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格死了。父亲说,下午从青河里捞出了一个死人,应该就是陈秋格。
死了?我有些惊悚,是被人害死的吗?
不是害死的,难道他还会去跳河?父亲说,我本来想去认下人,跑到河边后就听说公安局把人拖走了。
说不定不是陈叔,陈叔不会这么容易死的,我说。
在我的记忆里,浑身充满着传奇的陈叔,是不会轻易死去的。我从小就从父亲和其他一些人的嘴里听到关于陈秋格的故事,这个神秘的男人一生充满奇趣,直到晚年才开始平静而安祥的生活。看到他和父亲坐在门口下棋的时候,我就想,这个人这辈子总不会再折腾了吧。
他终于是死了。父亲说,老了都有人不肯放过他。
青河里常有不明不白的死人,说不定不是陈叔的。要等公安局出了结果才知道。我坚持说。
除了他还会有谁!父亲说,然后半晌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让我回家就是陈叔的事吗?我问。
父亲默然。从前他就说过,死后让我来办他的后事,把身后的东西留给我,但他是有后的人,你去通知一下他的家人。
他还有家人吗?我一直觉得陈秋格是独自一人生活的。没有家人,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只有父亲。
他前妻和孩子都在省城里,你想办法通知一下,父亲说,他什么也没有留下,这栋房子是他的,还是要留给他们的。
我从不知道他的家人,怎么通知呢?我说。
她知道,父亲说,去问一下她吧。
谁?我说。
父亲沉默好一会儿,说,你妈。
我呆住了,父亲声音竟如此陌生。
以前她们玩得很好,现在应该还会有联系的。
我不去,我说,父亲所说的“你妈”这个词和这个人差不多被我遗忘,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遥不可及,她生活在青河的东边,我们在西边,穿城而过的青河却是天堑一般。我甚至几年时间都不去东城。
陈秋格从前跟我交待后事的时候,我就说过,等他死后我会去帮他找回家人来,你总不能让我对死人食言吧!
我默然无语,坐在小院里的老树下,大口的喝水。青涩的茶水从喉咙里流进去,发出的声响像梦里的轻雷。
小蔚,我敲了一下妹妹的窗户,很久,小蔚才在黑暗中回应说:我已经睡了。
你起来吧,跟你说个事儿。我说。
屋子里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小蔚才说,哥,老爸是让你去找人的。
看来小蔚也在回避过去。
那天晚上,我一直无法入睡,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坐在陈秋格家看蚂蚁搬东西的情形,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总是出现这样一种场景。其实我应该想起更多关于陈秋格的事情,比如他从外面带回来这个城市买不到的东西给我吃,以及我缠着他讲他参军当侦察排长怎么潜到敌国抓俘虏的事情,或者讲他在这个城市的传奇,但是,这些都没有。总是那副看蚂蚁搬东西的场景顽强地占据着我的想象和回忆。而且诡异的是,那群蚂蚁居然爬进我的梦里去了。就像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一样。我坐在陈秋格的门槛上吃饭。我发现有一队长长的蚂蚁从门外沿着墙根爬进屋里,它们列队穿过大厅,消失在另一处墙角。这些蚂蚁一边爬行,一边运着东西,他们背负着远大于身体数倍的东西在我眼前穿行,齐心协力,步调一致。我一边喝粥一边问陈秋格,我说它们为什么能背得动比自己身体大那么多的东西,它们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往同一个方向赶,而且队列整齐。陈秋格其实当时是回答过我的,但是在这个诡异的梦里却是另一种情形。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冲过去用脚狠狠地踩了两脚,那只巨大的脚就像科幻电影中的小天体,砸到地球上的某处引发尸骨纷飞。我看着这个血腥的场景,把一碗热粥泼到了陈秋格的脚上。
这个诡异的梦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会让我想起。
我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到东城去的。此时,我生活的那条古老的小巷传遍了陈秋格被人害死的消息。邻居们开始谈论起并不遥远的过去,以及那个一生传奇的陈秋格。
是穿城而过的青河把城市分成东城和西城,就像是神把世界分成阴阳两极,二十多年来,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其实站在桥上,就能看见市政府旁边的宿舍区。结构精致的几栋小楼是这个城市的最高领导人和他们的家属居住的地方。那里被百姓们称为“常委楼”,我的母亲就住在那里。
二十年前,母亲离开我生活的那个小巷,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从西城到东城,从黑夜到白天,当她住进那个小楼时,她的丈夫也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市长。
母亲对于我的到来表现出意外的惊喜。而我走进那个绿树成荫的小院后,却因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母亲生活的环境而让我对她又多了一份陌生。权力光影下的母亲依然优雅端庄,她肌肤温润,头发浓密,完全不像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
站在院子里干啥,进家啊!母亲说。
母亲不知道她这句话已经伤了我。在少年的记忆里,母亲也曾这样对我说,但是那是我们的家,而现在这个陌生之地却被母亲称作家了。
就站在这里说几句话。我说。
院子里其实有休闲的长椅,我坐下来后,母亲也随着我坐下来,她用一种复杂但很温柔的眼光看着我。
陈秋格可能死了。需要通知一下他的家人,我说,我来问一下你,他家人的联络方式,他还有遗产。
陈秋格死了?母亲也显得很意外。
失踪了好些天,昨天在青河里捞出一具尸体,应该是他的。
母亲的脸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怎么就死了呢?这个人啊!说完,她的眼角好像有泪。
母亲的样子让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父亲去世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流泪。
他的前妻在省里,每次到省里我们都会一起说说话,秋格死了,她会很难过的。但她不一定会回来,他们的孩子现在没有在国内的。母亲仰着头,看着头顶低垂的某片树叶。
她会这么绝情吗?我说。
母亲惊诧地望了一下我,好像知道这句话我是对她而说的。
已经分开二十多年了,他们的结合本来就是特殊得不像普通人。你让她怎么样呢?那是一个很特殊的环境,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那些东西。
那个黄昏,在充满着草叶和权力混杂的气息的院子里,母亲好像打算向我讲述陈秋格和他前妻的婚姻往事,以及和这桩婚姻相关的某些事情。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对他们之间的情感离合并没有多少兴趣,不过,我还是从母亲的讲述里感到了一段岁月深处透出的寒意。
母亲说,那是发生过的事实,陈秋格这个人,谁也想不到,他这个躲在角落里的人,差点儿改变了一个时代乃至一个国家的命运。
当然,这一切过去了。他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母亲又用手捋了一下乌黑的亮发,开始用那种复杂和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朗玉这孩子怎么样了?她问。
我沉默着。
那是个好女孩,但她的心像瓷窑一样被封闭了,没法打开,你应该从那段感情里走出来,重新开始生活。
我站起来,离开了那个小院。我看见母亲一直站在院门口看着我离开。而她身边不远处的哨兵挺立着,似乎在守护着她,怕她的身体会羽化,随着她温暖的目光追我而来。
朗玉,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