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头脑风暴”会让百川投资集团为之一振,却没有达到如期效果,相反,还引发小小离职潮,一个星期内,走了十个骨干:营销部两人,矿产资源部三个,财务部相继五个人离职。
彼得猛然一惊,仔细了解员工离职原因之后,心里才踏实下来。
走的十个人,除一个人跟“头脑风暴”勉强牵扯得上关系,其他九位,或因家庭,或身体原因,早在一个月前就提出过离职意愿,恰巧碰在一起。
那个同“头脑风暴”有些关系的就是“薰衣草”咪拉。实际上,直接原因被降职,心情不爽所至。
“薰衣草”离职那天,天上不怎么好。下着蒙蒙细雨,秋寒不期而至,咪拉衣衫单薄,涂过口红的嘴唇失去往日鲜艳。
彼得猜想,应是冻成这样。
咪拉进来,这是她第二次进彼得总经理办公室。上回来教训人的,这回来辞行。走路脚步声不大,进门时礼貌敲门。
依她的个性,彼得以为她会大吵大闹一番。他最近才弄清楚,咪拉的确后台不小,表姨夫是主管工业的庞副省长。彼得心存悔意。这件事弄得很被动,董事长几天没怎么理他,部门经理老远见他就躲。看来,得罪这尊菩萨,某种程度得罪一帮人。没料想,咪拉进门就对着自己深深鞠了一躬,弄得彼得云里雾里。
“总经理,感谢你一棒子将我打醒了!”
咪拉眼里闪着泪光:“过去,我一直自以为是,甚至飞扬跋扈。这些天,独自想了许多,也算面壁思过吧。通了,悟到不少东西,做人绝对不能像我这个样子。唉,没哪儿有后悔药卖。如果,因为我个人脾气性格问题,影响了总经理工作,在这里向你道歉!”
其实,彼得不过就想教训下这个目中无人的女人,并不是真正想把她怎么样。处分的问题有意留了个口子,让她仍然主持财务部全面工作,没有一棍子打死她的意思。咪拉个性是有些张扬,但耿直实在,业务能力不错。她再三提出辞职,他一直没有批准。
看来咪拉去意已决,彼得有点失落,站起身,伸出右手:“咪拉经理,如果哪天还觉得百川投资集团值得你留恋,彼得第一个站在办公大楼门口迎接你回来!”
“谢谢,总经理!”
咪拉紧握了一下彼得的手,捂着脸走了。
送走咪拉,彼得坐在办公桌前不想动,两眼看着窗外发呆。
天慢慢黑下来。
才过寒露节气,天却比往日就黑得要早一些。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室内光线已经变得模糊。
一连十多天阴雨绵绵。纷纷扬扬的雨雾,如同厚厚的布帘罩在头顶上。
彼得做过简单比较,这里的气候,跟德国东北部有几分相似。
他的家有几处住地,大部分时间住在首都柏林。
柏林是个秀美的城市,周围被森林,湖泊、河流环抱,仿佛沉浸在一片绿色海洋之中。施普雷河从南面缓缓流过市区,北大西洋暖湿气团迎面而来,秋天来了,雨水不断,整个季节空气湿滑潮润。
打开百度才知道,省府城市处于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和亚热带海洋性气候的交汇交锋地带,形成秋日十天九雨的气候特征。
尽管来这里时间短,彼得已经悄然喜欢上了这座现代化新城。
电话响了,室内弥漫《多瑙河之波》美妙铃音。
彼得从小就喜欢这首管弦乐曲,旋律徐缓温婉,优美舒展,如同缓缓回旋流淌的河水,又像妈妈宽广柔和的梦幻曲。
彼得喜欢《多瑙河之波》还有一个缘故。
他家的葡萄庄园就在风光旖旎,土地肥沃的多瑙河畔。爸爸将庄园酿制的葡萄酒命名为“蓝色经典”。
打电话的是董事长司马德儒,问他晚上有什么安排没有,想请他喝一杯。
明天周末,难得清静日子,只想回家一个人呆着。随口推说自己想加个班,《百川投资集团公司未来五年发展规划》部分细节还想推敲推敲。
司马德儒一听哈哈满天。“我的总经理先生,你若加班,本董事长不给开加班费的。”
一句没过脑子的话让董事长抓住尾巴,彼得心里笑了一下。
董事长圈子大,饭局数都数不过来,想请他的人排着长队呢。这个点打电话来,无疑推了不少局。自己若再推辞,未免不大近人情。
其实,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直想走近董事长的生活。中国的人情社会跟德国完全不同,往往工作与生活联系紧密。从吴丽娅配合自己工作就明显感到,生活上的关联,很容易将两人关系拉近,工作起来更方便。时间长了,就有某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
也就几天时间,这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不知不觉介入他日常生活。比如,买饭,上下班接送,每天晚上催睡,次日早上叫醒,吴丽娅几乎成了他的生物钟。
冰箱里存放的水果酸奶之类都是吴丽娅买的,不让买还不行。
吴丽娅用小纸条逐一标明食用保质期,叮嘱早上和晚上各吃哪种适宜。眼看快吃完了,吴丽娅一声不吭补上。
员工们都已下班回家,彼得收拾整理好办公桌,陪同董事长一道下楼。
吴丽娅的火红色宝马停在大堂门口等候。
彼得同司马德儒一左一右,分坐后排。一上车,他就觉得两眼睁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宝马停住了。醒来的时候,彼得发觉自己半边身子靠董事长,忙挺直腰杆:“不好意思,董事长,挤着您了!”
“看来你是真累了,若不是担心肚子饿,还不忍心叫醒你呢。”董事长满脸笑容说。
这是一家远离闹市的豪华会所。面容姣好的迎宾小姐将三人送到十八楼,装潢精致的包厢令人神清气爽。
司马德儒应是这儿常客,楼层经理,服务生翼翼点头哈腰,热情给他打招呼。
菜已点好。两荤两素一汤,一份糕点。司马德儒问彼得,“喝点什么?”
“就喝茶吧。”彼得端起面前的西湖龙井,意思说,喝这个最好。
“喝点酒,替你解解乏。”
没待彼得同不同意,司马德儒微笑着对服务生说:“就拉菲吧。”
司马德儒脱下外套,服务生连忙接上,挂到衣帽架。
“先生,我们这儿新来了一批德国高档葡萄酒。据说,风靡美国,中国,日本。口感比拉菲还好,您几位要不要试试?”
“居然有这么好的酒,那还说什么呢,拿来瞧瞧。”
司马德儒显得异常兴奋。他向来被圈内人尊为品酒大师,天下名酒几乎喝了个遍。
从服务生手里接过酒,司马德儒就着灯光仔细看酒瓶包装。看了半天,除认出AOC标记,其他字母什么意思一概不明白。
“博士,这酒来自你的家乡,翻译一下,看是啥意思。”
“蓝色经典,一代名酒。”彼得看都没看就脱口而出。
“那好,我们来三瓶吧。”司马德儒吩咐服务生。
服务生没听见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董事长,一桌一般只上一瓶,最多两瓶。”
彼得解释说:“这个酒庄老板有个原则,好酒只能用来品,不能豪饮,尤其反对滥饮。”
“德国人就是死板,喝得多,赚得就多嘛,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懂!”
司马德儒瞧了彼得一眼,觉得自己话太直接了,忙断了话头。
菜上齐了,司马德儒亲自倒酒。
轮到倒给吴丽娅,她连忙用手护住杯口,红着脸躲:“董事长,我开车呢。”
“没关系,我们请代驾嘛。”
彼得迎合董事长笑了笑。
二比一,吴丽娅扭不过,接过酒瓶,优雅地给自己倒上。
一瓶“蓝色经典”一万八千块,连塞牙缝都不够,司马德儒招呼服务生,再加两瓶拉菲。
不是自己馋酒贪杯,喝酒伤肝的道理地球人都知道。去年上医院体检,查出肝部有个拇指大的阴影。医生反复叮嘱他戒酒。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么大的企业,迎来送往,杯筹交错早已成家常便饭。道上的酒文化,千奇百怪,内涵复杂,有些酒,不喝还真不行。这些年,司马德儒边吃药,边喝酒,倒没觉着身体有什么大碍。
他今天真想喝点酒,应该好好犒劳大功臣彼得博士。
小伙子有胆有识,聪明过人,有股拼命三郎精神,他年轻时候也就这个样子。
还有一件事,颇让司马德儒感怀。
这次给予彼得蓝心花园促销二十万绩效挂钩奖励,小伙子主动放弃了。这他万万没有想到。考量一个人的品德,钱财是个重要的试金石。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彼得显然历练不够,年轻气盛,干什么都勇往直前,似乎不计后果。来百川投资集团任职没几天,得罪的人,比他当公司董事长二十多年还要多。
可这些,在司马德儒眼里却是瑕不掩瑜,他就偏爱有棱有角的这款。
在小伙子身上,他看到了横刀立马的大将风范。一个人,单枪匹马,横冲直撞,太岁头上动土——挥刀砍向他那些家族势力。
刚开始他多少有些接受不了。小伙子嘴巴一张,红口白牙杀无赦,末了,还得他这个当董事长的收拾残局。
百川投资集团就像个怪胎,资本结构特殊,人际关系微妙,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都是股东,占据公司各个要害位置,大有藩邦诸侯分兵把守之势。每回开董事会,不管有理没理,懂还是不懂,先吵嚷一番再说。司马德儒清楚他们意图——千方百计争夺话语权,挟天子以令诸侯。
公司近亲繁殖严重,这个弊端积习已久。亲戚的子女们大都分布在百川投资下属企业重要岗位,成为贵族群体。他们对内搞内耗,对外搞歧视,造成公司队伍不稳定。一些关键岗位,脱离率很高,造成人才青黄不接。
司马德儒感谢彼得,他就像天不怕地不怕的黑旋风李逵,使出三板斧,接连开了几个混混。虽然自己承受不小的压力,内心却感到痛快。这些渣滓不清除,百川投资集团终将败在自家人手里。
司马德儒端起酒杯,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这段日子,二位都辛苦了,我代表公司敬你们!”
司马德儒很绅士地抿了一口,咂咂舌头:“圆润幽香,满口生津,嗨,果然好酒哇。”
彼得灿然一笑。
喝了几杯,司马德儒有些兴奋,关切地问彼得:“博士,你父母亲在国内,还是在德国?”
本是极为平常的问候,似乎触碰到彼得痛处,他顿时落下脸。沉默半响,猛然举杯,将满杯拉菲灌进肚子里。
包厢热烈的气氛一下子降了温。
吴丽娅已经喝得面若桃花,但头脑清醒。感觉情形不对劲,一伸手拿过彼得酒杯,往里倒酒:“总经理,好酒量,我敬你一个。”
这当口,彼得兜里手机响了。他只看了眼屏幕,笑容立刻飞奔而来。
司马德儒凝神屏气,只听出来“莎拉”二字,后头一连的串叽里呱啦。
吴丽娅也是一样不知总经理说些什么,听得傻乎乎的。
听完电话,彼得满心欢喜道:“真棒,莎拉考上博士了!”
没头没脑,莫名其妙。董事长和吴丽娅彻底蒙圈了。
彼得忙解释说:“我妹妹,莎拉。电话告诉我,她考上了慕尼黑大学经济研究院博士。Sehr gut!Das ist ja Geil!(德语,很好的意思)。啊,我开心死啦,董事长,吴主管,彼得借花献佛,敬二位!”
彼得端起酒杯,依次碰了司马德儒和吴丽娅杯子,满满地干了一杯。
彼得有些醉意,话匣子关不住了。
他说,爸爸妈妈遭遇了车祸,在德国,他只有妹妹一个亲人。他爱爸爸和妈妈,非常想念他们。
话没说完,彼得就双手掩面,肩膀不停地抽动。他想竭力控制自己,不让哭出声来。
吴丽娅鼻子立刻酸酸的,眼泪止不住簌簌而下。
司马德儒往彼得这边挪了下身子,搂住他:“对不起,孩子,我不知情,惹你伤心难过了!”
彼得抹了把泪水,扬起脸说:“不好意思,是我让扫大家兴了。”
酒会结束,服务生走到司马德儒身边,轻声道:“先生,您要的车到了,在楼下等候。代驾司机也等在下面。”
司马德儒点了下头,转眼向着吴丽娅:“小吴,总经理不胜酒力,辛苦你送他到家。”
吴丽娅温柔磁性的声音飘到彼得耳际:“是,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