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芝
一
汪内相将赴临川,曾吉父以诗送之,有“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之句。韩子苍改云:“白玉堂深曾草诏,水晶宫冷近题诗。”吉父闻之,以子苍为一字师。
按,前人谓文章当力去多馀字句,而诗则更应如此。“堂中”“宫里”,合掌可厌,又不特多馀而已。苟限于格律,则增意可也。“深”“冷”正是增意。
二
东坡诗云:“君欲富饼饵,会须纵牛羊。”殊不可晓。河朔土人言:“河朔地广,麦苗弥望,方其盛时,须使人纵牧其间,践蹂令稍疏,则其收倍多。”是纵牛羊所以富饼饵也。
按,学人翻遍万卷书,不及土人一语破的。故学诗者不可只抱百十部诗文集,便以为天下去得也。扩充眼界,何处不有诗材。学人切不可怕博涉多闻。
三
维扬之扰,衣冠皆南渡(按,此指金主亮南侵之役)。王邦宪客宛陵,与其乡人相遇,作集句云:“扬子江头杨柳春,衣冠南渡多崩奔。柳条弄色不忍见,东西南北更堪论。”“谁谓他乡各异县,岂知流落复相见。青春作伴好还乡,为问淮南米贵贱。”其叙事有情致为可喜,近时集句所未有也。
集句近世往往有之,惟王荆公得此三昧。前人所传,如“雨荒深院菊,风约半池萍”之句,非不切律,但苦无思耳。
按,集句通人所不废。或者极力非之,所谓“太白惊笑子美泣,问君久假何时归”者,讥刺过甚,正可不必。然集句欲佳亦难,往往费力而不得讨好。无此才者,万勿轻试。
四
余顷年游蒋山,夜上宝公塔,时天已昏黑,而月犹未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有声。忽记杜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珰。”恍然如己语也。又尝独行山谷间,古木夹道交阴,惟闻子规相应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洗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惟当所见处,乃始知其为妙。作诗正要写出所见耳,不必过为奇险也。
五
余读东坡和梵天僧守诠小诗,所谓“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唯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未尝不喜其清绝过人远甚。晚游钱塘,始得铨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乃知其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之澜,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
按,东坡平生作诗词,好与人争胜,这一回却的确输去了。
六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此一诗,杜牧之、王建集中皆有之,不知其谁所作也。以余观之,当是建诗耳。盖二子之诗,其流婉大略相似,而牧多险侧,建多工丽。此诗盖清而平者也。
按,竹坡老眼,不仅能看得出,且能道出其所以然。吾人读诗数十年,苟能辨别于毫厘分秒之际,斯不负耳。
《竹坡诗话》,宋周紫芝撰。周氏在南北宋之交有诗名,又是一个词家。其论诗,《四库总目提要》既摘其疏误,但又说“如辨《嘲鼾睡》非韩愈作,辨”留春不住“词非王安石作,辨韩愈《调张籍》诗非为元稹作,皆有特见,其馀亦颇多可采。”总的评价还是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