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近十天没有见到朗玉了。
虽然我答应过她的爷爷,一有空就去看她,但我却因为内心的疼痛有时不敢去面对她。
深秋的夜晚清冷充满寒意。青色而高远的天空中一群群候鸟掠过,飞往山那边的太阳湖。那里是冬季候鸟的天堂。那个浩淼的大湖,从秋天起,就开始有来自北方的候鸟飞来,并在那里越冬。
车过瓷城体育馆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摇下车窗,看着那座式样怪异的巨型建筑。没有比赛的体育馆是一座空馆,灯光暗淡,像一堆废墟,但我的耳边却有喧响像鸟群一样蜂拥而来。
若干年前,朗玉作为从全市上百万名中学生中选出来的火炬手,就是在这个场馆里把取自窑火的全运会火种传递给一名比赛冠军。那天,在数万人的场馆内,朗玉穿着一身洁白的运动服跑进馆内的时候,万众沸腾。而我当时就在看台上,看着她举着火炬在场内慢跑。
这个场景也成为我以后无法抹去的记忆和生命咒符。
我在那里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继续开着车往陶瓷大学的老校区去。
这些年来,朗玉就和她的爷爷生活在老校园那栋小楼里,她每天足不出户,在她家院子的工棚里拉坯,作画,制瓷。
而她的爷爷,则自她开始封闭在家后,就把自己的工棚给了朗玉。朗玉的爷爷是中国首批工艺美术大师。这个年近80的老人,自从朗玉出事以来几乎不再作画制瓷。这些年来,他只是在和陶院的几名教授一起,完成一套瓷器史的编撰。
出来开门的是女佣,一个整洁的农村妇人。她见了我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就引我进去了。
小玉,陈非来了!
朗玉从里屋出来,她靠在门框上,幽幽地看着我,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一转身又到院子里的工棚里去了。一件青色大长裙把她的身体掩藏着,她像在水面上漂着一样地行走着,无声无息。
我随着她进了工棚,站在她身后,看她在台前摆弄一件瓷器。
瓷土已经越来越差了,瓷总有一天会变成瓦片。朗玉背着我自言自语。
我没有说话,在她身后沾满泥浆的木椅上坐下来。看着她的背影。我知道,这个城市的瓷土已经枯竭了,很多瓷土都是从外面运过来的,土质自然越来越差。
朗玉转过身来,看着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说,既然瓷土已经枯竭,那么以后这个城市会消失吗?
我笑起来。我说,这个世界除了瓷还有很多东西,只要有阳光就行。朗玉怔怔地看着我,好像在想象只有阳光的日子。
总是我来看你,你也应该到我那里去看我才对哦,会所开了快两年了,你一直都没有去过。
我哪里都不想去,连住在陶院新区的父母那儿也很少去。
到会所的人多数是学生和老师,都是和陶瓷有关的人,他们向我建议,要有一个制瓷的作坊,一个前卫一些的瓷艺展示厅,所以我想,能不能拿你的一些作品去作展示。
那不是作品,我才不会答应你呢。
接下来就是各自的沉默。工棚里灯光明亮,两个人好像在光影中成了两件青色的瓷器。
过了一会儿,楼上有了脚步声,是朗玉的爷爷从楼上下来。他出现在工棚门口时,向我笑笑,露出缺了角的门牙。老人已经穿上了厚厚的秋衣,但看上去身体还健康,只是显得有点儿忧郁。这些年来,他一直和朗玉生活在学校老校区的教授楼里,并没有和朗玉的父母到新区去。他曾经跟朗玉说,我只是希望我孙女来照顾我。但是,我知道,他其实是在照顾朗玉。而对我,他除了温和的微笑,几乎很少有太多交流。只是在一年或几年前的某个夜里,在朗玉已经睡去,我和他在客厅默然对坐的时候,他曾经跟我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朗玉回到这个城市的,我真的很谢谢你。
我说,是我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所以只好回来的。他没有再说什么,依然只是笑笑。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从北京一所国际关系学院毕业后,就一直没有过像样儿的工作。我当时之所以选择上与自己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是因为我想远离自己的生活。
我在学校里成绩平平,加上又没有与外交相关的背景,所以毕业后就没有着落,但是我却告诉家人我在一个对外协会工作。
在北京漂了一年多后,小蔚到了两次北京报考音乐学院。结果我的状况被家人知道了。有一天,母亲到了她曾经生活的小巷对我父亲说:让非儿回来吧!我已经在市外办安排好了他的工作,挂在学院的档案也已经落在市委了。
这些事情都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母亲为我办好的。当然,这不是母亲办的,而是她的现任丈夫,那时候她的丈夫是常务副市长。这样我就在北京再待一段时间后回来了。当然,我愿意回来并不是外办的那份工作,而是我常常在北京地铁,街市密集的人群里,老能看见朗玉隐隐约约的身影,我怀疑这个少女的身影已经深入骨髓,无法抹去。
然而,我并没有在外事办待多久。
我在那个单位的工作是安排市领导接待外宾。这个城市每天外宾不断,主要出面接待的是市政府。那时,市长在中央党校学习,常务副市长周春雨便成为政府方面的主宾。这样,我的实际工作就是为这个我最不想见的人服务。
我在那里干了大约6个月左右就辞职了。
那段日子是我异常压抑的日子。我每天都到朗玉家去,我在那里学会了做饭、泡茶、磨咖啡等一些主妇或伙计的活儿,却从来没有沾过一下瓷土。老人说我记得你的手艺是不错了,还能做大件的东西,你为什么现在不沾手了。我说,做饭的乐趣比拉坯强多了,饭是可以吃的,泥巴不能吃。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有一天,朗玉爷爷把他的一件叫《早春》的作品以生日礼物的名义送给我,他开玩笑说,你不是就爱吃吗,当你没有吃的快要讨饭的时候,你就把它卖了,这个够养活你一阵的。
我知道朗玉爷爷的作品的价值。他的作品一直是现当代工艺美术大师中最高的,我模糊地记得,他早年一幅“青江落日图”曾经拍出过近千万的高价。
我的同学,生于做假世家的肖真知道朗玉的爷爷送我一块大件瓷板画后,就天天来找我,不停地带人来看货。有个新加坡来的华侨,是朗玉爷爷作品的收藏迷,他编了一个故事打动了我,我就在还没有讨饭时把这块大件的瓷板卖给了他。
几个月后,我就用这些钱在陶瓷大学新校区不远的山脚下开了这个会所,我跟朗玉说,这个会所是你的我先帮你看着。朗玉有点漠然地看着我。
多年以后,我才想到我把瓷板卖掉这一事情,对朗玉是又一次不轻的伤害,她后来问我:你看清了瓷板画的是什么吗?
我说是幅风景画。缥缈的水面,缤纷的霞光,群鸟纷飞。岸边有两个少年凝望。
那是什么情景你应该知道。
我说不知道。
朗玉说,那次我们到大湖去看候鸟,回来后,爷爷看我高兴的样子就用三天时间自己拉坯,作画,烧瓷,成了这块大瓷板,还用藏了几十年的桃木做了基座,你怎么就卖了?
朗玉的话让我有点如雷轰顶的感觉。早春,那是萌芽的季节啊。
那次大湖之旅是我和朗玉的真正开始,并且成了一生的记忆。但是那景、那湖、那鸟、那少年却是青色的,和瓷板上的记忆完全一样。我为什么会对瓷板上的东西如此忽略。我去找肖真要回来那件东西。肖真说,这能要得回来吗?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告诉他你这样作我你会死得很惨的。
而朗玉的爷爷却好像并不介意。他说,等你们再去太阳湖,我就再做一件。夏天,秋天,冬天,我做个四季图。现在时间过去多年了,朗玉并没有和我到太阳湖去。
6901真的被盗了吗?朗玉的爷爷坐到我的身边问我。
我说,是的,外面的人都在说这件事情。
那件瓷器的坯是你父亲拉的。
是你们共同的作品。我说。
不能这样说,我只在那件瓷器上画了几笔。谁都不能说,那件瓷器是谁的作品,包括你父亲。作为一个工匠,我们任何人都显得微不足道。那件瓷器,是那个时代生生造出来的。老人淡淡地说。
我说,我父亲也从来没有谈过那件瓷器,好像那件东西与他无关。
朗玉的爷爷说,那会是一件神器,对后人来说。
朗玉在坯台前拍着瓷土,对我们说什么好像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