱不了花旦了。”师傅惨白着脸摸小禾腰的手在抖。
从来没打过小禾的爹打了小禾两个耳光。爹爱看师傅在戏里哭,却看不了师傅在戏外掉眼泪。张生走了,像戏里赶考的张生,扔下莺莺走了,一去不回。张生扔下的,不止莺莺!
也不见了俏花旦江小禾。
师傅那件宽大的披风也遮不住小禾的羞了,还能不走吗?
小禾远远地望着,有人把大竹篮提进了戏园子。她知道,就是张生不回来,那妮儿也会有爹,有娘,有饭吃。
小禾依然是戏子。只是换了个戏台,小禾不再是俏花旦。有时是花脸翘辫子的碧玉,有时是皱纹堆垒的胡婆。做过名丑江天的女儿,江小禾知道怎样博人一笑,没人知道她嬉笑的表情下有一颗哭泣的心。
十几年了,江小禾常到别的园子看戏,远远地在角落里坐着。师傅老了,戏演得恹恹地,很少有掌声。只是每次唱秦香莲都把观众唱哭了,这时候江小禾畅快地和大家一起陪师傅落泪,没人说她是女陈世美。
在江小禾站过的戏台上,出来一个小小的俏花旦叫提篮儿,一开口,吐字明快,嗓音那是一个脆!大眼睛一转,那是一个媚!小肩膀一抖,那是一个俏!一举一动娇憨俏丽、一指一看节奏鲜明。江小禾?
“红花姐、绿花郎,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