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从柴堆里出来的人穿着麻衣破布,光着脚,一手拄拐,一手拿着破碗,待他们走动时,那股屎尿、食物混杂在一起的馊臭味一股脑的涌了出来。
醉汉看了一看并没有一丝惊奇,韩重叫他们别着急抢饭,韩重接过碗给他们一个个打上了饭。
黄吉并非没有见过贫贱户,这些年三辅的豪强、贪官强取豪夺不少农民的良田,平白生出了很多贫贱户,不过那些贫贱户虽然衣食没有了着落,但是也像自己家一样投靠到了三辅的世家大户家中分的一块田耕种,只是窘迫到这样地步的,黄吉从未见过。
他们接过粥着急地喝了起来,醉汉扫了一眼说道,“灾民?”
“恩,兖州逃灾来的。来的时候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吃了十天粮食好多了。”胖子答道。
“他们从兖州跑到三辅?”
胖子解释道:“那咋可能。是俺们兄弟运送货物途径兖州,这几个人在路旁求着俺们把他们带走。”
黄吉仔细看了看这帮正狼吞虎咽的灾民,除了一个老妪和几个孩子,剩下的都是青壮年,这帮人现在一看也便知是受了饿的,更遑论原来是什么模样了。
灾民一边吃点粥,人群中不时发出了抽泣声。
黄吉早上他进城时给其他人买的胡饼还没吃,他为茶童儿留下了一张,剩下的分给了众人,灾民们狼吞虎咽吃了下去,老妪因为吞咽太快而咳出来,怀里的小女孩毫不犹豫捡了吞了,不管那饼渣上沾满了泥土。
黄吉看着这些灾民颇感心酸,想来自己出生还未逢过灾年,如果自己服徭役走了,万一三辅地区也发生旱灾,无粮可吃,自己那已到知命之年的老父母该怎么办啊,推己及人,天下无人不是生自父母,他越想便越心酸,又把给茶童儿留下的一张饼掰了一半分给众人。
身旁的茶童儿发出了轻微的咳嗽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我兄弟醒了”
茶童儿迷迷糊糊地看着木仓里的众人,“黄吉?这是在哪里?”
“方才你昏倒在东市里,是这位兄台把你从里面背出来的”
茶童儿又看了看醉汉,“那个讹钱的!”
黄吉一听茶童儿这么说,立马戒备起来,手放篝火旁摸去,顺手握住了一个木条。
“小兄弟,你这么说可就太冤枉我了,我是不过是想乞讨点钱财而已”
黄吉想了一下,说道:“方才在东市里发生了什么?”
“在东市发生了点矛盾,和别人打了起来了”茶童儿暗示是珠宝市肆打伤的”
这场面让韩重摸不着头脑,韩重一直以为醉汉和他们两人熟识,“你们放心,是熟人带来的,俺不会害你们。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俺不管,若是要在这休息几晚便好好休息,别打架”
“难道你们以为我引你们来贼窝了,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有恩予你们的人吗?”
黄吉仍然不敢放松,但茶童儿的头渐渐又疼了起来,他捂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吸气。
黄吉琢磨虽然不能确定此地安全,但若是此地是贼人老巢,那这帮人现在应该不必再掩饰了,只要发作即可。况且自己和茶童儿身无分文,何必夜里把他们骗到这里来劫取钱财。黄吉情绪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茶童儿看着碗里的粥,嫌弃地说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随手把碗扔到了地上,粥在碗沿咣当了两圈,撒了一些,屋子里面雅雀无声,只有破陶碗和土地的碰撞声。
众人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只碗,茶童儿这才注意到屋中还有其他人,突然的一声哭喊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靠在女人怀里的小姑娘大哭了起来,“娘,粥撒了”,老妪旁的一个女子赶紧把女孩抱入怀中,轻声哄着她,一时间众人抽泣声此起彼伏,凄凄切切。
茶童儿这才注意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他们是谁?”
“逃灾的”黄吉哀怜般地说道。
“把碗捡起来”醉汉语气温和却又不可置疑,说着他把自己手里粥递给了小女孩,“小孩吃这么点怎么能吃得饱呢”
黄吉掏出剩下的半张饼,用手肘杵着茶童儿,哄道:“今天晚上咱们只能在这里借宿一宿了,你不想喝粥拿给我,你吃饼”,茶童儿把粥递给了黄吉,接过胡饼,赌气般地用牙齿撕拽着。
醉汉欣慰地看着小女孩喝粥,又向老汉问道:“你们来自兖州那里?”
小女孩囫囵咽下粥,答道:“刘国!”
老汉拽住了女孩,指了指韩重,慌乱地说道:“不是,不是,俺们来自兖州,你问问他,兖州遇上他的。”
醉汉看了看韩重点了点头,又问道:“兖州哪里?”
灾民们一时答不上来,一个小伙子说道:“父成县,挨着刘国,小孩太小,不认得地儿”。
众人一起应和称是,醉汉也笑笑不再继续追问。
“兖州,这应该是里正提过的最近的服徭役地方”黄吉跟茶童儿说道,“不知道兖州怎么样,与咱们这里有什么不同”
黄吉向他们问道:“你们都是从兖州过来的吗,你们是同村人?”
“没什么不同,也是种麦子吃麦子。我们都是一个屯的”老汉仓促说道。
黄吉又向茶童儿问起,“听人说兖州挨着司隶,那便不是边地了对吧,可是为啥那天里正说兖州也争军役?”
茶童儿也是一知半解,“听说兖州有流寇,山贼作乱,为害一方。也许是这个原因”“不对,不对,兖州有流寇山贼作乱,可是不是有郡国兵在么,为何要去征调兵役呢,我大宁兵役从来都是只派发到边地去的。”
“不错,平民之家,年纪这么小就既懂得徭役、兵役律法,又知道当今世事。”醉汉在一旁赞赏道。
一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义弟,黄吉就来了兴致,昂着头说道“那自不必说,我兄弟天资聪慧,再加上兄弟家的茶楼是陵城中士人们平日谈论天下大事的地方,若是我兄弟有机会能跟从哪位名学巨儒学习,来日必定也能成为名士”
“什么样的名士,像李问真那样的名士?”醉汉问道
“谁,李问真?”
“李恪李少府!”
时隔十五年,李恪虽早已殉道,但这个名字仅仅被提起仍让在场的众人心头一震。
黄吉和茶童儿不禁想起儿时跟着父亲去看安宁城外看到的那个场景,是日,李少府被诬下狱,天下人皆上书请愿,各地写着宽宥李少府的锦帛、纸张、木片堆满数百辆车,如同牛羊迁徙一般,一眼望不到止境,万民围城而哭,叩首祭奠。
后来李少府暴死狱中,当日即发生异像,烈日当空却骤下暴雨,天色晴朗但响雷不断,坊间传说那是上天在为李少府哭嚎。世人尊李少府为天下楷模,无论贫贱富裕,皆为其披麻戴孝三日,人们传说,无论田间还是山泽湖海,普天之下,能升起烟火的地方就有思念李君的人。
听到醉汉的话,众人神态各异,灾民们哀伤,惶恐;韩重则在一旁叹息;而黄吉多有些担忧,毕竟害死李少府的宦官们现在正权倾朝野,天下人对此讳莫如深,皆闭口不谈,他对在场几人并不知根知底,万一这帮人里有人去报给宦官赚探子钱呢。
茶童儿此刻神情肃穆,他自小便熟知李少府的事迹,更听爹讲过当今天下名士芸舒曾登自家茶楼二楼,眉飞色舞地向士人们吹嘘自己为李少府赶了一日牛车,爹说芸舒那天欣喜若狂,几近失态。
“李少府...若是能跟随此等名士学习,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茶童儿感慨地说道。
“俺也是!莫说李问真,君子们哪个不是天下闻名!俺别的不求,这辈子若是能听他们的门人给俺讲上一讲,那俺可太满足了!”
醉汉似乎极度厌恶韩重说的这种话,“行了行了,踏踏实实过日子不也挺好吗?平民还要追问世间什么道理呢,也许这就是天下这么多动乱的原因呢。”
“俺就不爱听这种话,你自己不是也才懂一点吗,圣人怎么说的,你昏头就别那...就是给别人讲那意思”
“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茶童儿试探地答道。
“对!对,你看还得是这小兄弟,听过读书声的人就是不一样。”
韩重这个护送商队的匹夫看来似乎也颇尊重学识,他搂着茶童儿的肩膀,越聊越兴奋,不断地打听那些名士们逸闻,茶童儿也给他讲解着自己知道不多的经书子集,看上去这偶然相遇的两个人性情倒是颇为投机。
“今天路上又耽误了吧”醉汉打断了韩重和茶童儿的畅谈。
“恩..什么耽误..你说俺住在这里是吧,俺确实没回去城,不理他,咱们聊!”韩重又跟茶童儿聊了起来。
醉汉掏出身上的竹酒桶,又喝了起来。
“这是什么?”黄吉看着他手里的竹子问道。
醉汉顺着黄吉的手指看向自己的酒筒,“恩?是竹子,竹子没见过吗?三辅陵城附近不就有很多竹子吗”,这个问题问的醉汉直发笑。
黄吉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从小就帮爹娘在家务农,家里附近的山上没有这种东西”
“那还真是见识浅薄呢”醉汉低声说道,黄吉听到了别人这么说,内心里的自卑之情被激发了,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
醉汉坦荡地笑着说道:“别羞愧,农夫家的孩子除了每日务农还能干什么呢,见识浅薄就去好好地看着天下吧!”
说完,醉汉又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天下万民,历史的车轮每时每刻都在转动!你们身在其中,难道感受不到它正在斗转星移吗!哈哈哈哈哈咯咯...咳..咳咳咳咳”,醉汉被自己的笑声噎得不停地咳嗽。
黄吉不停地帮醉汉拍打着背,帮他止咳。
“咳咳...没事,太激动了”醉汉用手一抹嘴上咳出的口水,神秘地说道,“当年我还年少的时候可是走遍了中洲、四边”
“别听他瞎吹,俺还不知道你”韩重打断了醉汉的话,“俺跟你们说,俺认识这家伙就是因为在他东市吹牛骗老板钱去吃酒,被人追着打,俺一心软就出手相助救下了他,不然这家伙早让人打死了。”“这老东西,东市看家的马无意中撞了他,结果没想到他居然大义凛然地说不用赔,看家觉得他是个义士,把他当做门客养着。”
“哈哈哈哈,这也是命好,白吃白喝一辈子,有人养着,什么都都不用管,比皇帝老子都舒服。哈哈哈”醉汉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呸,自己就那个鸟样,还什么“天下万民””韩重往旁边啐了一口说道。
“谁是看家?”茶童儿问道。
韩重说道:“你们不是住在陵城里,怎么,东市看家也不知道吗?”
黄吉和茶童儿摇摇头。
“东市里的货物经过东南西北的九条驰道运达,东市里不仅有大量四方边地的商人,还有大量沿路加入的中洲商人,所以东市里一个看管各路商人,维持治安的人,这就是东市看家。”
“秩序,治安?乌羽卫难道不是做这个的?”茶童儿问道。
“他管得比乌羽卫好,乌羽卫可管不了这个”韩重说道。
“嘿..总之以后你们就会了解的,现在说也说不清楚。”醉汉说道,“倒是你们俩,一个是陵城士人聚集的茶楼之子,另一个则是京兆尹的农夫之子,我倒好奇你们怎么认识的”
茶童儿把嘴一撇说道:“什么茶楼儿子农夫儿子,我们是义兄弟,没有区别。”
黄吉傻笑着说:“早先我爹帮市肆老板往茶楼运茶,他们搬货,我们成天一起玩就结识了。”
“你爹是茶商?”
“他是苦力..”
醉汉没有再问,轰隆隆的一声,木仓外雷声响起,醉汉掀开窗板,“要下雨了,晚上肯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