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马上要离开家乡了,迩戈比任何时候都留恋这个并不美丽的小村庄。
这天黄昏,迩戈一个人转悠到村南的水井旁。白日的喧闹与色彩正在隐去,天边那朵灰色的云上挂着一刀弯月。稀疏的星星在天际闪着淡淡光辉,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迩戈坐在井台上,四周一片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芳香。
往事,敲击着他的记忆。
迩戈家是栅栏村的老户,家里的生活条件比很多人家要好,所以父亲念过四年私塾。父亲天资聪明,会背很多古书,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里多数人家的春联均出自他手。解放前,迩戈家有几亩薄地,一头黄牛,父亲勤劳母亲贤惠,一家人过上了吃穿不愁的生活。
后来,父亲看不惯村上有些干部的所作所为,又不甘心在农村混一辈子,就到县城去打临时工。他有文化又能吃苦,再加为人本分,厂里很快把他录用为正式职工,月薪可挣三十多元。
父亲重视孩子们的读书受教育,要求他们认真读书、善良做人。迩戈兄妹都很争气,老大技校毕业后在邻县煤矿做技术员。迩戈在学校,成绩始终是年级前几名,中招那年是全公社考取县重点高中的四名学生之一。
看着身边的水井,迩戈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得的那场怪病。
那时迩戈正读初小二年级。冬日的一个晚上,生产互助组在他家开会,他觉得无聊,就走出大门在村里转悠,不知不觉就转到了这处水井前。
村外的夜是黑暗的寂静,西北风刮得“呼呼”直响,他顿时觉得全身冷飕飕的。这时,他突然想起昨晚在牲口棚里,二大爷讲的冤死鬼的故事,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寒战。
他想马上回家去,刚刚转过身,就看见西南坟地出现一片晃眼的绿光,时闪时灭之间,一道绿中带白的光朝井台这边飘过来。迩戈心里一阵害怕,拔腿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喊:“鬼来了!鬼来了!”他越是想快跑,越是觉得有人拖着自己的腿,怎么也跑不快,心里更加恐惧。眼看就到家门口了,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的迩戈觉得自己的身体特别轻,居然能够飘浮起来。他飘啊飘啊,一直飘到一座城门前,才从空中落到地上。城池很大,城墙很高,城门很宽。城门两边站立着两排穿盔甲的武士,手持长矛大刀,个个面目狰狞。他不敢贸然进城,站在城外朝里张望,只见城门洞内有张高桌,围坐的几个人个个脸色蜡黄,边上有人身着奇装异服,忽而翻着筋斗,忽而口吐火焰,使人望而生畏。再往远处看,则是一派热闹的景象。他想走进城里看看,于是胆怯地看看守城的武士,小心翼翼地向里走。他刚迈出一只脚,就听到母亲在喊自己的名字。母亲的声音时强时弱,还夹杂着村里人的说话声。他犹豫起来,慌忙扭头就往家里跑。
费了好大的劲,迩戈终于睁开了双眼,模模糊糊看到姥姥在抱着他,嘴里不停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屋子里挤满了人,院子里传来母亲呼唤“迩戈,迩戈,快回来”的急切声音。迩戈眨巴眨巴眼睛,才知道自己躺在炕上,屋子里有自家人,也有村中的邻居。他感到饥肠辘辘,大声说自己饿,母亲慌忙去了厨房。姥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噙着泪花。
很快,母亲端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疙瘩汤,含着眼泪用汤匙喂迩戈。迩戈觉得,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鲜美的汤。
喝完鸡蛋疙瘩汤,身上有了力气,他问自己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迩戈,他已在炕上昏迷三天了。
那天晚上开完会,父亲送大家出门,才发现迩戈昏迷在家门口。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屋里。摸摸额头,滚烫滚烫的;听听心跳、呼吸,只有微弱的气息。父亲立马从外村请来郎中。郎中翻翻他的眼皮,把把脉,写了个药方,说大家不要担心,这孩子本来就营养不良体质弱,又受了风寒或惊吓,才导致这个结果。
迩戈的病反反复复的,好的时候一切正常,歹的时候则胡言乱语,甚至昏迷。有一天,父亲从城里回家,带来几匣饼干,说是专门让迩戈增加营养的。饼干香甜可口,迩戈不舍得一个人吃,让姥姥、母亲、妹妹尝尝,但她们都不肯尝一口。迩戈想,将来自己能挣钱了,一定要买好多饼干,让家人吃个够。
迩戈生病期间,老师、同学经常来看望他,给他补课。他断断续续病了四个月,功课并没有落下,病愈后顺利考上了永定集完小。
受气
农村靠工分吃饭,父亲、哥哥在外工作,迩戈和妹妹都是学生,家里只有母亲这一个劳动力,工分挣得少,夏、秋两季他家是村上分粮最少的一户。母亲不愿让父亲多去黑市上买粮食,她就自己少吃粮食、多吃野菜……想起这些,迩戈就会潸然泪下,想利用星期天帮家里挣些工分。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生产队敲响了上工钟,队长说,今天的活儿是运送草肥,包工,每送一排子车记两个工分,凡是有车的人家都可以干。
草肥密度松散,重量轻,满满一排子车不过四五百斤重,迩戈觉得一天拉个十几趟不在话下,于是拉起自家的排子车就出了门。
肥堆前,大家在排队等待装车。轮到迩戈时,队长对他挥挥手,满脸不耐烦地说:
“你不能干这个活!”
迩戈放下车,问:
“为什么?”
“你不是队里的劳动力。”
“不是劳动力就不让干?你刚才不是说,家里有车的都可以参加吗?”
“你是个学生,队里没给你评过工分。”
“没评过工分就不让干这个活?”
队长大声说:“当然不能!”
迩戈想起,这个队长平时对自己家很不友善、不公平,分粮分菜,总是把质量差的分给他家,母亲只能忍气吞声。迩戈认为,今天队长是想欺负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心想到回击的时候了。只见他拿起车上的铁叉,说:“今天是包工,一趟记两分,这个活我是干定了。”
队长说:“你干也是白干,队里不会给你记工分!你还是拉着你的车子,趁早回家!”
迩戈血往头上涌,一把推开挡在车前的队长,大喝一声:
“好狗不挡路,请让开道!”
队长再次站到车前,说:“你逞啥能?你能把我怎么样,还敢打我不成?”
迩戈忍无可忍,怒从胆边生,举起铁叉就要打,吓得队长转身就跑。迩戈拎着铁叉追着不放。几个村民赶紧把他抱住,说:“不要再追了,干活挣工分天经地义,他说你干了白干,还真会让你白干?快装车吧……”
眼看平时盛气凌人的队长狼狈地跑远了,迩戈见好就收,投入送肥大军中。
迩戈拉了一天的车,挣了三十六个工分。虽然很累,却异常兴奋,他认为,队长今后轻易不敢再欺负他家,自己也能为家庭挑重担了。
面对家里的困境,迩戈几次给母亲说不想读书了,要回村挣工分。母亲总是说困难是暂时的,让他不要操心家里的事情,安心读书。
郜士贵
从迩戈记事起,郜士贵就在村里当干部,一直当到大队书记。
郜士贵这个人,要人品没人品,要能力没能力,他能当上干部,原因说起来有些滑稽。
迩戈听村里人讲,郜士贵并不是栅栏村人,其父是个好逸恶劳的混混,家里整天揭不开锅。后来,其母带着他改嫁给栅栏村一个姓郜的光棍汉。郜家也很穷,长大后的郜士贵就卖兵加入了国民党军队。解放战争中,他被解放军抓了俘虏。人家问他是想领路费回家,还是留下来参加革命。兵荒马乱的,他不敢贸然回老家,就说愿意留下来。一次战斗中,他立了功受了奖,被发展为党员,后来还当了排长。新中国成立后,他转业回到村里。当时,栅栏村就他这一个共产党员,所以他历来是上级开展工作的主要依赖对象。村上建立党支部,书记之位自然非他莫属。
郜士贵刚当干部时,表现还算可以,后来认为自己掌牢了印把子,可以在村上说一不二、为所欲为,狭隘、独断、自私等毛病越来越严重,群众的意见他一句也听不进,大事小事全是为自己考虑,谁敢不从必然会遭到报复,村上有人说,郜支书一跺脚,全村人家的屋子都会往下掉土。
郜士贵在村里爱召集群众大会,逢会就要讲话。他本来有轻微的口吃,加上说话没有逻辑性,一句话要夹杂好几个“啊,啊”“这个,这个”,闹了很多笑话,迩戈和几个在外上学的学生娃没少揶揄他。郜士贵知道后,恨透了迩戈,要寻找机会报复迩戈家。
不久,公社在栅栏村建立了民兵组织,要村里尽快建起民兵连办公室。郜士贵拿着鸡毛当令箭,要征用迩戈家准备建新房的砖瓦、木料。迩戈的母亲找到公社武装部田部长说明情况,田部长说:“老郜这样做不对,这是违反政策的!”第二天就把郜士贵喊到公社,批评了一顿。
郜士贵不敢再征用迩戈家的建材,心里却恼死了这家人。迩戈家的新房建好后,郜士贵心生一计,说贫下中农反映强烈,迩戈家是中农咋配住好房子?新房子、好房子应紧着贫下中农住。郜士贵借口抓阶级斗争新动向,责令村里的两户地主和迩戈家,三天之内和村上的三户贫下中农互换房子。
胳膊拗不过大腿,迩戈家只好和住在村东头的张锅子换了房子。张锅子欢天喜地地搬进新房,几个月后却几次托人来说合,要把房子换过来。
村里一直都说迩戈家风水好,房子冬暖夏凉。张锅子起初认为捡了个大便宜,谁知住进去以后,新房子冷得像冰窟,家里人三天两头生病……
在邻居说合下,两家又换了房子,各自搬回老宅。村里一片哗然,都说张锅子原本就是受罪的穷命,享不住福。迩戈家搬回后,有人专门来看,发现屋内暖暖和和的,不再是张家住时的冰冷。这事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笑谈,甚至传到了外村。殊不知,迩戈家里垒有土锅炉,每年冬季大哥都要从煤矿买回几千斤煤,家里炉火烧得旺旺的,屋内当然就暖和了。张锅子搬来后,这年冬天特别冷,他不买煤不生火,屋内当然就冷若冰窟了。天寒易生病,张家人三天两头出病号也就不足为怪了。
“大跃进”“大食堂”时,郜士贵又出幺蛾子,先是跑到迩戈父亲的单位,找到领导说,要把迩戈父亲的工资领出来,交到队里买工分,支援“农业大跃进”,遭到领导的拒绝后,郜士贵气急败坏,回到村里命令食堂炊事员不准给迩戈家打饭。而后又派民兵去学校把迩戈捆到村上的水利工地,命令他和几个学生站成一排,头上顶着砖,立正着面对村民。郜士贵结结巴巴地对大家说,迩戈他们这些学生对抗“大跃进”,以上学为名逃避劳动,是反革命分子。并编成顺口溜,让几个小孩围着他们喊:
“调皮捣蛋,不让吃饭;立正站好,头上顶砖。”
面对郜士贵的侮辱,迩戈咬着牙,强忍着怒火。思来想去,他终于想到一个不动声色地作弄、报复郜士贵的主意。
迩戈联络了村里的一群小学生,要一起报复郜士贵这个横行霸道、唯我独尊的土皇帝。迩戈知道,这些小学生已掌握了汉语拼音,“士贵”二字的汉语拼音是“shi”“gui”,分别颠倒顺序后就成了“i”“sh”与“ui”“g”,可发音成“衣示”和“畏各”。“坏蛋”的汉语拼音是“huai”“dan”,分别颠倒顺序后是“uai”“h”与“an”“d”,可发音为“歪哈”和“安达”。按照这种逻辑,“士贵坏蛋”就成了“衣示、畏各、歪哈、安达”。小学生们听后甚感有趣,念起来朗朗上口,而且郜士贵还根本听不懂。从此,这帮小学生只要见了郜士贵,就围着他大声喊“衣示、畏各、歪哈、安达”。看着郜士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这帮孩子咯咯地大笑着、大声地喊叫着。郜士贵问别人“衣示、畏各、歪哈、安达”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对着他喊这个,村人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郜士贵不傻,觉得这话绝对不是好话,又觉得迩戈爱在背后对自己耍手腕,从此恨透了迩戈和这帮学生。
迩戈后来听人讲,他到县水利局上班后,郜士贵大为光火,怕他将来成了干部,于是一定要搅黄这件事。正遇上县里要大兴教育,他就以此为由让水利局辞掉迩戈。就连这次征兵,郜士贵也是费尽心机要搅和,但是公社武装部田部长压根儿就不让郜士贵挨边这事,还提前做好了接兵组的工作,使郜士贵没有机会“下蛆”,徒唤奈何。迩戈听说,入伍通知书下来后,郜士贵曾气急败坏地对亲近人说:
“这个啊这个,迩戈当兵走了,这个,这个将是后患无穷啊!他在部队上肯定混得开,用不上几年啊,这个这个他啊就会当上这个官呀……”
想到这里,迩戈暗暗下定决心,到部队上一定要好好干,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为家人争气,为帮自己的人增光,同时也要打击打击郜士贵之流的嚣张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