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沅水流进洞庭湖之前,在这里打了个弯。夏夜的河湾里全是躁动,狗吠蛙鸣虫吟,还有急急的流水中泼剌一声的鱼跳。
当沉沉的夏日远远落入河的那一头,白白的月亮就从河的这一头升起。暮霭、炊烟远远连着河湾里所有的躁动,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在轻轻的河风里时聚时散,侵入每个人汗汗渍渍的皮肤里。
我一个朋友的老家就在这里,这一年暑期我们相邀着回他老家。朋友的长房表叔里有一个长年寻鱼的老把式,只见一次面,就把我们一拨人说得手痒痒的。
这天夏夜有些闷,表叔突然打个手电筒,走在屋后山脊上就开始叫我们了。其时外面的月很亮,屋前的院子里水汪汪一片很白。只见表叔肩上扛着一大摞竹条,哗啦啦就撂到院子当中,只说累。表叔原来是叫我们夜里一起去河湾里捉鱼,说是要露一手给我们看看。我们上下屋的这拨孩子一听,顿时欢呼雀跃,拽着表叔就喊走。表叔神神秘秘地止住我们说:“带上你们最爱玩的东西,每人帮我扛一根竹条。”
屋里的大人们都知道这个表叔的疯劲,只在身后追着说“不要游泳,小心!”我急忙把朋友的大双卡录音机也拎在手里,表叔见了,连声说好。
我们六七个人急匆匆就往河湾里赶,生怕耽搁了捉鱼,引得一路狗叫。不一会儿,河湾就在脚下,急急的水声,轻轻的河风扑面而来,爽得我们大叫舒服。
在河湾里,我们停在一片平缓的草坡上。表叔指挥我们把竹条搭起来,贴着河水边围成一个弓形的弧圈。大家七手八脚,打木桩,扯麻绳,弯竹条,兴高采烈。一切收拾停当,大家都看着表叔,看他怎么捉鱼,是用网,还是用捞,还是钓,瞪瞪的眼里充满期待。表叔笑笑,一转身,把背后的蛇皮袋放到草坡上,倒出一袋红薯。这下我们全傻眼了,满以为口袋里装的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捕鱼工具,没想到倒出来的竟然是红薯。表叔见我们有些灰心的样子,就定定地看着我们说:“咱们打个赌,现在是一袋红薯,待会儿,咱们就背一袋鱼回去,来来来,咱们现在背稻草去,点火烤红薯吃,一会儿鱼就来了。”
我们被表叔弄得云里雾里,到底不明白烤红薯和捉鱼有什么联系。月光在湍急的河水里被碾得细细的,亮晃晃的,看久了让人目眩神迷,仿佛岸边的草坡载着我们逆着流水在飞速地往前窜。我正发呆呢,表叔跑过来,指指录音机要我放。我随手一摁,顿时夜空里就忽然唱起来:轻轻地对我一笑你就不见了……大家惊异之后,一阵哄笑,这唱的就是机灵的鱼吧!
这时火点起来了,靠着水边,河风吹着,哔哔啪啪一下就烧得很旺。几个人闲得没事,不断把稻草往里扔,反正“双抢”后多的是稻草,火越烧越旺。
火光衬着表叔一脸的得意,他跟着录音机里的歌哼着,仔仔细细地把红薯塞进烧尽的稻草灰里。
录音机里的歌被夜风散得很远,河湾对面偶尔有狗吠传来应和,烤红薯丝丝的幽香钻入鼻孔;夜沉沉的,搅起了大家许多的心事,有人已经东倒西歪,哈欠连天。大家渐渐地有些耐不住,想回家睡觉了。突然,河水里一声大响,一条胳膊长的鲤鱼就跃上了岸,正好跳进我们用竹子围好的弧圈里,大尾巴还扇起了火堆里的一阵火星。表叔一声喊,一个蛙跳蹦过去,把鱼摁住,敲着它的脑袋说:“老子还真怕你们睡着了呢。”
这下大家的睡意都醒了,录音机里的歌声也开始欢快起来。大家都抢着问表叔:“为什么鱼恰好就会跳上来?”表叔认真地想了想,说:“你看家里点油灯的时候,有多少虫子往灯火里飞,鱼也一样,夜里喜欢往亮处蹦。”我们还是有些迷糊,原来是篝火引来了大鱼?
表叔把烤好的红薯分了,又要大家添了火。我们吃着香喷喷的烤红薯,在草坡上席地而坐玩起了扑克牌,正叫嚷争吵呢,哗啦啦,连着两条鱼前后跳上了岸。一条是银亮亮的翘脖鱼,一条是肉嘟嘟的花鲢。我们一齐扔了扑克牌跑过去,捉头的捉头,摁尾的摁尾,热闹得不亦乐乎。表叔走过来,拎起翘脖鱼,点点头说:“正好正好。”然后一转身,魔术般地变出一口铁锅、一把小刀。表叔手脚麻利,一下就把鱼剖好,从河里舀了半锅水,找了几块石头把锅架住,引来一把火往锅底一塞就熬开了鱼汤,翘脖鱼被煮着,还努力在锅里可怜地翻了一下身。表叔又从蛇皮袋子里捣鼓出一把辣子扔到锅里。我们看到表叔熬鱼汤的架势,肚子里的馋虫又被勾醒不少,咕咕直叫。
夜已经很深了,录音机里的电池有些不足,声音开始咿咿呀呀的变调,河湾里的雾湿湿的,落在身上有些凉,接二连三跳上鱼以后,鱼也累了,歇了,河面急急地流着,亮晃晃的像一面镜子。诱人的鱼汤这时发出浓酽的香味。表叔在草坡上寻到一把野葱洗净扔到锅里,汤里白白的泡沫就上上下下翻着这些绿绿的野葱。表叔用大锅勺试一试鱼汤,发一声喊:“鲜,快来!”大家呼呼围过去,喝了只叫好,可惜只有一把勺,喝急了,免不了把舌头烫起许多泡。
汤喝好了,红薯也吃得大家挨着个地放屁,表叔把小鱼都放了,尽挑大的也背了满满一蛇皮袋。大家高高兴兴,蹦着跳着,尽兴地散了。
第二天,大家直睡到日薄西山,家里大人说,表叔早来过了,把鱼剁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分头送到各家去了。晚上吃鱼的时候还想着这表叔,心头莫名其妙地有些酸楚。直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我那朋友的表叔,连同我那朋友,也一起失去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