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年间,田庄台有“四大多”:衣服多的,买卖多的,钱多的,朋友多的。衣服多就是说人家冬天有很多套衣服换着穿,还件件都是极金贵的,那小皮袄上秤才四两。
田庄台就招土匪呀。
还记得老赵家被绑票的事。
那阵儿都管老赵家叫赵家大院,老爷子叫赵路(音),是伪满洲国时田庄台最有钱的主,做大买卖,家里有好几个铺子。那时候田庄台都设有卡子口,有东卡门、北卡门啥的,凡属于进镇子的要道,都有卡子口。胡子就化装进来了,穿身不打眼的衣服,挎个柳斗子,就是柳树条编的筐,里头再装个瓶,看上去就像连买粮再打油啥的。
胡子就这么进了镇子,进了老赵家的一个铺子。进铺子就闹闹吵吵地找麻烦,就不满意呗,小伙计解决不了,他就说找你们东家。老赵路也不知道咋回事啊,叼个大水烟袋就晃荡出来了,刚问声“咋回事呀”,再一看那人的眼神、神气啥的,心下也就明白了。人也就被两个胡子给架住了,一边一个,他夹中间。
一行人出了铺子顺道就往北走,再往西去,就出了小西庄,出了卡子门了。
走这一道,老赵路的儿子就在后面紧撵,还挎个大镜面匣子,却没敢打。一边一个胡子呀,中间是他爹,他也没那个“管直”(指枪法准),他不敢打。
等走到田庄台的北食堂,那时候道南是天兴东,再往西走不点儿,就是大兴当。听人说楼上面有个炮楼子,有人还看见了,却也没敢打,只对天空放一枪。
胡子就这么地,把老赵路给劫走了,还唱着“小老妈开法”(东北地方二人转)。
老赵家那回很是破了些钱财。
老赵路有两个孙子,一个叫赵春甫,一个叫赵学甫。“文革”时死了一个,另一个好像还在盘锦,现在应该也有七十好几了。
——讲述者为田庄台老人李长仁。
李长仁是1946年生人。16岁双目失明,两次害眼病的结果。成年后就业于田庄台太阳升苇席厂,1986年调到营口仪表厂(民政系统的一家工厂),并在那儿退休。
2日本人对咱这儿的胡子有一个形容,很精彩:跟一升小米子似的。
意思是:这疙瘩的胡子有一升小米儿那么多。一升小米儿呀,您想想,爷们儿,那得有多少?那还数得过来吗?九一八之后,土匪老鼻子了,遍地都是,直到20世纪40年代末才消停点儿。
1946年,田庄台就枪毙过两个土匪。兄弟俩,一个长江,一个长顺,驾掌寺(今东风)那一带的。八路军给毙的,在鬼王庙,那是当年的刑场。先是开万人大会,然后游街,再拉到鬼王庙,就是现在的清军坟那儿。驾掌寺那儿还有个胡子,叫大本子,也闹腾过好一阵儿。
我父亲就给绑过票,绑了22天。
那是1948年,那时候锦州还没解放呢,但田庄台解放了。我父亲他们去高升赶集。22辆大车,拉着咸盐和家具,到那儿换粮食,换大黄米啥的,我家是祖辈做切糕的,净用大黄米。满载而归。途中路过一片高粱地,胡子就窜出来了,就给劫下了,人啊粮食的,车啊马的,都给劫走了。八路军来了也不赶趟儿了。
家里就张罗着赎人。家里的东西能当的当,能卖的卖,凑出现钱来。绑票的是“大帮的”,也叫“红眼队”。整整22天,才把我父亲赎出来,车马都没了,都让人给分扒了。
那是有人给胡子通风报信了,爷们儿。
胡子也有拉线儿的(线人),化着装,镇里有个啥热闹,像逛庙会啥的,都落不下他们,他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看哪个有钱,或者知道了谁家有个窑,就报告去,胡子就去砸。
我父亲他们的被劫,肯定也是有人给通信了。
天地良心哪,爷们儿,那可是个啥世道啊。
——讲述者为田庄台老人王凤林。
王凤林现年77岁,其祖父、父亲和他自己,都曾以做切糕为生。回族一般都把做食品的师傅尊称为“把”,王凤林亦被人尊称为“王把切糕”。
320世纪初至20世纪30年代末,是辽河下游土匪最多的时期。
此30余年间,本域经历了三次政权的更迭:清王朝—民国—伪满洲国,更有数次大规模战争的蹂躏,可以想见当年这片土地上的混乱,以及百姓的无助。加之水利多年失修,辽河泛滥,百姓生活愈陷困顿。
面对即将饿死的恐惧,人们有不同的解决方式,当土匪也是办法之一。于是有千百绺土匪于此间滋生,他们像饥饿的蝗虫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掠过,也使这片土地更趋饥饿。
《日俄战争后东三省考察史料》——
马贼到处劫掠,兵、民、匪几难辨识,往往有从事耕种并执各项职业而为马贼者……有所谓绑票者,往往三五成群扰害乡里,此等盗案层见叠出,闻缉获者甚少……统计奉省课税有四十余种名目(铺捐、斗捐、烟灯捐、戏捐、妓捐、人力车捐、屠兽场捐、地捐、民房捐、舢板捐等,皆有定额),民间颇以为苦,然用款繁多,无如何也……和议既定,日俄两军陆续撤退,游匪蜂起,各州兵力单薄,难资捕剿。
《中国东北史》——
东北地区虽是清王朝的龙兴之地,但由于清朝政治的腐败,经济的落后,尤其历经甲午日军和庚子俄军两次入侵,地方政府几乎全部瘫痪。在这种情况下,兵痞、流氓、无赖、无业游民、贫困农民纷纷落草,啸聚一方,一时盗匪横行,马贼蜂起,形成了“乱世枭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的混乱局面。在辽河西岸,当时已有胡匪百十余绺,每绺少则几十人,多则数百人,甚至上千人。他们横跨州县,盘踞一方。其中以冯德麟、杜立三两支胡匪势力最大。此外还有洪辅臣、金寿山、张景惠、董大虎等匪帮。他们占据广宁、辽中、台安、锦州、彰武、田庄台、姜家屯、八角台(今台安)等地,为害一方。
后者所述,已含19世纪90年代的事。此期土匪已很是了得,以至于惊扰到了紫禁城。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十二月,光绪帝谕军机大臣等言——
步军统领衙门奏,拏获康小八儿一案,并探闻该犯之弟康八三、康星儿二名,亦在关外,随同抢劫。另有著名马贼丁全顺,聚集贼匪多名,在田庄台、八角台、杜家台一带,沿途抢掠,请饬盛京将军严拏等语。著依克唐阿严饬各该地方员弁,按照所指各犯,一体严拏,毋任漏网。
其实此地土匪之酝酿,起自更早时期,甚至在更早时期,北京就已经知情了。
《清实录》还记载有两道谕旨,时间均为1874年(同治十三年)6月——
之一:……本日据奏情形,虽经各路官兵分头剿捕,叠于昌图界薛家岭等处获贼多名,唯余匪逃匿尚多,著名盗首未获,且敢拒捕戕官,致笔帖式依淩阿,于田庄台地方缉贼中枪殒命,该匪戴发乘间逃逸……
之二:谕奉天田庄台被戕笔帖式依淩阿,祭葬世职,如阵亡例。
“笔帖式”为清官名,掌翻译满、汉章奏文字等事,以满族、蒙古族、汉军旗人充任,为满员进身之阶。显然是个文职官员,拿不准缘何也掺和到缉贼中来了。
4 土匪也会进行水路的劫掠。
人们把这种主要靠打劫河道上过往船只混饭吃的土匪,称“光棍土匪”。
一度,东北的每条河道都有土匪。辽河、松花江、乌苏里江,以及最北的黑龙江,都有土匪把持,甚至还会将船舶扣留,使航运不得不停止。
《东北地方文史资料》——
那时辽河两岸出产的粮,多半靠水运到营口去卖,回航买杂货。每到秋季,沿岸各码头热闹异常。杜立三限令每只船留下买路钱,船家或多或少放下银元或元宝,才准解缆上行。后来杜的力量渐大,索性在柳条岗子渡口岸上搭起席棚,公然设临时关卡,派人开捐,规定到营口卖粮的下航船每只2元,由营口运货回航的上航船每只5元。船商没人敢过问一声。还有小帮土匪,用枪逼船靠岸,登船翻拿东西。王汉卿老人十几岁跟船下营口,在营口上边遇见土匪,每只船要5元钱,把钱凑齐才放行。船主赵慎修的船把头苗成贵,被胡匪将左手腕子扎一刀。胡匪被捕后,把苗成贵传去对证,当面认清确是他扎的,将胡匪在马蓬沟码头当众砍头。
当年“船帮每过一关,都要花钱,这种花销叫外派,由货主承担。船家也有虚报外派的,浑水摸鱼,从中捞取好处。也有船匪勾结,鲸吞整船客货者。商家为避免一船有难,全盘皆输,采取分船装货;船家则结帮航行,一帮多达七八十只,少则二三十只,以便同舟共济,相互救助。出航前,船帮都要推选一人当帮头负责外交。钱是非花不可的,帮头出面,其目的在于争取少花钱,花得体面点”。
5 在土匪横行的日子里,各政府和伪政权以及商民自个儿,也都想出了很多对付土匪的招数,管它灵与不灵,都切实运用过。
对付陆地上的土匪,主要是仰赖保镖局。
《东北地方文史资料》——
清代东北各地人烟稀少,各县交通不便,时常发生胡匪抢劫客商行人事件,官府无力保证安宁,乃由武人组成镖局。他们上通官府,下通胡匪,保护商旅……镖局对镖客不发工资,只管食宿,外出给路费,每人25吊。武器有短刀、长枪、铁镖,以后有火枪、洋炮,护送商东。在车上插三角旗,上写××局,夜悬圆形灯笼,灯笼标明字号。行到荒山野甸时“喊镖”,其用意在于通知胡匪不要动手,是一家人,义气为重。小股胡匪如果劫了镖车,定被其他匪帮吃掉,所以和镖局没来往者,不敢轻易劫镖车。保金银货物,根据物件贵贱,路程远近,评定保价。旅商的货物损失,镖局赔偿;镖客被打死,被劫去的东西不赔偿。胡匪和镖局有联系,在他地作案后,可以到镖局避风。当地官府为了苟安一时,也不追究。
对付河道上的土匪,清政府设有河防营,民国政府延之。
《清代地方文献资料》——
河防素来有兵,曰河兵。河兵以营为单位,曰河防营,每营编制五百人。名为每营五百人,实则只有三百人带有旧式枪一支,余者均是杂役人等,并无其他御敌兵器。辽河全航线设一个河防营,营部驻马蓬沟,有8个分局分驻营口、田庄台、巨流河等地。民国初年,铁岭城内驻东北陆军二十七师一部分,常和河防营发生冲突,河防营迁至巨流河。河防营设营长1人,哨官2人,分局长8人,有舱长、班长、士兵,有官船10只,悬挂龙旗在河线上巡逻……河防营者,河涨则集,涨平则散,无常饷,不知行阵,盖土夫,非战兵也……
商民自己想出来的辙儿,是成立船会,或请人护航。
《营口文史资料》——
辽河行船也有保镖,但不称镖局而叫“船会”。
《中外日报》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八日(1901年7月13日)——
近日上流降雨四五日,河水涨涌,运豆之船约1000多艘,皆顺流南下,俄官特派兵护送,以防匪劫。特共勒索洋银2000元,以充兵费。统计众船所装豆约2万余石。
伪满时期,日本人的办法是成立“辽河水上警察局”,并于田庄台设立了第二分局,且为此于官码头建起了著名的小白楼。
6 那些年的那些人,无论为匪的,还是被绑的、被劫的,都经历了一次生命。
那些年的那些生命,无论为匪的,还是被绑的、被劫的,也都早已结束了这趟历程。
生命,一趟再一趟的,就是这么回事了:为食,可以往生命里填充不同的内容;为食,可以成为掠食者,也可能成为被食者。
食,果真就是生命的主宰吗?
没挨过饿,没挨过就快要饿死的那种饿,不好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