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舟在调查结束之后，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那次事故。“塞壬”号的坠毁最终被定性为一起意外。他作为大副，在执行命令的流程上无可指责，让飞船处于险境的是已经丧生在火海中的船长。但那位船长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有一些相信他的人，他们认为事实并非如此，沙舟既然是唯一的生存者，那么有些责任当然容易撇清。于是在报告上语焉不详的部分成为了沙舟的罪证。
但他并不想辩白，因为他在汇报飞行情况的时候的确没有告诉船长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他曾经在那一瞬间感觉熟悉的舰桥很陌生，灯光都变得暗淡，同事们的脸模糊不清，而船长说“打开6号发动机”的命令就仿佛来自飞船外黑洞洞的宇宙。
他无法准确地表述这件事，那或许是直觉，在他检查过发动机之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还是执行了命令。他应该相信直觉，因为在飞行的职业里，迷信其实是个概率问题。
现在，他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那种感觉，就在他看见红海基地的中央控制室后。
跟外面的整洁平静不同，这间宽敞的控制室就仿佛一座垃圾场——
门刚一打开，他们就看到满屋子的狼藉，除了最重要的中央控制台被固定住，其他设备都被推到了角落里，地上满是腐烂的食品残渣和污渍，还有各种被拆卸的零件。
“我的天啊，”木村惊呼道“这里简直像下水道，耗子才喜欢这儿。”
他们陆续走进去，同时庆幸穿着严密的隔离服——光看着情形就知道味儿有多可怕。
“空气过滤系统会优先处理这个房间，”博士说，“刚才检测过，除了腐败过后的细菌超标，没有其他问题。还有就是这里检测到本地生物的DNA。”
“谢谢，我看见了。”沙舟回答到，他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应该就是那个吧。”
在一面墙下，有一张小桌子，上头摆着两个透明瓶子，里面的液体中漂浮着两个形状怪模怪样的藻类植物。而在旁边，有一个同样的瓶子已经碎掉了，看上去似乎是用力丢在墙壁上打碎的，白色的吸音材质上留下了变色的污秽痕迹，而那一团藻类也粘在墙壁上枯萎掉了。
彼得蹲下来翻了翻那些垃圾。“都是日用消耗，还有一些应急物资。”他说，“有谁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吗？”
“那现在去哪儿了？”安娜问，“看着垃圾的分量，估计住的时间还挺长。”
“也许是红海先出了事故，他们被困在这里了，如果故障排除了，他们可能撤退到了巴比伦。”木村耸耸肩，“也许他们都死了。”
“可是没有尸体，”安娜打量着四周，“这是最奇怪的。”
沙舟来到主控制台前，在博士恢复电力以后，原本沉寂的控制台又亮起了信号灯，然而系统还是瘫痪的，下方甚至还有小火花和电流的呲呲声。
“木村，你能修好这玩意儿吗？”他对队伍里的机械专家说。
那位女士走上来摆弄了几下台面，又趴下去看了看：“也许你可以给我半个小时，另外我得到处找找需要的材料。”
“很好，开始吧。”沙舟说，“另外，沃茨先生和霍尔顿小姐，我希望你们能在基地里巡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安娜，我们两个再调查一下这堆垃圾里有什么线索。等博士宣布他的工作结束，我们就可以联系库克先生了。”
沙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救援场景——没有可以救援的对象。
其实以往的救援也并没有太多惊险和鲜血淋漓的场面，因为能支撑到救援小组到来，那就证明受困者们其实还具有生存的基础条件。当然他也见过一些发出了救援信号以后，已经根本没有生还希望的人。比如因为气压稳定装置故障而整艘太空船变成真空状态，船员们的尸体漂浮在各个岗位上，还有他们赶到以后空间站已经在熊熊燃烧……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能看到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这里真的有些诡异。”木村一边修理控制台，一边嘀咕。
这次她倒是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沙舟却没有接话，博士正将红海基地中的储存资料读取到他的个人终端上。这有些困难，因为博士说基地中原本搭载的AI“母亲”似乎完全被清洗掉了——完全地、无声无息、毫无痕迹。
“我想它是死了。”博士这么说，显得有点冷酷和荒谬。
于是它只能尽可能多地抢救“母亲”的遗物。这几乎都是残缺的信息，包括红海中的一些日程，移民们在曼查克考察和改造星球的记录，还有移民们各自的信息。
在基地中有专门的书记员汇总各个资料，名字叫做“卢克·安吉”，看资料是一位红头发的女性，她的信息签名随处可见。资料归档得非常好，所以调阅起来简单而清晰。但系统的损害使得记录并不完整。
从这些残缺记录中能看出来，在抵达这里的时候，这座沼泽行星就跟预料的一样让人不太舒服，所以飞船降落后的两个月中，大部分移民都在进行行星改造工作，同时也在联系让自己适应环境。
重力方面还好，主要是改造大气。他们在全球的几个关键地点上安装了反应装置，然后释放中和剂。于是大气中的氧气浓度开始增加，有些地方的反应装置还出现过故障，发生了爆炸，引发过大面积燃烧。不过大体上还算顺利，在经过了一年后，尽管味道难闻，但曼查克的大气总算是能让人呼吸了。
当然大气的改变也让这星球上的很多植物濒临死亡，所以移民们实现采集了不少样本，进行基因改造，在大气改造完成以后重新将它们放回到自然界中。
不过，他们做的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这个星球上的植物似乎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在大气的成分被改造以后，它们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重新生长起来。反倒是那些被人类改造过的植株在外面又统统死亡了。
“那么这就应该是移民们改造植物后是样品了？”安娜指着那些透明玻璃瓶子说，“也有可能是他们采集的原始标本。”
“我们可以让博士分析一下，”沙舟并不太关心那个，“这星球上好像没有进化出高等动物？”
“的确没有发现，船长，”博士回答到，“目前读取到的记录结合前期资料表明，曼查克上的动物基本上是无脊椎动物，很多属于原生动物，还有个别软体动物和虫类，而且数量稀少。有趣的是，它们具有一些植物的特征，大概是生态环境所决定的。”
这个时候控制台上的缝隙里闪动了几下，一个全息显示屏从那里弹出来，而木村高兴地拍了拍手，从下面钻出来。
“好了！”她欢快地叫到，“至少好了百分之九十，船长。这个控制室现在可以被我们接管了。”
这位机械师提前修好了中央控制台，使沙舟可以不完全依靠博士来操纵整个基地。他称赞了木村，而对方只是摆摆手，表示这毫无难度。
沙舟分不清她是在客套还是在说实话，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太像自己在社区中见到的日裔。
他试着调取实时监控画面，有些还是黑屏，但又不少都可以看见了——依然没有看到人，无论是在堆满物资的仓库，还是关键的通道交汇处。
沙舟在通讯网路中呼叫两个巡视的安保员。
“我们在地下一层，”琳达回复他，“这里应该是移民飞船的部分了，跟上面比起来不太干净。”
沙舟从个人终端里看到了琳达传回的画面：湿漉漉的地面，有些浸水的墙体，有些设备表面变色了，这可不太像一个符合维护规定的飞船。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生还者或者遇难者。”琳达说，“或许还应该往下走，那就会直接到飞船的底舱了。”
“人都去哪儿了？”安娜说，“难道真的全部转移去了巴比伦？可这基地看起来没有发生任何需要撤退的事故啊。”
“这事儿邪门。”木村坐在控制台边缘，像古代忍者整理武器一样，把她的便携工具放回到身上。
是挺邪门的，但沙舟并不能公开附和她。
“可以，”沙舟对琳达说，“我会开着监视器，你继续向我们传回实时画面吧。”
“好的，长官。”
也许基地最下方会有些干扰，传回的画面偶尔会出现黑屏和扭曲，不过大体上还是能反映现在的状况。沙舟将琳达的画面单独提出来放在左上角，然后继续把其他的界面排列在下方，读取各种记录。
最后记录的中断果然是在12年前，那时候移民们已经习惯了曼查克的历法，记录上显示的是第9年5月11日。
记录员安吉·卢克最后的信息签名是“今天是个好天气，红海的水面泛着金光。——A·L”
没有任何异常。
沙舟想起了他们进入基地前那一片水生植物中间波光嶙峋的沼泽，那在光线下变化起伏的红色海洋，似乎的确可以算是异星的美景。但现在沙舟觉得那种血一样的颜色让他有些不好的感觉——这感觉他还没有来得及抓住，通讯网络里就传来了琳达的叫声：
“船长，我们好像看到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