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大脑还能再活几分钟,这项科学事实解释了那些有过濒死经历的人为什么宣称看到人生的重要阶段在脑海中快速闪现,像一台超速运转的老式录像机,播放着被破坏的画面、听不清楚的声音。因为它得快速运转,晚了就什么都不剩了,我们的大脑知道这一点。
我的大脑里会出现什么画面?也许是书和梅拉妮。她离开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她放在第一位。让我重新来过吧,我的大脑里会出现什么画面?也许是梅拉妮和书。
梅拉妮和她的热情一直都在,她总是在不断重复说:“会好起来的。”甚至成千上万的游行示威者在巴黎的大街上大喊着他们的憎恨时,她也这么说。可能是因为她到哪儿我都跟着,我那阳刚的男子气概可以让她放心,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高兴,可我一点儿都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倒不如说,我只是她游行示威时的配件,和一件尼龙雨衣或一双好鞋差不多。
梅拉妮为一切而战,为所有人而战:同性恋婚姻、移民接纳、无纸办公合法化,这让我精疲力竭。不是因为我不支持,相反,正是因为担心所有人到头来谁都顾不了,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游行的最后往往以纷纷逃跑而告终,因为游行只选择两大阵营相互对立的利益点。朋友聚会期间,我们可以讲我们是怎么躲在一家亚洲餐馆装满了垃圾的箱子里才躲过了一群光头仔流氓,这让我们的生活增添了刺激。这是让我彻底远离越式小春卷和焦糖猪肉的一次经历。
梅拉妮让我想起那些业余画家。突然有一天,他们决定换掉自家房子的颜色。这里涂成蓝色,那里涂成红色,这面墙涂成绿色。为了不让房间“变小”,墙上得涂上不太深的灰色(但是不加隔板房间怎么会变小呢?)、淡紫色、驼色。等铺上防护的报纸和布,三个小时以后,再没有人觉得自己能涂任何颜色了。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应该给自己设定一些可以实现的目标,即使这些目标看上去很渺小、很可怜。在有太多人捍卫游行利益的情况下,我曾建议梅拉妮还不如去帮助一只拉扎克地区的小山羊,我觉得这是可以实现的,并且是有勇气的,何况也没有人对这些小动物感兴趣。而且,主人还承诺定期给我们发照片,让我们看代养的小家伙的成长经历。梅拉妮无情地拒绝了。长达几周的时间里,我在冰箱里堆满了山羊奶酪,想给梅拉妮一些暗示,但她却把山羊奶酪当作教唆,就我而言,我只看到了满满的温情的回忆。
“会好起来的。”因此,梅拉妮说。我们的故事飞快发展,却没有结局。
还有书,还有别人的文字。阿尔伯特·科恩的话,他所有的文字、爱情、傲慢、怜悯、美丽。只读科恩?不,应该做选择,大脑没有多少时间了,可以读科恩的《索拉尔》,还可以读普鲁斯特,但是他的作品如此冗长。怎么选择呢?倒不如选一位诗人,比如苏佩维埃尔[73],在蒲苇丛里骑马,海洋、寂静,还有空虚。
我并不总是单独走到我那自我的底端,
常常有活着的囚徒陪我。[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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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雅恩定好的见面我没有赴约,为了让这个男孩明白我不是随他差遣的,我把见面的时间推迟了两天。我对我们上一次的见面难以接受,毕竟,我不是一个简单的朗读者,我希望分享、交流推荐给别人的书的主题。而且,我还得要雅恩知道,我可能被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联系,要开始一项合作。“合作”是个准确的术语,一起工作。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能拿点儿钱。可能我得付钱给法贝尔太太,她刚刚寄给我一封带回执的挂号信,告知我欠她的钱款数目。其实我是知道这个数目的,一千八百欧元,拖欠了两个月,这笔欠款简直让我“压力山大”。我的这位房东为了寄这封咄咄逼人的信件,还自掏腰包付了五欧元。她本可以不花一分钱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这是她花钱的快乐。
安娜没有理解我变动约会的用意。“两天?雅恩见到您是那么高兴,亚历克斯,请您坦率地说,您会再来的,对吗?我知道上次见面不顺利,但我向您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不要丢下我们。”
她怕我撂挑子。在那个卡夫卡式的、冷冰冰的房子里,她将再次整天地独自陪着她的儿子。那将是冰冷的复原,她再也感受不到外部世界的任何东西,不知道外面的声音、味道。
“当然不会。”我答道,“我从不中途放弃任何人。我有点急事,但是请不要担心,我会再来的。”
安娜并不知道,数日以来我都是真正被抛弃的角色,这个角色像一件特别合身的西装一样套在我的身上,还可以说它是我皮肤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渗入皮肤与我融为一体。
在梅拉妮之前,我交往过爱洛伊丝,这是个很美的名字。这四个字很有卢梭的风格,《新爱洛伊丝》[75]。就在大学老师点名让她拿回作业本的时候,我还没见过她就已经爱上她了。爱洛伊丝,她的名字里有个仿佛把你抱在怀里的美妙分音符[76]。文学作品里女主人公(又是一个分音符)的名字总是让我着迷。塔奥赛、贝雷妮丝、爱斯梅拉达、居内贡[77]……
她那天没来上课,我美丽的爱洛伊丝(我被她的美貌折服了)没从阶梯教室的台阶上走下来映入我的眼帘。因此,我装作她的朋友拿回她的论文,打算晚些时候再给她。老师同意并出于担心加了一句话:“我相信你,年轻……人。”爱洛伊丝,我做这一切只为了一个名字。几天以后,我把她的论文给她了。我事先让人在阶梯教室传出消息让她知道,不知是谁拿了她的作业本,那个人希望把作业本还给她。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高处,想看看是哪个年轻女孩会转过身来找人。这么做也是出于谨慎,因为如果这个女生特别丑的话,我就低下眼睛表示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我会留下作业本飞快地走出教室。但是爱洛伊丝很美,像维米尔[78]画中的年轻女孩一样美丽。所以,我们的故事是从交还一篇关于《巴马修道院》的论文开始的,那篇论文叫《克莱莉娅[79]》。
最后是一个极其平庸的故事。我们应该在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我们挥霍无度,毫无节制地喝着开胃酒,吃完所有的饭菜。一天早晨,我们发现桌子上是空的,冰箱里也是,于是爱洛伊丝出去买东西,但再也没回来,没有爱了就不可能买回东西了。那篇论文我保留了好几年,藏在几公斤书的下面,当然,卢梭也被雪藏了。满分二十分,那篇论文得了三分,还得到了那位让人觉得再讲一个小时课就要死了的老教授的红色批语:“要写讨喜并且有智慧的论文,光有个文学作品女主人公的名字是不够的。”
绝不该让文学决定我们的生活,但对于靠文学吃饭的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我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试图让我提防这个暗礁,但她失败了。当孩子认识到父母犯错的时候,他会感到天崩地裂。
梅拉妮那么想要孩子,而我呢,我害怕我们的孩子向妈妈提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我逃避着生孩子这个话题。
《罗莎夫人》[80]的故事那么遥远,以至于让人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