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在超市。因为可以吃的书(其实这是一个可以深入钻研的想法)还没发明出来,我得和所有人一样吃东西。安东尼的名字映在手机屏幕上,我有两个选择:
不接,晚一点再联系安东尼。不管怎样,我没有打算在我的诊所约见他。
接,冒着被打扰的危险,某个老女人可能会请我帮忙拿一卷放在高处的多用纸巾。总会有老女人请求帮助的。
事实上,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生活中真正有主意的人并不多,和我一样,其他人会反复衡量,所以他们做决定要好一会儿。这种观念是相当反萨特主义的,当然,如果我真的懂萨特的话,可以这么说。
我接了。
“我没打扰您吧,亚历克斯?”
“完全没打扰,安东尼。我出来参加一个阅读治疗研讨会。”
“您可以花两分钟和我说说话吗?”
“当然,是要约见面吗?”
自动摄像功能对数百万有手机的男骗子和女骗子而言不是一件好事,“研讨会”这个词听起来比超市更庄重。我的目光在寻找庇护所。
“是别的事情。好吧,我读了尤利西斯的其他故事,他真会吹牛。”
“不屈不挠、充满激情、坚决果敢,没让您想起谁吗?不过见面的时候我们会再谈的,安东尼。”
“另一个书里的人物?”
“不,不,真实生活里的人物。”
我走远了些,来到了宠物食品货架。这个时间点,主人们还在遛他们的小宠物,没想着吃晚饭呢。在保安到达之前,我还有两分钟时间。在超市里,沿着同一个货架转好几分钟的顾客可能会被视为小偷。
“我不太懂。”
“运动员!您,安东尼!您就是现代史诗里的英雄!”
“您太夸张了。”
“我不这么认为,您和这些古代英雄扮演的是同样的角色。”
保安进入了我所在的区域,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这里没有任何让我感兴趣的东西。我讨厌宠物,讨厌它们的气味、它们的磨蹭,讨厌伸出爪子的狗、招来鸟儿的猫、整夜整夜不安分的啮齿动物。
我移向另一个货架——早餐区。我正回忆着尤利西斯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是住在我楼下的邻居贝尔特兰太太,她的力气简直跟尤利西斯一般大。贝尔特兰和他的太太已经九十岁高龄了。
“您好,亚历克斯,您能帮我拿一下那边高处的那罐果酱吗?”
当然,她打扰了我,但是不顺从她的请求我觉得不好。
“安东尼,请等我一下,一位同行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等您。”
她想要的果酱罐头在货架的最上面一层,离天花板比离地面更近。
“当然可以,贝尔特兰太太。”
我这位邻居的高龄可能令她对现实的感知力变差了,因为要拿到那个罐头,得一米九的身高才行。
九十岁,身高一米九,很押韵。我爬上第一层以增加基高,我把手臂和手指伸到最长,伸向我觉得如圣杯一般的罐头。我用最后的力气和最不舒服的姿势转身,对贝尔特兰太太喊道:“是这罐吗?”
“不是,不是覆盆子果酱,是梨子果酱,就在旁边。”
人们窝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体育比赛时,觉得那些最优秀的运动员似乎很容易取得成绩,比如直接把橙色的球投进三米高的篮筐,以每小时两百千米的速度发球,进球之前带球过掉五个防守者……
现在我是运动员,而我的邻居是观众。我看着她,做出接受她命令的表情。我把脚放到第二层货架上继续往上,这一次,我能够到梨子果酱了。它是很好的商品,但不值得付出这么多努力,我希望贝尔特兰太太邀请我一起品尝果酱作为酬谢,她很擅长做可丽饼。有时候,她没有掌握好准备食材的量,她的孙子们不吃的时候,或者只是因为她觉得我讨她喜欢的时候,会送我几块可丽饼。没什么可怀疑的,我会得到酬谢的。
“您想要的是梨子果酱吗?”
“对,是的。”她带着贪吃的口吻回答我,“亚历克斯,请原谅我,麻烦您了。”
“没事。”
“我的孙子们要来吃饭,我答应他们做可丽饼。”
“我确定……”
“确定什么?”
“不,没什么。我拿不到那个罐头,很抱歉,请保安帮忙吧。”
我从基座上下来,要会掌控危险,因为我不是尤利西斯。
“我不想让您受伤。”老太太对我说。
“很遗憾,我不能再爬了。祝您有愉快的一天,贝尔特兰太太。”
“再见,我的小伙子,来我家里玩。”
我一刻都不会犹豫,可丽饼的香味一飘进鼻子我就会去找她。这时候,裤子口袋里传来很小的声音,电话里有个被关起来的小精灵。
“亚历克斯,亚历克斯……”
是安东尼,不是小精灵,他也没有被关起来。
“不好意思,安东尼,我没有忘记您。我们重新开始吧,所以,我说您运动员的身份就是古代英雄的现代形式,是取得一般人梦寐以求的辉煌成就的那个人。您还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成就是对的,但是知道我是现代尤利西斯对我有什么帮助呢?”
“请耐心一点,我们需要建立概念。尤利西斯是个复杂的人物,比我们传统上所说的复杂得多。以后您会明白的。”
“希望如此。”
“您要换俱乐部?”
“我不知道。”
“我在广播里听到您了,您有一副好嗓子。”
“请把这句话告诉我的俱乐部主席。”
“我想你们之间的关系相当紧张。”
“至少可以这么说。”
“您想离开法国。”
“可能吧。”
“我不是记者,您可以透露。”
“我有点疑虑,请换位思考一下。”
“我会保守职业机密,安东尼,这是职业机密。”
坦白地说,在我们的合作框架下,好奇比命令的成分要多。电话那头独占法国媒体头条的男人正要告诉我下个季度他将去哪里踢球,简直是独家新闻!如果他对我的阅读理念没有反馈,或者他想用粗暴的方式辞退我,那么我就有绝妙的借口联系一家新闻电视台。用不光彩的方法赚钱对我而言没什么,我会变成阅读治疗界的兰波,一个坏男孩,像《先知的信》[81]中写的那样,我也写信给以前的老师(但写给哪个老师呢?)说我想“堕落”。不幸的是,背叛自己的老实人状态的想法被波尔斯特拉的一句话一扫而光。我从来都经不起拍马屁。
“我知道您是真正的专业人士,亚历克斯。我妻子喜欢西班牙,也许我们会去那儿。”
“至少你们能享受那儿的好天气。”
“但是现在巴黎的天气也不是很差。”
“是的,但是我怕持续不了多久。无论如何,回到我们的阅读上来,您应该读读关于喀耳刻[82]和卡吕普索[83]的段落。”
“我会读的。”
“可能还应该读一首诗,杜·贝莱[84]的《像尤利西斯一样幸福的人》。”
“请把这些信息用短信发送给我,我没有东西记。”
“两天以后见面吧。”
“您对我的事情什么都不会说吧?”
“说什么?说您的妻子喜欢西班牙吗?”
“您懂的。”
“我可以说您喜欢《奥德赛》吗?”
“可以,没问题。不过最好还是别说,不要谈论我。如果让媒体知道我在进行某项治疗就……”
“一半的法国人都在接受治疗。”
“但是不会说出来。”
“对。安东尼,两天以后见?”
“几点?”
“下午五点,在我的诊所。”
“您的诊所,我没法去。”
“努力一下,这很重要,我们的合作会取得成功。”
“好的,我会来的。”
“请继续阅读,我想和您聊聊有关美人鱼的章节。”
波尔斯特拉已经挂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最后说的那句话。
在收银台,我的那位女邻居在我前面。一罐果酱、一升牛奶、一颗生菜、两片火腿肉、一块碎牛排。哪怕到了超市,孤独也会如影随形。看看眼前收银台上的货物,就明白推着小推车的人是谁。有家有室的人会买五彩缤纷的商品,比如大罐的酸奶,而给独身的人准备的是更暗淡的商品,因为家里没有其他任何人需要吸引。
我把我的东西放上去:六升牛奶、糕点、甜过头的饮料、烤鱼,什么都有一点,数量可观。收银员对我会心一笑,好像在说:“啊,有家庭的人,购物才像那么回事儿。”他并不知道我一个人独自生活,不过,比这更孤单的是把所有商品一一拆开并整理好。
把这些东西放回小推车的时候,我又想到了波尔斯特拉:他成功地在超市里上了一堂阅读治疗课。有人问我关于书的问题时,我很难不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