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顶的是黄土,抖落下来的也是黄土。这是感情,这是思想,这是两手插入浑厚而柔软的黄土之中,远远望去,“女娲抟黄土做人”,依稀可见,“伏羲始作八卦,以变化天下”;然后在黄帝陵双膝着地,深切地触接到根系了,伟大的中华民族深一脚浅一脚,从这里走出东方文明熹微的路径。
这就是生命的本源。澄黄的山塬峁岭缓缓晃动,父老乡亲躬身驮着日月,不停歇地作弄生活和历史。他们抬起头,“天行健”,“自强不息”,低下头,“地势坤”,“厚德载物”,流汗、落泪是金,落下来金灿灿的谷麦豆菽,一把锄头镌刻黄土高原的铜雕,一管毛笔书写北中国文化,一条大河流淌在黄肤色叮咚的血脉,从亘古至今,从今天到永远。在太阳与黄土之中,一个习惯于梦想的年轻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成为一棵树抑或一粒种子。我生活的地方叫灵台,实实在在的黄土沟壑区,塬峁山川沟壑纵横,而流的水很少,一条达溪河,几条小支流,浅浅细细。但文化积淀却十分深厚,耕地耕出了战国密须的戟,挖庄基挖出西周铜鼎、汉代釜锅、宋代玉瓷,那雀噪声掠过的窑洞残体,是仰韶文化的遗址。最突出的是有一个因它命名的“灵台”,当年周文王伐密凯旋祭天画卦卜天下时所筑。《诗经·大雅》中所提到的“灵台”“灵诏”,在西岐故地唯这里可以寻觅。历史上两番重修,又获青春,再度辉煌。有白鹤千里迢遥而敛翅栖落,有佛光出现,有南来北往观赏者络绎不绝。年头节日,更是游人纷至沓来,人们感受“灵气”的沐浴。古土出了两个赫然的人物,一是被尊为我国十大医药家的皇甫谧,著述的《针灸甲乙经》至今饮誉国内外;另一个是鲁迅褒赞过的《玄怪录》作者,唐代八朝辅佐臣相牛僧孺。他们代表了灵台的文化人格。至今这里仍崇尚文化,推行文明。作为农家子弟的作者,除这种人文环境的熏陶外,还深受生活的影响,世代土里扒食,憨厚得叫人流泪,家家门庭高悬匾额“耕读之家”。我从小手里拎着牧羊鞭,腋下夹着书,放牧活蹦乱跳的羊和乱跳活蹦的汉字。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做很多庄稼活,肩头至今还有拉犁的草绳勒痕的隐疼,眼眶里还能淌出那艰涩味的泪水,吃过荠荠菜,认为那清苦香味胜过鱼腥肉鲜。每到夏收,麦鸟一叫,心神不安地跑回麦地割上一阵子,回城后俯案写文章,那种黄土地上劳作与生命的情思,濡染了人生底色,成为作品气脉。因此,我的散文是从黄土地上“苦”出来的,带着黄土味,有浓郁的文化色彩,是魂萦梦绕黄土而心灵颤动时的放歌低吟。
1988年,我们八九人聚会在“皇甫谧读书台”的麦摞山,呼出口号:长麦子的地方也能长出诗人作家来。不是激情的喧嚣,而是宁静下来的生命感召。十年来,在星辰与文字的辉映中,我们的骨子里血液是燃烧的火把,尽可能地迸发十二分的才智与热情,把文化、自然与人融合,以极活泼生动的艺术力展示黄土地的审美空间。我们提出这样高的要求,以为目标,以为努力的艺术向度。不是有几块铅字见报、一本书出版,而是以自己生命来完成黄土地文学的部分。粗犷的本真,朴实的浑厚,平易的崇高,是黄土地文学的特征,是它赋予了我生命的秉性。
然而生活的处境让人尴尬、狼狈、无奈,“物欲”的风常常吹动桌子上的诗稿,戴着黑色拳击手套的“我”数次把拿不出好东西的我击倒在地,苦不堪言,不知向何方去。看来人生的本质就是惶惑啊!几次撒手都失魂落魄,心灵倍受精神的磔刑。我不停地拷打索取天才的灵魂,岁月的砥石狠命磨砺笔尖,笨拙的嘴唇吮吸智慧的雨滴,滴血的手指十次百次干次叩敲缪斯宫殿的大门。我从来不敢怠慢窗前流过的时光,揭开三闾大夫的《楚辞》,淘取中国文学的辉煌精神,蹀躞于艾特略的《荒原》,领略现代主义艺术表达方式,切近贝多芬创作第三交响乐的执着与投入的生命状态,我埋下头来,无言地嚎叫,写!写!写下去!写得好一些!!!有亲情逼迫,有使命重负,我们刻骨铭心于所钟爱所抒写的黄土之气之美之境界。我的确“从大地下人类的灵魂中获得庞大的资产”(聂鲁达语),深味其中的内在特征和所具备的审美魅力,由衷而自然地去感触去表达,必然在黄土般赤裸脊背的旗帜引领下,在艺术文苑构筑本土人民(包括自己)的人生风景。命是什么?运是什么?前者如手纹,女娲捏将时留下的痕迹;后者是“缘”,是福分深浅了。我像蜗牛驮着重负,爬在征途上,经历世界,经历岁月和生命,经历文学。
写黄土故事,头顶着的、抖落的是一种灵魂的本真,一种品质的纯朴,一种文学独有的美。搁笔时窗外正是潇潇春雨,这是久旱之后的甘霖,麦子将要萌根分蘖,玉米将要灌浆挂穗,我感怀——过去、现在以至今后——我和我的作品“头顶的都是黄土”。
1994年《人生风景》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