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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栖云山庄,聚聚散散的火把,如同低低的天幕上缀着的繁星,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

四姑娘和沙弥被侍女接走了,引领鲁生的竟然是个跛脚长者,鲁生跟着跛脚人的火把在迷宫般的山石、树木间转了一阵,终于被引到了一间土墙瓦房。

红色——是鲁生对这方土地的强烈印象。来路上,随处可见红土,道路上是红土,平坝上是红土,山石的缝隙处也有裸露的红土,房内地面与四壁更是在火光下尽显着红土的本色。

鲁生烧过澄泥窑,对窑有着本能的敏感和想象。一踏进这间瓦房,他就感觉到了这是种半窑洞的建筑。从房屋的内部起土,夯成四面土墙的同时室内地面已经陷下去了三四级台阶那么深,外观看似低矮房屋,室内却有伸着胳膊跳起脚也够不着房顶的开间。如果房顶是用泥土而不是用青瓦,这间屋就能被改造成砖瓦窑或者澄泥砚窑,而这处半窑半房的干打垒房子现在是他的栖身之所,这种红土也许会是制澄泥砚的上好材料,只可惜澄泥砚在走下坡路,也许今后再不会有从前的澄泥砚问世。他不愿再去想澄泥砚,便把思路尽量拉回到眼前。

室内的正中央设有火塘,火塘里没有火,甚至连余烬、死灰都没有。套间里设有桌椅,有床铺,这就是这间房里的全部陈设和家当,简易得和汇泉寺里那间居士房不相上下。

跛脚男人抱着柴草不声不响地进来生起火:“我,沙马,自由人。”他说着对鲁生笑了笑。

鲁生听到沙马的自我引见,也微微笑了一下,沙马对自由人的身份作了再次强调。

浓烟已经散去,红红的火苗映着红红的四壁。攀谈的欲望使江鲁生凑近火塘,他小声问:“自由人,很重要?”

沙马盯着鲁生,像是有些吃惊。

鲁生被沙马的认真表情逗笑了,接着说:“在这深门大院,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能走,没人看管你、我。”

马背上一天的颠簸只是麻木了筋骨,却没麻木得了鲁生对苴却石的渴望。他为找砚石而来,到这里却并没有人提及砚石的事,就连四姑娘和沙弥进到这里也都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仿佛这里是个巨大的黑洞,一下子就把他们吞没了。

四姑娘带着她从前的贴身女奴尼薇去见姐姐依清,没和姐姐说上几句话,姐姐就把她们让到了书房。

四姑娘站在天佑面前了。来与天佑相见,几乎算得上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进书房有一会儿了,却没看出天佑对她这次造访表现出惊喜和热情。客套、寒暄、礼让、看茶的过程里,喜怒冷暖被掩饰在温文尔雅之中。

四姑娘坐下之后说了句:“我带了个客人来。”

“喔?”

四姑娘没理会天佑那简短的语音和疑问的眼神,直接说:“就是从马帮逃走的江鲁生。”这话还没落音,就听天佑吃惊地问:“是他,怎么会?”

依清误会了天佑的意思,以为天佑是急切地想见到鲁生,跟着问:“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如此急切?”

四姑娘微笑了一下,回头对姐姐说:“男人,会制砚的男人。”

依清以浅笑掩饰着醋意,接着说:“这是又来了一个欧阳。”

“没见到人姐姐就知道是又一个欧阳,这么说,姐夫对江先生的学问很认同吧?”四姑娘说着这话,把目光转向了天佑。

天佑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他不想在女人面前说三道四,如果要说,也只想说那句“没见过江先生的学问,只见过他的鲁莽”。在天佑的心目中,鲁生无法与欧阳相提并论,看在鲁生是四姑娘带上来的人,他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淡淡地说了句:“明天吧,到朝暮阁坐坐。”

四姑娘微笑着说:“没估计错的话,是想在画室验证一支滥竽。”

“以画会友,也不辱没二妹一番好意。”

四姑娘得意地说:“我觉得也是,画已经够好了,他说还在其次,可见他一定是制砚高手。”

依清见天佑脸上有些不痛快,赶紧接过话说:“能有你姐夫画得好吗?会说的人往往不一定能做,要不然留他下来做方砚看看,如果能超过家里这方砚,那才算是高手。”

天佑觉得夫人说得有些道理,何况如果江鲁生在制砚上出了丑,欧阳也会对这件事释怀。想到这里,他淡然地说:“现在太晚了,后天我要走马帮,明天有点空闲,一起在朝暮阁聚聚。”

天佑看着依清把四姑娘和尼薇送出了门,自己的心也跟着出了门。

他娶了四个女人,心里依然裂着欲望的口子,娶了能识字会读书的汉家女婵儿,也没能填补起内心里这条欲望的沟壑,只有与欧阳在朝暮阁里喝茶清坐、高谈阔论,心里才有宁静的感觉。欧阳对鲁生的关注,使天佑心里有了沉重的失落感。如果说前几天希望鲁生逃走,是为了不使鲁生介入自己和欧阳的友谊,那么今夜四姑娘和鲁生的到来,带给天佑的感觉是深深的不安。他想起阿卓土司和林正海都渴望得到石达开的宝藏,而四姑娘的背景正是阿卓和林正海这彝、汉两个土司,这让天佑不得不想到,四姑娘一行人星夜赶到栖云山庄,远不止是来看苴却石这么简单。四姑娘时而以阿卓土司府“四姑娘”自诩,偶尔也以“林府未亡人”自怜,不断收集苴却石,却始终没雕出什么砚台。天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理解四姑娘,曾经的爱意,被这种不理解消耗得几乎不留痕迹,现在却因为四姑娘的突然出现而再次清晰。

他这会儿躺在四夫人婵儿身边,心里却想着四姑娘。婵儿只是外貌上像四姑娘,她学问不及四姑娘高深,性情不及四姑娘有趣,而现实却是他与四姑娘的姻缘早已擦肩而过。

鲁生早晨一走出房间,自由人沙马就跟了上来。沙马走不快,嘴还是很快,不停地对鲁生说着话,使鲁生想走快也快不了。

玉簪谷是临近金沙江的一条山谷,由山顶俯视下来,锁涧的云雾如同天上抛下的洁白玉簪横卧在窄长的山塆,玉簪谷由此得名。栖云山庄背山面谷,藤桥是出入山庄的唯一通道。桥上没人把守,没有内庄奴隶们出来传唤,外庄奴隶也绝不敢轻易踏上藤桥。深居这样险峻之地,又有藤桥这边的外庄保护,别说是生人来了逃不出去,就是逃走一只老鼠也不大可能。鲁生听了沙马这样一阵唠叨,还是一知半解,边走边问:“什么样的土司能住这么大的房子?”

“阿硕土司,这里是栖云山庄。”

鲁生吃惊地看着沙马,让沙马又说了一遍。

鲁生再次听清楚了一回,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硕土司”这是他听过的字眼,前几天从阿硕土司家的马帮逃开,现在又跟着四姑娘不请自到,他想不出自己是陷进了阴谋,还是仅仅出于巧合。

一片低矮茅屋,一座晃悠悠藤桥,桥下湍急着溪水。

这片低矮的茅屋是“栖云山庄”的门户,也是栖云山庄的外庄。府邸在藤桥对岸,穿过杂乱的茅屋区,过了晃悠悠的藤桥,盘旋半道山坡就是府外平坝。栖云山庄依山而建,拾级而上的五六重院子在大树中半遮半露。这几重主体建筑青瓦灰砖,门板廊柱的颜色也介于灰黑之间,整个府邸被参天的树木簇拥着,内敛了这处山庄的雄浑气势。

主体院落两旁的墙外派生着很多低矮的瓦房。这些瓦房的修建是让着大树、避着岩石,散落在山石和树木之间,各自独立而不拘泥朝向。进入这样的区域,仿佛进入迷宫。

鲁生正在四处打量,却见欧阳春风满面地迎上来,边走边说:“江兄,果然是你吗?若不是少主人让我来找这个惊喜,我还真不敢相信看到的还是你。”

鲁生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长衫,淡淡地说:“还没吭气,你就听到了齐鲁之腔?”没等欧阳反应过来,鲁生又揶揄了句:“看来,欧阳兄也是自由人。”

“别挖苦老弟了。”欧阳说着往高处指指,接着说:“殷先生和四姑娘已经在朝暮阁等了,请江兄上去聚聚。”

欧阳接替了沙马,嘴不停地介绍着栖云山庄,脚下的步子却走得一路悠然。

穿过几重院,由长廊拐过佛堂房角,拾级而上到了朝暮阁房前。居高回望,前面的几重院落和藤桥尽收眼底,就连外庄那片棚户区也在视线之内。应了刚才欧阳所说“身在朝暮阁,俯仰之间皆为景”。

朝暮阁在布局上与整个院子贯通,行走起来由一条隐于树丛中的小径与之连接。走上这级平台,最先引人注意的是房角处一棵如伞的大树,浓荫遮盖着大半个房顶。房前支着锅架。一只铜壶在锅架上吊着,此时被炭火烧出了“咝咝”水声。

鲁生神情恍惚,就像被那只铜壶那片绿荫催眠。置身其中,仿佛走进了避世高僧、道人的居所。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虚幻,就连鸟儿的鸣叫也显得悠远空蒙。

他静静打量着。这里不只是高度上的抬升,朝暮阁在建筑风格上也是别有洞天。同为青砖灰瓦,这里却是翘角飞檐和雕梁画栋,门窗都是硬木雕花,门楣上挂着“朝暮阁”匾额,门框上挂着一副木质雅联:

“邀云做伴远忘返,与鹤分巢宽有余”。落款是“江南欧阳”。

欧阳叫了声“尼薇——”,一个盛装少女应声从朝暮阁里迎了出来。鲁生正目不暇接地四处打量,意象中的白发苍髯形象瞬间被眼前的妙龄少女取代。

朝暮阁内,迎门的是四连扇“福、禄、寿、喜”红木细雕屏风,拐过屏风,更觉室内敞亮、雅致。墙上张挂着字画,屋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矩形桌案。一盆盆春兰也正在花期,使翰墨的气息中自透着春兰淡淡的清香。

四姑娘迎住鲁生,彼此打量了一下,四姑娘才说:“江先生,休息好了?这位是殷先生,不用我引见,二位算是老相识。”

鲁生头戴灰呢礼帽,身穿亚麻灰长衫,目光睿智,身形挺拔,举止文雅,竟然和前些天所见的鲁生判若两人。天佑迟疑了一下,这才微笑着迎了上来。

见天佑神情诧异,欧阳赶紧说:“江先生变化不小,刚才我也差点没认出来。”

鲁生以为自己将要进的是阎罗殿,不承想被带到了宽敞雅致的画室,心里早已放下了戒备,微笑着大声说:“寺里的斋饭养人,是胖了些。四姑娘带我来看好石、好砚,没想到把我带到了殷先生的府邸,带到了这雅致的画室。真是任凭孙行者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没逃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天佑见鲁生扫视了画室,目光却并没在画上多作停留,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四姑娘向他讲述过汇泉寺里的相识,最精彩处便是鲁生的画,天佑心里存了些暗暗不服,现在鲁生又忽视了这些挂轴,他心里就更有些不是滋味,客套着说了句:“请坐!”

鲁生感到了天佑的冷落之意,便把目光转到桌案上,顿时被案上的砚台吸引住了,小声感叹:“好砚!”

天佑说:“这骑虎牧豹的山鬼题材,来自民间传说。”

鲁生上前刚端起砚台,吓得欧阳敏赶紧搭上了手,鲁生微笑着说:“怎么,看看砚底都不行?以为我会砸这方砚是吧?”

欧阳得意地说:“怎么样?谈谈见解。”

鲁生边看边指点着说:“先看这条生命线,砚膛、墨池与砚面和谐而不失生动,这是制砚人首先会关注到的东西,至于砚额上的这皓月繁星,是石品本身具有的东西,与砚师的手艺关系不大,一个拙劣的制砚人也会把这些石眼保留下来,这一部分算是天工。见雕工的是这个女子的形象,长发飞起半遮红颜,既表现了速度,又使人物的美丽集中在眉眼部分,让观者空留欲览全貌而不能的遗憾。在这种神秘的境界中,少女的丰胸细腰,透出几分诱惑,雅、俗之人都能在这里达成共同的审美结合点。再看看这衬景,两处盘根错节的枯藤老树,暗示着山林中的神秘莫测。面对这方砚,即便不了解山鬼传说,仅砚面上已经足以成为赏砚者的饕餮盛宴了。我刚才看砚底,就是想看看这方砚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天佑拍手叫了声:“好,精辟!”

欧阳得意地说:“我说他不同凡响你还不信,这回可是见了真神,信了是吧?”

“怪我有眼无珠,差点与高人擦肩而过。”

“姐夫,这算失而复得。”四姑娘说着白了天佑一眼。

天佑听到四姑娘这一语双关,愣了一下。四姑娘、砚台都在这里,天佑不禁有些触景生情。当初,他买下这块砚作为定情物送给了四姑娘,这块砚却随着依清的嫁奁回到了栖云山庄。听到四姑娘说出“失而复得”,他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正是自己逆来顺受,才造成了与四姑娘有缘无分的尴尬结局。十年了,他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就是想忘掉四姑娘。他看了看四姑娘,突然觉得鲁生和欧阳正看着自己,赶紧大声说:“尼薇,弄些干果上来!”

四姑娘干咳了一声,天佑听出来四姑娘不愿意他对尼薇大呼小叫,放低声又说:“也别忘请四夫人。”

四姑娘一脸不屑地说:“这场合请她来干什么?”

天佑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朝暮阁盛会,怎么能少她这个录事官,今天可能会是朝暮阁里的一笔浓墨重彩。”

四姑娘打发沙弥跟着尼薇去拿东西,等尼薇和沙弥走远之后,冷着脸对天佑说:“打狗还看主人,你怎么能当我面这么对尼薇呼三喝四?如果你看她不顺眼,过两天我把她带回去。”

天佑赶紧说:“四姑娘难得来一趟,怎么说也得多住些日子。”

鲁生跟着四姑娘出发时只知道是看石、看砚,却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看。早上从沙马嘴里听到“阿硕土司”他就知道是又要与天佑和欧阳碰面了,也判断出现在面前谈话的天佑、四姑娘正是小姨子和姐夫的聊天。他就和欧阳一起一张张观赏起了字画,从落款上知道挂着的都是出自天佑和欧阳的手笔。进屋时并没在意,现在一张张看下来,觉得都还算精彩,虽然画技略显粗野,造形却非常准确,就画面设色上看也许比自己还技高一筹。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鲁生觉得天佑的画门道不足、热闹有余,失之在用笔,衣纹处理上偏锋过多,整体上有浮躁之气。

四姑娘和天佑没聊几句,她见鲁生正端详着画,示意了一下天佑,悄声说:“怎么样,有没有胆量让他评点?”

天佑小声说:“能看懂就不错了。”

“这话就讲得太大了。”她见天佑面露不以为然的意思,继而大声说,“趁着沙弥不在,我来讲个笑话。”

欧阳转过身,边走过来边说:“不会是取笑僧、尼吧?”

“不是,说说以貌取人。在汇泉寺,方丈说‘有缘人近日必定上门’。沙弥等来的却是黑衣人江先生,江先生顺口应了‘会画’,沙弥却一直半信半疑,就他这半信半疑,接连几天都盯着山门盼着高人到寺里来,他要是再晚醒悟两个时辰,江先生就得对着方丈的肉身菩萨作画了。”

欧阳听得入神,天佑却说:“不是沙弥以貌取人,那是机缘未到。且说那日镇上的那阵风,不只是要吹飞我的帽子,更是给了江先生从马帮逃走的机会,现在看起来,江先生逃走是顺应天意,要不然我们怎么会找不到他,也就一阵风、一转眼的工夫,欧阳兄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一瞬之间踪影全无,原来是汇泉寺里还有江兄的一段善缘。”

天佑这番话,三个听众听出的是三种感觉。欧阳听出天佑是对那天没下力寻找鲁生作开脱;四姑娘觉得天佑这话有些讽刺鲁生的意味;鲁生却觉得天佑的谈吐不凡。

鲁生刚要就这个话题自谦几句,屏风处拐过来的画中人引得他凝目而视。

来者细高挑的个子,鸭蛋形的脸盘,硬挺的旗袍高领服帖地轻托香腮,如果不是这齐耳短发,一定会让你以为见到的还是四姑娘。

“太像了!怎么和四姑娘这么像?”鲁生在惊诧之余打量了四姑娘一眼,看到的两个人彼此有很多相像之处,晃眼看可以乱真。他听说过世上有“梦生胎”的事,传说中的梦生胎,是天各一方、毫无血缘的两个人长成相同的模样。他以前不大相信,眼前就有这几乎相同的两个女人,梦生胎的传说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想必这位就是江先生了。”女人说着微微屈了一下膝,像不经意行了个老派的屈膝礼,又像是行走中的小停顿,礼在不经意间,留给受礼者自己领会。

天佑却直接对四姑娘说:“这就是四夫人婵儿。”

四姑娘见到婵儿也暗自吃惊,听说四夫人婵儿压过了姐姐依清的风头,现在看来更是替代了自己在天佑心中的位置。回过神之后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婵儿,人如其名,果然姐夫有眼光。”

欧阳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说:“今天以文会友,婵儿来晚一步,错过了江先生对砚台的一番高深见解,要不要我来重复一遍?”

鲁生笑着说:“班门弄斧,欧阳兄见笑了。”

欧阳看着婵儿入了座,这才接着说:“以江兄的眼力,该猜得到这方砚出自谁的手笔吧?”

“猜不出。”

天佑说:“还有更深的背景。听说这方砚与在国际上获奖的名砚不只是出自同一高人之手,更出自同一块石料。”他见江鲁生听得有些犯疑,接着说:“这原本是一块很厚的石料,做砚的时候从石侧下刀,起成了两块片石,恰好这几只石眼也是对开两半,就形成了两块几乎相同的对料,可以做成一盖一底的全盖砚台,更能做成一对鸳鸯砚,而这方砚,就是那方获奖砚台的另一半。”

江鲁生听得有些傻眼,愣了好一会,才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讹传了。这方砚的做工非同寻常,石眼的位置却和那方蚕丛氏夜观天象砚如出一辙,如果不是被我砸了,拿来一看便知。”

天佑恍然说道:“是!是!要么说我总觉得那块砚眼熟,你看这条边是左上角斜下来一块,你砸的那方砚是右上角斜下来一块,如此看来,这块砚和你砸的那块才是一块对料。太可惜,如果我早看出来这个特点,把那块砚买回来找高人再修改一下,和面前这块砚就是真正的雌雄对砚。”

鲁生叹息着,不无遗憾地说:“看来,我还真是铸成大错了。”

欧阳敏深深叹了一口气,试探地说:“假如那方砚还在,你能修改成很好的砚台吧?”

“打住,三年牢狱般的生活,再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江鲁生说着求助般看了四姑娘一眼,他希望四姑娘说出要去看石料场,没想到四姑娘却催促起了作画的事。

欧阳搬出了宣纸,婵儿把“八行笺”往案角挪让着小声说:“稍等,马上就好。”四姑娘往砚里兑了些清水,边研墨边说:“录事官怎么能收场,要不然,就在这画案上挂着角吧。”

婵儿不满意四姑娘这样反客为主,一时又难作计较,探着身又蘸了一点墨,接着书写起来。

鲁生看到婵儿探身蘸墨,视线跟着这只手再次触及到了砚台,感觉到的是视觉落差,似乎使用这种过于精雕的砚台时,砚上的景物就游离出砚外。他想象着,如果婵儿现在用着沙弥那方砚写小楷,这场面会给人更沉静的视觉享受。现在看着婵儿使用这种过度雕饰的砚台,觉得四姑娘对待婵儿的态度是反客为主,婵儿使用的这方砚是在喧宾夺主。他凑过去看着婵儿落在纸上的小字,低声说:“四夫人歇会儿,我让沙弥把他的砚拿来,那方砚你用起来会方便些。”

欧阳敏摆上颜料盘,展了张“四尺净皮”,天佑却悠然地喝着茶。

鲁生打量着欧阳,觉得欧阳准备着作画所需的一切,心思却停留在这方砚台上,淡淡地说:“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用素砚会更好些。”

天佑突然说:“这我倒要请教。”

“素砚能使用砚人专心,而不被砚打扰。”

天佑不紧不慢地说:“我反而觉得,用砚而不关注砚的美丑,可能是用砚人的审美品位不高。”

婵儿赶紧说:“继续,这样的段子我一定要录下来,够水准。”

欧阳接着说:“是,也许砚品中会出现‘观赏砚’这样的新流派。”

鲁生觉得,砚台首先是以使用放在第一位,与砚伴随的是几千年中华文明,而不是石雕艺术的载体。

尼薇对着那张洁白的宣纸愣着神,想象着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这张白纸上。她没能像少主人那样在进书房之前香浴更衣,却在昨天夜里悄悄到溪沟清洗了自己。以前还曾经以为照相和画像能摄走魂魄,列巴少爷说,“那些照片上的女人,都还妖妖艳艳的活着”。为了证明照相勾不走魂魄,列巴少爷还特意跑到集市上照了张相拿给她看。尼薇没机会去照相,听到四姑娘说要让少主人给她画像,感到也许自己会被少主人勾走魂,也许自己能勾住少主人的心。

她沏过茶,凑近到挂着的画前停了下来。这张画里是三夫人杜姮。画中人微闭朱唇、轻托香腮、眼角漾笑,美丽得真如嫦娥下凡。尼薇看着画,不觉中在心里体味着画中人的笑模样。

鲁生的目光跟着尼薇有一会儿了,晃眼察觉到了四姑娘看着自己,窘迫得赶紧把视线游移到别处。

宣纸已经铺到了桌案上,清水、颜料和墨均已准备停当。天佑对欧阳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告诉对方自己还没准备好作画的心情。

“江兄先来。”欧阳伸手把鲁生往桌案前让着,顺势也看了尼薇一眼。

鲁生见欧阳一再坚持,一番谦让之后还是凑近了画案。站在画案前面对宣纸,却还没想好要画什么。刚才尼薇轻托香腮顾盼生姿的模样,已经搅扰得他技痒难耐,真正面对洁白的宣纸,他只得努力驱赶开妙龄女子对这张宣纸的诱惑。

四姑娘等着鲁生落笔,心里却担心鲁生落笔。她觉得天佑擅画人物,画人物的机会就该留着,这是文人切磋技艺的习惯,一旦别人先画了什么,后动手的人就不好画同样的东西,以避免有打擂的感觉,这是文人所推崇的“中庸之道”。她觉得站在画案前的鲁生是砚匠,也许并不适应在众目睽睽之下作画,如果画不好这张画,会失了他的面子,如果笔下的人物还能栩栩如生,天佑就无法再接着作画。

天佑悠然自得地喝着茶,鲁生身边却有四姑娘看着、欧阳盯着。鲁生定了定神,拿起毛笔压了压笔端上的水分,缓缓摘下礼帽放到案边,目光却一直盯着画案上的宣纸。他终于落笔了,只见笔行墨随,由纸底边的左手处生发了几叶春兰。天佑还没说什么,欧阳刚刚释怀却又急得抓耳挠腮,连连着摇头说:“怎么,从这里起笔,接下来还怎么构图?”

天佑没吭声,心中却暗自得意。一张四尺整纸,只在角落处撇了几笔高不盈尺的细叶,这显然是江鲁生自己给自己出难题。他干咳一声刚想踱到窗边,就见鲁生往笔尖轻蘸清水之后阔毫入纸,只苍劲几笔,一竿硬朗青竹跃然纸上。“好!”天佑贸然地叫出了声,接着说,“竹与兰同发一侧,其势微倾而上,既有姿态变化,又完成了空间分割。”

四姑娘没来得及叫“好”,听到天佑叫好声,她心里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凑上来说:“是啊,‘喜画兰草,怒画竹’,喜怒间江先生竟敢如此险峻取势,可见是胆识过人的高手。”

鲁生微微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雕砚时以刀代笔,初学雕砚时以笔代刀,作画时就有了这笔笔中锋,从容稳健,听着身边的叫好声,顿时画兴高涨起来,又倚斜穿插着挺出两竿青竹,撇出几组浓浓、淡淡随风摇曳着的竹叶,眯着眼对画作打量片刻,笔端再次补充清水之后,又在笔尖加上少许浓墨,寥寥几笔补了块苔藓斑驳的山石,使得整幅画的构图由险峻复归工稳。

“我说雕砚人都会翻烂几本《芥子园画谱》吧!”欧阳说着搓了搓手,接着说,“我来题款、加识怎么样?来个长长的题跋,这幅画流芳百世我也跟着沾光。”

鲁生自谦道:“哪里有流芳百世之说,我只是凑个趣,抛砖引玉而已,没多少收藏价值。”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落款行跋的机会留给了欧阳。

欧阳为这幅画点题“三友图”,鲁生和殷天佑看过这三个篆字,相互交换眼神会意一笑,彼此已经明白了这三友的出处。欧阳借用松、竹、梅的“岁寒三友”,把兰、竹、石拟以三友之意,更点出了画案边的三个人。果不其然,欧阳在三个篆字的下面以行草小字作跋,行笔流畅、词句雅致地记下了朝暮阁外的环境、朝暮阁内的人物。

天佑突然感到自己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微笑着对鲁生说:“这哪儿是抛砖,江先生提笔挥洒的风采,使看客心里都觉畅快。”

“怎么会,殷先生才是真正的行家,我期待一睹大家作画的风范。”鲁生并不认为天佑是真正的大家,却把话说得有几分诚恳,这不仅仅是出于礼貌,也有着强烈的好奇。从画室里挂着的画中可以看出天佑在画面上的创意,不像一般画家那样从西施到貂蝉一味描摹,而是画有血有肉的彝家女子,笔墨韵味也常有出乎法度之外的朴拙之美。

天佑和鲁生相互恭维着对方,沙弥赶紧又铺开了一张四尺纸,换过笔洗里的水,再次欣赏着墨迹尚未干透的新作。四姑娘凑过来指点着说:“如果这个地方钤上两方印,会更妥帖!”

欧阳听到这么说,也觉得不加上印章,看着是有些缺憾,回头对着鲁生说:“江兄,自己动手,还是我来代为刻印?”

“有条件?”

“印床、刻刀、印石,哪一样也不缺。你们接着画,我去去就来。”欧阳敏说着就要往外走。

鲁生赶紧说:“我跟着去吧,画人物,可能需要安静。”

欧阳笑着说:“那是你不了解殷先生,有人在旁边助兴,更能超常发挥。要不然你们喝会儿茶,等我取了东西来,刻印、画画咱们各行其是,谁也别闲着。”

欧阳离开后,天佑把鲁生让到了沙发边,说了声:“请坐,我们聊聊。”他把茶碗往鲁生面前推了推,接着说:“江先生画兰竹的风格很近板桥,勾勒山石的用墨、用水又颇具几分蒲华的味道。想必在这上面很下了些功夫,也经过名师指点吧?”

听天佑说出“蒲华”,鲁生知道自己相遇了知音、同道。在画界无人不知郑板桥,了解蒲华的人却很少,更少有人会留意蒲华画中的山石。鲁生学画的时候并不知道蒲华这个人的存在,制砚之后才在朋友家中偶然见到了一幅蒲华画的竹子,看到了竹子后面山石上那水墨淋漓、块面鲜活、线条灵动的石头,在感觉中就不只竹子是活物,山石也有了生命。他顿时悟到些东西,很快就吸收到了自己的画作中,而这些都没能逃过天佑的眼睛。

鲁生有些恍惚,前几天还以为天佑是霸气十足的少东家,到了这朝暮阁,竟觉得自己与天佑如同书画老友。他犹豫着凑到了窗前,望着窗外,突然发现了一处动人景致,指着窗外悄声说:“快,过来看。”

没有浓烟明火,只几块柴炭烘烤着紫色高提梁铜壶,尼薇陷入了沉思。她的目光清澈见底,嘴角挂着微微笑意,那模样似在幻想着什么,却给人以恬适、幸福的感觉。

天佑在纸上谨慎地勾勒着,鲁生看得连大气都没敢出,终于看到一只水灵灵的眼睛显现在了画面上,这才舒出一口长气,小声说:“没想到殷先生是从这里起笔。”

天佑探着身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悄声说:“江兄盯着,让她别动。”

两个男人面对着眼前活生生的画卷陷入了创作状态,殷天佑用笔描摹,鲁生用心铭刻。欧阳赶来的时候,这幅彝家少女图已经完成了面部和头饰。“妈呀!”欧阳敏对着少女的面孔感叹了一声,引得天佑和鲁生笑得捧腹,窗外的尼薇也笑得抽搐着肩膀。

欧阳被大家笑懵了,红着脸讪讪地说:“你看这儿,眼睛多润泽、清纯。”

四姑娘微笑着说:“是有纤尘不染的感觉。”

“那也用不着叫妈呀。”天佑说着看了尼薇一眼,尼薇忍住笑,重又摆回了刚才的姿势。

欧阳大声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都有了超常发挥。”

天佑一边渲染着少女腰间的五彩围裙,一边说:“我这是倾其所有,江先生是不是端出了老底子还真不一定,毕竟只画了张三友图,有没有敷衍的成分还很难说。”

鲁生赶紧说:“不敢,不敢!没有一星半点藏掖,这是全部家底。”

天佑说:“加紧画完这一张,我们共同合作一幅丈二宣,来它个尽兴方休。”

“丈二宣,那可是一斗麦子的价钱!”江鲁生说着大笑起来。

“成了作品,十斗麦子也不会出手。”天佑说着,眼睛并没离开画面。一张画进行到了收尾阶段,也就是这张画的成败到了攸关时刻,统观画面,缺线补线,缺块补块,虚实呼应。这个阶段需要的不再只是笔墨功夫,而是考验作画人的审美功力。天佑半眯着眼审视着将要完成的作品,完全一副凝神静气之状,鲁生和四姑娘也悄无声息地盯着天佑作画。欧阳在茶几上刻着印,室内很静,静得连刻刀吃进印石时发出细微的“噗噗”声都已清晰可闻。

日丽春早,攀枝花艳若红霞。画眉在枝头唱着求偶的歌,低声呢喃,短促呼唤,继而是婉转与高亢的和鸣。

窗外的尼薇是静止的,窗内的天佑还在持续着内心的澎湃激情,画上的人物已经画到了无须再加笔墨。天佑的目光在画里画外间游走了几个来回,几次欲落笔,又几次在迟疑中收手,这才意犹未尽地说:“好了,起来吧。”

尼薇试着活动麻木了的腿脚,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四姑娘看着画不禁有些担心,她觉得刚才鲁生作画取了险势,收拾起来反而能够一气呵成,那是下笔时已经在通篇上考虑了布局。天佑这张画和刚才那幅正好相反,火塘、锅架和人物比较居中,使画面构图上如同造像般工稳,会使款落在哪里都显突兀。

殷天佑坐下来喝了两口茶,起身再次回到作画的位置,提起笔依然举棋不定。“有什么见解?”他这么问了一句,像问四姑娘,又像问鲁生。

鲁生指着画纸下角的空处,低声说:“是打算在这里画点什么吧?”

天佑嗯了一声,赶紧落笔,在鲁生指点过的那一角画了两根手腕粗的柴棍,让柴棍从少女的褶折裙角下斜穿而过,使少女的姿态有了半蹲半坐的动感。

“好!”鲁生点头赞了一声。

四姑娘赶紧说:“好,有物延至画外,打破了画面太过居中的平衡,也给落款经营出了位置。”

天佑像是突然着了魔,把蘸饱了水的毛笔探进调色盘里胡乱调了点颜色,就像书写狂草一般在画面留白处笔走龙蛇,涂画出大大小小成行成片的文字,吓得鲁生都傻了眼。

“乖乖!俺以为你要毁了这画。”鲁生说着把画挂到了屏风上,感叹着又说,“真没想到在人物画上也可投放如此恣肆狂野的笔墨。好!以淡色写字来处理空间留白,照应了人物衣纹上的色彩,又增加了画面的纵深感。”

欧阳凑过来盯着画面呆看了一会,才点着头说:“以字补景,至于人物是室内还是室外,留给观赏者自己去想象吧,这真是绝妙之笔!”

婵儿凑过来试着读画面上的文字,这才发现写的竟不只是笔画简繁错落的汉字,也夹杂着彝文和符号,读起来如同读天书。

天佑端着茶碗,微笑说:“别费劲了,就连我自己也不一定读得通。”

尼薇咬痛了手指以确认自己是醒着,魂还在,人却到了纸上。沙弥一直没敢正面打量过尼薇,赏着画中的尼薇,也会感到耳热心跳,他把目光散漫到了别处,突然发现那只司空见惯的高提梁铜烧壶,在画中也优雅得不似凡间俗物。

鲁生对沙弥说:“还愣着,这半天就没觉得你在这里,早就看傻眼了吧。”

“去弄些酒菜来,我们几个在书房吃午饭。”天佑吩咐着尼薇,自己的目光却也像黏到了画上。

欧阳敏取下那幅《三友图》,钤上自己和鲁生的姓名章,水墨画上有了这几点红印迹,顿时增加了画面上的色彩。

婵儿打量了一眼新画,心思像并不在画上,而在画外。天佑作画时的潇洒姿态,让她想起了自己初次与天佑相识时的情景,当时觉得以“仙风道骨”这样的评价加在天佑身上绝不夸张。爱上了,追随了,跟着天佑回到栖云山庄,才知道自己是天佑的第四个女人。在“三妻四妾”这样的口头语中,自己算不上天佑的第四个妻子,而只能算作“妾”中的老大。得知那些人当面称她“四夫人”背地里称呼她是“汉妾”,她为此感到过刺痛。今天她进画室后看到四姑娘时,就像看到的是画里的自己。她不觉得这是巧合,也许天佑表面上是给她作画,对着她,画出的可能就是天佑心中的四姑娘。

婵儿在《朝暮阁录事》上,写了鲁生、天佑作画时的天空晴朗,借用刘克庄“一阵东风扫噎霾,天容海色豁然开”的诗句,在这里巧托了一下文采,诗中意境却并非她内心的写照。在短暂的走神之后,她赶紧又把思路拉回到眼前。

人物画上的水气已经干了,天佑写的那些补景淡彩文字和符号比湿润时更淡了些,现在统观全局,似乎这是最为恰当的处理方式。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很难相信这张画是出自交通闭塞之地,出自土司少爷之手。鲁生不只是觉得天佑画得好,更佩服天佑处理难题的胆识。

“作画也需要氛围,一会儿喝点酒,下午这张丈二大画一定会更精彩,我太期待了。”欧阳说着话,往天佑那边看了一眼。

天佑从沉思中回过神,看着鲁生说:“江兄,留下来多住些日子吧,最起码也等我回来,我们再聚上十天半月。”

“对!对!”欧阳赶紧表示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说,“我估计,离开了这里,江兄也许再难画出这么好的作品了。”

“我是制砚人,不靠卖画养家糊口。”

“制砚?放着这里的好砚石你都不在意,很难让我相信你是制砚人。”

鲁生听出欧阳的话是在激他留下,知道这不是帮着主人留客,是欧阳自己需要帮手。他自己这会儿也很想留下再待些日子,想留下来看看欧阳在那条水凳上能做出什么样的砚台。他想来想去,觉得去留的主动权在四姑娘手里,只好狠着心说:“出来有些年头了,家里该是乱成了一锅粥,有幸瞅瞅砚石产地,就已经算是心愿已了了。”

天佑看了四姑娘一眼,缓缓地说:“明天我走马帮,江兄看石料场,现在我们只作画、谈画,考虑别的就辜负了氛围。”

鲁生赶紧说:“好,现在只谈画。”

天佑知道鲁生是砚痴,看到好石料也许会舍不得很快离开栖云山庄,如果四姑娘执意要早些走,鲁生和沙弥只能跟着一起离开这里。一想到四姑娘身边带着鲁生,天佑心里掠过一丝醋意。

两张画挂在了一起,画中的少女清纯美丽,呼之欲出;画中的青竹细叶微微摇曳,滴露生风。

欧阳打量着那张人物画,若有所思地说:“该怎么点题?”

天佑想了一会,看着画说:“煮茶的少女。”

欧阳没吭声,鲁生嫌太直白。

“要么就叫……”天佑思索着,突然大声说,“香韵!”

“对!就叫香韵,管他是茶还是少女,一样有着沁人心脾的香醇。”欧阳说着拿起了笔,对天佑说,“快题字,你来还是我来?”

天佑看到欧阳已有按捺不住的兴致,推让着说:“欧阳兄来,落款的位置你可能早就看好了吧,还客气什么?”

欧阳提笔落了款钤上姓名章之后,天佑又在少女的大耳环里押上了一枚圆形闲章。这一点红色呼应了少女的红嘴唇。

鲁生见状大声叫好,觉得这方小印算是让天佑用活了。四姑娘见到闲章上“冷石”两个字,不禁心中一颤,再次打量了天佑一眼,接着看了看婵儿。

四姑娘眼前的文人不只是这三个男人,她把婵儿也归类到了文人之列。这感觉很矛盾,就像看到佛身斑驳后现出了麻草泥土,失落和痛心把她拉离了眼前的雅会。父亲说过欧阳来路不明,也说过鲁生是为了石达开的宝藏,更令她心中五味杂陈的还有婵儿的长相和学识,怎么看都觉得婵儿和自己一样。看着婵儿,她的心里不由翻动起一丝妒忌之意。

喝茶、赏画,在这偏远之地,却有着“群贤毕至”的意思。四姑娘尽力驱赶开内心那些旁杂芜草,微笑着催促说:“现在就展开大纸吧,一会儿喝了酒,该把美女画成张飞了。”

鲁生擅长兰竹、山石,天佑偏好人物,两个人对着一张丈二纸,没画竹林七贤,也没画西施浣纱,而是画了松竹林里的一群彝家女子。

酒喝到半酣,画画到了妙处,鲁生突然有所发现,大声说:“我算看明白了,本来以为彝家的衣饰仅仅是很好看也很规范,没想到能变幻出这么多不同的色彩搭配。”

天佑边画边得意地说:“过几个月就是火把节,等那时候你再看那些少女们朵洛荷朵洛荷,即踏着歌讲述祖先的传奇。,不喝酒你也会感到醉意。”

鲁生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是没这眼福了。”

能有人与自己酣畅淋漓地联手作画,天佑为此感到高兴,同时又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惋惜。他停下来对尼薇说:“你去对管家说一声,也叫上约伙一起筹办,今天晚上就弄个盛装锅庄,吃的、喝的都多备些,算是我提前给江先生饯行。”

鲁生赶紧说:“殷兄千万别这样,这可担当不起。”

“我这次要走一两个月,真不敢指望回来的时候江兄还在府上。”天佑说着并没停下笔,鲁生却从这话里感受到了挽留的意思。欧阳趁机说:“那就看一次真正的朵洛荷,过了火把节再走。”

“不再议这件事了,明天我去看砚石,去留之事全凭四姑娘决定。”

鲁生希望四姑娘说出多留一段时间,抬头看了看四姑娘,发现她盯着窗外出神,好像心思飘到了远处。

天佑和外乡人合伙作了大画,尼薇把这个消息连同天佑今晚要举行“像过节一样的锅庄”禀告了土司夫妇,没过一会内府人都到朝暮阁看画来了。在众人的围观感叹声中,阿硕土司笑着说:“江先生这一来,少主人的画,比以前更好了。好,为这几张画,也值得好好庆贺一番。”

鲁生听欧阳说过,阿硕土司是最仁慈的奴隶主,他家没有饿死的老奴;阿硕土司又是最严厉的土司,他家从没有能够跑出去的奴隶。“打死恶奴立威,善待老奴扬名”,这是欧阳对阿硕土司的评价,言语之间也透出他对阿硕土司的胆怯。鲁生在心里勾画出的阿硕土司,是有着一副鹰鹫般的形象,现在听着阿硕土司的夸赞,反而对阿硕土司心存了好感。

殷张氏带着媳妇们和孙儿孙女们看了一阵画,突然说:“好像府里的女人们变着样儿都走到画里边了。”她这一说,如同“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赏画时就多了寻找人物出处的乐趣。

殷张氏拉着阿硕旺吉的手对鲁生说:“江先生多住些日子吧,抽空让我孙子也跟你们在朝暮阁学学。”

鲁生笑着赶紧说:“老夫人抬爱了,有殷先生这样的高手,您的孙子哪还用得着我来教导,实在是担当不起。”

阿硕土司观察着鲁生,说:“听说,你是为苴却石而来?”

“为这石头,只好到府上叨扰了。”

阿硕土司笑着大声说:“好,在这寒酸之地,别的说不上,苴却石可以任你挥霍。”

“看看砚石坑就走,说什么也不敢在此挥霍。”

“哪里有什么砚石坑啊,就是几座砚石山,走的时候任选些带着,也算不枉江先生来这里一趟。”

几句对话,阿硕土司就把豪爽之气表现得淋漓尽致。鲁生嘴上客套着,心里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砚石圣地。

“费那么大劲才到了这里,哪能刚到就说要走的话,阿硕老爷又不是出不起工钱。”欧阳敏说着轻轻碰了一下天佑,天佑跟着说:“是啊,留下来多住些日子也好。”

从阿硕土司的话中,鲁生并没听出强留之意,只好说:“我出来几年了,回到家只怕儿子不认识爹了,真是得赶紧回去了。”

欧阳再次推了推天佑,见天佑不吭声,他只好说:“再怎么也歇息个十天半月吧?”

天佑跟着附和:“是,就安心住下,等我回来一起再画上两天。”

阿硕土司白了天佑一眼,大声说:“强人所难不是我们彝家待客之道。这样吧,江先生和四姑娘想哪天动身,我派人送你们出山。”

“明天去看石料场,后天我们就走。”四姑娘说着看了看鲁生。

天空燃烧着夕阳,山顶还罩着余晖,青山被山岚割裂成了藏藏露露的几段沉厚如黛山色。

鲁生和天佑在树下望着远处,两个不相熟的男人似乎都觉得是相识已久。即将的分别,使他们觉得这次相聚太过短暂,短暂得如流星在彼此的生命里一划而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天佑低声说:“江兄还会再来吧?”

“嗯,也许。”

鲁生只能回答“也许”。神志模糊着离开了家,这六年中到底吃了多少苦,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梦里有过在军队里修工事、抬弹药箱的场景闪现,又时常被轰鸣的枪炮声震醒,从时间上拼凑,最大的可能是在砸陈掌柜的砚台之前,有过在军队里当劳工的经历。

他觉得能看看苴却石产地、能带着几块好砚料平安到家、能以毕生精力雕出极品砚台就心满意足了。“世事不太平,说不定会弄成离家容易归家无期。”他想到的只能是这个,并以此排解心中的无奈,对天佑说的“也许”也是对不舍的自我安慰。这里与齐鲁之地有千山万水阻隔,正逢兵匪当道岁月,自己去后再来又谈何容易。

坝子上一团团烟雾腾起来了,暮霭遮挡了最后一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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