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彻底昏暗下来了,裘权还在沿官道回家的路途上,自打刚才市肆伙计一松开手,他便使足了全部力气跟着人群跑,头也不回一下,生怕伙计追了上来,他捂紧了怀,一路跑回了家。
路上每每有人马经过,都让裘权心惊肉跳,尤其是有一次一大队官差骑马奔过,更是把他吓得跳入了路旁草丛中,直到他确定路上没有什么赶路人了,才敢继续爬到大道上。裘权边走边想今日真是凶险,要不是索匪打来,今天还不知道怎么应对,不过纵使市肆伙计打死他,他也不会松手。
平日里从威陵城回到自己家位于的小河村只需要走两个时辰的路,而今天活活让他走了三个多时辰,等到他到村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中敲响闭城鼓以示闭城,而乡村则是五更三刻一到,里正就去村中打更敲梆子,提示村民回家。
从村口望去,村里户户家中点起烛火,连更夫的梆子声都听不到了,裘权不敢在村中大步行走,只好沿着各家篱笆偷偷前行。
裘权的脚步停在了一户篱笆前面,他痴痴地朝篱笆里面望去,跟他青梅竹马的喜妹正在篱笆里收拾着什么,夜色朦胧,虽然看不清,但是这身姿还是裘权看发了呆。他徜徉着未来自己有了钱,取下喜妹,和她过上你耕田来我织布的美好生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再生几个男娃,让他们长得跟大山一样结实,晒得跟麦子一样,大儿子一个个挥舞着锄头,春天砸下去一个坑,秋天长出麦子,成片的麦子生长在自己家的地里,放眼望去全是金黄的麦子,从此再也饿不着了。
想到种美事,裘权不住地发出啧啧声,这样日子简直太美了。
“喂,看什么呢!”
裘权听到喜妹的声音,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别躲了,早就发现你了”
裘权傻笑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你怎么不早说,我看你在忙着就没有打扰你”
喜妹嗔怪道“这不是收拾粟子喂鸡呢么,就知道在那看,也不说帮帮我”
“好”说着,裘权就往篱笆里面翻。
“你疯啦,快下去”喜妹赶紧过来推开他,责怪道:“这要是让爹知道不得打死你!”“你老是傻笑什么”
一看见喜妹,裘权自己就止不住地傻笑。
“傻子”“我可告诉你啊,裘权,我爹说我到了女大当嫁的年龄了,你可得赶紧准备好取我啊,不然他就要把我嫁给别人了”
“你放心,俺早就准备好了”裘权伸开手掌,一颗彩色的小宝石正立在掌中,“你现在看不清,这是个宝石。你拿好了,待会进屋给爹看,就说是俺提亲的彩礼。”
突然从屋里传来一声喊:“喜妹,磨蹭啥呢!弄好了就快进来!”
他们两人一齐低头,喜妹悄悄地问道:“这哪里来的?”
裘权催促道:“你别管,反正是好地方来的,赶快回去把,跟你爹说是我给的!提亲的!”
正好下雨了,雨水打在裘权的脸上,他看着喜妹回去的背影,又压低声音说道:“这事除了你爹谁也别说!”
喜妹回头懵懂地点了点头
裘权家里只有父亲裘大广和一个刚刚髫年的妹妹,母亲在他还年幼的时候就投井自尽了。对于母亲,他什么也记不得了,只是能想起自己童年时代爹娘间的吵打。娘死后,每次裘大广提到娘,嘴里骂出的莫不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裘大广曾经是里正,只要他一发话,他们兄妹俩就要立刻忙起来,出门巡逻回来,如果还没有烧好水要挨打。如果去村中收取赋税和处理罪案前,饭还没有蒸好,裘权也免不了一顿打。不过后来裘大广被罢免了里正,自那之后,他就泄了气,平日里也对其他人也不那么蛮横了,就连对裘权裘蓉兄妹俩也多是责骂了。但如果他骂的未尽兴,裘权自己仍然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打。唯一幸运的是,妹妹很少被打,但叱骂是总少不了的。
他刚走到自家篱笆外,就听见从家里传出的骂声,“你把饭都弄到哪里去了!”,裘权都不用想,就知道裘大广又在骂妹妹了。
裘权一把推开了们,只见裘大广拿着一只木棍指着自己的妹妹,而裘蓉则身体蜷缩,不断后退,直到抵住了墙角,再无可退。
裘权太熟悉这根木棍了,这是裘大广自过去担任里正,巡视街道时拿着的,这跟木棍是他的私属物,别人摸不得,即使他睡觉都要把它放在手旁。
裘权冲上前去,双手死死地抱住了裘全的腰,喊道:“别吓她!”
但无论裘权怎么拉都拉不开裘广,眼前的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壮实了,裘权没办法,用力一口咬在了裘广的腰上。
裘权被一把推到了土墙上,土渣哗啦哗啦的从墙上掉落。
裘广生气地说:“我正找你呢,这么晚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
“还嘴硬,我问你话呢!”
“在陵城转了转”
“你现在不跟着三老学习,每天去外面撒野干什么!”裘广突然大吼道,“你不知道我如何才求得三老给你讲学的,你不跟三老学习、考取功名,还想干什么,还当农夫!”这是裘权最熟悉的语气,是那种让裘权觉得他马上就要动手打人的语气。
“我想好好种田,然后娶妻生子...”裘权答道,这是他唯唯诺诺的一生中第一次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裘广异常愤怒,脸上的褶子都聚缩到了一起,喊道:“农夫的生活,农夫永远得不到。”
裘权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想明白,他只是想着和喜妹终老。
裘广挥起木棍,看到裘权脸上的惊恐,又没了兴趣,“那贼婆娘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晦气,你还有什么脸每天待在这家里。”
裘权心想若不是这个家里还有裘蓉,谁要待在这里。
裘广自顾自地坐在桌子上喝酒,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裘权赶紧把妹妹抱了起来,不停地哄着还在不断啜泣的裘蓉。
“你明日就给我去三老那里学习,那是你爹费劲求来的,你要是不去,就只能种田养活自己。”裘广喝了一口酒说道。
“农夫种田就能养活自己,不仅养活的了自己。”
裘大广把木棍往桌子上面一拍,瞪着裘权说道:“你种个屁田!你什么都养活不了,你不仅养活不了自己,还养活不了你的家人”
裘权没说话,他知道现在裘大广正处在气头上,他不想平白无故地又挨一顿打,被打多了的孩子,对大人的每一个举止都极度警惕,敏感到了能嗅到空气中的愤怒,裘权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裘大广彻底地醉了,发起了酒疯,自己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喊道:“农夫什么都养不起,养不起妻子,养不起孩子们,遇到了蝗灾旱灾,你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做出取舍,两者取其一,不然就都饿死。”说完,醉倒在桌子上。
裘权冷冷地看着裘大广,死死地咬住牙齿,握紧了拳头,浑身颤抖着,不停地呼出粗气。
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裘权的拳头,把裘权从狂乱的漩涡中拉了出来,望着裘蓉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裘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心绪慢慢地平静。
过了一会,裘大广醒了,把半碗粟子扔到了桌子上,说道:“就这个,爱吃不吃,下次给我早点回来”说完,自己跌跌撞撞地躺倒在了床上。
看着那一碗粟,裘权向妹妹问道:“你吃了吗?”
裘蓉乳声乳气地说:“吃过了,晚上吃的麦子...”
“好,那我吃,快去睡觉吧”他刚说完,裘蓉就拽住了他衣服,心疼地说“那是喂鸡的,你别吃。”
裘权拍拍自己的肚子,半开玩笑道:“鸡可以吃,人当然也可以吃啦,我们与鸡都是天下的生灵”
裘蓉站在凳子上,敞开短褐的衣襟从里面不断倒出麦饭。
“你把麦饭藏起来了?”裘权惊讶地看着。
“嘘”裘蓉做出要了一个噤声的表情,然后咧嘴笑着,还没有长齐的牙齿露了出来。
裘权边吃泪水边流入饭中,他不时地擦了擦眼泪,裘蓉半趴在桌子上,用小手不停地擦着裘权的泪水。
裘权把妹妹抱入怀里,温柔都说道“好妹妹,有哥哥,谁也别想欺负你。”
裘蓉抬起头,“你说妈妈现在会我们现在怎么样吗?”
裘权一时回答不上来,听着屋外细雨声,“会的,你听这沙沙的雨声,这就是妈妈在跟我们说话。”
“可是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啦,这是妈妈把声音化作了雨水来跟你说话呢”
“你上次不是说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是妈妈正在对我们眨眼吗”
“对...他们都是,天道轮回,这大自然中的万物都有灵,他们都会帮妈妈把想说的话告诉我们”
“唔”
裘权抱住妹妹,抚摸着她的头,泪水不断地从闭上的双眼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