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见到北雀后,石国天就一直坐着那个怪梦,而且说不出为什么的心神不定。他不仅白天无精打采,而且一晚上几乎都难以入睡,只有差不多熬到了丑时,靠着持续不断的倦怠感将他拖入睡梦中,但更让他倦怠的是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破晓而起的习惯,所以无论他何时睡下,最晚辰时仍会醒来
今天也不例外,破晓时分石国天就醒来了,算算今天也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下床的声音吵醒了夫人李氏,李氏穿好衣服走到他身后,把手轻轻地抚在他的背上。
石国天转身回去望着他那善良贤惠的夫人李氏:“夫人,前几日圣上召我去中朝议事了。”
“召你去中朝,怕不是又打算将你派去哪里了”
“只是问问军情而已”
李氏拍了拍手,命门外的下人们去准备一顿丰盛的晨食。等下人走后,她说:“军情自有他人去禀报,问你这个身在都城的人干什么。我想本来还有别的用意吧”
石国天会心一笑,他也是这么想的,皇帝把他召去本意一定不只是召他议事那么简单,说:道“我看那天要不是张侍中谏言圣上先除弊,圣上当时就打算命我出征了”
“出征?难不成一直不说是想让你主动请战”
石国天抓着李氏的手大笑道:“果然是我的夫人,聪慧过人。那天黄常侍也在,黄瑕也很久没被召到过中朝了。”
“你是说圣上叫他...”李氏小声地说道
“那倒不会,朝中大臣阿附宦官,我倒是怀疑有人在背后搞鬼,想借此机会将我调离都城”
李氏拿捏不定,坐在凳子上,手摸着自己的心,焦虑地问道:“当今固州刺史是不是你那位昔日同门郑瀑?不然你主动请缨去西荒,有同门在还好一些,不,还是去东边四州好,听说那边只是有些匪贼,不行不行...那边人生地不熟。万一朝中有人想陷害你怎么办....要不然我派人去宫中告诉你妹妹,让皇帝把你留在京城!”
石国天搂住李氏的肩头,抚摸着她说:“夫人别担心了,郑瀑和我过去同在王公手下担任过军司马,我们速来交好,我与他勠力同心。若是被派东边,那更是轻巧,都是些土匪山贼,我片刻便可将他们剿灭。
李氏知道石国天是看她太过紧张,故意这么说的,她仍然沉着脸,石国天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放心吧,我在军中和朝中多少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应对的。”
石国天万万也想不到,自己此刻说下的话就像是龟甲上未经巫师阐释的占卜一样,被占卜人投下了满心的期待,却不知这名为时代的巫师将如何诉说这龟甲上未知的命运。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请用膳!”门外一个奶声奶气地声音说道,石国天拉开门,他六岁的儿子石麟正费力地托着羊肉和奶酪,一手一个盘子。
一个新来的奴婢跑了过来,慌乱地说道:“请将军恕罪,奴婢刚才一时没注意,就被公子先拿过来了。”
石国天安抚了奴婢,告诉她不要惊慌,平日里好好做事便是了。奴婢把盘子借了过去,石国天一把抱着一脸稚气的儿子,说道:“吃饭去喽。”
吃完晨食,石国天估计没几天圣旨恐怕就会来了,他决定在这之前亲自去见太常一趟,解答一下心中的一些疑惑,竖哈伦和常虎跟随着石国天,直奔太常的私宅。
根据宁朝礼制,五日一朝,平时为了让官员勤政,官员都住在官舍中,官舍与官衙相连,前面是衙门,而后院则是供官员办公时居住的居住的庭院,两者之间用屋宇式的宅门来划清办公和生活的界限。官员每逢工作五日并在朝会完毕后,方可离开官舍,回到自己的家中洗浴休息一日与妻子儿女团聚。此条规定虽然有些严苛,但是皇帝也为一些职位特殊的官员赐以可任意居住的殊荣,而太常元辇就是其中之一,元辇虽然在太常寺办公,但是平日住哪儿都可以。
正是因为太常住在私宅里,石国天才打了亲自去一趟的念头,若是太常住在官舍,石国天是绝对不会在此时节去的,否则只要他一出现在太常寺门前,就不知道有多少他们私下勾结的传闻要在朝廷里传播了。
常虎按照那日太常告诉的路线,来到了一家私宅前,宅院大门敞开着,一个小童子坐在门口台阶上打着瞌睡。石国天看到这一幕,突然会心一笑,这小童睡得昏昏沉沉,就连他们三人的马蹄声都没有惊醒他。
竖哈伦到小童身前叫醒了他,小童醒来直接看向石国天,说道:“将军,家父已经等待多时了”,小童说话时炯炯有神,眼中好似有神明。
“好,请带路”石国天回答说。
他们三人跟着小童走了进去,太常的私宅甚是简陋,庭院正中种着一颗大槐树,周围摆了三口个大鱼缸,旁边还有一块地种着菜。
“太常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常虎扫视着院子说道。
“家父平日里喜欢安静,那些大臣们都不知道这个宅邸所在,所以也不会来此打扰了”小童用清脆悦耳地声音回答道。
石国天看着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你是太常的儿子?”
小童带着他们走到房门前,嬉笑着说道:“是,我是太常的第六子元思。家父说将军这两日必来拜访,所以我今早就来等您了,没想到将军还真是及时呀”“将军请进”
石国天惊异地看着元思,发觉眼前这个小童的黑眼仁中似乎有一束光射出,他未敢继续盯着看,走进了房间。
元辇一手手捋着自己的长髯,一手拿着一册用红绳穿着的竹简,这册竹简石国天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枉死的老师尚书令陈程的治政九策,当年老师在狱中写好后,正是经他手交由黄门侍郎呈递的。
元辇问道:“将军肯定还认得这册竹简吧”
“认得”
“往日在郡国中,从未察觉都城藏龙卧虎,直到近日我看到这篇公文,才知陈君的智谋德行皆冠绝我大宁”元辇又称赞道。
“这篇公文为什么在太常手中”
“要说这份文书会流落到我的手里的经历,也是奇事”太常说道,“这是一位太祝丞送来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诸位公卿在十五年前上书的公文”
石国天疑惑地问道:“这么重要的公文怎么落到一个小小的太祝丞手中?”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不过将军不用怀疑这位太祝丞的品性,我很了解他。他说这些本来应该在祭祀时烧掉,祭祀时,他乘机把火堆最外侧的几本偷偷拿了出来。”说着,太常把竹简拿给了石国天,被火烧过的黑色痕迹赫然显现在竹简上,几条连接简片的红绳也烧焦了。
石国天捧着老师当年最后的遗作,又回想起当年他从狱中接过这册书卷,骑马向少府疾驰去,那段路,石国天不知道走了多久。
“那位太祝丞还说什么了?”石国天焦急地问道。
“没说什么了,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些东西会在祭祀中被烧掉,但是觉得事情重大,所以才把这些公文给我送来。还有几册公文我也看了,都是诸位当年枉死的诸位公卿所作。”
“难道是朝中有人欺上瞒下?”石国天问道
此时石国天已经忘了自己的来意——当日太常为何用假装摔倒来借机问他话和慰问一下元辇当日之事
元辇知道石国天现在是胡乱猜测,事情已经过了十五年,许多人和证据早已消失,他劝慰道:“将军现在肯定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是我也没有答案,我心中有一个合适人选,此人伉直清廉,城府深、识大体,如果将军信任我,不如先稍安勿躁,我让此人去查个水落石出。”
“谁?”
“将军还是先不要问了,此事将军就放心地交给我吧”元辇说道,“遥想当年朝中刚直公正之臣日渐稀少,陈君却毫无惧色,既与外戚相争,又和宦官抗衡,在官场中正士人的风气。朝臣虽然多是曲意逢迎,附阿权贵之徒,但人人惧怕陈君,就连宦官党首曹会躲避陈君。不畏强御,名副其实。”
石国天心情消沉地说:“陈公志在社稷,有澄清天下之志,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元辇问道。
石国天沉默了,元辇接着说道:“只可惜陈窦两公得知曹会想矫诏诛杀他们的消息太晚了;只可惜王旻人王公当年错把陈窦两公当成了反贼,带兵缴了讨逆忠臣们的械;还是只可惜当年诛杀宦官事泄,没有把宦官们一网打尽?”
元辇的话在石国天心中就像晴天霹雳一般,但是他必须在此刻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情绪,当今朝中亢直之臣太少,敌友难辨,他不能把自己置于危险中。他镇静地说道:“当日之事已有圣断,我们就不必再说了”
元辇不动声色,说道:“将军今日来找我肯定有什么的事情吧”
“近日有一件事,我思量了许久,今天想来向太常询问。”石国天问道
“将军请讲。”
石国天犹豫地说道:“我想向太常打探一下朝廷有没有从都城抽调将领出征的打算”
元辇说道:“朝臣没有几个愿意去固州的,固州刺史郑瀑是你昔日同僚吧”
“是,当日王公带兵回都错杀陈公,事后悔之晚矣,正逢宦官捕杀诸公门生,王公便把我收留在了军中。”石国天回答道,”王公曾经也说郑瀑跟邓炼一样,虽然武勇冠世,习兵善战,但其人过于刚硬,而且性情乖张,不近人情。”
石国天说:“太常这么问,是听到了圣上有意派遣将领去固州吗?”
元辇没有回答石国天的问题,他说道:“将军不如跟我坐上牛车,在游览都城中游览一番如何?”
石国天跟随元辇走出了屋子,元思正牵着牛在自家菜地里吃野菜,元辇说道:“思儿,快去把牛车牵拉。”竖哈伦在石国天的命令下,也和元思一起去装牛车。
石国天心想太常真是有闲情逸致,要在这牛车与我交谈
待元思赶着牛车来到了院门前,元辇说道:“将军,上车吧”
“令郎是车夫?”石国天问道。
“将军放心,小子赶车赶得好着呢”元辇大笑了起来,长髯飘动,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石国天命竖哈伦、常虎二人在此等候,他跟着太常坐上了牛车。
元思跑着牛耳朵旁,对牛轻轻低语了几句,等到元思再上牛车坐好,牛迈开步伐,拉着他们往大道上走去。
辘辘的车轮声响起,牛车从太常私宅驶出,经东市,太平道两侧人影绰绰,树影婆娑。慢慢地,车轮轧在石砖的声音舒缓了起来,牛车渐渐慢了下来,但是牛车外却开始聒噪起来。石国天向外望去,一片富丽堂皇的宅院映入眼帘,他认出了这片宅院,这是朝中几位朝野侧目的中常侍的私宅。他透过车窗的薄纱望去,宅院门口人头攒动,围好几层,众人争相向里面挤去,最外面停着一辆辆精美昂贵的马车,从车上下来的人非富即贵,身着荣膺华贵,石国天一眼便认出几个昔日的好友。门口一个仆人模样的人不断驱赶着这些王公权贵,这些平日里对平民看都懒得看一眼的人,现在面对这个恶奴倒是笑脸相迎,极尽讨好之能事。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车外一声吟唱清脆悦耳,等元思吟完这句诗,牛车又像之前一样快了起来。
元辇问道:““将军,我大宁的现状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都城现在暗流涌动,人心不稳,虽然此刻陛下有意迎战外敌,但将军可以动用朝臣劝阻,以避免此事发生,若是将军有不便之处,我也可以帮助将军。”
听到元思吟诗的时候,石国天就懂得了元辇的意图,他说道:“太常,直言进谏是臣子忠君忠臣的本分,若是圣上下旨,我便去立刻去,我相信军士们,也相信朝中大臣和太常。”
太常说道:“虽然将军与朝中士人们同是出自陈文举门下。但是朝中士人们现在大多颇为忌恨将军。”“恐怕除了那几位中常侍,士人们最厌恶的就是将军了,将军托付给谁呢”
“太常不用避讳,往日同门都斥我忘恩负义,但投入王公军中我也不后悔,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石国天说道。
元辇问道:“若是皇帝下诏,将军是非去不可了?”
“正是”
太常不悦地说道:“世人皆知,郑瀑其人武勇冠世,习兵善战,他这些年战功卓著,但是其人专横跋扈,蛮横至极,有所过错也不愿悔改。圣上最近正在抉择,考虑派与郑瀑结识的将军去西荒协助他作战。”太常说,“将军,我知道的消息都已经告诉你了,再无话可说了。竹简之事你也不用担心。”
石国天谢过太常,今日太常所说安排正是跟自己猜测的一样,和太常一番交谈,他已经确定皇上心中所想,他下了牛车和竖哈伦、常虎回府去了。
元思说道:“父亲,这个人听不进劝呢。”
元辇叹了一口气:不是不听劝。
“父亲,那我们去哪里?”元齐问道
“回官舍吧”
元思锁上门,驾起牛车,元辇坐在车上琢磨到:“石国天往日总是主战,朝中虎将大多在他操作下被派边地,现在他在朝中武人中大权在握,又为何想去边地呢?是想避开风头还是别有打算呢?”
辘辘的木轮声好似木棍击打,牛车渐渐从小巷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