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乘公交车上学的路上,凯莉和我订了个计划:放学后到集市上去,看能不能劝路易斯鼓捣一下我们父母的记忆。也许,他们忘了相互的憎恨之情后,我们就不用面对这一团糟了。
“你觉得这有用吗?”我问。
凯莉耸耸肩,“不清楚。”
树木和电线杆在车窗外闪过。
“也可以跟他们谈谈,”我说,“不行再尝试这个。”
凯莉只是咕哝了一声。这不能怪她,我也觉得这事谈论多了,只怕会把我俩引到始料未及的地方去。
学校生活过得稀里糊涂的。该吃午饭我就去吃午饭,只是尝不出一丁点味道来。其他同学在周围笑着闹着,凯莉和我假装跟他们一起在笑,但我们会相互瞥一眼对方,让彼此知道我们在想其他的事情。山姆·海德当然也在学校里,而且仍旧怒视着我,不过我不在乎。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我跟凯莉在学校门口碰面,然后朝大路走去。我已经给爸爸打过电话了,跟他说凯莉在集市上弄丢了游戏机。那是她的主意。我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爸爸听了很不开心,但还是同意让我俩去集市上找找,稍后会到那里接我们。这样干净明朗的天气,待在外面很舒服,我们背着双肩包,没有说话。不过,我们总算在努力了,努力解决一些事情。
“你觉得卖掉记忆会不会有伤害呢?”凯莉问。
我踢走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石头,那东西掠过路面,飞到十英尺远的地方,撞到一条车辙,翻进了灌木丛里。
“路易斯让我看诺曼底登陆日时,并没有出现什么伤害。我想他只是……拿走记忆那么简单。一旦记忆被拿走,你甚至都不会想着要去怀念了,对吧?因为你根本不记得了。”
空气凉爽,镇子里的人在屋外修整草坪,或走在通往杂货店的路上。叶子开始变色,有些树呈现出了红色、橙色或黄色,其余的恐怕还要等一两周。到那时,会有大型旅游巴士蜂拥而来,那些人乘几个小时的车程,就为了看一看叶子。叶子确实很漂亮,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树不是吗?在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缅因州在经历秋天。
凯莉在沉思。“也许吧。”听她的声音,她还是不相信路易斯是真人真事。我曾试图说服她,但她之所以跟我过来,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我咽了一下口水,“也许他们不是要离婚的意思。”
“就是那意思。”凯莉说。
“但是,我们可能——”
“就是那意思。”
我们在大街上左转,朝露天市场走去。赛马场上传来的马蹄声和广播员的嗡嗡声沿路回响,离着很远都能听到。缅因州县城的集市年年如此,有拖拉机拉车比赛、骑马比赛、碰碰车大赛。我已经闻到了油炸圈饼的味道,不过现在一点也不想吃了。
“我们这就进去,”凯莉说,“直接去路易斯那里,把问题说给他听。不要谈看记忆的事,不要分心,好吗?”
我点点头,这样应该可行。
进场子得付钱,前面已经排了一队人,大部分以家庭为单位,不过人没有昨天那么多。凯莉和我各自付了五美元,然后直直地去了记忆商店。万一路易斯走了怎么办?万一修复爸妈感情的唯一方法最终——
帐篷还在,紫色、绿色和白色的布条,前头仍旧挂着招牌。我松了一口气,随后僵住了。招牌上多了一张大大的粘上去的便条。我们靠了过去,仔细看那便条。
出去午餐,马上回来——路易斯。
“太好了。”我说着,绷起的双肩终于垂了下来。
凯莉微微一笑。“确实有帐篷,跟你说的一样。他随时可能回来。”我们站到一边,查看人群里有没有路易斯的踪影。我的脚在颤动,万一路易斯不愿意按我们的计划行事呢?
“你注意到没有?”凯莉问。
我扬起眉毛。“什么?”
“有什么……不对劲。你看那些人,一脸茫然的样子,好像迷路了。”
她刚说完,我就注意到了。不是所有人,但有好大一部分人。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四处张望,就好像忘了自己为何在那里。集市好像成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有些经营货摊的人也出现了那种模样,不过并非全部。
一个童子军带头人瞪着我,宣传童子军活动的小册子抓在手里,他下巴松弛,一行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我朝身后瞥了一眼,以为他注视着那里的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我回头看他时,他擦了擦脸,茫然地朝手里弄皱的小册子皱了皱眉。
我胃里头打了个结,舔了舔舌头,“你不会觉得这是路易斯干的吧?”
“你说呢,反正只有你见过他。这些人就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应该跟他有关吧。”
“但是路易斯昨天帮过我,他没有——”
一个女人朝帐篷走过来。我抓住姐姐的手肘,把她拽到旁边卖皮帽子的货摊那里。
“干吗呀?”她问。
我朝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她已经停在了记忆商店前头,审视着帐篷。她像个大学生的模样,很漂亮,个子高高的,棕色头发剪得跟男孩子一样短。天气已经凉了,她却穿着牛仔裤和T恤,胳膊上满是文身,一直延伸到手腕,在那里突然终止,看上去就像穿了一件长袖衫。文的究竟是什么,很难看得出来。有一刻我觉得,好像是一个痛苦呐喊的男人,但随后又觉得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并非她的文身会魔法般变化,而是那些图案更像是某种抽象的艺术作品,不同于那种写着“妈妈”二字的心形文身。
总之,呈现出的图案都让人很不快。
她取下便条,走进了帐篷。凯莉瞪着我问:“那是谁?”
我摇了摇头,“路易斯昨天警告过我,让我别靠近她。他正在找她,还说如果我发现她,就过来通知他。”
“会不会是他的助手?”凯莉说,“或者孙女?”
路易斯不像那种会雇漂亮女人的老头子,孙女倒是有可能。你又没办法对自己家人挑挑拣拣。
“我们还是等他来吧。”
凯莉装出不自然的笑,“你害怕跟女孩子说话?”
“不是,但是……你看到她的文身了吗?”
我姐姐拉着我向前,“我们到这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帮到爸爸妈妈,你可不能因为一些文身就畏首畏尾的,本。”
我才不怕那些文身呢。虽然它们确实令人毛骨悚然。我之所以忧虑,是因为路易斯警告过我。不过,也许我的眼睛欺骗了我,也许路易斯就在帐篷里头,只是忘了把便条取下来呢。我任由凯莉引着,进了帐篷。我们在缅因州的利文斯顿,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的,对吧?
那个女人坐在桌子后头路易斯的椅子上,我们进去时,她正盯着帐篷门帘。有一会儿,她背着光,就好像光线不愿意落到她身上似的。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模样,就像一位君王,只是还缺个椅子基座,少几个毕恭毕敬的侍者。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她又仅仅是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了。“有事吗?”她问道。她的声音很低,我只觉得脑子里闪过一幅画面,那是一片幽深的湖,湖上结了冰。
凯莉和我努力想说话,但都没有说出来。那个女人瞪了凯莉一会儿,好像发生了点什么,但我不确定。有那么一会儿,我姐姐充满了果断和坚毅,但随后,那种锋芒就消失了,她看似松弛下来,平静了。
女人转而看向我,一阵尖锐的疼痛在我右眼底部涌起,就好像有人把针烧得红红的,然后用力戳进了我的脑子。我又惊又痛,叫了一声,痛感消失了。“我知道了,你跟路易斯谈过。”那个女人说。
我揉了揉眼睛,勉强说道:“他在哪儿?”刚才的痛感怎么没了?
她朝我轻轻笑了笑,“他累了,让我帮他照看一下生意。”
“你是他孙女吗?”凯莉问。
她笑开了一点,“你怎么猜到的?我的名字叫吉娜维芙。”
她长得一点也不像路易斯。不过,谁知道路易斯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问。
“没什么,”我说,“我们只是想跟他谈谈。”她仍旧盯着我看,但没有说话。“我们可以待会儿再来。”我补充道,同时抓起了凯莉,想拽她到外边。
凯莉胳膊一扭,挣脱了,“你也能那样吗?”
“哪样?”吉娜维芙问。
“给人记忆,”凯莉说,“买记忆,借记忆,就那类的事情。”她担心看见记忆的事有假?五分钟以前,我们的关注点只放在爸妈身上,说好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看记忆上。
“她只是个助手,凯莉,”我说,“我们可以——”
“一点也不难,”吉娜维芙说着,轻轻耸了耸肩,“你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记忆想看一看吗?”凯莉点了点头,“西部拓荒时代的事。我想看看OK畜栏发生的枪战[3],或者看看布屈·卡西迪[4]。你有那类的记忆吗?”她遗传了爸爸的爱好,喜欢西部元素,但是这很荒唐,不是说好了“不要分心”的吗?她怎么就忽略了我呢?
吉娜维芙的脸上又浮起了笑容,“我看你是仔细考虑过了,好得很。我呢,也碰巧有你喜欢的那类记忆。一个曾行刺过狂野比尔·希科克[5]的人,他的记忆可以吗?”
凯莉笑着回答:“非常棒。”
“那就好,”吉娜维芙说,“不过你要付费。”
凯莉一脸的茫然,“第一次不是免费的吗?别人可是——”
“他又给人免费体验了?”吉娜维芙说,“他要那样的话,根本没办法维持生意。我一直跟他说,他就是不听。不过,我可以给你展示差一点的记忆。兴登堡号空难[6]的旁观者,怎么样?只是让你体验一下。好东西你就得付钱了。”
“好,让我看兴登堡号空难吧,”凯莉说着,伸出了手,“证明给我看。”
“凯莉。”我说道,但她没理我,紧紧抓住了吉娜维芙的手。我姐姐的身体僵住了。昨天路易斯向我展示二战的记忆时,我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子。凯莉的眼睛向脑袋后方转,整个身体在颤抖,就好像碰到了强烈地震。吉娜维芙紧紧抓着她的手。
我想让她们就此打住,但又不知道会不会引发不好的结果。万一让我姐姐昏过去了呢。那个女人真的只是让凯莉看兴登堡空难吗?究竟是什么情况?会不会是在窃取凯莉的记忆,把她拥有的一切都偷掉?想想刚才凯莉看着她时出现的变化,我只觉得双膝发软,不由得靠住了桌子。
也许吉娜维芙已经偷走了凯莉的记忆。
凯莉颤抖得更厉害了,嘴巴张开,随后又颤动着闭上,眼睛全白了,右胳膊不停地抽搐,呼吸非常急促,非常浅。她是不是噎住了?
吉娜维芙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些许笑容。她透过鼻子深吸了一口,就好像在细细体味某种香气或感觉。这不对劲,她可能正夺走凯莉的记忆。我姐姐的这副模样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她不省人事,那么无助。我们为啥要到这儿来呢?我怎么会让她抓住吉娜维芙的手?我不能光这么担忧下去,我要不赶紧做点什么,她可能会死在我的跟前——
颤抖停止了,我姐姐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直直地看着我,“本,你该看看的,是那架大飞艇,炸掉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球——电影里都没看到过。这次却是亲身经历的,我就在那里。”她脸上的笑变成了迟疑,“有尖叫声……”
“哦……”吉娜维芙的声音明亮而惬意,“这下相信了吧?还有更富感染力的,谁想体验一把?”
凯莉迅速点了点头。
我清了清喉咙,“我们没钱。”
吉娜维芙在空气中弹了弹手指,就好像在把一只讨厌的苍蝇吓走,“钱,谁说要钱了?这是物物交换,宝贝,用记忆交换记忆。相信我们大家都会同意的。”
凯莉正要回答,我打断了她,“我们还没让父母在表格上签字许可。”
“你们俩已经够成熟了,对不对?”吉娜维芙说,“我看就不需要什么讨厌的旧式表格了。我们是年轻人,根本不用相信那一套。”
凯莉说:“我们还是——”
“还是再想想吧,”我替她说道,“能不能给我们点时间?对了,你想买什么记忆呢?”
“只要是你想卖的,都可以。”吉娜维芙答道。即便是在帐篷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也明亮活泼,让我想凑近了细看,好好看。但是,盯着看久了,我眼睛后方的疼痛就又回来了,而且更加火辣辣地疼得厉害。我移开了目光。
她继续盯着我,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不过嘴角稍微绷得有点儿紧。她有点失望?“你们的父母逼你们学了五年的钢琴。我可以用很高的价钱,买走你们五年的手部练习经验。然后,谁要是想弹钢琴,又不愿意花这么多年时间来练习,我就可以把这些记忆卖给他们。价格会稍微提高那么一点,不过大家都开心。这事绝不伤天害理,年轻人。”
她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但又有点困惑,就好像她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持不同的看法。
“是的,”凯莉说,“本你觉得呢?确实不伤天害理。”
凯莉怎么这么急切呢?我们今天不是来看记忆的,是来帮爸妈的。而且,如果不伤天害理,怎么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呢?她的文身又为何呈现出那么扭曲的形象,一会儿是人们的皮肤被切开了,一会儿又变成一座房子被烧为平地的景象?还有,实际上你根本看不到文身的形状发生变化,那种感觉更像是在看云,一开始觉得像一条狗,再看时,就变成冰激凌蛋卷的样子了。
只是比那邪恶多了。
吉娜维芙又做了一次努力,“当然了,也不一定是钢琴记忆。你们可能觉得奇怪,谁会花钱买那个呢。也可以是尴尬的瞬间,比如在朋友面前犯傻的时候,打架时被人揍扁了,那种事你们根本不用记在心里,对不对?”
“可谁会买那种记忆呢?”凯莉好奇地问。
“有时候,最好还是别问那么多,尤其是你不想知道答案的时候,”吉娜维芙说,“成交吗?”
凯莉想说成交,我从她眼里看出来了,她很热切的时候,眼睛就会变大。不过,她先看了我一眼,我摇了摇头。她把下嘴唇内部咬了一下,“可以让我们考虑一下吗?”凯莉终于问道。
我松了一口气。
吉娜维芙轻轻耸了耸肩,“当然。随时可以回来,不过我要在周末前拿到记忆。我已经跟一群买家预约好了,周五见面,他们是非常……不耐烦的一群人。”
“路易斯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我刚才说了,他劳累过度,我让他休息去了。”
我希望他没事,总觉得是吉娜维芙对他做了什么,这种想法令人不快,但很有可能。“那我们考虑考虑吧。”我说,“这会儿我们得走了,爸妈该找我们了。”
我拽着凯莉出了帐篷,没让她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