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陈超先生走了!他离开这个尘世也已一年多的光景。相信他在天国安好!他的电脑已经被换成了钢笔。他仍然欢欣地写作,接受母语和时间的馈赠,也迎接那些黑暗和寒冷的挑战。
太行山麓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是一个诗人青铜雕像的侧影。一个诗人得以在此安眠永生!奇怪和不解的是先生从2014年10月31日凌晨远行,到2015年4月25日安葬,我竟然一直未能在梦中与他相遇。念之,黯然无语。这成了我最大的一个心结,何日才能释然?
4月27日黄昏,参加完《人民文学》的一个活动我独自由宁波往素有浙东第一寺之称的五磊寺(始创于三国赤乌年间)。到象王峰时已近黄昏,山脚下是肃穆不兴的杜湖。抵达山门的时候夕阳正要落山,在大雄宝殿外礼佛正好赶上宏大的水陆法会。傍晚的寺院只有偶尔几声江南的鸟鸣,我和住持宗利法师吃斋喝茶。期间,我对他谈到了此行的一个心结。法师说了很多,生死悲辛点化与我心多有契合。出了寺院,没有灯火,久违的黑暗中只听见真明池分外响亮的流水声。下山复回闹世,却偶然看到邓石如的书法,是一首诗:“晓起犹残月,柴扉破雾开。呼童扫花径,梦有故人来。”看到最后一句“梦有故人来”,我心头一震。前三句实写,最后一句宕开虚写,却是道尽了人生冷暖与尘世期盼。深夜回到住处,凌晨入梦,竟然梦中陈超老师如期赴约。与我隔着一个木制案几欣然入座。他展开我的一篇文章,指点,满脸笑容灿烂,面容饱满红润,笑声爽朗。等清晨醒来,梦中情形仍历历在目胜于亲历。真的是“梦有故人来”呢!此时,距先生下葬刚好三日矣。
2016年2月4日,立春。我在残留的冬雪中看见了转世的桃花。诗人曾经在26年前的诗歌里完成了它:“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那么矜持——/在最后的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第二次升起,/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2014年万圣节,陈超通过一次真正的飞翔完成了它。我相信,他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升阶书。这就是诗人的命运!一语成谶。
2014年10月30日。
这一天的黄昏我终于编完了年度诗歌评论选的书稿。在将年选目录抄写下来的时候,我实在没有精力将它们输入电脑。这个晚上,在北三环附近的一个酒馆我和商震等友人吃饭。商震因为有事到得很迟。他甫一进来,刚刚倒得满满一大玻璃杯子的白酒猝然摔落地上。实际上,我们都觉得这不奇怪,但是满地的酒味让我多少有些不安。夜深了,大家散去。我却不知何故久久徘徊在北京的大街上。实际上很多年来我醉酒后都是在深夜的大街上独自游荡。越是到了秋天,我越是被一种悲凉而又明亮的氛围所笼罩,而怀念则成了我夜晚遥想的最好方式。几乎每次夜深静寂的时候我都会拨通陈超的电话。无知的我不会想到我是如此莽撞和无礼,而且一次又一次。而每次陈老师都劝慰我,“俊明,少喝点酒啊!”每次深夜打电话的时候我都知道他正在灯下写作。每一次我都感受到灵魂和诗歌的大雪正在降落下来。秋风吹来,我走累了。头有些晕疼,我靠在青年沟路道旁的一棵银杏树下。耳边偶尔掠过车声。我该回去了,掏出手机,此时已经是2014年10月31日了。凌晨两点十六分。躺在床上仍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早上六点钟起来上班,公交车迟迟不来,我背着包步行去单位。有李建周的未接电话。当时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多年来李建周从来不会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快到单位门口的时候商震的电话打过来。短短的一句话过后,那一刻开始我只有眼泪、寒冷和痛彻。一座雪山在瞬间崩塌,万吨寒冷扑面席卷过来。我想起先生的诗句:“谁疼痛地把你仰望,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稀的星光?”风车闪光的叶片将谁的灵魂刨得雪亮?到了办公室,我发了一个微信,又很快删掉。内容是:一生的眼泪都要在今天完成吗?沈浩波打电话过来,他还不知道陈超老师出事了,问我在干什么,我回了他短短一句话已泣不成声——陈超老师走了。
出了单位上了出租车,这次去石家庄与以往完全不同了。在去石家庄的路上,那么多的陌生人。在西站候车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那么多的陌生人,他们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无故地垂泪。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今天为什么急急赶路。告诉你们吧!我从此每天都会走在这条通往石家庄的路上。那里如今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已经矗立起一座诗歌精神的灯塔。它的亮光能够穿越21世纪雾霾滚滚的城市,能够穿透我俗世中昏聩不已的内心。
从此以后,尘世再无先生!可是,人格、诗歌和评论必将存留下来。
从此以后,陈超仍将一次次出现在校园里,出现在图书馆和博物馆,出现在那一首首“无端泪涌”的诗行里。
当清晨的阳光镀亮河北师大校园女生的背影和阔大的梧桐树叶,陈超老师骑着单车斜挎书包来到面前。那磁性的声音,那温暖的微笑!那头“温顺的狮子”!这架单车已经在师大成为佳话,很多年陈超居住在城北,师大却在石家庄的东部。尤其是在冬天冰雪满地的时候,当学生瑟缩着袖着手蹩进教室的时候,陈超却身着单衣满头大汗端着一个飘着咖啡香气的巨大玻璃杯阔步迈进教室。
那架老式自行车还在吗?还是它早已落满了沉重的灰尘?它能够承受时间的重压吗?十多年前我穷得只剩一身傲气,每次去看陈超老师的时候都是跑到超市去带上一盒咖啡,甚至到了北京也是如此。因为在1999年冬天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陈超走上讲台手里端的正是一个粗大的咖啡杯。
师大校区几易其所。但是,从此以后,同学们,当你们走进图书馆的时候会想起陈超的那首诗吗——
“河北师大图书馆/线条简洁又流畅/新油漆的桌椅比读者漂亮/散发着清漆的香味儿/和开朗的光芒//我喜欢的姑娘/正站在铝合金升降梯上/将新购进的诗集整齐摆放/刚才她还在林子里跳绳儿/起伏的发辫使我怅惘/一些书已经上架/另一些从她手中滑落/我看到地下一本《生命诗学》/擦亮了她野薄荷一样的目光……”
他是校园里那头雄健的温柔的狮子!师生如是说。
陈超更像是一个工业时代大汗淋漓的骑单车的人。他在阵雪、雾霾和逆风中前进,诗思和存在的隐痛在冬夜中静顿、沉潜。时间的指针悄然掠过惊惧的目光,他擦拭和点亮了那个又温润萦怀的旧式灯盏,“我站在最冷最暗的旷野/望着你给我展示的家园,/今夜啊,让我放下火杖,拿起诗歌”。
2015年,再次到达陈超先生脚下的时候已经是深秋。黑色的大理石刚刚被地道的二锅头洗净,那五十六个酒杯里有落叶,也有昨夜并未散尽的星光。我一次次对自己说,这真的是一个好去处。
本书收入了相关的纪念文章,关于陈超诗歌创作以及诗学的研究论文、对话以及悼诗。限于篇幅很多诗文未予收入,这是不小的遗憾。当抬起头,春天已经到来了,那比黎明更高峻的所在你是否已经看到?
2016年立春,丰润乡下,改定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