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属，莫不趋生避死；独人类不然，而有自杀之举。禽兽亦有自杀者，如丧偶之天鹅、获捕之山魈、搁浅之海鲸，所在多有；然观其所为，皆似出于本能，而人之自杀不无理智考虑，其动机、方式与后果亦洋洋不一。谓自杀为人类特有之行为，不亦宜乎？虽然，人之向生本能（biophilia）异常顽强，适足抗衡人类之“死亡本能”[89]，于是生种种禁忌敁敠。如哈姆雷特既痛父王之遽然去世，复慊母后之率尔再嫁，心碎气结（I，ii，165:“But break my heart，for I must hold my tongue! ”），因萌轻生之念（id，135136:“O that this too too solid flesh would melt，/Thaw，and resolve itself into a dew! ”）。其所以踌躇者，基督教有禁杀之令[90]（id，137138：“that the Everlasting had not fixed/His canon' gainst selfslaughter! ”），且不知死后毕竟何如也（III，i，74 &8690:“in that sleep of death what dreams may come”，“that the dread of something after death—/The undiscovered country，from whose bourn/No traveller returns—puzzles the will，/And makes us rather bear those ills we have/Than fly to others that we know not of”）。噫，从容赴死亦难矣哉！
初，个人乃宗族或宗教共同体之一员，以共同体立场观之，即公共之资产，故“此身非我有”，本人无权处置，自杀者不得辞其咎焉。亚里士多德曾于《伦理学》十章末申说此意，以为自杀违背“正理”（Right Reason），在城邦为“不义”，故足耻而当惩云云[91]。再如基督教以为上帝造人，故生命属于上帝，而自杀悖逆神意，死后将堕地狱[92]，其说变本加厉矣。中国之例，如《论语·泰伯第八》载：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93]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94]），个人当为家族全生保命，“慎终追远”、死而后免，故自杀为极端不孝之罪行也明矣[95]。中西合璧，乃有所谓“自绝于人民”之妙论。“人民”云尔，教主而兼家长之谓也，“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欧洲中世纪之后，权威崩落解散，而个体意识贲张奋扬。我身既属我有，则其取舍在我；于是自杀之禁稍去，而“吾丧我”之风渐渐播长矣。其典型者莫如英国，16世纪时厌世者逐年增长[96]，文学作品中涉及自杀者蔚成风习。1580-1620年40年间，英伦演剧百余部，其中可见两百余自杀事件；以莎剧而论，涉及自杀者即达五十二种之多[97]。如《哈姆雷特》一剧，王子恋人Ophelia与王后Gertrude即分以投水饮鸩而亡[98]。按《哈》剧作于1600年前后，时值文艺复兴末期，“巨人”（men of aggrandizement）式豪情黯然摧剥，而悲凉之雾渐布人心。如哈姆雷特既以半神（Hercules）自况（V, I,294-295:“Let Hercules himself do what he may, /The cat will mew, and dog will have his day.”），复以此自嘲（I, ii,156-159:“……my uncle; /My father's brother, but no more like my father/Than I to Hercules.”），且以有身为苦，不乐在世（II, ii,232-234:“You cannot, sir, take from me anything that I will more/willingly part withal-except my life, except my life, except my/life.”），进而憎恶人类全体（i.d.,323-324:“……yet to me what is this quintessence of dust? /Man delights not me.”）；凡此种种，皆其征也。
如斯厌世情结，或可以“出位之思”形容之。昔者钱钟书先生拈出此语[99]，表彰超越之神思（transcendent imagination）；究其源，则根诸《周易》，非仅思维方式之谓也。《坤》卦《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100]，《鼎》卦《象》曰：“君子以正位凝命”[101]，它如“当位”、“得位”之例，不一而足。对观《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02]语，可知“位”者，各得性命之正之谓也；否则为“失位”、“不当位”，庄生所谓“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庄子·在宥第十一》[103]）是也。性命不得其正，故怀出位之思焉，如“辟世辟地”、“乘桴浮海”（《论语·宪问》、《公冶长》）之类；诉诸歌咏，则有云游羁旅飘零之主题意象。“逝将去女，适彼乐土”（《诗·魏风·硕鼠》）之歌已肇其端；屈子忠信被谗，亦有“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涉江》）、“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远游》[104]）之叹。至于《古诗十九首》，更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忽如寄”[105]之哀音，俨然以在世为出位矣。
老氏洞明此意，等观生死，而云“出生入死”（《老子》五十章[106]）；漆园深达斯旨，以死为反真[107]，乃曰“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庄子·大宗师》[108]）。是故生也者，死之出位也；死也者，生之归止也[109]。人生离乱颠荡，则不免望死如归，而以有生为憾。《诗·小雅·苕之华》:“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大雅·桑柔》：“我生不辰，逢天僤怒”，即其先声[110];哈姆雷特曰：“The time is out of joint.O cursed spite/That ever I was born to set it right! ”（I, v,215-216），又云：“it were better my mother had not borne me”（III, i,133-134），亦“不辰”、“无生”之叹也。
生命有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之别，而古人尤重后者。孔子不云乎：“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111]）。孟子由是倡言“舍生取义”，曰：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孟子·告子上》[112]）
吕氏亦踵子华子之说，谓“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吕氏春秋·仲春纪第二·贵生》[113]）。汉儒韩婴则云“为夫义之不立，名之不显，则士耻之，故杀身以遂其行”（《韩诗外传》卷一第八章[114]）。至于董仲舒，乃有“《春秋》贤死义”（《春秋繁露·玉英第四》[115]）之论。由是观之，自杀或即“成仁”之一途，未可厚非也矣。宋儒究极性命之学，视“尽性”重于“全归”，如“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一句，程子以为“有杀人成仁者，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朱子注曰：
志士，有志之士。仁人，则成德之人也。理当死而求生，则于其心有不安矣，是害其心之德也。当死而死，则心安而德全矣。（《论语集注卷八·卫灵公第十五》[116]）
“是”也者，“德”也，“理”也；“成是”义同“全德”，乃理之当然；既当理，则大患有所不辞。
设若中西哲人晤言一室，交相辩驳，必有可观者焉。西土哲人必云：惟理性有权自由立法，而得理之大全者，其惟神乎？凡人生皆不得全，故吾等无权自裁也明矣！康德因“责任”之“普遍命令”与“自在目的”立论，力陈自杀之非[117]；黑格尔以死或由乎“自然原因”，或出诸“伦理理念”，故个人无权弃让生命[118]云云。中土哲人则曰：不然。大论近是，惜有一间未达。西方伦理之学，蔽于人而昧于天：康德之“理性”介乎本体、现象之间[119]，然偏重现象（“命”）一边，以本体为不得已之假设，于是天人毕竟睽隔，人而不得其仁矣；黑格尔之“伦理理念”，殆同亚里士多德之“正理”，亦外乎人（“命”）而与人对，既断“性”、“命”为两撅，而“仁”不得其全也无论矣。然“仁”有二格，一曰“小体”，一曰“大体”；“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孟子·告子上》[120]）。“从其大体为大人”即是“明明德”（《大学》[121]），“明明德”即是“尽性”，“尽性”即是“践形”（《孟子·尽心上》[122]），“践形”即是“成仁”。成仁之人，恒以“大体”（“伦理理念”）裁制“小体”（发布“普遍命令”），“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123]）、“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124]），而况自杀乎！
于是佛陀合十赞叹：“是则善终，后世亦善！”[125]论辩至此，论题已非“人可否自杀”，而一变为内在而超越之我是否可能。如其然，则吾人有自决之权，否则“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老子》七十四章[126]），终不免康德“僭越”之讥也。或问：“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然？岂其然乎？答曰：“可以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荀子·性恶》[127]）；“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128]），“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荀子·劝学》[129]10）；本体即工夫，工夫即本体，真积力久，则道德本体朗然呈现，迥非惚恍窈冥之虚设也。第“仁之难成久矣”（《礼记·表记》[130]11），贤如颜回者，“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论语·雍也》[131]），况中人及以下之人哉！文中子曰：“杀身而成仁者，其中人之行欤”（《中说·事君第三》[132]），非人情也。故曰“慷慨杀身者易，从容就义者为难”（《二程遗书·明道先生语一》[133]）云云。
然“义”义难知，自杀一念发动，或者理消欲长，则求仁而失仁矣。哈姆雷特所以踌躇沉吟者，无乃在诸？彼尝赞叹Horatio之为人，曰（III, ii,53-72）：
Horatio, thou art e'en as just a man
As e'er my conversation coped withal
……
For thou hast been
As one, in suff'ring all, that suffers nothing;
A man that Fortune's buffets and rewards
Hast ta'en with equal thanks; and blest are those
Whose blood and judgment are so well commingled
That they are not a pipe for Fortune's finger
To sound what stop she please.
参考译文：
在我结交的人当中，
霍拉旭，你是最中正通达的，
……
你浑若无事地忍受一切苦楚，
对命运的苛待和优遇都一视同仁；
这样的人是有福的，
他的情感和理智调理得十分停当，
命运无法随意排遣他。
聆斯言，其志意昭然可知矣。所谓“仁者不忧”（《论语·子罕》[134]）, Horatio自性贞定，故能八风不动，居易顺化如此。哈姆雷特则不然，既视六合为囹圄（II, ii,260263:“Ham.Denmark's a prison.Ros.Then is the world one./Ham.A goodly one; in which there are many confines, /wards, and dungeons, Denmark being one o'the worst.”），形无所遁（i.d.,270272:“O God, 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 were it not that I/have bad dreams.”），复以方寸作战场，忧心难寐（V, ii,56:“in my heart there was a kind of fighting/That would not let me sleep”），愤世嫉俗并自伤自怜（III, i,137138:“What should such fellows as I do/, crawling between earth and heaven? ”； V, i,195:“To what base uses we may return”； c.f.IV, v,4546:“we know what we are, but know/not what we may be.”）。真实心不可得（III, ii,7375:“Give me that man/That is not passion's slave, and I will wear him/In my heart's core, ay, in my heart of heart, /As I do thee.”），彷徨无所归着（III, i,64:“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欲一死解脱而不能不生（II, ii,232234:“You cannot, sir, take from me anything that I will more/willingly part withalexcept my life, except my life, except my/life.”），忍死待命而已（V, ii,219221:“If it be now,‘tis not to come', if it be/not to come, it will be now; if it be not now, yet it will come:/the readiness is all”）；弥留之际，欲有说而终于无言（V, ii,355359:“Had I but time…… O, I could tell you—/But let it be.”i.d.,384:“the rest is silence”）。悲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