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螺号的那个夏天
容娴的父母一定希望她是娴静的女孩,只可惜,她从小便辜负了他们的希望。她是四合院里最疯的那个丫头,与男孩们滚在一起打架,一定要做院里的“二王”。
她不争“大王”,那个位置是石磊的。
小螺号的那个夏天之前,容娴与石磊还是非常亲密的。
那年,学校里排演节目,她与石磊被排进一个组,他跳小海军,她扮小螺号。一直到现在,她都清楚地记得那支舞——“小螺号”她从后台跳出,拖着脸儿对小海军笑;“滴滴的吹”他双手放在她腰上,两人一起转圈;“阿爸听了赶快归喽”他们手拉着手,一起对着远处看……
她小学三年级,他是五年级,他们真亲密。
演完节目后,两人一起回家,涂着花花脸蛋的他们成了小朋友的中心,他们兴致勃勃地要玩过家家,石磊是爸爸,她是妈妈。粉笔画出的格子屋,涂着红脸蛋的石磊笑眯眯地伸出食指做敲门状:“老婆,我回来了!”
容娴正准备接口,从她家杀出一腔女声:“娴娴,给我回来。”
容娴怯怯地进家,妈妈披头盖脸的一顿批:“你是大女孩了,怎么还能这样没脸没皮地与男孩们玩?老婆老公地乱喊,小女孩家知不知道羞耻?”
那顿叱责,石磊他们一定是听到了的。它将小螺号的那个夏天划上了句号,以后当然还会有夏天,当然还会有她与石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再也没有曾经的亲密无间。
贺年卡上的三弦琴
石磊升初中后,便不再稀罕与他们这些小孩儿一起玩。
容娴学他的样子。每天书包里装着沉沉的书,手里再握上一本。她看书看得早且杂,最喜欢的,是三毛写的《稻草人手记》,全书讲的多是婆媳之争,但是她看得欢喜。有一天,石磊骑着自行车,手里握着几册书,铃声丁当地从院外进来。容娴慌乱着垂下眼皮,不看他。
车铃声停,支架被踩落地,钥匙相碰,门锁拧动,最后是一声关门的巨响——这些动作发生不过一分钟,但是小容娴却感觉漫长——他没有理她,而她的本意只是希望石磊主动与她打招呼,她要像少女一样对他笑与他交谈,再也不要做过去的疯癫小丫头。可是,他没有理她。
少年人的心态真是奇怪,毫无来由的,他们再也不说话。偶而狭路相逢,也只是点点头,笑一下,摆脱般逃去。
石磊那时真风光,在四合院里数他成绩最好,最高,唱歌最好听,在学校里他的名字也常被高年级的女生提起。容娴在初一时,最窘迫的事情便是被老师叫进办公室。她总能在挨批时,遇上石磊抱着一堆作业本进来。他不看她,她也不看他,但是老师会说:“容娴,你看石磊,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怎么会比他差那么多?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有不懂的问题在课外可以向石磊请教啊。”
容娴每到那时,便羞恼得想从窗口跳下去。上学放学,她刻意与石磊错开时间,她想看见他,但是看见他只会让她感觉自己更无地自容。
元旦时,同学都买贺年卡四下送人。她也买了一张,洁白的底,上面一只金铜色的三弦琴。在取自行车时,她将贺卡丢进石磊的车筐,自己取了车躲到一边看他反应。石磊与几个同学边说笑边向自行车棚走,手里拿着一叠卡片,最上面一张,也是一只三弦琴,她听到石磊得意地在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张雪对我有(琴)情!”张雪是高年级的女生,据说是校花来着。容娴听到这句话后,脸整张的红,突然丢下自行车,从藏匿的地方跑出来,飞快地进车棚。她在他找到自己自行车前,将那张贺卡捏在手里,转身时,正好与他撞个对面,慌乱中,她身子歪向一边。就这样,她在他面前弄摔了自己,同时将一排自行车弄翻,一辆接一辆,多米诺骨牌的曲线。
石磊将岔开双腿坐在一堆自行车中间的她拉起,她连句谢谢都没有说,抹抹眼泪,飞快地冲了出去。
嘴唇吻过的夏天
容娴全家搬离这座城市是在她高一时。她轻松又牵挂。临行前,她一眼眼地回顾石磊家的房门,她希望他能出来送行,哪怕只是一声“再见”。
坐在车里,容娴看着街景飞快地后退,狠狠心咬着牙地说:“就这样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了,她离开了她的童年,她离开了四合院,她离开了石磊。
新的城市新的学校,容娴一反常态,规矩又老实地做起了好学生,温柔娴静。
成绩单给了她新生,给了她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很多男生喜欢她,她却面无表情。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人,谁都不如石磊。细长眼睛,个子高高的石磊。
高考完的那个月,她回老家看外婆。临行前她向父母要四合院那套房子的钥匙,她说:“我想回去看看呢。”
三年的时间改变不了房子很多,但是人都有大变化。
四合院的小朋友都成了彬彬有礼的少年。不再有当初挂着鼻涕与她争当“二王”的脸庞与表情。
她与他们说笑,忽然感觉有阴影压了过来,抬头看,却是石磊。
两人默默地对视,同时微笑,石磊说:“很久不见。”
她机械地重复:“很久不见。”
“你还是那样不听话吗?”石磊细长的眼睛促狭地眨。
“你还是那样讨厌吗?”长大的容娴像小螺号那个夏天之前一样不留情地还口。
近十年的冰冻,在两轮微笑中攸然瓦解。
大家决定去她家聚会。石磊从他家里搬来了煤气,三年没有用过的厨房里飘起饭菜的香气。
石磊的大学同学带来了啤酒。
看着满桌的菜与满杯的酒,容娴忽然感觉自己是大人了。可以夜晚十二点归家,可以化妆,可以打耳洞,可以喝酒,可以谈恋爱。
容娴酒量比自己预期的好,红着脸的她问石磊:“你后来为什么不理我了?”
石磊一脸无辜:“大小姐,是你忽然不理我,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理我呢。”
“上初中时,我总感觉你很讨厌我。”
“我的确讨厌你啊,我在温书的时候,你总在隔壁唱摇滚。”石磊学着容娴的声音,“无法相信,相信什么道理,人们已是如此冷漠……”
容娴拿筷子丢他:“这摇滚也是从你那儿学的,你那时在隔壁,深夜里还在放录音机,这首《无地自容》啦,还有什么《星星点灯》,很多很多又吵又闹的歌,弄得我没有办法睡觉。那时我成绩不好,就怪你。”
一桌有七八人,喝到后来,都不胜酒力各回各家。只余石磊容娴两人,仿佛是要将近十年没有说的话一口气说完。
“石磊,我要睡觉。”石磊的大学同学嚷了一句,自顾自地到另一个房间找床去。
没有了别人,他们忽然又安静了。
容娴有些头晕,用手支着脸,对他憨笑:“你看,你又不理我了。”
这次的沉默没有让他们走远,他们拥抱到了一起。石磊低头吻她,她还没有弄明白初吻是什么味道,整个人便晕倒在他怀里。
故事的结局
很多故事其实没有结局。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不是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成连理的浪漫爱情喜剧。
是谁说的,未来是一道已做好却没有揭锅盖的菜,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终于尝到时,又总是不尽如人意。
我的朋友常说:“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情。”
这话不是公理,放在容娴身上却特别合适。
——容娴酒醒时,发现在身边照顾她的是石磊的大学同学。
“石磊哥哥呢?”容娴问他。
“他女朋友找他,他们出去了。”
容娴想哭,但是没有。她无力地倒在沙发上,痛楚憋屈的心像在被虫子吞噬。
就这样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夏天不过是小螺号的那个夏天的延续,十年前,他让她明确自己是大女孩的身份,十年后,他让她第一次明白恋与失、男人与酒精。
就这样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明天应该回父母的那个城市了,去拿她的大学通知书,大学会让容娴再一次新生。
就这样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四合院里这套房子,她要劝父母卖掉。关于她的童年,她的初恋,她的初吻,她的伤心,会随着另一个三年又三年遗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