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萧唤月便每日早起陪云栖练武。云栖的武功比她想象的要差,甚至还不如她,一开始她以为是云栖让着她,后来慢慢发现,这小子是真的不行。萧唤月不禁暗自奇怪:云栖可是未来的庄主,武功不至于这么弱啊,虽说他才十四岁,但萧洛十四岁的时候可比现在的云栖厉害多了。
与萧唤月相处多日后,云栖便看出了萧唤月的疑惑,坦然道:
“庄主说我天生不是习武的料,领悟能力太慢,所以让我不要急于求成,先把学过的招式练扎实,以后再慢慢教我其他招式。”
他的眼神很是清澈,说的也那样坦然,丝毫不觉得这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是一件有点丢人的事。萧唤月心想:这小子也太淡定了些,怎么小小年纪就有一种把尘世看透的感觉,宠辱不惊,云淡风轻,一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样子,难不成在义父身边待久了都是这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进入十月之后的清晨已经有些寒冷,萧唤月微薄的衣衫外穿了一件水青色长衫,那是她从萧洛房间的衣柜里扒拉出来的,洗洗晾晾放好,往身上一披,比划一下大小,抄起剪刀咔嚓咔嚓两下,再用针线收一下毛边,就变成了合身得体的女衣。这个过程虽然不是很难,但萧唤月却全程祷告:哥啊哥,看在妹妹我逃难逃的匆忙没带衣服的份儿上,你就行行好,让我对你的衣服大下杀手吧,您在天之灵莫要怪罪就好。这还只是第一件,萧唤月还扒拉出来不少冬衣,脑海中已迅速想好了如何裁剪改良。
这日清晨练完武,萧唤月和云栖坐在山间的小溪旁洗手,云栖抬眼打量着萧唤月这件改良版的外套,忍不住笑道:
“姑娘的手可真巧,前些日子庄主还说要给姑娘添几件新衣裳,结果布料还没采买好,你就对大公子的衣服下手了。”
萧唤月翻了个颇为得意的白眼,道:
“我有什么办法,这庄子又比不得家里,我是来逃难的,总不能耍大小姐脾气吧,能自己动手的自然不愿意去使唤别人。”
云栖却撇了撇嘴,道:
“姑娘本来就是大小姐的命,如何耍不得大小姐的脾气了,萧家发生这种事又不是你的错,那晋王骗了你的感情又杀了你的兄弟,你本就是受害者,即便这庄子比不得相府,你想要什么也只管开口,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和云栖待久了,萧唤月也就慢慢对他敞开心扉了,她和晋王的那段爱恨纠葛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里和云栖一起窝在柴房取暖顺便烤几个红薯时告诉他的。义父早就说过,等有一天她能把自己的那段不堪像讲着别人的故事一样说给别人听时,心里也就放下了。果然,自打把那一切告诉云栖之后,云栖再在她面前提起晋王或是两位萧家公子时,她内心都不会再有太大的波澜了。
时间可以抹去很多,只是她始终忘不了弑兄之仇,也……始终忘不了清莲观里那个对她深情款款温润如玉的晋王,那一晚的漫天星辰,那一晚的波光粼粼,那一晚的笙箫渐远,那一晚的灯火稀微……昨夜星辰昨夜风,昨夜深情化作冢,仿佛后来那个害死她兄弟二人的晋王与那一晚的晋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似的,前后落差太大,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意难平。
云栖很会察言观色,见萧唤月面上已有几分郁色,连忙岔开话题:
“你要是不好意思跟下面的人开口,就对我说,想要什么还缺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去吩咐下面的人置办。姑娘既是庄主的义女,云栖便视你如长姐,姑娘又何须见外。”
这话,云栖是掂量着说的,他知道自己与已故的渊二公子很像,所以萧唤月一直把他当弟弟,这才故意往点子上说,想让她开心一点。
萧唤月听得明白,云栖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精,索性把半干不湿的手往云栖头发上揉了揉,像摸狗头一样说:
“云栖真乖!”
云栖刚想给个笑脸,却猛然觉得头顶一凉,似有什么不对,伸手一摸,被萧唤月抓过的发丝已是潮湿一片,却见萧唤月站起身拍了拍手,笑的颇为满意:
“谢谢你帮我擦手哈!”
完事儿抬腿就溜,留下云栖在瑟瑟山风中独自凌乱,却听远处萧唤月甜到炸的声音穿过树林飘来:
“快点回去把头发擦干,发什么愣呢!”
其实,萧唤月是不想麻烦云栖的,以她对云栖的了解,她只要开了口,云栖就算上九天下五洋也会帮她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万一引起庄子里其他人的不满,到时候还不是把云栖夹在中间为难。云栖,毕竟是未来的庄主,没必要为了自己这个逃难的人和庄子里的下人闹得不和,那样对他半点好处都没有,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多娇贵的女孩子,从前在这里习武练功时什么苦没吃过,义父不许人伺候他们兄妹,衣服自己洗,床铺自己收拾,院子自己打扫。如今,不过是祸福轮流转罢了,回去当了几年相府千金,过了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悠闲日子,如今,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但是,云栖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他觉得自己是少主,友来山庄的继承人,倘若连一个姑娘都照顾不好,那还怎么在山庄里树立威信。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这小小子懵懂的怜香惜玉情怀。当初萧唤月叩响山庄大门便晕倒在门口,是云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一路抱回房间的,从那以后云栖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女孩子的身体真的好柔软啊,古人所言的温香软玉在怀,大概就是当初抱着萧唤月时的感觉吧。当然,他不会对萧唤月有任何的肖想,喜欢,并不代表一定要得到,人人都喜欢银子,也没见几个敢去抢钱庄的。
果然,没过几日,云栖又来到了萧洛的院子,一进屋就看到萧唤月坐在床边改衣服,床上还堆着一大摞萧洛的衣服。看到云栖来,她颇有些无奈,真是越想躲越躲不过。云栖把怀里抱着的食盒放在桌子上,开口道:
“姑娘快别做针线了,伤眼睛又伤手,庄主今儿个说负责采买的人明天就要下山去长安城了,让我来问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布料,等买回来就给你做新衣裳,你就放过大公子……的衣服吧!”
云栖低头看了看萧唤月脚边被她剪的稀碎的布,心里颇为无奈。
萧唤月似乎对新衣裳并不感兴趣,只道:
“颜色嘛……素一点的就好,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穿的太过招摇。”
萧唤月看了看床上那一摊衣服,也不过都是些水青色,浅蓝色,月白色,没有多鲜艳的色彩,素的不能再素,如今既然住在了萧洛的屋里,何不入乡随俗,模仿一下这房间从前的主人。
云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便伸手打开食盒,道:
“姑娘歇会儿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食盒揭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栗香便扑面而来,萧唤月叹道:
“哇!好香啊!”
遂撂下手中针线走到桌旁,便见那食盒中满满的皆是炒货,茶香瓜子,盐渍蚕豆,咸酥杏仁,甜香红薯片,还有刚出炉的温热的糖炒栗子,云栖温和的说:
“这是庄子里今天下午才做出来的,尤其是这栗子,刚出锅,香着呢!”
萧唤月捏了一颗杏仁放到嘴里,咀嚼间便觉酥脆可口,外面一层有些甜,待嚼碎后便转为咸,继而满口生香,不禁赞道:
“没想到友来山庄里还有这么会做炒货的人,当真是卧虎藏龙啊!”
云栖与有荣焉的笑了笑,为萧唤月斟了一杯茶水放到她面前,道:
“姑娘先吃着其他的,我来帮你剥栗子。”
萧唤月喝了口茶,摆摆手说: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剥。”
云栖却认真道:
“栗子壳容易刮伤手,姑娘的手那么柔软,怎么能剥栗子呢?”
我天,我在家都没享受过有人帮我剥栗子我等着吃的待遇,萧唤月心里暗自嘀咕,却忽然抬起头,问道:
“你……为什么说我的手很柔软,你……摸过?”
云栖却淡定道:
“我没摸过你,是你摸过我,你那日刚苏醒的时候把我当成了二公子,一直摸我的脸,姑娘不记得了?”
萧唤月老脸一红,连忙若无其事的捏起一个红薯片扔进嘴里:
“哦……是……是这样啊。”
萧唤月尴尬之余把手举到眼前看了看……也没有很柔软啊,握过刀剑的手多多少少都会有茧子的,难道是这小子皮厚感觉不到,遂又抬头看了看云栖,细皮嫩肉的啊,哪里皮糙肉厚了?好吧,可能是云栖自以为所有大小姐的手都是柔软的吧。
这样想着,却见云栖已经剥好了一小碟栗子,萧唤月望着那一个个圆润饱满的完整的栗子,惊叹道:
“哇哇哇!你竟然能剥出一盘完整的栗子!”
剥栗子是个技术活,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吧,往往是壳掉了可外面那层毛还紧贴着果肉,直接用牙咬开吧,一不小心就分成两半了,然后里面的果肉就抠不出来了,只能慢慢啃,像萧唤月这种少不了栗子的人,让她剥十个能剥出一个完整的都是万幸,可人家云栖说一会儿话的工夫就能剥出十几个完整的……比不了比不了!
云栖见状,笑着说:
“姑娘尽管吃就是了,若是让姑娘也学会这诀窍,岂不是就不需要云栖了!”
萧唤月吃着甜糯软烂的栗子,斜睨着云栖,一副大事不得了的样子,说:
“小兔崽子,姐姐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小就会说哄女孩子开心的话了!”
哪知云栖不仅不脸红,反而正经道:
“我是这里的少主,照顾姑娘是应该的,云栖只哄姑娘一人开心!”
好吧,小兔崽子没脸红,倒是把萧唤月自己闹了个大红脸,果然,孩子不能太早熟,不然会少了很多乐趣,对比一下萧渊,只比云栖小几个月,却明显多了许多不谙世事的清纯与青涩,不像云栖小小年纪就把什么事都看得那么透,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萧唤月便有些心疼云栖,遂把那碟剥好的栗子往云栖旁边推了推,说:
“来,咱们一起吃!”
云栖从善如流,也不跟她客气,萧唤月好奇道:
“你天天都在山庄里做些什么啊?”
云栖规规矩矩的将口中的栗子咽下才开口回话:
“从前还小的时候主要是读书习武,但如今我也快十五岁了,庄主便让我开始学习打理山庄,教我如何御下,如何看账,如何做买卖,现在许多琐事我都已经接手,大事才去请示庄主。”
果然,长养在江湖中的孩子跟世家的清贵公子就是没法比,萧渊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用操心,更何况在那闭塞的观子里住了近十年,更是不问世事愈发近仙,像云栖这般打小就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孩子,比富贵人家的公子要成熟的多。
萧唤月又问道:
“平时都读些什么书啊?”
云栖想了想,说:“什么书都看,各方面都有所涉猎,但最喜欢的还是药理和兵法,只是这里离长安城有些远,我们不经常下山,许多书采买起来并不容易。”
萧唤月见他说的颇为遗憾,抬手便指了指屋里的书架,道:
“那些书你都看过了吗?没有的话拿去看呀!”
云栖抬头望了望那塞的满满当当的书架,不禁抿了抿唇。
青衣居士平日里对他十分严格,不许他随便进出萧家公子和小姐的房间,只是让下人隔三差五来打扫一下灰尘,萧洛入仕后便基本没回来住过,所以,云栖几乎没踏入过萧洛的房间,并不知道大公子这里有这么多书。
云栖不好意思地说:
“这……不太好吧,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些书码的整整齐齐,好像还是分类放好的,我要是拿去看,只怕有些不妥吧?”
萧唤月白了他一眼,道:
“有何不妥?这书都是我哥留下的,就算他活着,只要你说一句想看,他也断不会拒绝你的,我哥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你还怕他半夜显灵挠死你不成?”
云栖有些不自在的蹙了蹙眉,说:
“姑娘,你……可别乱说话,前几日庄子里就有人议论,说二位公子死的冤,迟早会回来找晋王索命,庄主听说后严惩了那几个乱嚼舌根子的,如今这谣言才刚压下来,你可别再提了!”
那谣言萧唤月多多少少也听见过,虽然那些下人都避着她说,但哪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多少还是能听到些边边角角。
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有个直觉,确切的说是幻觉,有时坐在床边改衣服时,总觉得萧洛会不经意间出现在门口,可抬眼望去,又什么都没有。她本以为是自己一时接受不了兄长的死,可萧渊也死了,她却从来不觉得萧渊会回来,难道是因为如今住在了萧洛这里,才会有这种幻觉吗?还是说……他真的会回来。当然,对萧唤月来说,后者显然不可能。如今,听云栖又提起那谣言,萧唤月忍不住又往门口看了看,云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尘不染的门前空空如也,偶有两只小山雀叽叽喳喳的落地片刻,又很快拍翅飞走。
云栖又回头望了望萧唤月,实在是看不出她脸上的神色,只得问道:
“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嗯?”
萧唤月回过神来,眸光触及云栖关切的眼神,心里当即软了几分,她是不会告诉云栖和义父自己一直有这种幻觉的,义父为了让她走出悲痛连放火的事都干了,若是再告诉他自己有这种幻觉,估计义父能请几个神算子来给她驱邪了……算了,还是别让他老人家总为自己操心了。
这样想着,萧唤月便抄起一个栗子塞进云栖嘴里,说:
“没看什么啊!反正我把话撂这了,我哥的书你只管拿去看,看完给他放回原处就好了。”
云栖又看了看那满满当当的书架,咽了两下口水,终于利索的点了头。萧唤月看到他那副如饥似渴的样子,不禁心生爱怜,早几年她每回去清莲观看望萧渊时,总会给萧渊带几本书,也是不分三七二十一什么书都带,萧渊不管拿到什么书,都会饶有兴趣的看很久,这一点,倒和云栖颇为相似。
云栖从萧洛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取出两本兵书,说:
“大公子这里的兵书可真多,光这一类就占了整整两层书架。”
萧唤月麻木的笑了笑:
“嗯……是啊,他从小就喜欢兵法。我哥当年是一心想进兵部的,也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在皇上面前乱说话,皇上忌惮萧家的权势,不敢让萧家干涉兵权,一纸调令就把我哥扔去了刑部。”
云栖见她笑的有些牵强,便赶紧跳过话题:
“不知姑娘喜欢看什么书?”
云栖理想的答案是四书五经或是诗词集锦,结果,却听到萧唤月脆生生地说:
“我不喜欢看书!”
见云栖有些尴尬,萧唤月心头暗喜,又道:
“琴棋书画什么的我也不擅长,女红做的也一般,也就只有改改衣服的本事,别指望我能做出多好看的刺绣,我也就仗着练过轻功,跳舞跳的还不错。”
她说的很是干脆利落,面不改色正义凛然,一点都不觉得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颇为丢人,可她偏偏理不直气也壮,确切的说是理不直气更壮:
“我们家我大哥擅长琴棋,渊儿擅长书画,他俩把能占的全占完了,那我干吗还要在这方面下功夫,与其天天被人家拿来比较说我这个不如大哥那个不如幼弟,我还不如捯饬点他俩不会的,反倒一枝独秀!”
没……没毛病!果然不是正经大家闺秀……啊呸!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嗯,没毛病。云栖感叹之余,估摸着今天没什么话题可聊了,便借口离去,可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萧唤月,似乎在想些什么,但又没开口,最终还是走了。萧唤月感受到了云栖回头看她的那一眼,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而是装看不见。
她能感觉到云栖喜欢她,但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一个是江湖少侠,一个是世家子弟,更何况云栖还比她小两岁,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她方才称自己不喜欢看书虽然是真,但不喜欢不代表就一定不去看,小时候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哥哥差,硬着头皮在祖父那读了许多史传、国论,连兵法也看过一二,虽然还是不喜欢,但却颇为受益,以致于当初在清莲观里与晋王大谈国事之时都能信手拈来。她不把话说全,是不想让云栖对自己了解太多,既然两个人不可能,就没必要让云栖陷得太深,免得像自己对晋王那样将爱错付,最后落了个爱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