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舟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成为飞船船长的。他学的是机械专业，原本是想在成为机械师以后多干十年，再去大型星际飞船上做轮机长，但阴差阳错地当了大副，然后就做到了现在的位置。他学的专业对此倒很有帮助，因为他很熟悉飞船的构造，很容易掌握那些不同飞船的结构和飞行要点。
但丁号是他飞过的相对小巧的一艘船，以氘—氚同位素为燃料，跟普通的货运和客运飞船相比，燃料箱要少4个，但加速时间要快一倍。依然采用传统的轴对称重力发生器，龙骨两侧均匀分布着各个舱室。在飞船的下腹部有两架小型水陆空三用穿梭机，也是逃生设备，刚好能容纳6个人。
作为救援署的标配飞船，即便以前从来没有操作过，沙舟也很熟悉这艘船，他知道这个型号的飞船在降落时减震总是不太好，因此需要船员们在收到降落指令以后在各自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
他打算在10分钟后就发布这个指令。
库克大副向他汇报了遥感测试，确认了降落方位。那是“红海”基地所在的地方，位于曼查克北半球中纬度地区，云雾相对较少，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飞行区间。在进入大气层以前他们再次向移民基地发送消息，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那里肯定出事了，船长。”安杰洛·库克对他说，“按照标准程序他们应该给咱们坐标，通报降落条件，而且必须是人工答复。现在我们发出的每条信息都像是刀子切进黄油里一样，半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自行降落，”沙舟对博士说，“倒计时开始。”
“好的，船长。”博士把沙舟的指令传达到整个但丁号。在所有的安全带固定信息返回到博士的处理器以后，降落程序正式被执行。
但丁号如同一只夹紧了翅膀的大鸟，缓缓地进入了曼查克的大气层。从稀薄的外层空间，到粘稠的大气层，飞船外表的隔热层从铁灰色慢慢地变成了浅棕色，然后转变为深红色。气流的震动很剧烈，沙舟用手抓住座椅的扶手——无论多少次，他都很难适应这种带着失重感的抖动，这让他的胃部翻腾。而救援船原本就糟糕的减震功能让他更是从心底产生了一点点恐惧——也许他们会坠毁，至少仿佛会有一种即将坠毁的错觉，这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面对糟糕的回忆。
他紧紧闭着嘴，绷着脸，不希望有任何人发现船长居然在降落的时候有些紧张。这是他必须隐藏的秘密，比很多秘密都重要。
好在这过程持续得并不长，大约在五分钟后，他们就已经穿越了云层，接近了降落点。而这个时候，飞船视窗外的保护罩重新收起，外部的景色顿时一览无遗。
曼查克，这个魔鬼沼泽星球，他们看过它的许多资料图，然而都比不上亲眼看到的那么震撼——
它是个美人，尽管还那么粗野，但仿佛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女人，有着原始的魅力。从舷窗望出去，这片大地上没有起伏的高山，到处都是绿色、墨蓝色和黑色的斑块。那些都是深浅不同的沼泽洼地，长着奇形怪状的植物。跟地球上的沼泽相比，它们的面积大得惊人，有些可以轻易装下大洋洲，甚至整个非洲。
但丁号越接近地面，船员们就越能感受到这些沼泽的奇诡，从巨大的植物群到淡绿色的薄雾，再加上时不时在水面冒出的不明生物，就好像旧日小说里那些毫无科学根据的奇幻世界。现在遥远的恒星正在地平上落下，因为大气层的关系显露出一种泛着灰的红色，这个世界正在进入夜晚，这仿佛让它更加不可知。
现在的光线还算合适，在他们降低到合适的飞行高度以后，很快就看到了移民们在曼查克建立的基地“红海”，那是一个有着巨大玻璃平顶的建筑，看上去是一个圆柱形，顶层有太阳能电池板和伸出去的平台，下方的地基深入沼泽，一直打入了坚固的地壳。在围绕建筑的那一圈亲水平台上，有一块特别大的扇形，上面用黄色的信标注明了停机位置。
但丁号准确地落在上面，轰隆隆的巨响让周围浅水中一大片阔叶植物摇曳起来。
“戴好面罩，伙计们。”库克在收集舱外数据的同时，安娜开始检查他们的装备，履行她的职责：得确保每个船员都带上维生设备。
大家鱼贯出舱，琳达·霍尔顿打头，而彼得·沃茨给每个人分发了武器，负责殿后。
“回头见，库克先生！”沙舟在通讯网里对大副说，“请留意我们的信号。”
那个高大的黑人在舷窗处向他们挥挥手：“注意安全，船长。”
沙舟点点头，五个人组成菱形的队列向基地走去。
因为带着氧气面罩，沙舟感受不到这里刺鼻的空气，但略大于地球的重力让他觉得走起来脚步迟滞。这个停机坪上没有别的飞行器，周围也没有人，甚至连信号灯也没有，一些沼泽蔓藤爬上了停机坪的边缘，结出墨绿的小浆果。
一行人小心地来到基地的入口，两扇自动门紧闭着，上面有些绿色的苔藓植物。琳达确认了安全，稍稍闪开，让沙舟撬开了门边的控制台，发送了几个代码，但是没有任何动静。他只能想别的办法。
“博士，能链接上基地的电脑吗？”
“我尽力，船长。”
AI安静了几分钟，接着控制台里的显示屏闪烁了几下，门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谢谢，博士。”沙舟调亮了面罩顶上的射灯，“走吧，各位。”
就在他们要进入基地的时候，在队伍中间的安娜发出一声短短的惊呼。
沙舟回过头：“怎么了？”
“哦……”安娜用带着一点惊喜的口吻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基地取名为‘红海’了。”
她指着远处——
恒星的余晖投射在这片沼泽上，在水生的高大植物之间，也许是水质的关系，也许是长满了藻类，总之那被风微微吹皱的波纹是如血一般鲜艳的红色……
“红海”作为曼查克的行星改造的起点，最开始的设计就将移民飞船囊括在内的。当飞船抵达这个行星时，移民们勘探过预选的几个定居点，最后落脚在此。飞船先降落下来，变身为挖掘机械和工作平台，然后移民们以此为基础开始修筑基地。等到基地完工的时候，原先的移民飞船也包含在其中，并且被改造成为基地备用部分，成为了保险设施。
因此，当博士被送入基地系统之后，很快就重新在里面建立的联系，沙舟他们一边往里走，博士就一边修复系统上的故障。
“我觉得你该首先恢复照明的电力，”木村鹤在通讯系统中对博士说，“现在咱们全靠头盔上的灯光呢。”
“你说的有道理，木村小姐，但是我认为首先还是恢复空气过滤系统比较好。”博士用轻快的语气说，“你们的氧气面罩还可以支撑1小时35分钟，而我会在5分钟后恢复空气过滤系统，但使基地内的空气适应你们的呼吸需要1个小时。我相当在意工作的轻重缓急。”
“好吧，”木村鹤耸耸肩，“你赢了。”
通讯网络中响起了其他人的笑声，但沙舟笑不出来。现在他们按照资料中的地图从停机坪入口往中心控制室走，沿途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踪迹。从他们试图联络这里开始，就像在往深潭里投石子儿，完全听不到任何回响。就算像资料上写的那样，“红海”中的人数少于“巴比伦”，可一路上连半个人，甚至是一具尸体都没发现，就太诡异了。
——没错，在进来以前，沙舟就做好了看到满地尸体的准备，然而真的深入了基地才发现，除了潮湿的痕迹之外，这地方很干净，没有什么被破坏的痕迹。
可是，按照博士的说法，基地里的空气已经不适合人类正常呼吸，那么这里的移民们是全部撤离了，还是已经都死了呢？
就好像是感应到沙舟的猜测，博士对他说：“船长，这里没有探测到人类活体的踪迹，安全系统也没有被破坏，但是与另一基地巴比伦的联络中断了，我正在尝试恢复。”
“很好，博士，继续干你的活儿吧。”
沙舟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弹出的地图影像，因为电梯全废了，他们现在沿着安全通道向基地的控制中心前进——是建成后设立的那一个，而非原本飞船中保留的备用设备。
他们的鞋子在硬橡胶的台阶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因为排风扇没有动，这一点点声音显得很巨大，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回荡着。空调系统也停止了，虽然隔着防护服无法感知温度，但他们都能从面罩上的水汽知道外头肯定潮湿又闷热。
“我真的不喜欢这地方，”木村鹤嘀咕道，“我可没有勇气让自己的余生都在这大沼泽里度过，我敢说这里的蚊子个头都比地球上大几倍。”
“是啊，说得没错，”安娜附和她，“我也觉得还是自己家里最好，能当开拓者可得承担多大的风险啊。”
“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木村鹤又说道，“这里不像是发生过什么大灾难的样子看，设备都保留得很好嘛。”
“谁知道呢，在陌生的地方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何况是一个刚开始移民的星球。”
“我觉得他们大概都死了。”
“哦，木村……”
“抱歉，这太冷酷了，”日裔女性耸耸肩，“不过我真的有这样的预感。”
沙舟想要阻止这两位女士聊天，但那会显得不近人情，现在他没有宣布紧急状态，没有任何条例规定船员在安全的环境下不能聊天。他只是不喜欢木村的口吻，那种太过于置身事外的口吻。她没有真的接触过死亡。对于死亡，任何人都应该带有一份敬意。
“空气过滤系统恢复。”博士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再向各位报告一个好消息，我能够提前恢复电力系统。”
“干得不错。”
“谢谢，船长。”
沙舟知道对AI提出表扬其实是将他当做了人类，对于人类来说是情感，而AI的感谢只是一种情绪反射，它并不会因为这表扬而提高效率，也不会因为斥责而消极怠工。沙舟最喜欢博士的这一点。
“另外，船长，我想提醒你们，现在按照地图，你们应该接近中央控制室了，抵达以后请不要着急调试开关进门，按照我的计算你们只需要在原地等待两分钟，电力系统就能恢复，我会把门打开的。”
这建议每个人都乐于接受。他们爬上了台阶的顶部，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进入了一个更加宽敞的通道。沙舟转头打量着周围，射灯的光把中央控制室的大门照亮了，全金属的门还铮亮铮亮的，也显得完好无缺。
“这里也没有人。”琳达迅速地扫了一边周围的情况，“现在我们可以贴在门两侧的墙上，别正对它，我可不想一开门就迎面撞上什么倒霉事。”
四个人听从了安保员的安排，但要整个人贴到墙上还是很难的，隔离服让他们都胖大了一圈。木村发出咯咯的笑声，抱怨这衣服本来就不是她该穿的码。
她真是个活泼的姑娘，沙舟想，也许感知力稍微迟钝一点也是件好事。
很快，通讯网络里就不再有人说话了，就像突然有天使飞过，也有可能就是在这样地方并不能一直若无其事地聊天，总之，沙舟只听见隐约的呼吸声。他并不能肯定这声音来自哪个人。
黑暗和寂静让时间变得特别漫长，沙舟仿佛听见了一种细微而隐秘的沙沙声，在这墙壁之中游移着。他转头看了看他的船员，他们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也许是错觉，有时候气压会变化会让他出现幻听。
沙舟回过头，但那声音依然清晰，就在他烦躁地想要站直了身体甩甩头时，博士的声音响起来：
“电力恢复。”
就像普罗米修斯点燃了第一支火把，基地中所有的照明系统都陆陆续续地启动，发光的天花板和角灯顿时让这幢建筑里亮如白昼。
“万岁，博士！”木村欢呼道。
沙舟抬起头，耳朵里的声音也消失了。光明对人类来说真重要，他想，这简直是救赎。
“打开中央控制室大门，博士。”沙舟命令道。
“是，船长。”
彼得和琳达飞快地分列到大门两边，端着枪，做好了准备。
只听见一阵轻微的气压声，两扇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