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种密不透风的酷暑的夜晚,我还是六七岁的孩子,对这种沉沉的夜充满了尊敬和畏惧。白天的一切都隐去了熟悉的轮廓,悄悄地躲在暗处,起起伏伏躬起脊背,面目一片狰狞。
那时外公外婆身体都很健康,住在益阳南门口一幢很小的木楼里,入夜时分,阁楼上的老鼠四散乱窜,闹得厉害,极像撒豆成兵里仙人的兵马。
外婆家还能用上电灯,黄晃晃的灯光撒满糊着大大小小报纸的四壁,这已算是一户典型的城里人了。灯早早就拉熄了,我被迫躺在床上,心里驰骋着各种事情,怎么能睡着?我躺在舅舅身旁,听着他起起伏伏的鼾声,闻着他腋下散发出的浓烈的热气,只盼着外公发一声喊:起床,钓鱼去!
等到终于筋疲力尽迷迷瞪瞪入睡,舅舅就拉起我的耳朵说;“我们钓鱼去了,你在家睡啊。”我挣扎着爬起来,钓鱼我能不去?
夏日的夜黑得不透,屋外隐约有瓦蓝的光,外公一个人在厨房忙活下面条,一边还念叨:“都两点半了,还不快点!”一阵刷牙洗脸泼水的声音,厨房里飘出一阵阵的葱油面的香味。
父亲、舅舅、我都埋头吃面。一整天的饭食,也就这碗面,虽然一肚子胀胀的瞌睡,可还得使劲吃,否则一天日头底下晒着,哪来的气力钓鱼。
舅舅性急,搁下筷子,嘴里含糊着,扛上钓竿,拿着手电,牵着我就往外走,以为就在城外不远的防洪堤边老地方会合。可左右等了半个钟头还不见父亲和外公的踪影。我手电筒往回照,只有来路上云影重重的夜空。
舅舅叮嘱我在堤上别动,反身投入夜色,往来路寻回去。剩下我一人待在浓密的夜里。我一人静静地蹲在防洪堤上,一动也不敢动。四周的夜在手电筒的光柱周围挤压过来。虫鸣哄拥而至,我的心怦怦乱跳,憋得透不过气来。湿湿的夜气偶尔夹着轻若游丝的小风掠过,仿佛裹着远远近近的脚步躲躲闪闪地走来。我一身湿透,只能把手电筒照着地面,不敢再抬眼看四下的黑。好在地面的光圈里闯进了一小队蚂蚁,在光圈中央停住,茫然不知所措。我被这吸引住了,心下才悄悄释然。这时远远的脚步声踏踏实实地走过来,然后是父亲和外公叫我的声音,外公埋怨舅舅的声音。我故意不答应,其实一种甜甜的温暖从心底升起。
舅舅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外公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能把个小孩半夜扔在黑黢黢的堤上呢?”舅舅一阵傻笑,他心下最怕的其实是我爸爸。
月亮真的从白莲花般的云朵里出来了,轻轻地风起了,漾动着无边的田垄里沉沉的稻穗,薄薄的湿湿的雾气裹着稻香一阵阵飘来。我们四个静静地走在垄上,谁也不肯开口说话,怕搅乱这醉人的夜。只有极远处幢幢的山影里悠然传来几声狗吠,在月色里,在无边的禾垄里蔓延开来。
这让人沉醉的夜色,让我小小的心里想起刚记事时头一次出麻疹,伏在保姆的背上,黑纱裹着头,走在蛙鸣阵阵的田间,只有轻风吹过,偶尔掀起黑纱,我能从保姆的肩上看见水田里漾动的月光。银色的月光和细白的雪就这样撒满了我童年的回忆。
极静中,外公放慢了脚步,他听到了前面有乱乱的拨水声。他猫腰往前,果然是一条大鲫鱼搁浅在田垄间的渡水沟里。外公两手掐住鱼,鱼活泼泼地在他手里跳,外公的脸在月光下笑得熠熠生辉。他把沉甸甸的鱼放在竹篓里,奖励给我背着。
月亮渐行渐远,月色迷离,曙色出现,四野间笼起的白雾一层层退去。鸡鸣狗叫一阵亮似一阵,偶有农妇,睡意未消,到井边汲水,还打着长长的哈欠。独轮车和木扁担压在肩头的吱吱声远远近近地传来,亮晃晃的酷热的一天就要到了。日头越来越红,蝉声很大,我们避在树阴里,盯紧浮子,盼着鱼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