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奇本可以一出门就远远消失,他本可以把我塞进出租车了事,管我是不是无处可去。要是讲义气一些,他大不了还可以用他取之不尽的银行卡给我开一个酒店房间。
但是他没有。我在感激和害怕之余,忍不住揣度为什么。
“我们得报警。你继父差点开枪打你。”
我盯着依然沉默的该死的手机,然后捂住胸口,似有千斤巨石压在上面。我对着空气,沙哑地喊出声:“妈妈。”
芬奇再次用手臂环住了我,扶着我坐上一截低矮的园墙。
“听着,听着,深呼吸,好不好?深呼吸。”
我打了个寒战,小口呼吸着空气。我从来没有发作过恐慌症,但母亲有时会。她以为她瞒得很好,但我一直知道。
芬奇在我面前蹲下,“没事的,没事的,深呼吸就好。”
他的话像一把引子,助燃了我心里的火。我一把推开他,跳起来,双手神经质地攥紧又松开,希望能有一支烟。我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昨晚母亲身穿酒会短裙,黑暗中母亲睡进我的房间,母亲开车,母亲大笑,母亲的褐色双眼凝视着我。
自打懂事,我就一直保持着警觉。当母亲努力把我们脚下的一寸半尺变成可栖身的家,我会时时留意着霉运的来临。但这次我放松了警惕,我让噩运有机可乘,带走了母亲。
“奥德丽说腹地带走了他们。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芬奇抱歉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哈罗德公寓前的街道仿佛变了形。街灯灭了,一切都融进暗影。古老烟尘的气息,稀疏树叶委顿的沙沙声。恐惧包围着我,威胁要将我吞噬。我用高涨的愤怒和异想天开与之对抗,“数三下,如果那盏交通灯变绿,妈妈就会从转角走出来。”灯变绿了,母亲没有走出来。
芬奇走在我身后,保持着一定距离。“要是——”他截下话头,等我发问。
“有话就说。”
“你会生气的。”
“不管生不生气,有话你就直说。”说话是件好事,说话让我留在原处,和芬奇一起站在街灯下,而不是冲进感受不到母亲的荒芜的黑暗世界。
“要是她所说的腹地,就是指那个腹地呢?”
“说人话,芬奇。”
“那个腹地,你知道的,和那些故事有关,它们都发生在那里。”
他切换到学者模式,这招管用,我胸口的重压减弱了。“所有童话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地方,一个叫‘从前’的地方。”
“阿尔蒂亚的故事不一样。有这样一种推测……”
我抱怨出声。我曾发现一两个冷清的留言板,一群粉丝和民俗学者在上面交流对阿尔蒂亚作品的意见。按说她的出名程度并不足以有网上拥趸,但这无闻恰恰增强了她的吸引力。“哦老天,你真是死忠粉。你相信那些推测?”
这话惹恼了他,他的声音严厉起来,“没错,我是死忠粉,现在那些没用的东西正是你需要的。你听还是不听?”
我有点吓倒了,但这不是坏事。我点点头要他继续。
“所以有这么一种推测,”——他刻意强调“推测”这个词——“关于六十年代阿尔蒂亚的失踪。该推测认为她当时是在某处搜集故事,就像艾伦·洛马克斯[27]为美国民俗音乐做的那样。而腹地是北方某个偏远地方的代号。”
我知道这个推测,它其实听上去很有道理,而也许这就是我烦它的原因。
芬奇紧追不舍,“那么如果奥德丽说的就是指这个腹地呢?也许阿尔蒂亚因为获取故事惹恼了某人,也许某人想要得到回报,所以……”
我帮他说完,“所以现在,四十年后,他们就来跟踪她的家人了?鬼晓得哪个挪威牧人最终一路来了纽约,来报旧日的仇?”
红发男子的脸在我脑海里闪过。我应该告诉芬奇关于他的事,但我心里一直想着纳尔逊·艾格林[28]的一句话:“永远别跟一个麻烦比你还多的女人上床。”我离跟芬奇上床还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我的麻烦却在变成他的,我不想再添油加火了。
他耸耸肩,“这只是个推测,它总得意味着什么。他们毕竟留下了书里的一页啊,天知道也许它是个暗号呢。”
“喏,你得告诉我《艾丽丝三次》的故事,也许那里面有线索,能让我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好吧,我们单独找个地方。”他看着我的脸,露出一个紧绷、匆促的笑,“单独是指,我爸和继母听不到的地方。现在他们中哪一个肯定已经在家了。”
最后我们在79街吃了晚饭。就是那种一碗面丸汤都要十二块的地方。芬奇要了一份这种面丸汤,以及一个多层三明治,外加泡菜。我要了蓝莓酱煎饼,因为我跟红发男子当初吃的就是这个。果酱在盘子里迅速凝固,被压抑的记忆并没有汹涌回来。
手机放在桌上,每看一眼沉寂的黑色屏幕,我的心就下沉一点。母亲不在,世界都变了,像是灯光照不透黑暗,被弹离开来。我从侍者放在桌上的勺子内壁看到自己的脸和惊恐的双眼。
芬奇吃了一块泡菜,将另一块放在我的碟子边上,把最后一块切成四片塞进三明治。“好吧,我记得《艾丽丝三次》是这样。”
虽然讲述过程中芬奇不停地自个儿东猜西想,把这个故事和别的故事扯到一起,但他讲得比我期望的更为详细。故事大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