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男子妻子失去踪迹的外来人员等候大厅在夜晚是怎样的一条无法走出去的死路,最好应该到现场实地验证一下,可是不巧现在与白班门卫的交接已经完成,清扫妇们已开始工作,倘若冒冒失失地进去观察会被她们记住长相,导致今后调查的不便。成功的关键在于万事应在秘密中进行。要相信自己,希望对方能够理解这儿是能够罩住兔子、令它无路可逃的大礼帽。
妻子的失踪,绝不是男子想象的出于偶然或过失,如果没有同谋者,从那样的密室跑出去是绝无可能的。男子虽然很难认可,却只能鼓起勇气请自己直面这一事实。
不过,出手帮助的同谋者究竟是谁呢?一下子能想起的——男子煞是可怜——也只有那位当班为急诊患者看病的年轻医生吧。病房的值班医生和职员是无法怀疑的,因为人数众多,要逃过护士与同僚的监视谈何容易。再说,他们若要到达外来人员所待的屋内,必须经过长长的走廊,横穿水银灯照射下的庭院,再怎么身穿类似通行证的白大褂,若被巡视的夜间警卫撞见,还是会被当作可疑的形迹留在记忆中的吧。相较之下,当班的急诊医生的单独行动就很有可能,二楼放有橱柜的房间的公用钥匙也容易拿到,可以从谁也无法看到的三楼休息室自由地出入大厅,他们的条件最适合作为引导。还有,那位外科医生油头粉面,还是独身,与护士也有桃色传闻。怎么思忖,那也是个事先合谋的有计划的密会,此外,策划私通居然动用救护车也算是一绝,一定是他们的脑浆也发情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怀疑到这种程度,你还能袖手旁观下去吗?”
“对方好歹是位医生嘛。”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们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病历卡的患者栏中写出匪夷所思的事吧。”
“没关系的,所谓疾病,只会写感冒、麻疹之类的吧。”
“好胆量哪!”
“你把号码告诉我,我自己打着试试。”
“打电话可不行。哪儿见过在电话中坦白的大好人啊?只有直接到现场去找有没有的证据。你若当真要查,我可以帮帮你。带你去医生休息室,你可悄悄跟随我去看看。九点医生应该都离开休息室了。不过,我对你先说清楚,别把我卷进去,一看就知道我是模范患者。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好工作,我可不愿意现在让自己的名誉受损。”
这是一台奇妙的电梯,没有二楼,只在三楼停,上升慢慢吞吞,声音倒不小,消毒液的气味很刺鼻。
门卫教会男子在医院内不引人注目的要领,当然外来人员身穿普通服装并无大碍,但这只限于探访客或有生意关系的人,自然也受到时间段和行动范围的制约。最最安全的还是白大褂。白大褂中也有医生、技师、职员等等微妙的差别,细分的话居然可分成十二种以上,正也因为如此,要搞到手也并不容易,在商店购买时会被要求出示身份证明。此外就是患者或勤杂人员的服装。患者没有特别的规定,睡袍、睡衣,反正能和衣躺下的服装都行(这一点正好能说明男子的妻子身穿的是不显眼又能自由行动的服装,不过,从上午八点到十点过后,不是患者外出转悠的时间段)。最后是勤杂工,当然最好一看就像是勤杂工的工作服。
眼下男子能做到的就是脱下西服,解下领带,尽量做出悠闲的样子,装成白大褂搞脏了的技师或是挂破了工作服的勤杂工之类职务模棱两可的人员。忽然男子想起包里有弹跳鞋的样品,便提议要换上它。除掉鞋底稍厚之外,与普通的运动鞋并无区别。门卫也表示赞同,与原先的皮鞋相比,给人以相当随便的印象。
下来的地方是走廊的尽头,底部的墙壁上悬挂着白底橙黄色标识,上面写着“夜间通道”的字样,还有朝下的箭头。回头望去,看到右边是一排等距离间隔的铝框窗户,这里虽然没有外来光线的直接照射,但是整条走廊看上去就像一个光筒。左边有一扇左右对开的门,到护板为止的采光,像是楼梯口的楔入处印刻着强烈的光影。有一个什么科的检查室,旁边就是护士的值班室,可以看到忙碌的人影在晃动,却又像无声电影般寂静。男子也自然而然地放轻了脚步,好在弹跳鞋的脚步声很低,经过护士值班室,他来到第一个楼梯口。
说是楼梯,其实只有四阶,是连接增建的另一栋建筑物的阶梯,与这边的走廊斜交,采光差,宽度窄,很快就被木框和胶合板的屏风阻断,里面像是一个临时资料室。屏风前有一扇门,红框里写着“无关者禁止入内”的字样以示强调。走过这扇门又来到另外一条走廊里,一下子白得晃眼,与最初的走廊颇为相像。
楼梯与电梯并排,不知不觉中已到了二楼。走过没有标识的门洞、无门的器具堆放场和厕所,再往前走一段来到一个小小的吸烟处,那里有木制的长凳和金属管支撑的三脚烟灰缸,墙边有香烟和咖啡的自动售货柜,旁边塞了一辆缺了个轮子的轮椅。走廊在这里分为朝右和斜左两个方向的通道,有两块指示牌,写有“第三诊疗”的绿底白字的指示牌指向呈直角的右边,写有“外来勤务”的橘黄底黑字的指示牌指向刚才我们走来的方向,而往斜左方向则没有任何指示。
这条没有指示的走廊留有建筑时的偏差,连接处有个缓缓的斜面,若说这一边是塑料的白色,连接的那一头就是用廉价的白色油漆涂刷的,地面铺的是木地板,鸦雀无声的感觉令人有潮湿的印象,由于窗户稀少,这儿就像是灰白交界处的蛇肚皮。
值班医生的休息室就在那蛇肚皮的里面,再往前不让走了,门卫说过,一定得经过这个吸烟处才能去目的地。到达这地方,门卫的表情也变得慌张起来,啰啰嗦嗦强加于人地说,别让我卷进去呀,咱们就到此结束吧。他不停地搔动耳朵后侧,快步朝绿色指示牌的方向离去。
到八时四十三分了,男子在长凳上坐下,汗水使裤子黏在大腿上,他感到了尿意,却又怕看漏了情况而忍着。不过,要是什么也不干反而会引人注目,于是他决定掏出一枚百圆硬币买了杯咖啡,边喝边争取时间。他深深地感到过来的路径太过麻烦,一个人恐难原路返回。一位年轻的护士手捧一个冒着热气的广口瓶,脚擦着地从绿色标志牌处快步跑向橘黄色标志牌的方向。嘀嘀咕咕似的机械式的音响,不停地敲击着地面,活像放有的铝制食器的笼子蹭着天花板悄悄拖行一般。不知从哪儿发出数秒钟压抑的女子哭声。
纸杯里咖啡喝到一半的时候,没有指示牌的那条走廊深处传来房门开关的声音。鞋后跟拖地的脚步声向木地板走廊处靠近,那是一位健壮的大个子医生,连身上的白大褂看上去都显得短,他下颏突出,上半身后仰,像在轨道上滑行似的,行进方式流畅。他戴着一副粗黑边框镜架的眼镜,镜片特别厚。
急诊患者的当班医生只有一人,看来就是非他莫属了吧。难道真就是这个男人把妻子带走,藏匿在某个地方了?再说了,妻子就是应这位医生之邀,来了场那么富有戏剧情节的离家出走?妻子的举动中是否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令人可疑的地方呢?男子顺势开动榨汁机,使劲挤压自己的记忆。被榨出的汁水清澄美丽,有如此巧妙的骗局吗?自己独自一人是干不成的。于是对手的形象,一下子就像调色受损的彩电画面那样,看上去极其夸张地显现出来。
倒不是害怕,男子承认那位医生有威慑他人的力量,不过我对自身的体力还是有自信的。虽然穿着衣服显得偏瘦,外表并不怎么起眼,但是自以为锻炼得相当可以,体重上稍有差异也不足为惧。自己不会退缩,只是自制而已。他不愿意随性而动而眼睁睁放过机会,觉得自己并非光是逞强,这一点从自己一度当过裸体模特这一事实也可以判断。最初的邀请说是用于体育医学杂志的,所以他就答应了,可是,当后来明白是卖给同性恋杂志时,便立刻拒绝了。也就是这一次的机缘,才有了现在在体育用品店的供职,对此自己没有什么抱怨,却也不认为是值得骄傲的事。只是曾听专业摄影人员说过,同性恋杂志找模特儿要求相当严格,凶暴有余的不要,更不要那些柔弱的,具有适度机敏灵活的攻击性才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或许无轨电车已开得太远,而且,一不留神居然用起了第一人称。但是,想请各位考虑到当时要保持平静,是相当困难的。现在从录音机里可以听到那双鞋子的脚步声,数字表示是八七四。由于那是双鞋底皮薄、拖鞋式的短皮靴,声音并不很响,却能明显地感知。也许是我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的缘故,录音机中由远及近的起伏的背景音中有我的喘息声。脚步声越发鲜明起来,距离也越来越近,似乎其走路的习惯和鞋底摩擦到何种程度也弄得清了。就在即将碰上麦克风时,终于再次远去。杂音又混录进去,至此第一盘录音带的A面录完了。倒带至数字码八七四的地方再放,脚步声再次走近,这声音反复听了多遍。
真是承担了一项奇妙的工作,再怎么跟踪自己,能看得到的也总是自己的背影。我想看到的是对面的情况,譬如那位值班医生皮鞋走进来之前那地方,不曾想象过的空间……自打妻子被带走后她与我之间渐渐无限开阔下去的空间……那块谁都能自由转悠,不属于任何人的地面……恰似熔岩台一样只留下激情的形式后凝固的嫉妒……
值班医生看也不看男子,在吸烟处左转,向绿色指示牌处走去,与门卫离去的是同一方向。医生厚厚的眼镜片后那半睁的眼睛停留在空中,姿势与步调一成不变地通过。男子将喝剩的咖啡连同纸杯一起塞进烟灰缸,站起身来,与医生保持十五米的间距,尾随而去。
最初的拐角处是电梯,值班医生按下按钮,电梯门立即打开了,轿厢正停在这个楼面。医生走了进去,男子来不及跟进,想到自己会跟丢,他急忙奔跑起来,靠弹跳鞋能蹦跳七八十厘米的功能,猫腰前倾地猛劲冲刺。终究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按下了开门键,等待着。哪有敌方显示出风格,自己还窘迫的道理?男子默默地向医生点了点头,对方也一声不吭地凝视着男子的脚下。
值班医生按下了到五楼的按钮,男子装出视而不见的模样也按了一下相同的按钮,电梯显示到七楼为止。这位医生是打算去五楼办什么院内的事呢,还是在五楼的某处业已准备好了密会用的密室呢?
走出电梯是医院的大厅,明亮简朴,拾掇得整整齐齐,还设有旋转门。叫人难以置信的是门外即是户外地面,那可不是将泥土堆到屋顶和阳台的人造地面,而是朝地球内芯开挖后造上房子的真正的地面。前方汽车停靠的道路并不宽,但规矩地留有人行道,栽上了行道树,电梯正面显示五楼,其实这儿是地上一层。这建筑看来是将高台地的陡峭的斜面削平后建的,所以呈现这样的构造。
接待处没有人值班,没有遭到任何人的盘问,男子就跟随医生走出门外。他感到突然间的热气使脑袋发胀。只有头顶上一块是蓝天,越靠近地平线越是雾霾浓重,阴沉沉的。迎面驶过的小型巴士停靠后,车门口吐出一伙白衣男女。院内竟然有巴士行驶,这医院的占地还真不小。
但是,这条马路的样子给人以更像普通街道的印象。乍一看觉得是医院分馆或是检查室的建筑,相连的隔壁就是一间间的杂货铺和照相店,是商店街混进了医院,抑或说医院挤进了街道,总之会越看越觉得两者皆是。第一个交叉路口呈立交形式,一条下沉式双向四车道的大马路,上下行车道上挤满了车辆。可能是分别建在两个高台地上的医院扩建之前这儿就是主干道了。不过在这个十字路口的一角,那栋玻璃幕墙大楼到底是属于街道的呢,还是属于医院的,终究叫人迷惑。大楼顶层可以看到不很显眼的“出租棉被”字样,对了,面对大医院的服务对象,开个出租棉被店倒是好买卖啊。或许还得把这儿看成医院的一部分。
接着来到有交通信号灯的三岔路口,一侧是陡峭的下坡路,拐角的第二家是食堂,医生走了进去,像是这家的常客。屋檐下的招牌上凸起一把大大的肉叉,像是一家意大利实心面的专卖店。作为幽会的场所,这倒是个可以令人满意的地方。为了能立刻走进去,男子调整了呼吸,舒缓一下肩胛和腿部的肌肉,若无其事地打店门口走过。里面只有一位客人,或许时间还太早,别说妻子,除了医生之外,其他连个人影都不见。“今日推荐 咸鳕鱼籽盖浇饭加大酱汤,三百七十圆”……不愧是推荐品,医生就用它垫饥了。他一只手拿着菜单,正使劲用湿毛巾擦着,并未注意到男子。男子决定让他先吃着,自己到坡下巷子的拐角处去监视。虽然如此,总觉得难以释怀。作为一个用救护车大模大样诱拐女子的男人,这样做岂不是在出洋相。再不就是妻子会稍后才到达,总而言之,男子眼下已占据了有利的位置。
饥肠辘辘的状态尚可忍耐,膀胱的告急开始逼近极限,于是,男子在一家还没开门营业的榻榻米店铺旁站着撒起尿来。毕竟是在医院的区域内,几乎没有行人。突然间,有两个穿着运动短裤的人拐进巷子,他们理的是平头,留着同样的胡须,怎么看都像空手道部的学生。他俩顺着巷子走进来,全身被汗水包裹着,其中一人经过时朝男子的侧腹用力捅了一下。小便一下子止住了,男子慌忙拉上裤子拉链。滴漏的尿液濡湿了裤子,从外面也能看出来。两人离去后,男子松了口气,要不是尿撒到半当中,他是不会不吭声的,差点儿就会因纠纷而造成鸡飞蛋打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