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匹滇马彼此熟悉、彼此信赖,不用驱赶也能踏着前方的马蹄声一匹匹跟上来,贴近得几乎首尾相接。
约卡牵着马走在最前头,马背上驮着的是欧阳制砚需用的水凳和工具。背着重物的奴隶们跟在马群后边,与驮重物的马一样不言不语,只管用步履丈量着这段幽长蜿蜒的茶马古道。约伙在队尾殿后,他牵着的那匹马也备着鞍,这一路上就没见他骑过那匹马。
欧阳希望马帮走慢些、再慢些,没准留下的那两个人抓住了江鲁生也许能赶得上来。他回头望了一阵,队尾没有半点变化,远处已经罩进了黄昏的暗影里。
天佑此时的心思很乱。想到“望木”他心里就打怵,而想到要在杜宇岭歇脚、过夜,这不免又使他有些许兴奋。一路上揣着这复杂的感觉,使他无暇顾及欧阳此时的愤懑。
踏上这段茶马古道,天佑想起自己也曾像欧阳现在这样愤懑过。懵懂年纪中,自己把女奴杜诺看成了土司府里唯一的色彩,为了能和杜诺碰面,自己几乎成了院子里的陀螺,那时的不加掩饰以及那时杜诺的美丽,随着即将再次见面而在记忆中鲜活。
“到了。”约卡说完,含着两手指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不一会,对面的半山腰上就亮起了一支火把,微弱的光亮摇摇曳曳,如鬼火一般。
一块平坝,三间茅屋,这是火把的光亮所提供的可视之物,如果不是熟知,很难知道这里住着一户人家。
下马、卸鞍,一阵忙碌。
妇人端出大半筲箕烤土豆。她把筲箕放到了地上,奴隶们一下子就围了上去。
“这是杜诺吗?”天佑的目光跟随着妇人,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跟在杜诺身后进了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随手把一包盐放到了木墩子上。
天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杜诺,他有些恍惚,也有些尴尬。
杜诺变了,变得不再年轻,甚至比她同龄的妇人更显苍老。山风能把松树吹成螺旋形枝杆,也能吹干女人娇嫩的容颜。
火塘上,火苗舔着沙锅底,也映照着四壁。锅架上的麦茶蒸腾着热气,也蒸溢出扑鼻的醇香。
“少主人。”杜诺说着就俯下了身子,天佑赶紧扶了一把没让她跪下去。
杜诺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肚子,就在这时,天佑才发现了她粗壮的腰身,眼睛像被烧灼了一般赶紧移到了一边。杜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小生命。阿硕土司在这块“土地”上耕耘了多年,也没能播种出半点收获,最终放弃了在这块“土地”上的努力,把侍寝女奴杜诺配给了奴隶。奴隶在杜诺身上耕耘出的收获也是阿硕家的,却不会是少爷或者小姐,现在杜诺肚子里的孩子,只能是阿硕土司家的男奴或者女奴。
“愿他——有阿嫫一样的美貌,有阿达一样的忠诚。”天佑例行着少主人的职责,艰难地把在这种场合上该说的话挤了出来。同时觉得这话字字带着尖刺,戳得喉咙里如同被火苗子烧灼一般地疼痛。
杜诺微微地转动着身体,嘴唇稍稍开合了一下却没出声。
天佑从杜诺的羞涩中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也想到了内府里的另一个女人,低声问:“杜诺,你是不是有个小阿妹?”
杜诺抬起头随即又低下了。
“有,还是没有?”
“少主人,小奴不知道。”
天佑若有所思地问:“怎么会?”
“少主人,小奴连阿达、阿嫫是谁都不知道。”
天佑相信了杜诺的话,却觉得内府女奴尼薇从相貌到举止,很像少女时的杜诺,而杜诺在进阿硕府之前,已经被转卖过两回,时间跨度有近二十年,而尼薇现在才只有十六七岁。
上帝创造了“权利平等”的人类,却首先就坏了人人平等的规矩。如果平等,耶和华就不会以“主”自居。天佑这样理解上帝的时候他才十四岁,那是一个成长中的叛逆期,说出自己这一观点之后,被“黄毛”传教士罚掉了一顿晚饭,半夜里只觉得饥饿到了前胸贴紧后背。就在那个年纪里,他离开教会学校回到了家乡,遇到了索玛花一样灿烂的杜诺。紧接着,父亲决定要再次送他到外面的世界去长学问。他当时就没敢对阿达说声“NO”,这是殷天佑最先熟练掌握的一个洋词。在威严的阿达面前,他没敢用洋文说“NO”,没敢用汉话说“不”,更没敢用彝语说“安啊波”。他没敢在阿达面前表达自己对杜诺的爱,没敢对阿达表示出对家乡的依恋,再次离开家时,他带走的是对杜诺的思念和对父亲的愤懑。
天佑很后悔跟进屋,如果不是再次认真打量杜诺,记忆中杜诺就永远是从前的模样,从前的年轻、美丽。
十四岁那年,他偷偷给了杜诺一条四丈二尺长的包头布,那是风俗中女人所用包头布的极限长度。今天,他给杜诺带来了一包井盐。他在心里算着年头,杜诺三十多岁出的内府,跟着老刀儿匠慕帕过了五年,跟着小刀儿匠苦荞也有一年多了,近七年的疾风烈日,近七年的生活窘迫,尽管她头上正裹着那段包头布,花一般的容貌却已枯萎到了惨不忍睹。
“吭、吭!”约伙在门外干咳了两声,进门后压着声问:“苦荞望木去了吧,走多久了?”
“有一阵了。”
听着约伙和杜诺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一问一答,天佑的心却“咯噔”一下收紧了。他知道,采砚石叫作“背山”,收旧棺材叫作“望木”,而“望木”是父亲干得最为隐秘的买卖。父亲说过“胆大能日龙日虎”。天佑却没有这“日龙日虎”的胆气。以往听到“望木”两个字,手脚心都沁冷汗。今天真要操作这档买卖,更是紧张得四肢发凉。
几副驮子都搬进了屋,大捆的物品堆到了院坝中间,二十匹啃草料的马吃圆了肚子。在这月残星稀之夜,天佑跟着约卡一行人钻进了夜幕。
欧阳在火塘边悠闲地吃起了烤土豆,以“只要有希望得到一方上品苴却砚,不惜在这里把自己由无聊变成无赖”自嘲,内心却对这遥遥无期的无聊与无赖感到厌倦。
欧阳怎么也想不明白鲁生为什么要逃,半路上鲁生逃了。欧阳更想不明白鲁生怎么能在倏忽间就不见了踪影。工具和水凳都已备齐,自己向来只会嘴上大谈砚台的优劣和制砚方法,真正面对石料时只能君子动口不动手,那将是一个令主、客都尴尬的境地,天佑放任了鲁生逃走,把这有可能的尴尬变成了即将的现实。
欧阳心里暗自盘算着,在小镇上找到鲁生想必不是难事,回栖云山庄自己先挑选几天石料,设计一下砚式,也许到那个时候鲁生也到了。这是他唯一的指望,能不能带着一方上品苴却砚回到江南老家,就看这一招了,四年都等过去了,接下来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欧阳很后悔,既然明知道鲁生对砚石感兴趣,自己就该早点说出带他去的地方正是砚石产地,当时对鲁生说“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不但没吊起鲁生的好奇心,故弄玄虚的回答反而使鲁生逃离了马帮。盼了鲁生三年,竟盼来了一场空。想到这里,欧阳稍稍探身往远处的黑暗里看着,希望远处亮起火把,希望这会儿有人带着鲁生进山。而黑暗吞噬了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