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九四六年二月

二月一日

乙酉除夕 阴

没有人请吃年夜饭。饭团三桌，晚上只开一桌，七人吃，亦有鸡一只、蹄膀、猪肝、蛋饺四味，颇够吃。晚八时后，又同钱、卞、顾（寿观）三人大嚼猪油年糕。绍兴酒外，更备有美国罐头Salmon 鱼（鲑鱼）及火鸡。这次除夕除首次尝火鸡外，无特别可记之事。

卞在补牙齿，酒后发牢骚云：少年掉牙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缺，中年失恋才真悲伤。张某某（即沈从文之小姨张充和）之脱离他，对他真是一大打击，痛苦不过偶然表露一下。

我平生只有单恋，并无恋爱，不足挂齿。今天我可以说一句：我并不在单恋，一切只待上帝安排。

二月二日

丙戌元旦 阴寒

既未出去拜年，又没读书，下午一点—三点睡了两小时外，余时都是谈天，大部分同钱学熙，下午同马芳若，晚上又同朱杰勤，都是他们来的。

Country for Vegetation（《植物之乡》）没有动笔，真是没出息！闲荡终日，如何了局？

二月三日

星期日 晴

应齐良骥之邀，去小石坝午餐，好久没去郊外远足了，给野风吹吹，很神清气爽。主人主妇北京人，客人亦多操国语，我在此环境中，大讲官话。

二月四日

星期一

大便里有一条肉色较蚯蚓为粗之蛔虫。不知腹中还有没有了？如有非打一打不可，但愿只此一条，免得麻烦。

寄生虫亦讨债鬼也，债尽自去。

改卷。每小时约五本，十余本约二三小时，甚费时，且须聚精会神，精神稍差即改不出。

二月五日

星期二

下午开始落笔写Country for Vegetation（《植物之乡》）（简称C.F.V.），除Dramatis Personae（主要角色）外，仅成三句，已绞尽脑汁矣，大致像F.F.Brett Young（F.F.布雷特·扬，英国小说家）。作文卷子太多，只能择改卷之暇写作，期以一年而成。

二月六日

星期三

李彦坐在第一排，看见了不免又动心，发现一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翡翠金戒，不知何所指。她好像知道我有意思，从不敢用眼睛正视我。

改卷，小说乃未继续。

蛔虫事，由校医室配药，今明两天各吃小药片两片，后晨将吃大量泻药（柱状结晶），后天只能不去上课了。

二月七日

星期四

C.F.V.（《植物之乡》）又写了一段。我的方针是“明确第一”，绝不用一意念不清之字，极力避免滥调，文章结果就成了清而硬，然在此情形下，还能保留音调上的流利，这就是绝技了。

二月八日

星期五

泻药是棒状结晶，数量奇多，手握了五六次才吞完。结果泻了四次，都是黄水，蛔虫的影子都不见。今天不上课，下周可少改卷子，对我最有利。

文章又写了几句，第一章名Arrival（抵达），事情发展可一气贯串，然第一章写完不知要何日。

下午去看电影，居然还捡到几本书。电影名《森林王子》（Kipling's Jungle Book），“宝穴”等等不知吉氏原文有否？据我所读的节本，故事大部在兽群中发生，调子很明快，Zoltan Korda（佐尔坦·科达）导演不能表达。

二月九日

星期六

借来C.B.E.L.（即Cambridge Bibliography of English Literature《剑桥英国文学参考书目》），大抄一番，以致其他工作均停顿，南开图书馆英文书缺损颇多（诗集一本没有——除了朗费罗的；莎氏亦一本没有，狄更斯夏克利亦一本没有），须从头补充起，对于我本行的十九世纪却不能倾全力以注意了。

二月十日

星期日

上午去顾家杰、马毓泉两家拜年（初九），拜在前五日，我怕窘，我至今天始去。

回来后即大赶书目，忙了一天，上床以后，头脑中犹为书目萦绕。且忽胃痛，大约日间工作太紧张，胃溃疡起来了。

二月十一日

星期一 阴 下午雨

下课回来后，又抄了些书目，一共抄了约五百种，大致齐备了。下午休息，晚上改卷。

二月十二日

星期二 阴

今晨到校时，才打预备铃，我就去厕所。等上课铃打时，我进教室，朦胧中只见有一位女生，原来就是她。她说上次作文没有写名字，我说知道了。她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是哪里口音。那时又有别的同学进来，我只含笑再问一句：“你怎么还记得没有写名字？”

如果不去大便，早点进教室，今天是可以多讲几句话的机会。有一天（好像是上月二十九日）早晨，我亦去得较早，正在进厕所门之时，见她踽踽而来，其实我的大便是可早可迟的（一天有两三次），那时我若改变计划，亦可凑上去谈几句话了。可是我还是弃香就臭，跑上了茅厕。上帝渐渐地在给我机会，可是我还不会利用。上帝呀，如果你认为我的选择是不错的，请你大力再多多地帮忙。

她的课卷上未写名字，那天（六日）缴进来时我就发觉了。其实即使当时不发觉，她的笔迹我还会不认得吗？她的姓名学号在我脑中早已占着极重要的地位，我昨天已经替她补上了她的姓名学号，想发下去时使她惊奇一下，不料她竟会自己记得的。

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使我高兴一上午，上七至八、八至九两堂课，精神兴奋，倍于往昔。

二月十三日

星期三

南开发一笔福利金，我领到两万元。今日上午即出去，寄一万元回家，在书摊上捡到几本书。下午看电影《自君别后》（Since You Went Away），描写美国战时家庭生活，尚生动。唯见片中每人都有人照顾，我不禁大兴寂寞之感。世界上真是关心我而又了解我的人，可说没有。李彦即使真给我追成功了（我又不愿追），我怀疑是否真能给我多少快乐。

我的不敢追求，大部是怕世人的议论。当然我没有错，可是我最痛恨的是人家来干涉我的私事。与其恋爱而受十手之指，十目之视，宁可不恋爱而能韬晦地生活。我怕同女人在街上一块走，我怕被注意，我恨别人对于我的选择有任何批评。我的理想的恋爱，是同一个爱人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或则干脆一同蹈海而死。

志清自台湾来信说，他在沪时，已学会了慢三与慢四了。我大为欣羡。我是一个连女人手指都不敢碰的人，跳舞根本不用想。

二月十四日

星期四

作书复志清。

没有什么可喜之事，且未看见我所想看见的人，然终日精神奇佳，看样子运快通了。精神好的关键，在于丹田；只要把小腹往内收，无时或松，精神就觉两样，坐自然如钟，立自然是松，睡自然如弓。

二月十五日

星期五

同卞、钱二位游黑龙潭，步行约三十余里，天气上午有风而阴，中午起云淡风轻，阳光柔和，颇宜游览。二公虽均不俗，然如能与心爱之人同游好风景，乐趣更当何如？因此虽美景当前，常觉怅然若失。黑龙宫有签筒，很想为心事求一签，然不愿被二公启疑，未果。反正我一切听上帝安排，签卦吉凶，对于我亦没有什么关系。

我并不想性交，亦并不觉结婚成家的需要，只是觉得寂寞。能使我不寂寞的，只可能是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举世滔滔者，只是使我更寂寞。

二月十六日

星期六 阴寒

好几天没有接触到我的小说了，今天把以前写的又大改了一番。以前的太枯燥，改后稍活泼，虽作者自己的话插了进去，破坏叙事的统一。然这些亦不去管它了，我当善用我的长处，我的机智幽默，硬被抹杀，亦写不出好东西来。

希望凭写作来忘掉心事。

二月十七日

星期天 晴

心事好了不少，唯想想因幼时家庭教育不良，造成我现在这样一个神经病人，煞是可恼。我的神经病状众多，原因一部分亦有可追溯者，写起来可成一篇长文，这里无暇细述。

二月十八日

星期一

改卷。小说因对四川景物认识不足，须再加研究后，始可继续。

苏军占我东北，情势危急不亚于“九一八”时。然我方既无力抵抗，只得坐待美苏大战之爆发。

林光灿来信云：“有三个女孩看来彻头彻尾地爱着我，我也非常清楚，如果我向她们示爱，我无疑是会成功的。但不幸的是，她们我一个也不爱。近来，我在去南泉的路上遇到一个女孩，我爱上了她。但她并不以相同的方式爱我，坚持只与我做朋友……哦，夏先生，你是个幸运的男人，幸运在你没有犯上这该死的荒谬的所谓爱情。人只有在生病时才痛苦地了解到健康的价值。同理，人只有在迷失于爱情之狂热时，才会痛苦地了解到远离情爱的生活多么难得。我真诚地希望你能永远地抵御爱情。”

注：本段原为英文日记，原文如下：

林光灿来信云：There are three girls who show every sign that they love me & I also know fully well that if I make love with them there is not the least doubt that I will be successful. But unfortunately I love none of them. Recently I met a girl on our way to South Spring. I fell in love with her. But she does not love me that way & insists on being a friend only…Well, Mr.Shah, you are a lucky man; lucky in the respect that you are free from that damned nonsense called love. A man painfully knows the value of health only when he is ill. So also, a man painfully knows the value of a life free fromlove affairs only when he is down? with love-fever. I earnestly hope you will be forever love-proof.

他倒羡慕我起来，真令人啼笑皆非。

二月十九日

星期二 阴晴不定

李彦未来上课——干脆死了这条心吧！

读Hazlitt（赫兹利特），非常津津有味。

晚上看电影《逃亡》（To Have and Have Not），故事据说与海明威原书毫不相干。男主角Humphrey Bogart（亨弗莱·鲍嘉），女主角新人Lauren Bacall（劳伦·白考尔）长得不美，做足诱惑工夫，可是我看了，无动于衷，只觉讨厌。

二月二十日

星期三

H 组作文题很费我思索，因为我既没有机会和我所爱的人谈话，只有从作文里探听我所想知道的了。我本来想出一个类似My Native Place（我的故乡）的题目，因为她是哪儿人，我根本都不知道哩。可是福至心灵，给我想出了My Life（我的生活）这样一个好题目。她的作文文字很坏，可是在一个钟头之内，讲得已经够详细了，现在原封不动地抄在下面：

1926年夏天，我出生于长沙，是我父母的长女，我老外祖母的长孙女。他们所有人都爱着我，我母亲尤其关爱我。他们告诉我，为了庆祝我的周岁生日，来了非常多的亲戚，办了一场很美味的晚宴。令他们非常难过的是，我整个童年时期都在生病，甚至有好几次，他们以为我很难活下来，不过幸运的是，我现在很健康。

六岁时我进了家乡的一所小学读书，那个时候，比起父亲母亲和所有家人，我更喜欢和同学们生活在一起。所以我非常渴望学校生活，到了初中就成了寄宿生。每个月只有一天可以回家，我只有在每个夜里做回家的梦。我思念他们，常常独自哭泣。因此，我勤勉专注地读书，完全不受干扰，所以我至今都是同学里最优秀的一个。

上高中时，我已无家可归。我的学校在三年里搬了四次，在战争时期学习和生活都非常艰难。两年前，日本军袭击了湖南，我的学校陷落了。于是我作为一个难民来到了昆明。我到的时候，所有大学的新生入学考试都已经结束了，而且不幸的是，我在西南联大里的所有课程都废止了。与此同时，昆明的物价太高了，我只能去做些事情好维持自己的生活。我发现赚钱真难，只有学校生活才是美好的日子。

我没有考试便轻松成为了艺术学院的新生，在大学生涯中过上了非常美好又轻松的日子。我知道铁杵磨成针的道理，所以我相信，如果我不理旁事，专注勤奋地研究我的课程，我最终将走上成功之路。

注：此处原文为英文，内容如下：

I was born in the summer in 1926 in the city of Changsha as the first daughter of my parents & first granddaughter of my old grandmother and loved by all of them and especially cared after by my mother. They told me that was a very large relatives and a very delicious dinner for celebrating the festivities of my birthday one year after. Also it is very sorry for them because I was of sickness through all the years in my childhood. Even in some case they thought that I was hardly to live and fortunately I am healthy now.

Six years old I entered in a primary school in my native town, and in that timeI was more fond of living together with my schoolmates than of father mother and all the members in my family. So I was anxious to be a school-life very much and in the junior middle school I become a 寄宿生 in the school.There was only one day in a month could go back home, and so every loving evening. I thought of them and in many times I weeped lonely, hence, I read my book diligently and attentively without interruption every time, so I could be by far the best one in my schoolmates.

When I entered senior middle school, I was of homeless, and my school in three years moved four times, so it was a very hard studying and living for us in war time. Before two years ago, Japan attacked Hunan and my school's address has fallen and being a refuge I came to Kungming. Because my arriveng was behind the date of freshmen's enter examination of all university and unfortunately I repealed all my lesson in the department of the S. W. A. Univ.also and at the same time, everything in Kungming was so high that I could not but doing something to maintain my own life, and I found to earn money is difficult and only school life is a golden life.

Easily I was announced to be a freshman without any examination in the art college, and I can get a very fine and easy time in my college life. I know an iron hasp can be made into a pin if one sharpen it without stopping. So I believe that if I can study my course attentively and diligently without interruption, after all I shall on the road to success.

除了关于联大这一段外，其他都很清楚。她是湖南长沙人，想不到我将来可能娶个长沙太太，年龄相差十岁亦相当。她说在进联大以前，曾做过事情，据她今日补缴的另一篇作文，用的纸上写着Form 55-F, Surgeon, S.O.S., Temporary, Clinical Record-Progress（来自55-F，外科，S.O.S.，临时驻点，临床记录），她所工作的地点大约就是美军医院。另一篇文章写得比上面的那一篇好多了，她的实际程度不能在一个钟头里表现出来。

很奇怪的，她总是不敢望我。今天做作文，她伏案疾书的时候，我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觉得她的鼻子和面部轮廓，真是美得无可比较，肤色亦是特别娇嫩。我能够有这样一个人做太太，真是太福气了，她的座位是在阳光下，我有时站的地位，把阳光遮住，我的头的影子，恰巧和她的脸庞接触，她不知觉得不觉得？她其实很敏感，在她第一张作文纸写完的时候，她想反过来写了，我早已冷眼看清，随手递了一张白纸过去。她头亦不抬，面孔一红，居然就接了过去，她之所以不敢看我，是不是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她？去年头两次作文，她每次总是一挥而成一张半，里面错误又多，我懒得改，在后面批了一句希望做得短一点，以后她就从来未超出过一张，今天她不知不觉又写出了一张，可是她恐怕还记得我叫她不许做长，怕我责备，所以不敢来拿纸。其实这样一个题目，她就是写一百张我都是喜欢读的，非但喜欢读，而且还要背出来。她写了上面这一点，我正嫌太短呢。

这样一个害羞的女孩子，碰到我这样一个害羞的男孩子，双方不知如何表示起。我应该采取主动是毫无问题的。我先计划是在我作文课结束之后，送她一封信，详详细细地把我的感情倾诉给她听。信里的话，我差不多每天在盘算着，可是我还得忍耐，还得受苦一两个月，因为假如在功课结束之前送给了她，以后上课，双方碰见了不知要窘到怎么样程度。暂时我只能毫无表示，除了偶然几个极小的hints（暗示）外。

今天我忽然又想到一个好主意。她是湖南人，又是历史系；向达先生亦是湖南人，做人又极其热心，我为什么不请他帮忙呢？他是很看得起我的，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只要我提起我的意思，他一定会全力促成。我有了个confidant（密友）之后，心里亦可平静得多。可是现在要上课，这件事还得缓一缓。这一两个月内，我的一切追求幻想痴情还得闷在我自己的胸中，我非用极大的自制力不可。求上帝帮助我，让我挨过这个难关。

齐良骥在赶写一篇论文，昨晚十二时始睡。我十一时上床，为他灯不熄，我亦不能入睡。今晨有早课，六时即起，一共睡了六小时。午睡的时候，胡思乱想我的意中人，一丝不能入睡。休息虽这样少，精神倒还好。

二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除了想她之外，东北问题也很使我忧念，因此午觉不能入睡。连日少休息，精神不佳。

我的关心国事，倒是出于真心。我不在其位，尚且如此关心，一旦真的做了大官，岂不一天到晚要愁死了吗？

东北问题，非美苏打一打不能解决。我看得很清楚，可是还在替国家着急。

战机实已迫切。今秋平津开得成学否还成问题。苏联如果胜了，我算是白投了个人生，大可以不必活下去了。可是我不信我的命如是之坏，假如我下半生还有点作为，大致美国是可以打胜的。

关于我的意中人，我如得不到她，我将一生不会快乐的了（这次是我生平顶严重的一次，以前我所中意的女子也有，可是从未想同她们结婚）；可是我怀疑，即使得到了她，我能否快乐。人生大致快乐最难，可是我应不顾后果如何，放出勇气来追求。如果我再拿不出勇气来，我的一生大致也将干瘪掉，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不会有什么成就了。

我的勇气自以为已足够，可是为了她，我得牺牲，我该再忍耐一两个月。现在如果就开始，将使她不敢来上我的课，使得她对于我的关系辨不清楚——哪种意义的“先生”？先得把师生关系解除后，才可开始另一种关系。这一耽搁，也许会误我的事（因为像她那样的美人儿，很可能会有别人先我而去追求的），但是我虽然在恋爱中，头脑还很清楚，要拣合宜的事才做。上帝是我顶好的指导。

临睡前我跪在床前作如下的祈祷：

“主呀，自从亚当夏娃违背了你的命令以后，你给人类定出婚姻制度。一个男子在你的恩准之下，可以选择自己的配偶。主呀，我现在已经找得一位自以为很能配得上我的女子，我为她所受的痛苦，早已在你的明察之下。然而我不敢相信自己，人的见识总是有限的。主呀，唯有你才是全知全能。我现在，不，我每时每刻都在请求你的，并接受你的指导。主呀，一个人在恋爱中常是盲目的，凭主的恩典，让我的眼睛永远睁开。我并不求你保佑我成功，我求你让我永远在你的道路上行走。假使我的选择是错误的，我当然会痛苦，但是主呀，我服从你，我绝不违抗，我的快乐亦绝不会使我忘记主的恩典。我们的快乐，只有在崇奉主、赞美主里面，才可得到完成。主呀，我们愿以我们的结合来赎我们祖先的罪。阿们。”

二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晨有雷，下雨数分钟，终日阴晴不定，有大风。下午五时左右又下雨数分钟。

读完黄炎培《蜀道》及中国旅行社《川康游踪》两书，为小说作准备工作也。

事情毫无进展，但决心未变。我现在如不谈恋爱，将来可能有两结果：

①等地位高后，年龄大后再谈；然年龄一大，更不易为少艾所接受，再则中年以上，神魂颠倒，受人物议，反影响自己地位。这样可使恋爱、地位一齐落空，以吴宓便是前车之鉴，最是可怕。

②索性闭门治学，不问女人。这一点我即使可能做到，亦不愿做到。因为灵魂上既有此需要，硬加压制，非但不人道，实亦违背上帝的意旨。我的灵魂硬使干枯后，我的成就恐亦不会大了。Edmund Wilson（埃德蒙·威尔逊）在《三重思考者》中论A.E.霍斯曼，说他永远是个青少年，并指出他种种苦闷（如以校勘自遣，放弃钻研专写情诗的普罗佩提乌斯，转而研究那甚至不关注人类的曼利乌斯，后者避开了罗马人的生活，一心只专注于罗马文本上的难点，等等），这亦足使我警惕。

恋爱不能离痛苦，但我已不怕痛苦。对于李彦，我今天多了两个考虑：

① 苏州话是一种很好的语言，我舍不得放弃，除非她亦跟我学。

② 她做的菜是不是都辣？我现在虽稍能吃辣，但天天吃辣，可亦吃不消。

这些小困难，如她对我有真爱，亦不难克服。

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昨夜临睡祈祷时，天指示我可以向钱学熙倾诉一切。当时差不多想不睡，就下楼去同他长谈，但是终究睡眠要紧，决定今日上午再说。

我所以起初不敢信赖他，因为他一、嘴太快、不谨慎。二、好分析人行为的动机。但我的行为既然无愧于心，不怕他分析。他的不谨慎，多叮嘱亦是可防止的。

今天他起来得较早，我先请他吃面，谈论陪都学生大游行一事，我很兴奋。昆明如有此种游行，我准参加。而后，我又拉他去翠湖散步。阳光很好，早尚无风，树多苞青，一片春意。唯茶馆堂倌晚起，等他桌椅铺好，茶泡来，我们已经又闲谈了半小时。上帝昨晚所给我的勇气，今天才起床时还是很充沛的，可是在等茶的时候，渐渐消沉下去，差一点想闲谈一会儿回去不提这件事了。可是我决心等茶泡来，非讲穿不可。喝了两口茶后，想定有两句话可以开端：一是“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表白”；二是“你看我近来有什么两样？”采用的是第二句。

这句话一说，他惊奇起来，连说“看不出什么来”。我那时心乱已极，头都抬不起来，把茶碗捧起来，啜一口，放下去，又捧起来，啜一口，好容易说出这一句：“我在想女人。”

他问：“是不是又有人在作媒了？”

我那时神志略定，才又正眼视他，详详细细地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倒很赞成，但劝我不要写信，因为对方既如此害羞，只怕去信之后，反把她吓走。他主张正式央媒说亲，而他愿代为奔走。我说我想请向先生去，因为是湖南人关系，较便说话。他说亦好。他对我等两个月的办法，很是赞同，他倒是个稳健派。商定的方法，是先到学校里查她的家长姓名与家庭住址，然后再托人进行。

说完之后，心事一轻，舒服得多。可是回来一想，今天在我生命史上，是划时代的一天。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承认在恋爱。我生理上虽早已脱离儿童时期，但心理上稚气还是很多。我一天到晚，没有什么心事，晚上能一睡九小时，非常香甜。可是今天起，我是算大人了［至少是正式进入adolescence（青春期）］，对于刚过去的childhood（幼年期），非常恋恋不舍，伤心时几至流泪。

我这一次决心下得很大。我现在的计划是再等两个月后进行。其实两个月以后，暑假既放，我设法坐飞机一走，到了上海后，时过境迁，把她亦会渐渐忘掉，即使偶然想起她来，不知天涯海角，何处找寻，灵魂上也许会稍觉空虚，但痛苦一定是麻木的了。这段公案，又除在我日记上透露一些外，世上将无第二人知晓。照我以往的逃避主义，我一定会这么干的。但这次我变成很正经，两个月后可以逃避而不逃避，而且还要央人去说亲，我这样的勇敢，这样的积极，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了。

我同钱学熙同屋而居数月，颇受其益。我现在如此正视人生，接受人生，大多是受了他的启示。

还有一桩因素：去年联大事未成前，我曾花二千元相一面，问的是职业问题。术士对于婚姻问题亦有一句劝告：“今年如有机会，绝不可错过，如错过，以后再也不会有像这样好的了。”后来汪师母作媒，我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现在也毫不后悔。那时想：术士所说的“机会”，要是指这一种，那么我即使错过了亦不觉可惜。现在才知道天赐的oracle（神谕），要如此解说的：机会就是H组作文，这班上有这样一个可人儿，如错过了，我相信，今世很难找到同样的了。而我初次注意到她是去年阳历十月九日。

我一向自以为自制力很强，这次硬要把它“制”掉，我相信亦办得到。然而何苦呢？她不是我想要的人吗？为了满足某种骄傲，要博一“不动心”的名誉，硬使自己同所欢喜的对象拆开来，这是给自己捣蛋。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捣蛋呢？

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我的神经病大愈，大可庆幸。

我神经病的主要病状，是我多年辛苦所筑成的defense mechanism（防御机制），这条防线的成因有三：

①母亲——父亲少年时的吃喝嫖赌，曾使母亲很不快乐，我为报答母亲，行为力求方正，与父亲绝对相反，这种念头很小时就有，所以我的堕落倾向，从未有过，这对我是个好影响。可是为了报答母亲起见，我不情愿外面再来个女人，夺母亲之爱，所以我一直到高中时，人家提起亲事，还会放声大哭。

②二十岁开始害肺病。性命非常危险，我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从修心上用功，力杜邪念，事实上我邪念根本没有什么，只是自制的习惯，使我一切正常的情感都变成很冷淡，唯旧情感一强，影响身体。

③逃难到上海时，碰到家和，她那时只有十六岁，很引起我的爱怜。要说我如何爱她，那倒亦不见得，因为那时我从未想与她结婚，同时我明知道我如果提出这个意思，一定成功。在诚德里的几个月，她起初对我还好，后来忽然不理会我起来，这使我的自尊心大受损伤。我那时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生气，就写了一封信，在她搬家那天给了她，表示她既不理我，我以后亦永远不再理她。这一次对我的打击很大，我是非常自大的人，她居然无缘无故不理我起来，我以后就不愿再同女人多来往，唯怕我对她们发生兴趣后，她们忽然又不理我。既然别人不看重我，还是让我自己看重自己吧。所以我对于已有对象或已婚的女子，尚能应付，见了未婚而漂亮的，简直只想逃避。

一直到去年，我就是在这条马其诺防线保护之下。现在谢谢天，非但使我得到了钱学熙那样可以攻错的他山之石，而且还给了我一个恋爱的对象。我虽然还没有同她谈过一句心，通过一行字，她已经使我的生命全部改观。我要爱她，非要把自己的防线拆除不可。这两天我睡眠很少（每天仅六七小时，午睡一些不能入睡※），就是拼命在研究这条防线的建筑工程，今天已经看得清楚，一下子就把它拆掉了。

拆掉以后，心上非常轻松，从今以后要好好地做一个人了。我近来身体很好，心理上又释了重负，福气总算不差。为了守这条防线，每天亦耗费不少精神，现在这种精神，发放出来，都可用来干正经了。我将来事业，定无限量，觉得很乐观。

神经病的别种症象，还全未肃清，譬如我这两天常说：我对于这件事的成功失败都不大在乎——其实我心里是在怕失败，才说出这种话给自己壮胆。我哪里会不在乎？这件事非成功不可。

做人要旨是在“毋自欺”三个字。我以前自以为对自己已很诚实了，现在才知道，以前简直是在欺骗自己。从今以后，当奉这三字不懈，要随时警惕，不可再有半点虚假。

※：今日午睡睡熟，盖已想通之故，读完Hazlitt 之Liber Amoris（赫兹利特之《直言集》）。

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一

联大一百十教授为东北问题发表宣言，未签名者尚有多人，如卞即其之一。他们因此事为国民党所发起，不愿同流合污。故心里虽或主张东北应归中国，却不愿公开发一声明，以示不受利用。呜呼，国将不国，若辈自鸣清高，宁误大局而不稍捐私见，迂不可及也，愚不可及也。

下午联大草坪上有公开演讲会（这次闻一多等不露脸，由“右派”教授如查良钊、雷海宗、燕树棠等出马）会后游行，游行人数估计不到千人※（我不会数，可是看来总比上次亦在本月，为校场口血案的那次大游行少得多），我没有去开会，可是游行过靛花巷的时候，我站在门外看，却没有勇气参加。我曾经说过要去参加，临时却又畏缩了。到底怕什么呢？就是怕“清议”。今天这次游行虽不一定就是国民党发动，受到国民党的赞助，是不成问题的，既然有国民党的份，加入进去就好像不清不白了。爱惜羽毛的人，虽然很赞同这件事，可是没有勇气站出去。

参加反政府的游行，虽然有手榴弹的危险，却容易博“勇士”、“烈士”之名，故参加之人多。参加受政府赞助的游行，虽然（或因为）有宪警的保护，却易蒙动机不纯之嫌疑，洁身自好者不去。真正有勇气的人，只问自己良心无愧，工作的本身有没有意义，既不怕手榴弹，亦不怕清议——然而清议比手榴弹更可怕。我就是个怕清议的人。

谣传发起一百十教授宣言的蔡维藩等曾领到三百万赏金。若果有此事，蔡等之心不可问；若无此事，则左派分子造谣手段之恶劣，实在可怕。他们就想尽办法，使人不敢爱国，以便遂其覆亡中国之阴谋。我们现在所需要的，就是不畏造谣中伤的真心爱国人。

※第二天《中央时报》载称有五六千人，别报称有七八千人。

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二 晨晴，后阴，风，下午且大雨一二小时

李彦没有来上课，又是快一个礼拜没看见她了。自从我把心事吐露给学熙以后，奇怪的是我的热情反而减退不少。学熙给我的劝告，实在是很鲁莽的，使我不敢照他的话做。他叫我不要写信追求，要央人说亲；虽然同那样一个人结合，我认为是人生最大幸福，可是我们认识太浅了，而婚姻是终身大事，因一时的热情而定下的婚姻，会不会造成将来的不幸呢？

第一点，我不知道她对我的印象，究竟如何？我能断定的是：她对我绝没有如我对她的那一片痴心。我是如何的想看见她，而她却不愿早起半个钟头，来上我的课！看见我与否，在她是无所谓的——这表示我的爱还是片面的。她顶多是认为我不讨厌而已，建筑在单方面的爱（即使我用说亲等种种方法使它成功），会不会维持久远？

其次，她因为太羞涩，眼睛不敢正视人，我不知道她眼神究竟如何。眼神如不足，那么精神智力都有问题。如要结婚，别方面的小问题——如趣味、见解等等，都得考虑，而这些不是一下子所能决定的，虽然我的心很向往她，我的头脑却劝我不要随随便便地接受她。

唯一可以使我随便同她结婚的，是我的命运主义。假如听天由命，而且相信我的婚姻的伏线是在去年，那么有结婚的可能时，我也可不拒绝。

说亲这件事绝不可行（而且我预定代我去做月老的向先生，近来因为东北问题，我同他意见很不合，我不高兴多麻烦他）。学期结束时，我对她的爱，如并未减退，我会写封信去。她如没有答复，这件事就算完了。如有答复，且俟看了答复再说。

我所以突然变得这样冷淡，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发现：联大像她那样的女生也并不少，而她恰巧是我的班上罢了。从命运说来看，这就是“缘”，（可是她又毫无表示！）然若用较冷静一点的思考，她如不在我班上，而换了一个同她差不多的姑娘，我会不会同样的单恋呢？光看模样儿，恐不是择偶的好标准吧！

下午去佛教会。跪在（同许多善男信女在一起——包括学熙）一个方面大耳的和尚面前——西康来的贡噶活佛，同声念了几句咒，他然后一一赐法号。我从他的裸着的右臂里，领到红绸一条，并红纸一方，上写藏文几个，他把这几个字读成“盖吗乞吧”（？），这算是我的法名了。跪时，旁边有个信女说，应该捐点钱的，所以我拿了一千元钱出来，放在手里，同他的法号交换。

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下午小雨

她来了。今天穿了一件新的浅青灰色的绒线夹克，戴了一双黑皮的长统手套。她没穿过大衣，最初看见她时，是件上胸有一条（两条？）红条的浅灰色绒线衣，最近两个月是件黑色拉链的绒线衣，旗袍总是很干净的深青布的。她的趣味是很素雅的，而且很爱洁净（书面上都用牛皮纸包了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嫌我太脏？我赞成她不烫发，不长不短，柔曲而并不太黑的美发，恰巧衬托出脸蛋的圆浑。眼睛虽不大，却并非没有秀媚。她的模样看来比她实在年龄还要轻，我见了只有爱怜，邪念是一点没有的。

我对她的注意，全班上似乎只有一个学生是在疑心着——而她也是个女生，她叫杨耆荪，南开理学院院长之女，她无疑比我的对象要聪明，功课亦较好，可是皮肤太黄，恐怕有暗病，眼睛太大而无神，除掉在笑的时候以外，风度不够。上一次，我在提出李彦的My Father（我的父亲）一文中一句讨论时（恐是十一月六日），因文中称母亲为his wife（他的妻子），我说应该改my mother（我的母亲），同时并对她一笑，不料这位杨小姐竟注意了，亦回头向我笑的地方看去。今天她们两位都坐在第一排（第一排就是她们两人），杨在外面，李彦在里面。我为了避嫌疑，已经尽量把我的目光分布到全班每一人，可是我还发觉，杨向李彦瞪过一眼，这一眼里充满着不友善的光。李彦倒只当它没有这回事。

下课回家后，整天觉得寂寞不堪。我和她的认识，一方面使我自觉神经病的严重（然而医好不少了），一方面就是使我感觉无比的寂寞——这种寂寞是任何好朋友好书所不能解慰的。只能偶然看见她，而不能同她讲一句话，或者在一起走几分钟路，这对我真是种苦刑。没有她，我生活似乎空虚了一大半。我当然可以让它空虚下去，但是我总想能填补，还是填补的好，那封信非写不可。

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风大，风有时带来乌云

天变成阴沉沉的，云又化成雨，可是风又把云吹散了，天偶然露出些阳光

之骧来信说，梦华经济困难，我昨日领到薪水七三一六七·二〇元，决寄一万元给他，虽然梦华自己没有向我启口。我见金钱常感讨厌，因其权力太大，而我则绝不愿为其奴隶也。近日因患相思病，更觉金钱不能带来快乐，如果有人要，我只要能把简单生活维持后，余数都肯送人。

报载“中央航空公司”为集中飞机办理还都事宜，明日起昆沪、昆粤班停飞。我同卞、钱两位，正在进行登记，这一个消息的发表，改变了我们的计划。其实我并不急着想回家，在这里不快乐，到家里也不会快乐。培养我成神经病人的家，会使得我的病加重。除非对方欣然接受我的爱以后，我回去才会提得起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