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50年,建康。
江南的冬天,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那不是雪,而是霜。早晨,建康(今江苏南京)城里的各种建筑,树木等全都铺满了霜,惨白惨白的一层,像是死人脸上敷过的粉。天空是灰蒙蒙的,一刮风,冷的人只打哆嗦。树上的叶子差不多都已落尽,就算是还有几片在顽强的挂着,过不了多久也会在寒风中飘零。
白居易写过《早冬》这样一首诗描写江南冬天: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
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
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
此时却羡闲人醉,五马无由入酒家。
不过此时却已不是初冬十月,而是隆冬腊月。虽然时间不同,但景色却不差分毫。
现在我们都戏说北方人过冬靠的是暖气,南方人过冬靠的是一身正气全凭抖。那么问题来了北方人到了南方是怎么过冬的?他们入乡随俗的也学会了抖,当然仅仅靠抖是抵挡不了入骨的寒冷的。
现在还有空调等可以调节温度,但在公元六世纪,不要说暖气空调了,许多人连取暖的炭和柴都没有。于是他们像是白居易诗里写的一样――喝酒,喝酒会使他们的身体暖和点。虽然那时酒的酒精度数低的可怜,就像现在的啤酒、米酒,喝了后并不会使身体感觉有多热,但聊胜于无。
此时有一群喝酒的人,他们不是闲人,而是一什来自北方的士兵。他们也并不知道两百多年后有个叫白居易的人写过这样一首诗,但喝酒会使身体发热却是常识。喝酒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酒家,而是建康城外的一座寺院。
寺院名叫瓦官寺,是中国五山十刹之一,天台宗的祖庭。当然现在还不是,要等十几年以后智顗和尚驻锡在这里讲经弘法,于天台山开宗立派之后才是。
瓦官寺始建于东晋364年,自建寺起就是南朝名刹,多有高德大师在此驻锡。瓦官寺后经几朝扩建,规模宏大,院舍相连,占地极广,寺内僧众多达千余。寺中不仅有丈六高的释迦像;还有名家顾恺之所画的维摩诘像,点睛之笔的成语就来自于此。此外寺院旁边还有刘宋时建的凤凰台和本朝兴建高达二百四十尺的瓦官阁。
自两年前太清之难起这座南朝名刹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营。此时虽然驻扎的军队少了,却再也不是氤氲缭绕,梵音不息的佛门重地了。
一座偏殿里,残破不堪的幡帐,落满灰尘的佛像下,几名士兵正围着火堆烤火。一名三四十岁,满脸胡须似针扎的大汉喝了一口酒,哈了一口寒气,抱怨的说:“这鬼天气,真是要冷死个人。”
说完看了周围的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年轻的小伙身上。只见这名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双眼紧盯着他手上拿着的酒葫芦,喉咙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
大汉就又说道:“值夜的这帮家伙真不够意思,一点柴禾都没留下。小四,快去再弄点柴禾烧头来。”
小四自然就是那个年轻的小伙,显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大汉使唤了,谁让他是他们什里最小的一个呢。那大汉就是什长。
小四嘴里嘟囔了一句,并不愿起身。于是大汉晃了下手里的酒葫芦说道:“回来让你喝一口。”小四这才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慢慢起身出去找柴禾。
小四走了,大汉肉疼的看了眼酒葫芦,然后转过来就骂周围的人,“你们这群惫懒货,怎么不把你们冻死,也不知道去多弄点柴禾来。就这点酒,老子还指着它熬一天呢。”
这帮人都是狡诘凶悍的老**,对于这种叫骂全不当回事。被骂了也不生气,都笑嘻嘻的看着他或者自顾自的在那烤火。
天越来越冷,窗外是呼呼做响的寒风,他们不禁盼着小四快点回来。一会儿,小四在众人的期盼中抱着一堆柴禾进来了。而所谓的柴禾,不过是寺院里被拆掉的桌凳门窗。
这群当兵的显然是不愿意去远处找的柴禾,只能就近取材,把桌凳门窗拆了当柴烧。瓦官寺的众多建筑就不幸遭了秧。
放下柴禾,小四抖了下身上破败的军服,然后又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桌子腿,满是期盼地看着大汉。
这大汉脸上本来有一条刀疤,这时耸动了一下,在刚兴起的火苗照映下更是显的可怕。虽然不舍,不过他还是把酒葫芦递给了小四。
小四接过葫芦,连忙举起来大喝了一口。喝了酒,小四感觉像是又活过来了,双眼也有了神采,仿佛一口酒就把刚才在外面带的寒气全都驱走了一样。
他看了其它人一眼,咳了一声,有点神秘的说:“你们猜我刚才去捡柴禾,看到了什么?”
当一个人要讲故事的时候,听众们一定要表现出很强烈的求知欲。不然讲故事的人可能觉得他讲的不好,或者其他人对他讲的不感兴趣,从而失去讲故事的欲望,然后不讲了。显然这帮**们是很好的听众,前些天京里出了大事,全城禁严,因此这帮大头兵也没处寻乐子去,此刻全都好奇地等着小四继续讲。
小四看着其他人的样子,仿佛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接着说道,“刚才去捡柴禾,咱们跟前的门窗桌凳也不知道是哪帮家伙拆掉了,我只好去远点的西院捡。结果隔着院子,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哭。我怕听得不真切,就走近了点,果然西厢那边有间房子里有人在哭。虽然这几天建康城里天天有人哭,但咱们这瓦官寺里并没有啊。不过既然叫我碰上了,我当然要去看一下的。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说完就看着其他人。这会儿的小四像极了酒楼茶肆里说书的先生,这是他到建康城后跟着旁人去茶肆听书学的,关键时刻要买个关子。虽然其他人很想给小四扔臭鸡蛋,坏西红柿,烂白菜梆子让他直接说他看到了什么,但是他们并没有。他们不光没乱扔东西,还表现出了极好的听众素养,迫切地问道:“快说啊,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小四对于他们的表现很满意,咂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我进去一看,屋里有几个人在围着床哭。听她们哭的声音,原来是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死了,她们在哭丧呢。就是那个陈家的小郎死了。”
说完又咂了一口酒。
这时那大汉反应过来了,一把抢过了酒葫芦,骂道:“好小子,说是喝一口,这都几口了。”
小四贱贱的一笑,说:“这不是没忍住吗?”大汉懊恼不已,要让小四给他还回来。
其他人才不愿管他们俩之间一两口酒的纠纷,七嘴八舌地问道“是不是真的”,还有人当场表示了质疑,说:“我昨天看他,还好好的呢,怎么就过了一晚上,人就没了。”
听了这话,小四急赤白脸的保证说他说的是真的。其他人看小四这番表现,心里已经信了,但嘴上还犟着。
这下小四急了,他觉得他的人品受到了质疑,拉着那个人,非要去西院看陈家小郎到底死了没。年轻人到底是禁不住逗。
那人看小四到这会了还冻的通红的鼻子,还有乌青的双手,想到还要到西院去,不禁冷的打了个哆嗦,忙说他信了。小四这才忿忿不平的放开拉着他的手。
这下再没人争吵陈家小郎到底死没死了。于是有人就问:“韩头儿,你说侯王把他们抓回来干嘛不杀掉呢?关在这里又要人看守,还要人送饭。”他们自然是指西院的人了。
韩头儿就是那个什长大汉。这些人中只有小四和他两个人是自寿阳(现安徽寿县)参军的。小四也姓韩,不过却是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自太清北伐入伍,后来寒山(今江苏徐州东南)兵败,不敢回乡,流落到了寿阳。其他人都是后来才加入的,不是打了败仗的溃兵就是流民,他一般使唤不动。
大汉脸一板,说道:“侯王怎么想的,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只管听命就是了。不过死了人的确是个麻烦,也不知道华令史今天来不来?来的话也好有个说法。”
有人就接口道:“要什么说法?又不是没死过。前几天西市口不是杀的人头滚滚。以我看,侯王还是对这些当官的人家心软了,要不然那些大王、君侯也不敢在侯王不在城里的时候,起别的心思。”这是个仇官的。
大汉听了这话,低着声音吼道:“你说啥呢?不想要命了,侯王也是你能乱说的?”先前说话的那个人想想侯王的厉害,立马闭了嘴,表情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他感觉心比这冬天还要冷,后背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说到侯王的手段,这下大殿里突然安静了,大家都不说话了,空气中只剩下火堆里桌子腿燃烧的劈剥声。
虽然前面的话题让大家一阵沉默,但毕竟都是刀头舔血的厮杀汉,没多久就有人说话了,提起话头的是小四。小伙子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他问大汉,“什长,你说侯王会当皇帝吗?”
“那当然,等侯王平灭这些叛贼,自然会当皇帝的。”想到侯王到时候当了皇帝,自己也少不了跟着升官发财,心里不由美滋滋。对于不能去前线建功立业,只能在建康守备兼当狱卒的不满也少了许多。
“可是啥时候才能灭了这些叛贼啊?你看就是陈家小郎他阿耶陈督护,远在千里之外的岭南,居然也要反侯王?”
有人接着说:“陈霸先算什么?听说这都一年了才刚出岭南,还在和李刺史耗着。估计也就是嘴上叫的响,否则西院的那些人还能活到现在?也不看看侯王这些年干了多少大事,光是大王刺史都不知道打败了多少,等侯王腾出手来对付他,还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
然后就歪楼了,众人各种吹嘘这位侯王的事迹。说的是唾沫横飞,好像每件事情他们都身临其境一般。
笔者注:1.太清之难也称侯景之乱,是公元548年至公元552年发生在南朝梁的由北朝降将侯景掀起的叛乱。这场叛乱对梁国的政治经济等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也对当时对峙的三国形势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差不多相当于唐朝时的安史之乱。2.陈霸先,侯景之乱前官居振远将军、西江督护、高要太守、督七郡诸军事。此时已被承制湘东王萧绎授散骑常侍、使持节、都督六郡诸军事、军师将军、南江州刺史,领豫章内史,封长城县侯。当然侯景方是不认的,只称呼以前的官职。3.李刺史,原是南梁高州刺史,曾在侯景围攻台城时参与入援京师建康之役,侯景控制建康后投降。4.太清北伐,547年侯景内附,梁武帝萧衍命贞阳侯萧渊明带兵北伐呼应侯景,后于寒山兵败被俘,丧师十万,丢弃辎重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