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489100000002

第2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势突然变大了,瓢泼一般,轰轰烈烈,天地之间都是银白色的雨幕,滂沱淋漓,却又显得异常寂静。

这座位于半山坡上的独栋洋楼里,一个人撑着伞匆匆走向门外。

铁门拉开,风裹挟着雨水扫了她一身。她顾不上擦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门旁的身影,衣裙全部湿透,狼狈地粘在了皮肤上。

“叶小姐,雨下大了,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叶缇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她觉得冷,却又有点儿热,脑子里晕乎乎的,可即便如此,她仍旧紧咬着牙关:“我不回去,我等韩先生回来。”

“我们家先生不见客的。”撑伞的人有些急,这叶家的大小姐亲自来访已经快一周了,可韩先生每次都将她拒之门外,她非但不放弃,反倒愈演愈烈,瞧瞧这天气多恶劣,她这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了。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两人皆是蓦地抬头,循声看去,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乘风破浪一般从雨幕中驶来。

叶缇立即站直了身子。

司机匆匆下车,撑起一把偌大的黑色雨伞绕到后座,车门拉开,过了很久,落地的却是一根拐杖,接着,才是一只穿着皮鞋的脚。叶缇顺势往上看去,雨伞太大,遮住了那人的脸。

“韩先生,您回来啦。”身边的女佣立即迎上去,跟在他身后说了些什么,叶缇听不清,只眯着眼睛去打量,试图从他的脚步中判断。

那执着拐杖前行的脚步,缓缓经过了她的面前,雨伞慢慢地移开,伞沿上坠下的雨滴连成了线。叶缇看到了那双漆黑深沉的双眸,刹那间,她的心头一软,跟着整个身子都软了,微微喘息着,靠在了门边。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紧接着,眉毛蹙起,扭头吩咐:“请叶小姐进来坐坐。”

先前的女佣一惊,旋即反应了过来,急忙替叶缇遮去雨水,搀着她走入了洋楼里。

雨势不减,噼里啪啦地砸向玻璃,叶缇捧着热茶,小心翼翼地坐在会客厅的沙发边角,她的衣服还是湿的,怕弄脏了这看起来就很珍贵的复古沙发。女佣宜春捧着干净的毛巾和吹风机过来,询问她是否要更换衣物,叫了几遍,她才缓过神来。

她的目光,一直看向了楼梯上。

宜春瞅了一眼楼上,放低了声音:“先生很少下楼活动的,他一回来都会进书房待很久的。”

的确很久了,他请她进来坐坐,却并不待客。

宜春见自家先生松了口,胆子也大了一些,看着叶缇擦拭头发的空当儿,她问:“叶小姐三番两次来找我们先生是为了什么事?”

叶缇的动作停了,两三秒,她接着揉搓起发尾:“我有问题要问他,很重要的问题。”

宜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看了一眼楼上,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就在宜春打算问一问是否留叶缇吃饭的时候,楼上响起了声音。叶缇猛地抬起头,只看到二楼的栏杆处,那个人拄着拐杖笔挺地站着,两人的视线对上,叶缇看见他露出了很淡很淡的一抹笑容,是礼仪性的交待:“我刚刚通知了孟少,他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叶缇站了起来:“韩先生。”

楼上的人纹丝不动,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

她鼓起勇气继续:“韩先生真的不认识一个叫邵宇峥的人吗?”

没有回应,两人之间的空气渐渐凝固,宜春想着,是不是该去点盏灯?光线太暗了,天几乎快要黑了。正在她进退不能的时候,门铃声恰好响起,她心中一喜,赶紧去开了门。门外,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不请自入,穿着潮湿的皮鞋踏上地板,径直朝着叶缇而来:“叶子,跟我回家。”

叶缇没动。

来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语气加重了许多:“叶缇!你这样会生病的!先跟我回家!”

楼上的人终于缓缓下了楼,他看向二人,眉眼疏朗,笑容也只是客套:“孟少,又见面了。”

孟南照不情不愿地回应他:“是,没想到传闻中的韩家老幺,竟然就是相识已久的韩先生。”

“韩非。”他惜字如金。

孟南照紧抿双唇,微微颔首,道:“我带叶子先回去,打扰你清修了。”

叶缇一步三回头地被孟南照拎了出去,然后丢进了他保时捷的副驾驶座上。安全带系上,她就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孟南照恨恨剜了她一眼,可还是调高了车内的温度。

“淋雨好玩吗?”他的语气还是不善。

叶缇拉下镜子,整理着自己吹得半干的头发。

“现在知道要好看了?你看看你刚刚那个不人不鬼的样子,就算他是邵宇峥,肯定也会被你活活吓死!”

“啪”一声,她把镜子弹了回去,目光冷飕飕地从开车的人身上掠过,然后投向了银色的雨幕中去。孟南照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面无表情的脸,清了清嗓,说道:“韩非,韩家老幺,自幼被送到国外,几个月前才首次回国。性格冷僻,深居简出,不为外人熟悉,也鲜有人见其真实样貌。”

叶缇听着,一动不动。

孟南照继续:“师从父母,擅古物文玩的鉴赏和收藏,曾用化名‘不是’发表报告文章。叶子,他不是邵宇峥,你太执迷不悟。”

她知道,他的档案她都知道,一周之前,她要求Coco去调查过。

那天,她第一次见到韩非。

而那天,也是邵宇峥的忌日。

阿翘一直觉得她的女主人身上藏着一个秘密。

从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开始,她的女主人身上似乎又多了一个秘密。

那天,夜已经很深很深,她在客厅里等得快要趴在地上演示什么叫五体投体,挣扎着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一点了,小姐还没有回来。掐指一算,大概再过半个小时,她应该就会被孟少带回来的。她盘算着时间,走到厨房开始煮一杯醒酒茶,烧水的功夫里,她困得打了个盹儿,险些没把自己给烫着。

门铃这时响了,她火急火燎地关上燃气灶,擦了手匆匆赶去开门。

“孟少,小姐她……”

孟南照艰难地扛起身边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进了屋,毫不留情地将她扔进了沙发上,气儿都来不及顺,一手松了松皱巴巴的衬衫领口,一手指着餐桌上的水壶:“快,快,水。”

阿翘赶紧给他倒了杯柠檬水,送过去,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不知这回小姐有没有招惹孟大少,她得见机行事。上一回,也就是去年的这一天,孟南照把她送回来的时候,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后来还打烂了一个价值不菲的花瓶,第二天自家主子就和他撕破了脸,直到他赔了一对景泰蓝来赎罪。她十六岁来到叶家,这三年来,几乎每年的这一天,差不多都会重演类似的剧情。

“他妈的,一个死人还这么阴魂不散!”孟南照一口干了柠檬水,重重地把杯子搁在桌上,阿翘一溜烟儿钻进了厨房,躲着点电闪雷鸣。盛好醒酒茶出来,孟南照正不顾形象地坐在地毯上,倚着沙发看向昏睡中的人,双眼发红,神态憔悴,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吧,整个人有着一种颓废的美态,愈让人心生怜惜。阿翘把两杯茶送过去,怕打扰,正准备撤退,被孟南照叫住了。

“你留在这里照顾她吧。”

“孟少要走?”

孟南照撑着沙发站起来,勾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你不记得前几次她是怎么对付我的了?”

阿翘立即噤声,是啊,差点把他的脸给抓破了,就因为他没经过同意就自作主张地留宿过夜。其实阿翘并不明白,小姐和孟少一直是被外界传成佳话的金童玉女,两人也是订过婚的关系,但他们的相处模式却并不像对情侣,大人们的世界太复杂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替小姐盖好被子正要离开时,她看到了她眼角残存着的未干的泪痕。

每年的今天,小姐总会把自己灌醉的。

阿翘叹了口气。

其实叶缇千杯不醉,但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醒来得很准时,因为失眠,她每天清晨四点就会自动醒来。睁开眼,窗外有了点微微的光亮,她拥着被子静坐,渐渐听到了车马喧嚣。残留的酒精还在脑子里到处使坏,她并不能彻底从回忆里抽身而出,直到天光大亮,她伸手捂了下脸,两三秒,便缓过去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径自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掩上门,一点声息都没有。

阿翘在楼下摆好了餐具,绕到楼梯口踮脚看了看,果然,小姐又进小黑屋了。她抓了抓头,又钻进厨房开始热牛奶。这时,一阵剧烈的捶门声,她皱眉,不是有门铃吗?门一开,Coco姐手里捏着一叠报纸冲了进来,甩在餐桌上问:“叶子呢?”

阿翘指了指楼上。

“还没出来?”Coco愕然地抬头瞥了一眼,按捺着自己坐了下来,“人都死五年了,灰都没了,还有什么好忏悔的?哪个神佛有功夫管她这点事。”

这时,楼上吱呀一声响,叶缇踩着地毯静静地走下来,身上套着的真丝睡衣很宽松,愈显得她的清瘦来。尽管宿醉,却并不显得狼狈,反倒透出一股子懒懒的惫态,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就是这股子无所谓,最让Coco生气。

“一大早脾气这么大?”她绕到主位上,拖过盘子,直接用手拣了三明治吃。

Coco把报纸推向她,动作太大,腕上的玫瑰金镯子磕出清脆的响。

叶缇挑眉:“小心点,我们家的镯子,不便宜呢。”

Coco气得真想立即扑过去把这个妖怪撕个稀巴烂,一大早她就接到公关部的电话,全部在跟她报告最新的新闻,以及如何解决的意见,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她又给她惹麻烦了。

叶缇一边慢条斯理地切着香肠,一边看报纸上自己的照片,篇幅还不少,她当明星的时候都没占过这么大的版面,没想到自己接任了父亲的珠宝公司后,竟一天比一天红了起来。她合上报纸,把切好的香肠一块一块往嘴里送,一点不着急的样子,点燃了Coco心里的火。

“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唐家是最难缠的吗?还非得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别人?”

“她造谣我们卖假货啊。”

“那你就要骂她是假胸?”Coco一脸你到底几岁了大小姐的表情,恨不得把餐刀甩到她身上。

叶缇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这才幽幽地开口:“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敢在公众面前大放厥词,甚至敢无视舆论媒体的,大概也只有她叶缇了,玉叶珠宝有限公司如今的一把手,叶总经理。

出门的时候,Coco想到了会有记者埋伏,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她一脚踩下刹车,环顾四周,嘟囔起来:“来的时候还没什么人啊。”

叶缇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就要下去,Coco叫了几声都没唤回来,气得一脚油门拦在她面前:“你能不能乖乖听话?我不也是为了公司?”

“不,你是为了我爸,”叶缇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从包里取出墨镜戴上,“我开自己的车,你去应付他们,调虎离山。”

她驱车从车库上来,接好蓝牙,拨通了孟南照的电话。

这个点,孟南照应该还在美梦中。果不其然,响了好久才传来他惺忪睡意的嗓音:“喂,叶子?”

“你帮我搞定唐明珠。”

“……色诱?”

叶缇的嘴角勾了勾,一脚油门踩了下去:“你擅长。”

车子加速冲出别墅区开进车流之中,等红灯的片刻,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一辆跟踪的车,也不知道跟了自己多久,看来Coco的调虎离山并没有成功。趁着绿灯还未亮,她迅速变道钻了个空,在后面的车还没反应过来,跟着车滑入了路口,右转,成功甩掉。

精神一松懈,她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垮了下来,昨晚的宿醉令她的气色有些苍白,但女人一旦涂脂抹粉,便也看不出几分憔悴来。她漫无目的地往前开着,在经过下一个路口时,红灯亮起,她徐徐停下来。她摘下墨镜看了眼路牌,想着等会左转,再绕一圈,应该可以回到去公司的那条路,只是不知道狗仔还有没有守株待兔。

这时右边的直行车道上缓缓开过来一辆SUV,正好停在了她旁边,她无意识地扭头瞥了一眼,对方后座的车窗没有关,一个男人的侧影映入眼底,只短短几秒的惊鸿一瞥,她本还漠然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震惊。

仿佛前一夜里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影像,又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

宇峥……

她的嘴唇蠕动着,手心因为紧握方向盘而慢慢潮出了汗,刹那的怔忪之后,她迅速挂空挡拉起手刹,推开车门就想要穿过去,这时直行的绿灯亮起,她看到那辆SUV已经缓缓起步,男人的侧脸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根本来不及细想,她迅速钻回车里,方向盘向右猛打,一个紧急变道,堪堪挤进了右边的车流之中,她听到了咒骂声,可哪里管的了那么多,那个人就在前面不远的车子里,五年了,除了午夜梦回时分,她哪里还想到能再遇见他。

邵宇峥。

她的眼眶开始发热,心中动荡,随着心跳的加速,车速也越来越快。她直直地盯着前方那辆SUV,风灌了进来,她的耳膜里却全是邵宇峥低沉迷人的嗓音。

他用法语轻声地问她:你还好吗?

他挑着眉一副戏谑的口吻:以为我对你有兴趣?

他难得口拙着安慰她:我在这里,别怕了。

他无奈,却仍旧耐着性子:别哭了,女孩子怎么这么能哭?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倒在她的耳畔:叶缇,以后看到星星,我一定能想起你。

眼前的视线朦胧起来,她迅速用手背拭去那层水雾,突然车身猛地一震,她急忙抓稳方向盘,一脚踩下了刹车。

那辆SUV再一次从她的身侧驶过。

车外所有的嘈杂声她都仿佛自动屏蔽,只有邵宇峥的声音在耳边说,叶缇,你真是我见过最傻的女孩子了。

是啊,她多傻,他明明都已经死了。

叶缇,邵宇峥他已经死了啊!

她伏下身,趴在了方向盘上。直到被她追尾的那辆车的车主前来敲车门,她才艰难地抬起头来:“抱歉,我负全责。”

孟南照赶到叶宅的时候,叶缇正蜷缩在沙发上,抱着抱枕魂不守舍。阿翘迎他进来,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家小姐,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从上午临时返回家到现在,整整六个小时了,午饭也没吃,连水都没喝一口,跟撞邪了似的。

原本孟南照还想骂她几句的,可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哪里狠得下心。他端着阿翘又热好一遍的饭菜坐过来,柔声劝着:“你这也不算什么车祸,小追尾而已,车也没怎么损坏,最重要的是你人没事,别怕了,都过去了,以后要是有阴影,就让司机接送,大不了还有我啊,随叫随到。”

身边的人依然一动不动,他叹了口气,把勺子塞进她的手里:“来,乖,吃点东西吧。”

她根本不使力气去抓,勺子又落了回来,孟南照咬咬牙,再接再厉,换了一碗汤到手边,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那我喂你,张嘴。”

叶缇缓缓地转动着眼珠,半晌才定焦到他的身上:“南照。”

终于有反应了,孟南照竟激动了一下:“我在。”

“我想去看看宇峥。”

心中咯噔一下,勺子也跟着重重落回碗里,碰撞出一声脆响。孟南照搁下碗,扯了几张纸巾胡乱地擦着手背上溅到的汤汁,装作不经意的口吻问:“现在?”

“嗯,我昨晚一直在做梦,白天也有些稀里糊涂的,要不是把别人看错成邵宇峥,我也不会出车祸。”

纸巾捏成团,准确地投入到垃圾桶之中。叶缇的要求,他从来没有说过NO,就像现在,依然还要一派轻松:“好啊,我送你去。”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司机送我就好。”

他默了默,退后一步:“我把阿山派过来给你用,他跟我多年,他在我放心。”

其实叶缇很少来这个位于远郊的陵园,因为她不太敢面对邵宇峥,如果不是自己当初太冲动,他也不会死,她那时候的确恨过他,却从来没想过让他死。

墓碑上的照片积了灰,她上前用手擦了擦,终于与照片中的人对上视线。那还是他二十岁时的照片,年轻气盛,志气高昂,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寡言沉默的成熟男人,身手不凡,且手段纯熟,她倾慕于他,他却从未透露过半个爱字。

叶缇立了一小会,匆匆别离。

阿山送她回公司,路上欲言又止,表情很是为难。叶缇看见了,问:“是有什么事?”

“叶小姐,实在是很抱歉,刚刚我接到妻子的电话,她病重多天,眼下药正好用完,急需我重新抓几幅带回去,我本打算送您回公司后再去处理私事,但恐怕来不及,药店就在前面,不用绕路,我……”

叶缇温言打断:“去吧,我不急。”

阿山连连谢过,将车子拐进了一条小巷之中。是个中药店,门面很小,远远就能闻到煎药的味道,叶缇不太习惯,下了车到处转转。这条小巷她以前从未来过,也没有留意过,路边种了一排很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遮出一片阴凉。路两旁都是些很小的店面,对着马路的是入户的小院子,大多都种植了藤蔓植物,安安静静的。

慢慢地也觉得心跟着静了下来,直行了几十米,她突然停了下来。

路旁,一家小店吸引了她的注意。

店外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大大的水缸,上面飘着朵睡莲,莲叶下养着几条个头不大的红鲤,正悠然地戏着水。临街的落地玻璃后面遮盖着深色的布帘,所以从外面看不到店里的模样,甚至不知道这家店是做什么的。

而叶缇,是被它的名字吸引驻足的。

木色的门匾上,四个字,香格里拉。

那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是詹姆斯·希尔顿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虚构出来的地方,是象征永恒的地方,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是她遇见他的地方。

她走了进去。

一股檀香萦绕在小小的丈量之地中。

韩非正坐在桌后雕一枚核,握着刀的手骨节纤长,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袖子卷在了手肘上,露出来的手臂上有清晰的血管脉络。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一个试探的声音:“抱歉,打扰了……”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阳光正好透过掀开的门帘照在他的脸上,仿佛电光石火,水缸里的红鲤突然跃出,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叶缇如遭雷击,怔在了原地。

“宇峥……”

面前的男人目色沉沉,面容没有任何异动,可握着刻刀的手却停了下来,接着,又迅速握紧。内室里走出一个利落短发的女子,迎上来,言笑晏晏:“欢迎光临,小姐您可以随便看看。”

叶缇目不转睛,直直盯着面前的男人。她相信自己不在做梦,也肯定眼睛没有看错,这一切仿佛电光幻影,可却都是真真实实的。她想开口再喊一声,可却仿佛哑住了。

韩非放下核雕,转动着轮椅从桌后出来,声音低哑迷人,几乎令人眩晕:“想买些什么?”

只那一声,叶缇的眼神就黯了下来,她知道,不是他,却又因为这一声,她仓促地掉下了一滴眼泪。她急忙伸手拭去,这才看到他身下的轮椅。

“对不起。”

韩非并不在意,回头对身后的女子说:“西河,你带这位小姐看看吧。”

这是一间低调朴素的文玩店,但略一扫过,叶缇也知道宝贝不少。可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尽管假装四处转着,可她的目光,却一直是偷偷地瞥向了那个男人。

他的膝盖上盖着一层羊毛毯,看不清毛毯下的双腿,尽管坐着轮椅,却依旧令人觉得气质卓然,浑然一股令人不容忽视的气魄,仿佛令人难以接近,却又深深诱着人去探究。是沉香,质坚韧,味苦辛,但又意味深长。

西河见她的目光流连,温言小声提醒:“小姐是认错了人?”

叶缇不答,紧紧抿着嘴唇。西河从口袋中掏出名片,递给他:“我叫郑西河,是店里的帮手,老板没有名片,你有感兴趣的东西可以找我。”

“你老板,叫什么?”

“韩非,韩非子的韩非。”

叶缇默念于心,拣了一串沉香手珠,匆匆辞别。

阿山在车外焦急地等着,也不敢去找,怕她随时会折返,见到她身影,总算松一口气:“叶小姐,您手机刚刚一直在响。”

叶缇这才发现自己下车匆忙,把手机落在了座椅上,屏幕上显示,方才的短短几分钟里,Coco已经打来无数个电话。她掐掉电话,坐上车,吩咐阿山送她回公司,低眉看到那枚手串,沉吟片刻,还是套到了手腕上。

赶回公司开了一上午的会,出会议室她整个人头晕脑胀,鉴于唐明珠并非是无足轻重的闲杂人等,她随随便便的一张口,足以使得玉叶动荡,负面新闻不断,股价波动,就连她也被一群网络暴民肆意人肉搜索。如果是从前的叶缇,她定会放手一搏,和她撕破脸皮,骂她假胸已是客气,指不定踹出她的硅胶垫。

Coco轻敲门,走进她的办公室:“Ryan Wu明天的航班抵港,下午就可以转机到达威城,晚宴安排在晚上,可以邀请媒体莅临,届时同步召开新闻发布会。”

Ryan Wu是他们特意请来的国际珠宝鉴定师,不隶属玉叶,也有话语权。叶缇揉了揉眉心,挥手道:“交给你了。”

Coco瞥了她一眼,只见她转过椅子,将背影留给了自己。退出关门的片刻,Coco留意到,叶缇仍旧盯着那扇落地窗外。总经理办公室在十二楼,虽然不高,但视野却是广阔的,窗外没有建筑遮挡,能直接看到一片湛蓝的海域,阳光下,视线里一片波光粼粼。叶缇突然转过来,叫住了正要离开的Coco:“帮我查一个人。”

“什么名字?”

“韩非。”

叶缇提前离开了公司,借口要给Ryan Wu亲自选购见面礼,她没有让阿山送自己,而是借了Coco的车独自前往。然而车子开出去,径直便驶向了那条闹中取静的隐秘小巷。这一次,她在路口稍稍停顿,记住了这条巷子的名字,梧桐巷。呵,也是奇怪,这条巷子明明种满了香樟,却起了个梧桐的名。

她把车停在门口,抬头看了门匾上香格里拉四个字,深深吸了一口气。

掀开门帘,檀香绕鼻,叶缇朝着柜台看过去,韩非并不在。郑西河戴着工具手套从内室里钻出来,一看到她,讶异地睁大了眼:“是那串沉香手串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手串很好,我很喜欢。”她倒觉得拘谨起来,为着自己的唐突。

郑西河泡了杯玫瑰花茶端到她面前,得体地微笑着,谨慎地措辞:“恕我直言,小姐您并不像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人。”

叶缇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上并无过多饰品装点,只有耳垂上的两颗珍珠耳钉,那还不是玉叶的珠宝,而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的确是不喜这些的,但为了公司,但凡有交际应酬的时候,她也会勉强装点一下门面。

更何况,她并不懂文玩。

她也不再掩饰,开门见山:“我是来找韩非的。”

郑西河一脸了然,但可惜,只好耸了耸肩:“老板不在,一时半会儿未必回得来。”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车辆停下的声音,郑西河凝神听了会儿,皱起了眉:“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匆匆起步朝外走,掀开门帘,果然见到了司机下了车正打开后备箱往外搬轮椅。她正要上前帮忙,身后一个人手疾眼快地赶了过去,扶住了正挪着腿往外下的韩非。

“我帮你。”

韩非抬起眼,只见上午才见过的那位女顾客正小心翼翼地守在身旁,扶住他胳膊的那只手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他仰起头,对上她的双眼,那一脸担忧的模样,竟丝毫不假。他也不推脱了,搭上她的肩努力地撑起身子,郑西河及时把轮椅推过来,两人合力将韩非扶了上去。

叶缇细细地喘了口气,关上车门,转身要来推,韩非刹住轮椅,沉声道:“不用麻烦叶小姐了。”

叶缇愣住,韩非已经驾轻就熟地滑行入店内,她百转千回之下迅速冲进去,隔着柜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姓叶?”

韩非刚好停住,正脱着身上的外衣,闻言,动作只是微微一滞,便坦然地转过脸来:“今天的报纸上有你,玉叶珠宝的叶总经理,幸会。”

叶缇仍然盯着他,目光有些痴愣,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回答。面前的这个人,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脸啊,眉毛、眼睛、鼻子、嘴,全部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可是她却清晰地知道,这不可能,他不可能是他,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她亲眼看到他死掉了啊。

她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发哑:“你认识一个叫邵宇峥的人吗?”

韩非换好衣服,转动着轮椅出来,检查着木架子上的各种收藏,对她的问题并没有异常反应,倒是郑西河重复了一遍:“老板,叶小姐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邵宇峥的人。”

他停了下来,转过来,口中咀嚼着:“邵、宇、峥?”

叶缇紧张地等着。

“抱歉,我没有听过。”他接着原来的路继续下去,取下了一件唐三彩,用衣袖擦了擦飞尘。

叶缇急地掏出钱包,从夹层里取出了一张很小的照片,递到了他的面前:“他就是邵宇峥,你们长得很像。”

韩非看了一眼,脸色稍变,伸手接过又看了两眼,霍地轻笑了出来:“倒真有几分相像,西河,你看看。”

他把照片交给郑西河,后者拿到手里一看,瞪圆了眼睛:“老板,这真不是你?”

韩非瞥了她一眼,冷哼:“你几时看到我站起来过?”

郑西河立刻闭嘴,耸了耸肩,把照片交还给了叶缇,说:“我们老板读书时出了车祸,很多年了,所以不可能是他。”

“我知道,”叶缇把照片握进掌心,捏得很紧,声线也发紧,“他是我的保镖,身手了得,可以急速飞车甩掉狗仔,也可以为了保护我与恶人群斗。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是他,他没有你这么瘦,说话的声音也很清亮,更不懂什么文玩古玩,我只是想试试,或许你们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她说着话,眼睛却并没有看向韩非,那眼神是空的,不知落在了何处,韩非几乎觉得她快要哭出来了,这种错觉令他突然觉得一阵心烦气躁,语气也不善起来:“恐怕要让叶小姐失望了。”

“对不起,是我逾越了。”她敛下眉眼,将那枚照片塞进了包中的内袋里。

说明了来意,经郑西河的推荐,叶缇选好了给Ryan的礼物匆匆而别。

门帘翻动,一阵明明暗暗的光影斑驳后,店里陷入沉寂。郑西河转身往回走,蓦然看到还停在隔架旁的老板,只见他两掌都盖在膝上,面色凝重,目光深远。她试着叫了几声老板,他才慢慢转过头来,用手捻了捻腕间的一百零八颗佛珠。

Coco的调查一大早就送了过来,推开门,叶缇正悬笔于半空中,眼神放空,显然是走了神。Coco大步走过去,将资料重重搁在她桌案前,夺过她手里的笔,恨铁不成钢地开口:“叶大小姐,现在是公务时间,等着你签字的文件堆成山,请问你在做什么呢?”

叶缇回过神,一眼看见桌上的那叠资料:“查到了?”

Coco快咬碎一口贝壳牙:“下班再给你!”

说着,她作势要拿走,却被叶缇迅速截下,她翻了翻,面色却越来越严肃起来:“你说他是韩教授的儿子?”

“是,大家都知道韩教授的长子次子,鲜有人知道他们夫妻还有一个老幺,自小生活在国外,几个月前才回到威城。”

叶缇扫了扫他的简历,从幼时起,他念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学校,毕业之后也留在国外从事父母的行业,研究古物的鉴赏和收藏,化名‘不是’,从未透露过真实姓名,也没人知道其样貌。更何况,回国之后,他几乎是隐居,外人聊起韩家,无非是伉俪情深的韩启正教授和妻子林端阳,以及他们分别从事金融和医学的两个优秀的儿子,没有人知道韩非,更没有人知道圈子里有名的‘不是’就是韩非。

不是,即,非。

叶缇默默念了念他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他自幼多病?或者读书时代遭遇车祸变成了一个残废?所以他才会被韩家掩盖得滴水不露?

叶缇蹙起眉,这份档案也是滴水不露,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可她却总觉得有一丝蹊跷。一个不被众人所知的身份,恰好是最适合隐藏真实身份的完美外壳,可是,如果不是她亲眼看见邵宇峥死在自己的面前,她一定会认为这些简历都是他造假的,包括韩非这个身份,因为他有那样的本领改头换面。

可是不会的,他死了,她亲眼,不,她是亲手……

“叶子?叶子!”Coco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思,她合上资料交还给她,身体靠近皮椅中,有些疲惫地交代:“对谁都不要讲起这件事,这是个秘密。”

Coco了然,伸手把资料塞进了门边的碎纸机,机器运转,她随口问起:“你查他做什么?”

叶缇眉毛一挑,嘴角噙笑:“我对他很感兴趣。”

Coco一惊,差点把手指送进碎纸机,见她一脸戏谑,更是恨得牙疼,迅速讽刺还击:“你终于对一个男人感了兴趣,我倒很是安慰。”

“他,很像一个人……”

叶缇的话并没有说完,可语气中那股抹不去的哀伤倒令Coco心中一紧:“你是说那个人?”虽然没有见过,却明里暗里地听说过很多次,这个名字就是叶缇的软肋,谁都不敢轻易提起。见她没有回答,Coco着急了:“叶子,你不要乱来,就算再像,他们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我自有分寸。”叶缇回过神,坐直了身子,抓起了桌子上的座机电话,一串号码拨了出去,面前的Coco还没走的意思,她笑了笑,似在安慰:“放心吧,我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打,你先出去吧。”

门被轻轻地掩上,话筒里却还是寂寞的忙音,没有人接听,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接听。这个号码还是五年前的了,叶缇不确定对方还有没有在用,就在打算放弃的前一秒,终于响起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喂?你好?”

本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开口前紧张起来:“Andy?”

“你是?”

“我是叶缇,你还记得我吗?”

对方屏气凝神了好久好久,一副突然回忆起来的口气:“叶小姐,我当然记得,这么久了,没想到你还能想起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想问你关于邵宇峥的事。”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显然又愣了很久,叶缇不给他思考的机会,追问下去:“邵宇峥他是不是有可能没有死?”

长久而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快,传来Andy略显尴尬的笑声:“叶小姐在开什么玩笑?当初你可是亲眼看到宇峥他……而且,所有的后事都是我亲自处理的,生死这种事,谁会拿来当玩笑?你可别吓我。”

是啊,她也亲自参加了葬礼,Andy劝她忘了邵宇峥,但忘记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她执念太深,深到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个疯子,阿翘最怕那间小黑屋,Coco也最不解她每到忌日那天就喝到烂醉,就连孟南照都无奈地等了她两年又三年,而对于久不联系的Andy来说,突然听到自己这番话,恐怕真的也觉得她可怕吧。

为了让Andy消除对自己的担心,她把遇见韩非的事解释给他听,Andy总算松了一口气,用一副洋派的口吻劝慰她:“也许这是上天的旨意,叶小姐,这或许是给你忘记邵宇峥的一次机会。”

她笑着与他结束了谈话。

她没告诉他,她从来都没有打算忘记邵宇峥。

Ryan Wu当天的飞机抵达威城,接机招待相关事宜,叶缇全部交给了Coco,她临时被拉去参加了一个珠宝协会组织的论坛,结束时已经将近发布会开始的时间。她匆匆赶往家,阿翘早已将她的礼服准备妥当,形象顾问也等候多时,迅速地给她做好了妆发,几乎没多余时间逗留,穿戴整齐后她赶紧拎着高跟鞋冲出了门,阿翘连连叫着她别划破了脚,她已经动作轻快地上了车,阿山待命等在车里,见她坐稳迅速发动,车子稳稳开出。

晚宴在威城最好的星级酒店,飞凡集团旗下的奥斯汀大酒店,没错,这是孟家的产业,拖了孟南照的关系才能临时预约到会议室和酒宴。叶缇到达酒店的时候,发布会刚刚开始,主持人正要准备介绍嘉宾入场,Coco都拉了副总过来救场,眼见叶缇终于出现,立刻举起耳麦小声提醒主持人,及时把叶缇的名字又给换了回去。

发布会举办得相当顺利,Ryan Wu带的鉴定书一出,现场闪光灯无数,叶缇又亲自致辞,从玉叶珠宝的发家起源,到公司的理念信仰,将公司绝不制假售假的秉持告知大众,并且欢迎所有人监督。发布会结束,离晚宴开始,中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撤到休息室休息,期间有好几个同行朋友来找她聊天,后来她索性让Coco关上门,将访客都拦了出去。后来又觉得总是拒客不好,自己好歹是东道主,于是只好离开这一楼层,避开人群,到清净的地方喘口气。

她的高跟鞋踩在绵软的地毯上,没有任何声息,头顶的灯光很亮,让她脑子里更是一团眩晕,所以当她突然看到走廊尽头,立在窗口的那个熟悉身影时,她几乎是血液瞬间上涌,身体里的那股热潮全部挤进了眼眶,猝不及防,眼前就已经雾蒙蒙一片。

是邵宇峥。

他还是她熟悉的样子,一只手搭着窗口,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中,从前他等她的时候,常常都是这样的姿势,有时候她磨蹭,他也不着急,一站站好久,从来不会催她,也不想着找个椅子休息,就那么长身玉立着,毫不疲倦。

“宇峥……”她张了张口,声音已经逸出。接着下一秒,她失了魂魄一般,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竟然是跑了起来,重重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背。眼泪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落进他的衬衫棉料里,很快就被吸收,慢慢地浸染弥漫开。

那么委屈,那么不甘,那么辛苦,那么孤单。

都好想亲口告诉他,好想有个机会,亲口告诉他。

被抱住的人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慢慢平复下来,他偏过头,看到她乱掉的头发,看不见脸,但知道她在哭,并且是痛哭。从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是谁。他静了片刻,然后才温声提醒:“叶小姐。”

叶缇不动,不知是不是真的没有听见。

“叶小姐?”他尝试着转过身来,一手拉住她紧紧箍着他腰身的手臂,另一只手摸着墙,让自己成功地靠在了墙壁上。

叶缇不肯抬头,小孩一般拼命地挣开他抓着她的手,两臂一伸,又环上了他的腰身,潮湿的脸伏在他的胸口:“别说话,你别说话!求你……”

窗外有风,吹起她的头发拂过他的脸,叶缇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显然情绪已经发泄够了。他伸出手松了松领口,清嗓道:“叶小姐,我是韩非,”见她还是一副不肯清醒的模样,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腿侧,“叶小姐,我站不动了。”

叶缇视线下移,的确看到他是站着的,所以她才会鬼使神差地把他当成了邵宇峥。她退后一步,缓缓地抬起头,脸已经是涨得通红,声音怯怯的,的确有点儿心虚:“对不起……”

韩非没再看她,从一旁取过靠在墙上的拐杖,慢慢地挪动着换了个姿势。

叶缇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尴尬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韩非断言,“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叶缇更不敢看他了,的确,最最开始是情不自禁,可是在她真实感受到他的温度时,她的梦就醒了,只是她不愿意面对现实,想任性一回,想把他当成邵宇峥,就沉沦那么一次。但这一切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这个男人,似乎不想给她留一点脸面。

她盯着他的拐杖,试图狡辩:“你没坐轮椅,我哪里想得到是你。”

他拄着拐棍,敲了敲地面,地毯很软,没什么声音:“我来见朋友,正式场合都不会坐轮椅,倒没想到遇见你,真是……不巧。”

叶缇瞪了他一眼,听到他又说:“麻烦借过,你耽误我很久,我赶时间。”

又忍不住瞪了一眼,邵宇峥才没他这么铜牙铁齿。默了默,她只好侧身让他走过,目送着他慢慢地进了电梯。走廊里很快又归于寂静,她趴到窗口,楼下是车水马龙灯火霓虹,抬起头看星空,哪里还有星,全被城市的灯光淹没了。

她记得那时候邵宇峥带她驱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星星,那天的星空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她刚刚和叶赫祖吵过架,也大哭过一场,看到星星的时候,她的心情陡然开朗,叹息说,好多好多的星星啊。而身边的邵宇峥故意模仿着她的口吻,他说,好多好多叶缇的眼泪啊。

她看着看着,眼神黯淡下来,邵宇峥,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星星了,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哭过了,刚刚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孟南照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完毕,正准备回去。电梯门一开,孟南照正焦急地往外走,两人差点迎头撞上。

“你急着投胎呢?”叶缇先发制人。

孟南照一见是她,松了一口气:“你倒悠哉悠哉,跑这儿清净来了,Coco急得火烧屁股了,快,晚宴要开始了,你打好精神,Ryan似乎有介绍朋友来。”

叶缇跟上电梯,垂眸深呼吸,试图调整情绪。孟南照在反射的镜面里瞥了她好几眼,忍不住开口:“哪里不舒服?要是太累就回去休息,或者给你开个套房,这里我来应付。”

她揉了揉眉心,兄弟一样拍向他的肩:“我们叶家是东道主,怎么也不该麻烦您孟大少。”

“我倒挺享受你的麻烦。”

孟南照一脸满足的表情,直到看到Ryan Wu引荐来的朋友时,瞬间瓦解。

叶缇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看着面前缓缓朝他们走过来的韩非时,脸色变了几变。Ryan Wu迎向朋友,将手中多拿的一杯酒递了过去:“韩,这是我想介绍你认识的叶缇叶小姐,年纪轻轻,已是玉叶珠宝的当家。”

韩非已经料想到这样的会面,举杯淡淡颔首。

Ryan又转身面向神色不定的一对男女:“孟先生,叶小姐,这位是我的旧友,韩非,他对玉石文化很有研究,也许以后会有合作的机会。”

叶缇纵然胸中动荡,却仍是从善如流地举起杯,倒是身边的孟南照仿佛石化,她索性用手肘用力向后抵去。孟南照猛地回过神,眼神流连在韩非的身上,俯首附在她耳边:“叶子,我是不是眼花了……”

“韩先生,您见笑了,南照可能也是把您误作我们那位已故的朋友了。”

“也?”孟南照拧起了眉毛,“叶子,你们见过?”

Ryan耳闻,也饶有兴趣地表示愿闻其详。叶缇却不愿多提,找了借口拉着孟南照离开,孟南照不悦地挣脱她,压着声音叱问:“你之前就见过这位韩先生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跟邵宇峥长得一模一样!我眼没花,他们一模一样!你为什么瞒着我?”

“孟南照!”叶缇失去了耐心,瞪了他一眼,“我没有必要把我所有的事都一一向你汇报吧?”

宴席上觥筹交错、热热闹闹,这边一角的孟南照渐渐冷静下来,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而显得有些颓败:“抱歉,叶子,实在抱歉。”

叶缇勾了勾嘴角,一口饮尽杯中酒:“我们之间不用说抱歉。”

她抬起眸,不远处的韩非正与Ryan谈笑风生,二人似乎相识已久、交情匪浅,如果Ryan说的是真的,韩非真的对玉石文化有研究,那么他或许真的不可能会是邵宇峥了,她并未见过邵宇峥对玉石有过任何兴趣。

那晚,她喝得有点多,但她是醉不了的,酒量太好有时也是一件让人烦忧的事,解不了愁。曲终人散时,她面色微红,却仍旧镇定自若地站在孟南照身边,一一同宾客道别,Ryan Wu的酒店就安排在奥斯汀,不过因为韩非腿脚不便,他本打算自己亲自送他回住处。叶缇却突然站了出来,摆了摆手,歪着头笑道:“我刚好顺路,我让司机送韩先生好了,Ryan你今天刚落地就来参加活动,还是早点休息吧。”

孟南照伸手想去捉住她,却被她灵巧地躲开,落空了的那只手慢慢蜷缩成拳,他试图挣扎一下:“叶子,我来送韩先生好了……”

“我送,我是东道主,应该我送,”说着她语笑嫣然地转向韩非,将他迎向自己车子的方向,“韩先生,上车吧?”

韩非尽管杵着拐棍,却仍旧自若地立在原地,他目光湛湛地看向她,婉拒:“我助理可以来接我,不劳烦叶小姐……”

“韩先生!”叶缇语气重了一些,“我非常期待以后能与韩先生有合作的机会,所以给点时间彼此多了解一点,您就不要再与我客气了。”说着,她叫过司机阿山:“韩先生行动不便,你小心照顾着点儿。”

韩非索性恭敬不如从命,缓慢却从容地坐上了后座。叶缇笑着转过身与Ryan道别,一眼看到孟南照面色不善的脸,她伸出手与他拜了个拜,然后轻快地钻到后座的另一头。车窗摇上,车子缓慢前行,酒店门口站着的Ryan慢慢收回视线,颇有深意地多嘴了一句:“叶小姐今晚有些奇怪啊。”

一边的孟南照,面色更加凝重了。

而此时的车子里,韩非正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叶缇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车厢内一时安静得令人犯怵。叶缇主动提起要送他,本是因为想到了Andy的话,或许这真的是上天的旨意,是她的一个机会,所以她不愿意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可是当两人真的共处在这样一个幽闭的空间时,她倒没了先前的勇气,要做些什么,要说些什么,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疯女人?

阿山闻见了叶缇身上的酒味,好心提醒:“小姐,保温杯里有我刚刚泡好的醒酒茶,您要不要先喝一点?”

叶缇缓缓抬起眼,半晌,才“哦”了一声。

车子里又静了下来,阿山干脆不说话了,专注地开起车来,开出一截,他突然懊恼地反应过来:“韩先生,我忘了问,您住址是哪里啊?”

韩非终于睁开了眼,语气淡淡地报出了一个地址,叶缇扭头盯住了他,却见他又闭上了眼。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旋即,她兀地开口:“你很怕我?”

韩非不为所动,她靠得更近了一些:“你不敢看我?”

她身上的香水味和酒精味混在一起扑进鼻子里,其实并不太好闻,但他却并未觉得反感,只是被她的问话逼得蹙起了眉头,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与面前的那一双灵动的眼眸对上。她的目光太直接,毫不拘束,坦然又赤裸,然后他听到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怕我对不对?但是你不讨厌我,我知道你不讨厌我的。”

韩非叹出一口气:“叶小姐,你喝多了。”

叶缇甩了甩头发,轻笑:“我没喝多,我酒量好着呢。”她沉默了下,又忽地笑出一声,却听得让人心里落寞:“也许我的确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让你觉得我是个麻烦,但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你太像他了,所以我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你,想要探一探究竟,想要分一分区别,是安慰自己也好,或者为了让自己死心也罢,我没办法,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他一样,你越抗拒我,我越对你好奇,也越不肯放弃,韩先生,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韩非的眼底幽黑而深邃,他直直望着她,倏地展出一个笑来:“你好奇些什么?”

“秘密,你的身上有我想探索的秘密,”她的手指在空中轻盈地描绘着,“从头到脚,我都不想放过。”

韩非轻笑出声,略显沙哑的嗓音却令人心中不由一颤:“不是有一句话吗?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早。”

“我不怕死,”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有一种孩子的天真,说着,她望向窗外的夜空,“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猜我会变成哪一颗?”

韩非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背过去的侧脸上竟有一丝恻隐和动容。

而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中,寥寥的几颗星,暗淡微茫,尽管看的不甚清晰,但却一直在那里,沉默着,陪伴着,永恒着。

同类推荐
  • 彼岸画开

    彼岸画开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谁的叶寒,一直以为自己所有的个性都只是自己而已,却在有一天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身体中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她们是共同生活的灵魂,甚至曾经是完全相同的长相,只是她的死亡留下了永远的遗憾,另一个却还活着。她们拥有相同的梦想,一个选择痛苦的重生,是要梦想,不择手段,一个为了爱情和友情却愿意放弃一切,到底最后是谁的胜利,还是最终都只能沦为伤害?还是她们联手,轻易的让周遭毁灭?
  • 九月里的喜欢

    九月里的喜欢

    大学时期,对他一见钟情,整天追着他,在他面前想要得到存在感。殊不知,他在一瞬间对她动心了,所有的一切不是偶遇,都是精心策划的相遇。有次采访有人提道:“听说你的梦想是带着电影事业走向世界?你现在谈恋爱了,你的梦想亦是如此吗?”“遇见他之前,我的梦想确实是这样,遇见他之后,我的梦想里多了一条,那就是洛维辰。”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我喜欢你的同时你也喜欢着我吧。而你是上天在九月里赠与我的最美好的礼物。【前期校园,很甜很宠溺,全程无虐。】
  • 七七是余生所有的喜欢

    七七是余生所有的喜欢

    “你喜欢韩佑琛就去表白啊?”女生说着“算了吧……我跟他有联姻,那么多年我想什么时候表白就什么时候咯”那人敲了一下林初七的脑瓜子“宝贝啊,三十岁再表白十八岁喜欢的人,这意义能一样吗?”
  • 南山南北海悲

    南山南北海悲

    这是一场关于失恋的故事,这场失恋长达七年,或许更久。
  • 四月微光

    四月微光

    刹那间风撩起她的发丝,那双明亮澄澈的双眼倒映着八年前,不经意的对视,刻骨铭心的初吻,几年离别……回忆总是在一瞬涌上心间,让她感叹青春浮动的暗香,指尖停下的四月。骤然回首,便是再度与你,谱写微光般闪烁的恋歌。
热门推荐
  • 将军凰过尘烟

    将军凰过尘烟

    上一世,我负了你,这一世,我倾尽一切,终遭暗算。三月之时,原本不该在此时盛开的彼岸花,却火红一片,步满她与他相遇的地方,“你怎么这么傻……”他抱着她,她身上穿着第一世他与她初夜的衣物,“若还有来世,陛下是否愿意离开皇宫,只守我一人。”若还有来世,你不是帝王家,那该多好……
  • 幻红

    幻红

    有时候,现实像幻像一样让人捉摸不定。尽管它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在生命最宝贵的时候。那又如何呢?重要的是那些在我们生命中过往的人带来的温暖、改变以及痛楚。
  • 荷色生仙

    荷色生仙

    上仙洛玉爱上了不会说话的师兄,不想在两人大喜前夜师兄跳楼自尽。洛玉醉酒一觉醒来,发现与徒儿光溜溜地躺在了一起,从此被其扮老虎吃兔子。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 异世重生:妖王别吃我

    异世重生:妖王别吃我

    鱼头精说,谁要杀你,我便杀谁!兔子精说,只要你喜欢,那就买买买!狐狸精说,娘子,你是喜欢相公穿男装还是穿女装呀~~~前有猪精鱼精兔子精,后来狐仙蛇仙黄大仙,魑魅魍魉哪里逃,且看女主异世小强生存法则。
  • 我的男神来自古代

    我的男神来自古代

    什么?竟然是反穿?一个古人还想要当明星?理由是他喜欢电视机?当某位古人看到自己出现在电视机上后,一口气买下了十个电视机。颜未央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古人花钱怎么这么不节约?”某古人曰:“我以前都是花金子的。”……颜未央愤慨,“以后钱归我管!”某古人眉毛一挑,将颜未央逼至墙角,“人归不归你管?”当颜未央第N次被某古人逼得面红耳赤,不禁仰天长叹,这到底是穿来了一个什么妖孽啊!!!
  •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全书包含两个部分。《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是黑塞创作于1919年的中篇小说。彼时一战刚刚结束,世界尚未从混乱中恢复,千万士兵、战俘和民众,从多年僵化统一的顺服中,回归既向往又恐惧的自由。有些年轻人在童年时被战争拖走,现在“回归”了,却必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现实世界。而对于黑塞这样的“老人”,那些曾被高度认同的世界观已成了可笑荒唐的明日黄花。一切都变得可疑,令人不安惶恐。在这样一个夏天,一个告别的夏天,充满力量与光芒、诱惑与魅力,弥漫南方阳光与葡萄酒香气的日子,画家克林索尔化身李太白,与他的好友杜甫、路易、亚美尼亚占星师,一同漫游,饮酒,辩论。最终在夏末,用尽生命所有的燃料,完成了最终的画作。第二部分《漫游》是黑塞创作的散文和诗歌集。
  • 我的宠物开挂了

    我的宠物开挂了

    宠物开挂了,得到了系统,最后成为了神兽。推荐新书——荒野神宠进化系统
  • 重生之勋爷追妻套路深

    重生之勋爷追妻套路深

    李悦薇被勋爷花式逼婚时,还是个三没小胖妞儿。没家世,没学历,没身材。李悦薇从头开始就觉得,这个高冷霸总有病,得治。谁知被人暴料,霸总真有怪疾缠身,非她不治。可惜上辈子被恶毒亲人假姐姐臭男人欺负到死的小薇同学,这辈子智商回炉,人生目标是瘦身健美当学霸,手虐渣渣做男神,理想征途是星辰大海,买优质精子,生一堆聪明宝宝,男人这种附产品可抛可弃也!一一一外表高冷的勋爷,一把年纪终于遇到个可以“碰”的姑娘,内心世界难以描述,言行举止说明一切。姑娘生病求助,他全程陪护。姑娘被人欺负,他亲自报复。姑娘高考状元,他送花庆祝。姑娘住不舒服,他包袄款款,将人圈进自家小屋。表白的一刻勋爷继续高冷,“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小薇姑娘点头,“屠叔叔,你是个大好人,人民的好战士!”所以,倾尽心血养小娇妻的勋爷,被发“好人牌”出局,内心世界真真难以描述:哦呜,脸打得好疼!小薇姑娘对手指,“屠叔叔,人家现在只想好好学习,开辟星辰大海的世界。”勋爷吸了一口烟,皱了一下眉头,“好。”
  • 种出一座城

    种出一座城

    一个人一只狗,一座城。来到了启明之地,得到了系统精灵,从一堆篝火开始。建立英雄祭坛,士兵靠种,女仆靠种,城堡靠种,只要有种子你就可以种遍诸天万界。【危险!系统可以被杀死!】团结才能生存下去
  • 灵玉仙缘

    灵玉仙缘

    修仙,白楚只是为了长生,可惜总有人不让他好好活下去,那就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