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正午,有久违的阳光。
我挽着父亲的胳膊,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边走边看,谈笑风生,是父女,也是朋友。
多少次,我总是对自己说,等我条件好一些,再好一些,我一定好好回报父母,哪怕是多陪陪他们也是很好的事情。过去的岁月,他们的一切辛劳自不必说。我一直在等着条件好一些,一直在认真的走着自己的路,一直在努力的耕耘自己的理想王国。
一切一切,只是因为想要过得好一些。
突然有一天,当我从顽固的病痛中舒缓过来,孤单的站在城市的高楼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投射进来大朵大朵的笑脸,让我有重返人间般的质地温软的小小喜欢。父亲的电话在那一刻响起,照例是滴水不漏的刻板,照例是模式化般的叮咛。只是,临了临了,却冒出来一句,姑娘不开心了,就回家啊。
妥协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才发现,其实一切都不必等,即使我现在很穷很穷,但我有富足的时间。于是,在早上上班的路上,就拨了父亲的电话,说您今天过来,我陪您逛街。父亲似乎很诧异,说我刚起床呢,老头子逛个什么街啊。我说那行,您陪我逛街也行。
我很霸道,很蛮横,不容许父亲找丝毫的理由,12点必须看见他。
父亲果然很听话,12点准时出现在单位的楼下。并笑说姑娘今天的气色不错啊。于是,我挽着从前那个刻板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的胳膊,从这条街穿行到那条街。我用稿费给他买了件羽绒服,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被我当成模特般试了这件试那件。父亲笑起来其实很灿烂,瞧瞧,从前那个高大的父亲现在都开始老了,但依然不妨碍他要穿件最大号的才舒适。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忽略,也一直在隐瞒自己的内心。在文字里激扬了那么多的真情,行动上我却是做的少之又少。我笑侃父亲还是和从前一样帅呀,父亲抿嘴笑说你个丫头净瞎说。
父亲给我买烤红薯,给我买糖炒栗子,看我被刚出炉的红薯烫得呲牙咧嘴,却吃得津津有味,父亲笑着直摇头,说到底还像个孩子。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享受做回从前的顽皮的孩子。
印象中的父亲,高大如一棵树,不苟言笑,爱干净到了洁癖的地步。幼时若碰上父亲给我洗脸,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情,他总是用毛巾狠狠的给我擦着小脸,不,那不是擦,而是搓,好像我那张小脸上有很厚很厚的污垢似的。我总是在洗过脸后瘪着小嘴朝母亲告状。而父亲,不论什么时候,总是将一身行头弄得挺展展的,胡子永远不许它胡乱的生长,头发是严肃到可怕的板寸,不露一点迂回与妥协。岁月可以贫寒物质,但永远乱不了父亲一丝不苟的生活。很长一段年月,父亲不曾有多余的钱给自己置办一套新衣裳,但即使衣服被洗的一指便可抵破,穿在父亲身上仍然是干净清爽,精精神神。
其实,我是一直畏惧着父亲的,以至于,长大成人后,有时间和父亲呆在一起,我总是小猫一般蜷缩在父亲身边,告诉他,小时候的我,有多么的怕他。怕我一不小心就会惹怒他,怕招来他蒲扇一样的大手,狠狠的落在我的屁股上,哪怕总是虚惊一场。父亲听我说着那些往事,浅笑不语。
很长一段时间,我恍惚中觉得,我的世界是由几个人组成,或者几件简单的介质组成。我脆弱而又敏感,我伤害又被伤害,受了委屈却不言说,走到疼痛深深掩藏。我一直天真的以为,正在老去的父亲给不了我什么。人总是要学着长大,长大就是学会背负,学会担当。我甚至天真的以为,我已经长大,已经可以像角色反串般呵护照顾老去的父母。
直到有一天,当母亲打来电话,说一向健康的父亲生病了,可能很严重的时候,我六神无主,夜半常常哭着睡去,拼命催促父亲快去看医生。我不知道我在害怕着什么。
直到父亲被医生确诊只是受了严重风寒,引发了支气管炎而虚惊一场时,我才明白,这么多天来,自己其实是在害怕失去保护。他在我的身边,我就可以永远是孩子,痛了有地方回归,累了有地方歇息,可以给我最真的自由,给我最大的安慰,给我最多的勇气,给我最暖的怀抱。
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我该怎么努力才算过得好一些。这个命题实在过于宏大却又有着无限假设,不想也罢。但我终于知道,在我最容易忽视的视线里,我有最坚实的依靠。每一天,爱且被爱着,这样挺好。父亲在我身边,我是个温暖的孩子。
在光阴逝去的时候,用尽可能多的时间,陪父亲聊聊天、说说话,甚至,能撒撒娇,于他,更于我,是一种幸福。
时空流转,亲情会持续不断的流淌、穿越、感知、融合,而在生命的最初,还有情感的最后,始终有一扇小屋窗扉轻掩。在无数星光满天的夜里,有一个天使且行且吟:回家看看,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