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6月10日,天气晴朗。施高脱路上的锦公馆在婆娑树影下亭亭而立,花匠在园子里修剪一株株花期将至的茉莉,两个阿妈正同来送菜的小贩争讨蓬蒿菜是否新鲜——看起来安静祥和,一切如常,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同。
但树梢顶的初夏阳光悄悄爬进二楼东南阁的小姐房,窥见栗色的柚木地板上破碎的小天使像和花瓶、凌乱的白色床单上尚有泪痕的枕巾……便知道这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夏日。
至少对锦家小姐来说如此。此刻,17岁的锦佩之真真正正地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绝望。
父亲锦汝焕今早在餐桌上喝着豆浆吃着油条,平淡却是斩钉截铁地告知她:“已经替你许好了人家。如今时局不稳,你早早地靠上一个能干的人,也好叫我和你妈放心。”
锦佩之横在唇边的银勺“叮”的一声掉落在牛奶麦片粥里。
身侧的母亲低垂下眼帘,扯动了嘴角,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爸爸,我还不想嫁人!我已经和丽莎约好了,明年还要一起到英国念女校去!”
父亲从佣人手上取过湿毛巾擦擦手:“对方是国信银行董事长郑筱丹的三子郑元磊。年纪上比你大一些,大约32岁,郑家三个儿子里数他最伶俐能干,将来最有希望承接衣钵。上海越来越乱,我也思虑了很久,你们结婚,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我的生意,都有最大好处。”
锦佩之的手微微颤抖,血气冲上面颊:“我可不是你洋行里的货物!我有自己的主张!”
“什么自己的主张?!真后悔不该送你去美国。读书越多越不贤德!对女人来说,结婚就是最大幸福。想你妈嫁给我时才16岁……”
“那又怎样?你不还是讨了窑姐在外面做小?!当我和妈不知道!妈哪里有什么幸福——”
豆浆暴雨一样扑面浇过来,“你若不答应,一天也别想出门!”父亲摔了桌子,转身而去。
白色浓稠的豆浆从头发一直沿着眉梢睫毛往下滴落。那味道,有点腥,有点苦。母亲轻声呼唤佣人过来帮小姐擦洗,佩之推开她,像头红了眼的蛮牛一般冲进浴室,撞上门,放开水龙遮盖呜咽声。
Shit。
日头一点点升起来。锦佩之把自己关在房里连中饭都不肯吃。佣人敲了半天门,最终还是放弃了。佩之满脸泪痕地趴在床上,听见汽车喇叭声在街上响起,随后是“康郎郎”拉开铁门的声响。又有人来拜访父亲了。至于是谁,锦佩之完全不想知道。
过了半晌,敲门声十分有节奏地响起,一个成熟男子带着微笑轻声道:“佩之,开门。”
佩之跳起来拉开门,门口赫然站着表舅王叙骢。
虽然老爷下了禁令,门卫也决计没有想到小姐会装扮成男子匿身在访客的车上偷偷溜出去。车开出了施高脱路,锦佩之就摘下帽子从座位上直起身子来气呼呼道:“表舅,这就带我走吧!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我只可怜母亲……她那么逆来顺受……但我决不想和她一样!”
王叙骢开着车,摇头笑:“正是你母亲打电话拜托我来搭救你的,就是怕你逼闷出病来。本来赶到上海有事,现只能带你一起去散散心了。你扮着男装正好。我要去的可不是没出阁的女小姐方便去的地方。”
锦佩之立刻好奇起来。表舅比她大9岁,少年时常受锦母照顾,和佩之交情也好。这几年来,他只身北上,在东北讲武堂学习军事,听说也参加了一些战事,见识卓越、勇猛果敢,颇受边防军长官赏识。可今天他一身简简单单蟹青色长衫,戴一幅墨镜和白色礼帽,丝毫没有军人气息,倒像个不起眼的小商行掌柜。
“去执行秘密军令么?”佩之到底是17岁的孩子,眨眼间把自己的烦恼抛到了一边。
“不,只是参加一个祠堂的落成典礼。”
佩之立刻明白了:“是杜月笙家的祠堂开祠典礼!”
少年时几乎是爬着离开高桥的孤儿杜月笙,从削水果抢烟土拎包跟班起家,拜山门入青帮、笼络门徒兄弟,如今背靠租界洋人、面迎政府军阀、涉足商界业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已成为达官显贵都争相结交的“海上闻人”。人到了这个境界,便要收起刀斧、含笑讲经。杜月笙衣锦还乡重修祠堂,迎来的各路贺客几乎踏平了高桥埠头,从昨天起将连续三天设千桌酒席大宴四方,盛邀南北的京剧名角一幕接一幕地演堂戏。
在上海滩,没有听说此事的大约只有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