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了1947年秋,在三中教书的张南突然被捕了。
捕他的不是西京的军警特宪,是本县的警官。
被捕的那天是个星期天。
张南正在房子看书,门房告诉他,说他们县有两个人找他,他就让门房放他们进来。
当这两个人推开房门时,张南放下正看的书,抬头望去,见是两个三十多岁不认识的陌生人,疑惑地问:“你们……有什么事?”
两个陌生人不慌不忙,亮出了逮捕证,但并没有立即捕他,没有给他戴上手铐,而是平淡地说:“张先生,请你回县走一趟。”
见到逮捕证张南心突兀地上提了一下,着实吃了一惊,脑子里瞬间反映出的是:“暴露了?”的想法,但很快又轻轻地摇着头在心里自问:“不会吧,这么快就暴露了?”
——张南在红二十六军作战受伤回到家乡,一直在大王村小学教书,蛰居了十余年。
虽说大王村距省城西京只有九十余里,但有滔滔渭河相隔,交通不是很方便,大王村多一半人一生都没有走出过方圆十余里地,也算是偏僻的乡村。
张南在这里教书,口风很紧。
人们只知道他上过师范学校,在国民军李虎臣部队当过兵。
李虎臣是本县人。
二虎(李虎臣、扬虎成)守长安,李虎臣是总司令,扬虎成是副总司令,抗击超过自己10倍的北洋军阀镇嵩军的围困长达8个月,城中粮食短缺,斗粟百元,后到有价无市,军民挖野菜、剥树皮、餐油渣、咽糠麸,进而煮皮带、吃药材、屠狗杀马、挖鼠罗雀,甚至发生相食死尸的惨剧,吸引、牵制了十几万北洋军,有力地配合了北伐战争。
冯玉祥解围之日城内树无皮、草无根、人无颜色,是有名的历史事件。
李虎臣做过本省督军,退居家中,虎威犹在。
恶霸镇长梁义忠知道他曾经是李虎臣的部下,对张南不敢造次,还敬重几分,见了左一个“张先生”又一个“张先生”,比较客气,多年来相安无事,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快。
好在是大王村有文化的人相对比较多,在外上学干事的人也有一、二十个,能带回来一些书籍报纸。
张南从王拓这些在外干事、上学的人口中了解时政,从这些报纸书籍中研究时政,对国家的大事还比较了解,知道时势发展很快,内心里暗自着急,和党失去联系这么多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胡乱飘荡。
抗战期间,国共合作,去延安来去还比较自由,本想去延安。
但白区工作有白区的纪律,没有地下党组织的许可是不能去的,何况自己是单线入党,去延安谁承认你是地下党?关键的问题是要找到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和党接上关系。
这些年,他也曾在暑假暗自去三原、西京找过,但国民党特务到处都是,几天时间的奔波都是无功而返。
王拓邀他去西京三中教书,他满口答应,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到了西京就好找寻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和党接上关系。
他的入党介绍人是他在三原师范上学时教他的历史老师。
到西京后,他就通过各种关系打听教过他书的历史老师。
在打听过程中他找到了一个同班同学。
那同学在学校时也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在西京开书店。
从经验和直觉他感到书店对他的同学来说只是一个公开的职业,此人绝不是在专门卖书。
他告诉张南历史老师十年前就被国民党杀害了。
他在绝望之下思之再三,经过长期的来往观察,觉得这个同学是可信赖的,十有八、九是地下党,就在春季的一个星期天去书店看望同学时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
多年的同窗好友,同学对他在校的表现是了解的,相信他说的话,答应向组织反映。
一个月后,同学邀他去逛大雁塔,告诉他组织对他是信任的,但脱党时间太长,按照党的规定,长期脱党的要回到党组织必须重新入党,并说他愿意做他的入党介绍人。
在书店里的一个秘密的房间,墙上挂着鲜红的党旗,他又一次举起右手,在党旗面前向党宣誓,自愿加入共产党,愿赴汤蹈火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回到了党的怀抱。
回到党组织才大半年的时间,前几天他还见过开书店的同学,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怎么会暴露呢?暴露也是西京的特务来抓他,怎么是县上来的警察?这样一想,他镇定了下来,取出两个茶碗,拿起正喝的茶壶,倒了两杯水,并给自己正喝的杯子也倒了水,说:“二位先生,远远的来了喝杯水吧,不急,我跟你们走就是了。”说着端起自己的杯子几口就喝了。
这动作是要告诉他们没有下毒药,放心喝吧。
这两位也就坐下喝了起来,嘴里还说:“跑了几十里路,也的确是渴了。
早闻张先生大名,我们是奉命办差,张先生勿怪!”
“不怪,不怪。”张南说着就起身给他们倒茶。
喝了几杯茶之后,空气自然是缓和多了,张南试探地问:“请问二位公差,我犯了什么法?”
“你家老爷子把你告了。”警察说。
“我家老爷子告我?”张南莫名其妙,很是吃惊问,“告我什么?”。
“告你忤逆。”
“忤逆?这怎么可能呢?”张南一边说着一边在想着:他平时对父母很是孝敬呀!每次回家都要给老人买些好吃的,忤逆从何说起?想来想去,他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事,难道老爷子认出自己了。
二位公差喝着茶说:“张先生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过,您知识渊博,又是李督军的手下,见多识广,知书达理,怎么能忤逆,我们也觉得奇怪。
可老爷子就是把您告了,县长不能不管,就派我们来拿您。”
“我也莫名其妙呀”张南摊着手说,提起的心已经放下了。
最大的担心“地下党的身份暴露”否定了,这就好办。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坦然地说:“二位公差,我给学校的同事留封信,请他代我向学校告个假,你们先慢慢地喝。”说着,拿出笔,在一张信纸上写道:
王拓兄:
东窗事发,我被带回县了,请代我向学校请辞。
张南
写好,折叠,放入信封,封口,封面写上王拓的名字,拿着信,像要出门拜客似地从容地说:“二位喝好了没有,喝好了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喝好了,喝好了!”两位公差说着站起,还是没有给他戴手铐。
张南就像送客人一样和他们走到学校门口,把信交给门房看门的校工,让他礼拜一一上班就交给王拓王先生,和两个公差走出了校门。
星期一,王拓来学校上班。
刚走到校门口,门房的校工就喊着他:“王先生,王先生”,急急地走了出来,把信交给了他。
王拓边走边打开信看,脸上顿时露出惊诧之色,暑假期间发生的事瞬间涌上了脑头:
一天,张南来到他家,正喝茶的时候,突然对他说,他需要一笔钱。
王拓毫不犹豫、十分仗义地问:“要多少?”只要是朋友有难,王拓向来是慷慨解囊,何况是过命之交的张南,没有丝毫考虑的意思。
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倾囊相助。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张南口开得很大,说:“我要的多,越多越好。”而且很不客气的说,“刘备借荆州,只借不还。”“谁让你还?”王拓没好气地说,接着缓着口气说:“我倾其所有,给你拿十五个大洋。”王拓说的是实话。
他平时交往大、花费大,还要养家糊口,一个中学教师的薪水,能拿十几个大洋已是竭尽全力了。
可张南还是不客气地摇手说:“不够,不够。”王拓看张南那神态,心里想:这家伙是想要一大笔钱呀。
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想干啥嘛?要这么多钱,总得说个明白吧!”
“还朋友的账。”张南含糊其词,还是没有说明白。
他是不能说明白的,再亲近的人都不能说。
他重新入党后,地下党要策反一个国民党的特务头目,要特务头子提供重要情报。
那家伙狮子大张口,提出了昂贵的要价。
脱党十余年,没有给党做什么工作,张南心里愧疚,觉得自己欠党的账太多,就主动提出自己搞一笔钱。
张南不明说,王拓知他必有隐情,也就不再问,说:“那咱得另想办法。”
“我有个办法。”张南决然地说。
“啥办法?”王拓问
“抢。”张南说。
“抢?”王拓瞪着眼问,不满地说:“抢谁?亏你想得出!”
“我家。”张南一脸正经。
王拓看着张南那正经的脸,知道这家伙不是在胡说,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就抢白地说:“你到底想弄啥?”
“我要用钱。
我父亲有些大烟土,和老爷子要,那是他的命,不会给。
我想把他抢了,可以卖不少钱,也让老爷子少吸些那玩意,对他也有好处。”张南说。
“抢老爷子的大烟土?你疯了!”王拓瞪着眼。
“他也是剥削阶级。”坚定地信仰马列主义的张南在师范上学时就读过《共产党宣言》等马列著作,消灭剥削阶级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
王拓不言语了。
张南的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
他爷爷做过邻县一个寡妇家的管家。
这寡妇在关中颇有名气。
其娘家是个大盐商,本省首富。
她出嫁时抬拿陪嫁的队伍排了好几里路,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好不壮观。
婆家也是巨富名门。
她出嫁后不几年丈夫就去世了,守寡执掌家事。
盐商家的姑娘从小就受着商业经营的熏陶,有经商头脑,把家业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大半个中国,去北京、下四川不住他人的店,沿路都有自家的商号。
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慈禧太后一路西逃,来到关中,一切用度都是这寡妇供给。
慈禧太后认了寡妇做干女儿,还封了二品诰命夫人。
张南的爷爷在这样的家庭做管家,何等的威风,在老家治了几百亩地,盖了豪宅。
张南的父亲小时在自家办的私塾上过学,也是有知识的人。
清末乃至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一度禁大烟一度又允许老百姓种大烟。
高收益使种大烟风行一时,到处是大烟地、烟馆。
张南家自己也种着大烟。
像所有的种大烟的大户人家一样,大烟的奇香使大多数的公子哥儿都染上了大烟瘾,他也未能幸免,抽上了大烟。
国民党统治时期,老蒋搞新生活运动,严令禁烟,虽然在这一马平川的八百里秦川没有了种大烟的,但张南家还有不少存货。
王拓明白张南打的就是这些存货的主意。
张南和王拓经过一番商议,在这年的暑假回到大王村,策动玉玉和野骡子。
一天半夜,他们来到距大王村五里多地的张家村张南家,都用布蒙了面。
关中大户人家的家,分前院后院,前院是伙计养骡马住的地方,后院才是主人住的,中间有个二门,把两个院隔开,晚上主人把二门一关伙计是进不去的。
玉玉和野骡子随身带着工具,把拴着铁钩的绳子拿出,将铁钩甩上房,试试,看铁钩勾实了,就拉着绳子爬上了房,从天井进了前院养骡马伙计住的地方。
两个黑乎乎地枪筒顶住了正睡觉的两个伙计的脑门,用枪制服了,瞪着眼对伙计说:“我们来要东家的钱,不与你们相干,安安地在炕上停着,少吭声!”接着,他们绑了两个伙计,各给嘴里塞了毛巾,开了大门,放进张南和王拓。
玉玉又用随身带的工具,拨开二门的门闩,轻声推开,进了内宅,悄悄地从外面拴了几个厢房门外锁门的铁拴拴,使厢房的人无法出来。
上房是张南父母住的,拨开房门门闩,玉玉第一个进了上房。
他闪身就到了老爷子的跟前。
老爷子人老觉少,半睡半醒,已经惊觉,抬起上身惊问:“谁?”玉玉用乌黑的枪口对着老爷子的脑袋,压着声音吓唬着说:“张老爷子,要命你就别动,我们是土匪,来了十几个人,房上房下都是我们的人,来取点东西,不会伤你家一个人,睡下。”张南的父亲吓得像筛糠一样的打颤,不敢反抗,乖乖地又躺下了,圆睁着眼惊恐地看着。
母亲也醒来了,吓得用被子蒙着头,不敢向外看,躲在被窝里直打颤。
野骡子、王拓、张南都进来了。
房门透进了月光,进来的人看黑暗中的人不大清楚,黑暗中的人看进来的人却比较清。
老爷子看着张南那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觉得很眼热,心下在想:“怎么这么眼熟?体型、走路的姿势都像呀……”正想着,只见那大个子领着两个土匪直向夹墙走去。
他熟练地推开了十分隐蔽的夹墙门,擦着火柴从里面拿了一包包东西。
清末民初兵祸匪祸司空见惯,为防兵祸匪祸张家在盖房时就设计了夹墙。
大烟土是禁品在夹墙里放着,想抽时他就从里面取一点。
大儿子张南见过他从里面取大烟,也劝过他不要吸大烟。
那夹墙是张家的秘密,非张家的主要人不得而知。
老爷子看到这里,心里一下子明白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恐惧的情绪顿时也没有了,轻声地对着睡在一边在被窝打颤的老伴没好气地说:“别害怕,他们只要东西,不会伤你。
你养的好娃,家贼。”几个人得手之后就快速撤离了。
有张南领着,玉玉他们在内院拴厢房门、到上房取大烟土十分顺利,前后也就十几分种的时间,走时还轻没声地取开了拴着厢房门的铁拴栓。
老俩口起来了。
老爷子点着了灯,端着到夹墙里去看,大烟土没有了,要命似地直跺着脚喊:“忤逆!忤逆呀!!”
上房的响动吵醒了睡在厢房的二儿子。
他披上衣服,拉开房门向上房走去。
来到上房的二儿子,看着父亲颤抖着手端着灯从夹墙里出来,不解地问:“大(爸),你半夜三更地弄啥哩?”
老爷子不吭声,端着灯穿过后院的天井向前院走去。
二儿子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
到了前院,老爷子扫眼看了一下牲口圈,骡马一个不少,有卧着的有站着的,有的还在安详地吃着槽里的草,抬头向一边的炕上看去,两个伙计还被捆绑着。
二儿子惊得直问:“咋啦?来土匪了?出啥事了?”
“把他们解开。”老爷子说。
二儿子抽出伙计口里的毛巾,一边给两个伙计解绳一边问:“是不是来土匪啦?把啥抢了?”他在问伙计,同时也是在问老爷子。
两个被解开绳子的伙计木然地互相看着。
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土匪,把他们绑了,并没有难为,只十几分种就走了,悄悄来,悄悄走,一点响动都没有。
去年,邻村的一户财东被抢,掌柜的被土匪绑在院中的树上,逼着要钱,刀架在家里人的脖子上,不说出钱放的地方,就架着柴烧,用火烤,火光照红了一片天,直到要出钱,还拉走了不少粮食。
村里人都爬在自家的房上看,谁也不敢近前。
今儿个晚上,这土匪是咋了,这么善良。
怕是老掌柜的明智,钱给的利索吧?
老爷子淡淡地说:“没啥事了,都睡觉吧。”说罢,端着灯又向内院走去。
二儿子跟着他,进了内院,闩了内院的门。
老爷子对着儿子说:“你也去睡吧。”二儿子磨蹭着就是不走,还在问:“大,到底发生了啥事?”
“你哥回来过。”老爷子说。
哥哥前几天放了暑假是从省城回来过,买了不少回民的腊羊肉、糕点等小吃孝敬父母、看望家人。
老人家高兴的不得了,还夸哥哥有孝心。
他不知道老人家说起他哥是啥意思,顺话答话地说:“我哥前几天是回来过。”接着,还在问:“这到底是咋了嘛,伙计为啥被绑了?”
“睡觉去!”老爷子没好气地提高声音吼,走进了上房关了房门。
儿子抢老子,千古奇事,打掉牙向肚里咽,不好给人说。
老爷子闷在肚里,闷了好多天,没了大烟土吸,又打哈欠,又伸懒腰,没了精神,终于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
病中他越想越生气,病好后就写了状子到县上告了儿子个“抢劫老子,忤逆不孝”之罪。
县长收了状子,派人到西京拘禁了张南。
张南之被捕,使王拓很是着急。
这事与他也脱不了干系,追究起来也是共犯,必须尽快地把张南搭救出来。
上午,上完课他回到房子,就给在县城中正中学当教育主任的哥哥王一斋写了封信,要他出面说情。
他本来是想亲自去找一次哥哥,但下午还有课,为人师者,必须尽职尽责,不能耽误学生的学业,误人子弟。
写好信后,他中午饭也没吃,出了校门,叫了辆拉洋车坐着去了西京高中,找到儿子小杰,把信交给小杰,告诉他张叔被县上的来人带走了,刻不容缓,要他立即回县找伯父去。
小杰给老师请了假,不敢停留,就去车站搭火车回县城去了。
到了县城,下了火车,三里多路,小杰急行军式地赶到母校,向伯父呈上父亲的信。
伯父看了信就穿上长袍,戴上礼帽,拄着文明棍向县政府走去。
回西京的火车第二天早上才有,小杰必须在县上住一晚上。
小杰在大王村小学上学时张南教过他,是他的老师。
休息的时候,他想张老师被捕回县一定关押在监狱,本村的狗娃正好是看监的,脑子里便萌生了看望张先生的想法。
于是,上街买了些酒菜,提着去找狗娃。
果然,张南就在监狱里押着。
狗娃给开了监门,放小杰进了张南住的号子。
小杰一见张南,眼里顿时涌出了泪花,哀声地叫着:“张叔,张老师……”说不出话来。
张南见小杰进来,已从坐着的草铺上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笑容,见小杰面带戚色,遂笑呵呵地说:“小杰,男儿有泪不轻弹呀,叔没事。”小杰说:“我爸让我来找我伯,让他找县长救你……。”“回去替我谢谢你爸。
这国民党的监狱,我和你爸都坐过。
这次是三回头了……小杰呀,要多关心时政。
老师没啥大事,再过几年,这国民党的监狱想坐都没处坐去了……”小杰听出张老师话中有话。
国内战争打得正激烈,他知道国民党吃了不少的败仗。
和张南谈了一会话,小杰叮咛狗娃好生照看张老师,不要难为他,有什么事就去找伯父王一斋。
在这个县里,小杰的伯父王一斋是数一数二有文化的学人,名气很大,很是受人敬仰。
他拄着文明拐杖来到县政府咚咚咚扣着县长办公室的房门。
该县县长约摸四十余岁,不胖不瘦,中等身材,穿着蓝色的中山服,留着偏分头,脸稍圆,起身开门,见是王一斋,立即抱拳,笑脸相迎,说:“一斋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请进,请进。”
“我是无事不敢登你的三宝殿呀!”王一斋说。
让进了房门,坐下后,县长倒上了茶,喝着县长倒的茶,王一斋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把张南张先生捕了。
他跟随李虎(当地人都习惯把李虎臣叫李虎)李督军搞过国民革命,是有功之人,是个教书的本分的文化人,岂能去偷去抢,还抢的是自己的家,无稽之谈!我来担保,保释他出狱,县长大人不会不看这点薄面吧!”
“一斋兄说哪里话,言重了!”县长又对着王一斋抱了下拳,口气却没软,“百事孝为先。
蒋总裁以忠孝治国,孝悌乃头等大事,不孝焉能忠于领袖?忠于国家?他家老爷子把他告了忤逆,这等大事,本县岂能不管,理应过问呀!”
“这事万万不可能。”王一斋断言道。
“他家老爷子说的有鼻子有眼呀!”县长说,“一斋兄请回,兄之金面,弟焉敢不看?但愿此事是假。
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不走怎么给他家老爷子交代?怎么消这个案?程序走完了我就放人。”
王一斋看县长这样说,也没话可说,只好起身告辞。
张南被提审了几次,他一口咬定没有叫人抢自家的东西,死不认账。
贼无赃硬如钢,县长也没有办法。
但他并不想很快放了张南。
本县共产党活动猖獗,尤其是渭河以北地区,有的乡镇明面上是服从党国领导,实际上被共产党掌控,成了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线,窝藏共产党头目的地方。
共产党的大头目李先念帅部北窜,竟在栎阳镇的一个村养伤两个多月,无人上报,安全撤离,为此上峰知道后差一点撤了他的职。
他要深挖共产党,做出点成绩,让上峰看。
大王村肯定是有地下党的。
张南是不是地下党?他为什么叫人抢自己家的东西?那一包包大烟土要卖多少钱?抢自己家这样的事只有共产党才能干出。
以“忤逆”抓张南只是个由头。
他是把张南当共党的嫌疑犯抓的。
他要由此顺藤摸瓜抓共产党,抓出共产党的组织。
在几次劝说、引诱无效后,对张南动了大刑。
张南顽强地忍受着皮肉之苦,依然矢口否认,还说他滥施淫威,要上告。
王一斋隔几天就来县政府催案。
小杰来看张南时告诉看监的狗娃要照顾好张老师,有什么情况就去告诉他的伯父。
狗娃平时对张南处处关照,见张南用了刑,就跑到县中告诉了王一斋。
王一斋立即提着文明棍就去县政府找县长,用文明棍戳开县长的办公房门,指着县长脸严厉斥责,告诉他要再胡乱用刑就要组织县中的师生在县政府门前游行静坐,要求释放张南。
没有审出什么东西,县长理亏,一脸的尴尬相,不停地赔着不是。
王一斋发了一通火,气呼呼地从县政府出来,心下想:光这样找县长不行,他铁定心不想放人,你再找也没用。
解铃还得系铃人,必须让老爷子撤诉,釜底抽薪。
于是,他回了趟老家,去张家村说服张南的父亲,劝他撤诉。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老爷子报案时一时冲动,这时候见真的儿子坐了监狱,听说又动了重刑,早已心痛起来。
再说,张南坐了监狱之后,老婆和二儿子、儿媳知道是他告的状,都和他不答应,说他老糊涂,都说张南不会那样做,就是做了家丑也不能外扬,和他闹个不休。
老婆常常掉泪嘟嘟囔囔和他要儿子,弟弟想哥哥对他冷言冷语,儿媳妇也待理不理他。
他早肠子都悔青了。
经王一斋一劝,老爷子马上答应,当时就请王一斋写了主动撤诉的状子。
王一斋没有停留,拿着撤诉的状子立马回县城去找县长。
这下,县长没话说了,没审出个结果,人家又要撤案,只好顺坡下驴放了张南。
张南整整被关了三个多月。
张南出狱后没有再到西京城三中教书。
地下党通过秘密渠道把他送到了距西京几百公里的旬邑县马栏。
旬邑县是个交通很不便利的山区,与延安地区接壤。
马栏是群山环抱中的一块几里大的个小平地,据说是秦朝养马圈马的地方。
栏——圈也、挡住的意思,马栏即栏马,因此得名,易守难攻,是与陕北相连的很重要的渭北解放区。
党的关中地委就设在这里,习仲勋曾任地委书记。
1945年胡宗南挑起事端,攻击旬邑县八路军爷台山驻地,八路军的前敌指挥部就设在马栏。
许多党的高级干部,如邓小平、彭德怀、习仲勋、刘佰承、贺龙等都在这里工作和战斗过。
张南到了那里异常兴奋,一边休养一边学习。
转眼就过了1948年的春节,经过学习充电的张南又被党派回西京做地下工作。
回到西京,张南和地下党接上头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王拓。
那是个星期六的傍晚,他估摸王拓已经从学校回到家,就提了包点心去了王拓在粉巷的家。
老朋友相见分外高兴,王拓忙让妻子炒菜温酒。
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
张南严守党的秘密,谎称他这几个月去乡下一个朋友家疗伤,才回到西京。
王拓心里明白,拿着明白装糊涂,也不细问。
他们喝酒聊天,一直到深夜。
太晚了,这夜,张南没有走,和小杰住在一起。
小杰见张老师来了,高兴得怎么也睡不着觉。
张南是看着小杰长大的,对他疼爱有加,也睡不着。
他知道小杰是有正义感的孩子,对国民党的腐败统治深恶痛绝,就给他讲了在马栏学习到的一些国内形势和革命道理,讲了国民党进攻延安的失败和在山东战场以及各解放区的战况,讲了毛泽东对解放战争的形势分析,指出国民党的末日不远了。
小杰听得非常认真,直觉得黑夜中看到了曙光、看见了一盏明灯。
他写的那首述怀明志、对国民党黑暗统治不满的《西江月》词“才别倭寇蹂躏,又陷独夫专权……”写好后一直秘密地藏着,给谁都没看,连父亲都不知道,这夜拿出来让张老师看,以明心志。
他向张老师说,在这黑暗笼罩着的西京,他感到压抑、苦闷,表示他早就想去延安,苦于无人引荐。
张南此次回到西京,肩负着发展壮大党的组织,特别是年轻人,为解放全中国,建设祖国做准备的重任。
他告诉小杰学好本领,在西京一样可以有所作为。
他们谈得非常投机,一直谈到天快亮。
对小杰张南一百个放心,心里早就打定主意要发展他为地下工作人员,就明确地告诉了小杰他的真实身份。
由于小杰年龄还小,这夜,张南介绍小杰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共青团的前身),成为地下团员。
兴奋、激动的心情使小杰周身的每个细胞都难以平静。
当张老师困倦得两个眼再也睁不开了,呼呼入睡的时候,他却一点睡意没有,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桌前,提起笔,稍一思索,把自己的心情倾诉在了纸上,写下了《卜算子.地下入团大喜》一词:
卜算子
地下入团大喜
久怀凌云志,
登天恨无门。
惊喜信使从天降,
引我与君归。
从此前路广,
振翮展翅飞。
明知虎穴多凶险,
险境更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