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阳宫是宁朝在前朝皇宫的基础上修建的宫城,它坐落在卫河南岸长达数十公里的丘陵上,宁朝开国便征发徭役不断地削砍此山,最终于第三代帝王时,将丘陵最北端改为三个巨大无比的高台,以中间的为最高,整个宫城从侧面看呈“凸”字形,东西、南北各长达五百丈。
高台自北向南依次排列分别建有修建着举行登基、朝掖的前殿,皇帝处理朝政、单独会见朝臣的宣殿和皇帝下朝后休息和更衣的后殿。除了三大殿外,每一级宫殿都用悬空阁道与众多楼宇相连,由此形成了以殿为中心的宫殿群。而在第二层的宣殿顶楼还建有登天阁,皇帝从登天阁上可以俯视到整个宁安城的人流运动,由此有“天子登天台以视都城,乃天人俯观下民”的寓意。
期门卫士护卫着石国天和陈复进入城门,又过一道内门。走到前殿前,石国天的心情跟上午上朝之时完全不同,眼前是漫长御道和空旷宁静的殿前广场,远处是三重台基上耸立的巍峨大殿,这庄严气氛使得他本来就紧张的内心又增加了几分沉重。石国天觉得好像被人盯着他一样,他的眼睛扫过广场,发现除了远处一队正在巡逻的卫士以外没有了别人。此刻他不知道的是前殿内,有几个人正在隔着窗板的缝隙看着他,眼睛中充满了凶戾。
“我早说现在不是时候,还有很多准备得去做,若是现在动他,小心打草惊蛇”
“听说今日陛下召见他,如果我们不先发制人,岂不是先机让给了他人”
“刀都不在我们手里,何谈先机?”一个尖锐的嗓音响起。
听到他们吵起来了,另一个声音劝说:“着什么急,我们不是现在正为日后做准备呢么,把刀磨锋利了再杀人,一刀即可毙命。”
其他的声音也附和道:“说得对,说的对啊,如今局面对几位大人们尤其有利,更是应该以逸待劳”
“也是,我料到这些小虫子岂能掏出我的手掌”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再次说道
石国天和陈复穿过广场,登上前殿东侧台阶,台阶是以南方运来的玉石砌成,长约二十丈,而扶手则由玉石雕刻,上面布满祥云。
石国天心里不安,总觉得是有一切事情要发生。
“将军知道陛下召我们觐见是为何事吗”
“不知,只是奉命而已”陈复冷冰冰地说道,陈复总是阴沉着脸,在朝中也是素有“冰石”一称,他除了奉皇帝命令行事,既不结党,也不营私,更是与朝中诸大臣关系淡薄。石国天也无意和他闲谈,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
他们二人走到宣殿外,在殿门前,一名小黄门在殿门口等待多时了,略带不满地说道“怎么回事啊,将军,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知道了”石国天佩剑解了下来,交给了门口的小黄门,小黄门把佩剑收好后带着石国天进了宣殿。
石国天进门先是走上宣殿直廊中的一座十丈长的笔直窄桥,窄桥立在养着五色锦鲤的方正的池塘上面,最多时也只能三人并排而行,窄桥的存在也是为了减缓进宣殿的步伐,池塘两侧是身着甲胄腰间配精铁短刀的郎卫组成的虎贲,他们都是出身自六郡的良家儿郎。如果有人意图不轨,两侧的三十个个虎贲,刹那间就能将其砍成肉泥。
这是进宣室前的最后一道防卫了,再进去就是皇帝下朝和大臣们商议国家大事的宣室,宣室中还有八名执戟卫士,不过他们各站在室内一角,主要是用来防卫夜间潜伏进殿的人了。
他跟着小黄门的脚步,此刻周围陌生的虎贲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就像围困这猎物的猎狗一样,只需要主人一声命令,就会冲上去把猎物撕碎。石国天左右环视了一下,今天值岗的虎贲他一点印象也没有,看来北雀已经帮中常侍把整个郎官卫士换了一遍血,他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一种不能由他所掌控局面所带来的的恐惧缠绕着他。此时他终于知道了两次清议之祸后,那些单独被传召进殿的文人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石国天走到宣室门口,正打算脱下鞋子,小黄门说道:“将军,陛下说了,您来了不必禀报,您直接跟我进来就行了”。小黄门带石国天进了宣室,宣室内从房梁上悬挂着绛色帷幔,好像彩云坠地一般,石国天问道,“潘公公,宣室内何时悬挂了这些帷幔”。
前面带路的小黄门说:“将军,这挂上去已经有些时日了”“只不过是您久未被招进宣室议事罢了。”
石国天心里不悦,“陛下怎么突然想在这宣室内挂上帷幔。”
小黄门掀起一个挡住在他们前路上的帷幔,“这是中常侍冯大人的主意,说是悬挂一些帷幔,顺畅我大宁的气息,使王气更盛,也能让宣室看起来更加宜人。”
石国天摸了摸帷幔,略有些粗糙,仔细问问还有些奇怪的味道,“这宣室乃是议政之地。”
小黄门也不回答,只是低头继续向前走,他掀开了最后一道帷幔。
太常元辇,侍中张进,散骑常侍黄瑕,中常侍冯虚都已经落座在两侧,宁朝的至尊,第十二位皇帝元齐正看着锦帛,表情凝重。元齐眼窝深邃,颧骨高昂,眉骨凸出,长髯茂密,这正是世间所说的龙子之像。
石国天向前去,双手相合,躬身弯腰行大礼,声如洪钟地说道,“陛下”
众人纷纷看向他,“爱卿,我正有一事要听听你的意见。先落座吧”“看看这个”
“谢陛下”
石国天坐在席位上,接过小黄门传来的锦帛,他看到上面记述:近来北漠索匪不断侵扰边地,而北军和西荒的战事也十分焦灼。
元齐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这是今晨徐超公送来的最新战况。你有什么看法?”
“陛下,我已经多年没有在边塞带军,对边地已经不太了解,不敢妄言。”石国天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执金吾过谦了,有人进言,说你对边情所知甚多,今日但说无妨。”
石国天把锦帛卷起,又想起刚才陈复说的话,“陛下,北地多是在晚秋至早春寒冷之时掠夺我国,主要在于天气转寒,北地人无处寻找草场给养喂养牛羊,况且现在是早春,北地即将遍地都是丰美草场,所以无须过多担忧。”
元齐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石国天又说道:“西荒与我国交战多年,两方均不能在战事上更进一步,只是互相拉锯而已,且我固州军兵强马壮,也不用过于担忧西边战事。”
“哦?照这么说,那我大宁岂不是无外患了么?”元齐问道。
“外患虽有,但自宁和皇帝始,我国就立下不兴战事,无为治天下的祖制,二十年来,我国在北地和西荒战事频频,但是固州兵强马壮横行天下,不足惧也。倒是连年与敌作战,朝廷负担的兵马钱粮越来越多,长久下去恐怕不利。”
“石将军,往日不是立主速胜以减轻我大宁负担的么,怎么今日也要开始认同朝中要求行仁政的书生了么”黄瑕讥讽道。
石国天没有理黄瑕,继续说道:“陛下,先帝时,檀卢楔弗部千帐人马内附于我大宁,太祖赐其头领元姓,自此狼东一直由楔弗部守卫,在北地是和是战,由他们决定,只要命幽州郡守看住他们即可。而对西荒,五十年来我大宁与其战事从未断绝,长此以往,天下八州的兵民越发疲劳,而固州兵马则每日增强,近年来各郡送来加入北军的青壮年身体、力气都很弱,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各郡兵丁早已经比不上当年。”
“恩,我近日来也在思索战事,近日大司农总是禀报各地赋税上缴不足,说是因战事所致,各郡每年交上来的钱财粮食都在减少,种田之人和可种之田越来越少,这样国库中的钱财不是也要越来越少了吗。”元齐忧虑地说道。
“陛下,臣乃一介武夫,不懂国家农财运行的道理,但听朝中诸位大人们都曾说过,若是能减免对田租的税上之税,只征收田租一税,在地方上对农夫施行一定的宽宥政策,这样虽然收的税赋更少了,但是人心却能更加稳定。此时不如采取我朝先祖方法,与西荒缔结和约,开通互市,保一方安宁。若能在北地和西荒两个战场上以防守为主,并减少在边地驻守的兵丁数量,令那些多余的人送家乡耕种,这样的话,假以时日,国库既得到充盈又可以让中洲内部先稳定,避免内忧外患一起发生。”
侍中张进没想到今日石国天居然帮助士人说话,他打算趁热打铁,劝谏道:“君上,石将军所言甚是,今日我大宁虽有外患,但内忧更甚,当今天下可耕之农越来越少,而农田税上再征收税则使农夫负担越来越重,所以臣再次请陛下开放山林湖泽以供农夫耕种,并减免税上之税。”
“这不是早朝张侍中你说的话嘛,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要多慎重。这个提议以后再议吧。”元齐不耐烦地说道。
“君上,此时边地战事正紧,石将军身为北军悍将,却说出如此畏怯求和的言论。而张侍中身为朝中士人领袖,平日朝堂之上总是空谈施行仁政,用先贤的礼仪大道去感化诸蛮夷,今日又要减免军队供应,这两人今日在此一唱一和,必有其他意图!”黄瑕斥责道,本来他以为石国天来了会赞同自己主动进攻的计划,没想到石国天作为武人却帮张进说话。
黄瑕又情绪激动说道:“边关战事正急,我大宁将士在边关抗击外敌,而两位大臣竟然毫不在意,武将畏战,文臣空谈,这难道不是你们的失职么?外敌当前,若是文武大臣都是这幅模样,我大宁如何能兴盛!”黄瑕说道言语激动处,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太常元辇看此时的气氛有些激烈,不利于议事,在一旁说道:“陛下,诸位大臣都是本着忠君爱国之心。”
石国天也说道:“张侍中此前也是在多个州郡任官,了解我大宁各州郡的情况。不如再听张侍中讲一讲吧”
元齐已经对张进不耐烦了,但是碍于情面,只好示意张进再说几句。
“今日东方四州匪贼四起,州郡又招收大量农夫入伍,这样长久下去农田必定会荒废的,无粮可吃,则人心不稳,人心不稳,必生祸乱。近十年来,各地民变不止,灾异四起,赋税徭役过重,豪强贵戚兼并土地无所顾忌,陛下应...”
元齐听到这里直接打断了张进的话,“你们这些士人每日只知道说些施行仁德,效仿古代圣明君主的话,朕都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元齐听这样的话耳朵都听出茧了,他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可曾说出什么办法来为朕解决这些问题”
“陛下,朝臣早已多有谏言,三辅违法乱纪大多是出于卖官鬻爵的人所为,陛下应该以身作则,停止售卖官爵,并颁布律法禁止州郡中的买卖官爵的行为。今日臣又听说陛下有意在都城附近寻觅风水宝地,修建新的寝宫,此举必会加重徭役,使我大宁贫民更加困苦。难道陛下减轻军役,只是为了能有徭役修建宫殿楼宇供陛下享乐么?”
张进越说元齐的脸色越发的狰狞,直到张进说到最后一句,“今日中洲旱灾、疫病多发,陛下应带头勤俭,让天下人休憩,否则必定会产生不好的后果。”
“不好的后果?朕贵为天子,难道还有谁敢来惩治朕吗?”元齐连声质问道。
“若因为建宫殿增加了天下人的贫苦,那对君上不利,对我大宁也不利。修寝宫便是劳天下民之举,更非顺天意的行为,陛下应该自省。”张侍中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宣室里,这一连串的直率回答让其他人心里咯噔一下。
“够了!别说了!”元齐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你忘了朕是如何惩治太傅了么?”
“禀报君上,臣没有忘记。但是身为大宁臣子,臣只是把该说的话说出而已。”张进弯腰再行大礼,不卑不亢地说道。
霎时宣室里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谁也不敢说话,黄瑕此时也闭紧嘴巴,拱手低头,生怕再激起元齐的愤怒,石国天内心踌躇着,想着自己开口帮张侍中说几句,但是又怕这反而帮了倒忙,他看向太常,元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石国天心想,太常啊,你快站出来说句话吧。
最后还是皇帝最信任的中常侍冯虚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君上,张大人也是为君上担忧,为国事思虑,所以才忘了早朝时御史大夫的过失的,君上就别苛责张侍中了,能有士人说这些话,正是说明君上是历代历朝都没有明君,只有盛世现、明君出,才有这样的勇于谏言的直臣”冯虚又把脸凑了元齐耳边,悄声说道:“君上,士人多迂腐生硬之徒,就好个名节,他这样的硬话说出去,您给他个坡下就没事了。无论君上喜不喜欢他们,但是也得装装样子啊,不然朝中士人成天在君上耳边聒噪,像苍蝇一样惹人烦”。
元齐神色减缓,他闭上双眼,手扶着额头说道,“我累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明日再议,都下去吧”
张进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元辇拽住了袖子,元辇率先行礼说“臣等告退”,其他人也只好跟着一同行礼。
元齐用手不停地揉着前额,闭目养神,过了一会问道,“冯虚,他们出去了么?”
冯虚掀开了帷幔,探头看了看,“君上,估计他们都已经出了宣殿了。”
“真是让人苦恼,早朝御史大夫就说了这些没用的话,我叫他们来中朝就是想听一些有用的,结果还是说些外朝之臣所说的话,如果是这样,这内朝外朝还有何区别。”元齐有些生气地说道。
“陛下别着急。”“这无论内朝外朝,朝中大臣们也不过都是大宁的大臣,他们不一定时时刻刻为您着想,还有我和张大人,赵大人,我们却一直为您殚精竭虑啊”冯虚一边说着,一边把刚才被元齐砸乱了的书桌上的笔和锦帛,书简重新码放整齐。
“君上是帝王,日理万机,他人哪知道君上的苦恼”冯虚感慨地说道。
“也就是有你们了啊..”元齐感叹道,“天下人哪知道贵为天子的劳累有,天下人哪还有人像我一样每日被谏官盯着,想做什么都得忌惮的么”
“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天子为天牧万民,这实在是全天下最辛苦的差事了。”“君上别想这些烦心事了,夜里在后殿安排了角抵戏和宴会,就等君上去看呢”
元齐有了一些兴致,“走吧,去看看去”,说罢,向后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