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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双红烛燃得兴旺,火焰蹿起来有两寸高,像是想去够到那梁上的垂纱,好一把火都吞噬它。但它越拼命燃烧,红烛越短,它离垂纱也只能越来越远,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白费力气。

铺了龙凤绸子的圆桌上摆着一排精致的糕点、几碟精美的菜式,一对碗筷、一对酒杯。穿过一道垂着珠帘的方形拱门,便是里间了,镂空雕花的床榻上,端坐着一位新娘。她蒙着盖头,看不见这新房的样子,只能透过那大红盖头细密经纬的间隙看见朦胧的烛光。恍惚时想起在闺房中听见那声音在问:“这么大的事,你自己不拿主意吗?”她答道:“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啊。”没错,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啊。

外面的喧哗声一浪小过一浪去了,裴香茗在心里数着数,直到把沈不离给数来。房门一开,她浑身一紧,两手紧紧地攥着一条喜帕。沈不离依然沉静,慢慢地踱步过来,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随手挑起了禁锢了裴香茗一整天的红盖头。

眼前的新郎,却让裴香茗看一眼便怔住了。沈不离虽然穿着新郎装,从头到脚都很妥帖,十分体面周到,但是却与他整个人格格不入,仿佛这身行头太厚重,要将他压垮似的。裴香茗看着他,忘记了喜娘叮嘱的那些话,脑子里空空如也。沈不离吃过酒,有几分醉意,但仍然拿捏住了分寸,伸开右手请向圆桌那边,轻声说:“你今日受累了,先吃点东西罢。”裴香茗便起身去了,因为坐太久双腿麻木,像爬满了蚂蚁似的沉重发痹。沈不离便扶住她,裴香茗抬头望他一眼,那淡漠的双眸中倒映出了自己红灿灿的影子,但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两人坐在圆桌前一起动筷子,不过沈不离自己不吃,只是夹给裴香茗吃。裴香茗着实饿极了,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沈不离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这都是按照你的口味专门为你准备的,多吃点。”裴香茗偷瞄了一眼沈不离,他难得这样体贴周到,竟让她受宠若惊了。沈不离又说:“你来的时候晕车吗?”裴香茗咽下嘴里的食物,用手绢抹抹嘴唇,答道:“因为早上没吃东西,肚子里空空的,所以也没怎么难受。”红烛照着新房暖洋洋的,沈不离也和颜悦色的样子,一句一句地跟她说着话。裴香茗放松了一些,脸上也有了笑意。裴香茗吃得心满意足放下筷子,沈不离将那一对酒杯斟满了,他亲手将一杯酒给裴香茗,自己拿起一杯,慢条斯理说:“这是合卺酒,吃了以后,我们就是结发夫妻。”裴香茗想起喜娘说的“结发”,脸上掠过一抹娇羞之色。她仰头饮尽那杯酒,香甜的酒水从喉口一直淌下去,淌入了她的心里。酒后,裴香茗一直低着头,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她脑子里纷乱的念头像有万千只风筝在天上飞,却没有一个看得清的。见沈不离站了起来,裴香茗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声音从上面掷下来:“早点休息罢,今后这间屋是你的。我还住在原来的屋子。”裴香茗觉得难以置信,瞪着他问:“什么意思?”沈不离接着说:“沈家大院如有任何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说。因为你是沈家的女主人。”裴香茗很想生气,可并没有任何理由,因为沈不离没有任何冒犯她的地方。她只能维持着风平浪静的表象,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他们的新房中大步跨出。那扇门关上了,新填的金漆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觉得自己像那红烛一样,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燃烧。

清晨,丫鬟们都忙着打扫地上的残屑,那些红红的爆竹昨日看还觉得喜庆,只过了一夜就觉得惹人厌烦。有的落在草地里,怎么扫也扫不起来,只能用手去拈。管事的白婆婆催促着那帮丫头赶紧打扫干净,免得等会被主家看到这一片狼藉的场面。

隔着一条走廊的书房里隐隐约约传来叱喝声,接着一个重物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白婆婆一听,赶紧大声吩咐道:“这样不行的,你们都去打水来,把这地好好洗一遍!”丫鬟们听了便都去打水,白婆婆担忧地望着书房那边。

过了不久,沈老夫人怒容满面出来了。白婆婆上前劝慰:“老夫人,一大早的不能生气,况且这还是大喜日子呢。”沈老夫人叹口气,摇头说:“孩子大了,由不得我了。”白婆婆笑道:“很多事情嘛,不用勉强,等时间一长,自然就好了。”沈老夫人回头望了一眼书房里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沈不离被泼了半身墨汁,好端端的袍子全毁了。那方上好的砚台摔在地上破了一个角,他捡起来拼了拼,面无表情地交给身边的子榆:“去找人把这个修补好。”然后出门顺着走廊朝池塘方向走去。在走廊拐弯处,锦绣和两个丫鬟跟着喜娘从另一边来,碰巧看见沈不离一抹身影飘然而去。锦绣只顿了一顿,继续跟着喜娘往前走。

喜娘有些魂不守舍,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愣是在新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不过一进去马上又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冲裴香茗又是道贺又是恭维的。“怎么起得这么早?也不多睡会儿?”喜娘说着话还挤眉弄眼的,一边往里间去,“这雕花大床可是清朝乾隆年间造的,用的是银杏木,不晓得多珍贵呢!沈老夫人叫能工巧匠重新填了漆,就跟新的一样。”说完,喜娘掀开被子,从底下抽出一匹淡粉色绲了红边的缎子,笑眯眯地交给其中一个丫鬟:“拿这个去给沈老夫人交差去。”裴香茗猛地想起来喜娘跟自己交代过的事,她给忘了个精光。喜娘见她神色慌了,暗暗在她手上捏了一把:“别担心,妥当得很。”裴香茗正在思忖这话的意思,却瞥见那缎子上有一抹猩红色,顿时脸红不已。她也不知喜娘做了什么手脚,在这节骨眼上可是帮了她大忙,让她保存了脸面和尊严。喜娘又张罗两个丫鬟帮她梳头打扮。锦绣奉上了漱口的茶,却见裴香茗气色不太好,关切问道:“小姐早上想吃点什么?”喜娘在锦绣脑门上敲一下:“得改口了,叫夫人。”锦绣吐吐舌头,笑着喊:“夫人,我看厨房里什么都有,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拿。”裴香茗没说话,看着镜子想心事。喜娘便说:“新郎官要来陪新娘一块吃的,你就看着拿吧,多拿几样来。”

锦绣在厨房里徘徊,因为种类太多,一时都看花了眼。正巧厨房外面几个丫头拎着桶排队打井水,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听得清楚,就是老夫人和大爷的声音!”

“那么早,爷怎么会在书房里呢?他难道不应该在新房吗?”

“对啊,一定是你听错了。”

锦绣想起早晨在走廊上碰见沈不离,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她挑了裴香茗爱吃的面和辣酱,挑了沈不离爱吃的清粥,另有几样小菜一并放在托盘上,刚迈出厨房,外面那几个丫鬟见了她便马上噤声了。这沈家大院的丫鬟分了三等,像她这样贴身伺候主子的是上等丫鬟;厨房和绣房的是中等丫鬟,做些心灵手巧的活;洗衣房和花房的便是下等了,干的全是力气活。锦绣在裴府可没有这等地位,一时得意了起来。

待锦绣将早饭送到新房,沈不离已经到了,他换了身衣裳,里面还是长袍和对襟褂子,外面罩了一件崭新的貂皮斗篷。而他手里还有一件,正在悉心地给裴香茗披上。喜娘掩口娇笑:“哎哟,看你们新婚恩爱的样子,真是把我给羡慕死了。”裴香茗摸了摸那貂皮斗篷,爱不释手。沈不离说:“因为山上冷,婆婆怕你受不住,托人从东北买来的貂皮,做成一对斗篷,我们一人一件。”裴香茗展露笑颜:“婆婆真疼我。”见锦绣已经把碗筷摆好了,沈不离说:“我们吃完饭就去给婆婆请安。”

沈家正厅里,裴香茗给沈老夫人请安、敬茶,一一按照规矩做了。沈老夫人给了她一份改口礼,用精美的雕漆方盒装着,裴香茗打开一看,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裴香茗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却从没见过这样极品的翡翠,顿时看愣了。沈老夫人乐呵呵地说:“这是宫里出来的东西,听说是某位贵妃娘娘用过的。”裴香茗大吃一惊:“这么贵重,我怎么受得起?”沈老夫人拍拍裴香茗的手:“你是我的孙媳妇,是沈家大院未来的女主人,怎么受不起?我来给你戴上。”沈老夫人伸出白胖胖的一双手给裴香茗戴上了翡翠镯子。沈不离在旁看着,目光冷淡,像一尊雕像动也不动。沈老夫人锋利的目光刺向他,他才活了过来,上前扶着裴香茗的手。沈老夫人握住他们俩的手欣慰点头说:“好孩子,沈家就交给你们了。”

送走喜娘后,这桩事情才算完。裴香茗得了貂皮斗篷,又得了宝贝翡翠,心中欢喜,正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沈不离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耷拉着眼皮自顾自往书房去了。想起昨夜的事,裴香茗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住了,便去找沈老夫人一股脑地都说了。

沈老夫人听裴香茗说沈不离昨夜是在书房睡的,震惊不已。她当然早就知道这事,但她震惊的是裴香茗居然敢把这桩对女子来说是奇耻大辱的事说给她听,傻气不傻气?沈老夫人盯着裴香茗那委屈的小脸,心里盘算了好几个来回,最终化成了满面慈祥的笑容,拉着她的手安抚道:“香茗,婆婆晓得你受委屈了,可是你要体谅他。从他爹娘没了之后,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冷冷清清的,心里藏了那么多伤心事,竟然都没个说话的人。尤其是你这两年不在,他更加寂寞,不是在书房发呆,就是跑到茶场和药场里去转悠,整天都不说话,唉……我是真心疼他。”听了这番话,裴香茗茅塞顿开,想想自己在外面游学的这两年过得多快活,却没想过沈不离是如何度日的。所以他是心里有气在怪她罢!她怎么从没想到这一层?沈老夫人又说:“你们这么年轻,路长着呢,别急,该你的就是你的。你也要耐心去照顾他,用女人的办法去哄哄他,人心是肉长的,他迟早会领你的情。”

裴香茗披着那貂皮斗篷在花园里走着,耳旁都是沈老夫人的话,思来想去,她也觉得自己有错在先,因此不能怪沈不离,可是他为什么都不讲呢?他不讲,她哪里晓得他在想什么?裴香茗皱着眉嘀咕了一句:“沈不离,你可真让人费神。”接着马上有了主意,刚一转身,却见一个眼熟的丫鬟抱着一篮子草药走来。那丫鬟见到裴香茗低头喊了声“夫人”。裴香茗想起来了,是那日在池塘边上遇见的那个丫鬟,便问她:“你叫什么?”丫鬟答道:“兰兰。”裴香茗点点头,兰兰便快步离开了。

冬歇是万物休养生息的时候,茶场和药场的伙计都回家去了,要过完正月才回来。这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忙的时候想偷闲,闲下来却又闲得发慌。沈不离在书房里写了一张又一张的字,写到自己都反感了,却又不知该去干什么才好。每到这时节,他会非常想念农忙的时候,因为人一忙起来,也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他提笔写了“庸人自扰”几个字,觉得用来形容自己再贴切不过了。子榆送了茶来,沈不离深饮一口。子榆好奇问:“爷,不酸吗?”沈不离望了一眼茶杯:“里头放了什么?”子榆答道:“这是老夫人吩咐准备的解酒茶,放了几颗山楂。”沈不离“哦”了一声,没说别的。子榆又说:“明日三朝回门,东西都备好了,老夫人请爷抽空去看看。”子榆从书房里出来,趁无人时就着刚刚沈不离没饮完的茶尝了一口,酸得他五官都揪成一团。

子榆去茶水房洗茶具,却见一个眼生的丫鬟在里头守着一炉火上的小壶,那穿戴却与一般的丫鬟不同。他估摸着这位就是从裴府跟过来的锦绣,便彬彬有礼地同她问好:“是锦绣姑娘吧,在下子榆,在书房里伺候的。”锦绣侧头打量子榆,平日里看惯了粗人,这小书生一般的模样倒是让人眼前一亮。锦绣微微一笑,颔首没说话。子榆问道:“姑娘这是在煮什么?好香的味道。”锦绣答道:“这是我家小姐从美国带回来的东西,叫咖啡。我觉得这味道好生古怪,你倒觉得香。”子榆更加稀奇了,揭开盖子来看了一眼:“像黑豆,不知吃起来什么味道。”锦绣吐吐舌头:“是苦的。”看子榆目不转睛的样子,锦绣掩口笑了:“你想尝啊?这咖啡是煮给姑爷的,你可以拣剩下的吃。”两人正说着,裴香茗抱着一个瓶子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看见子榆在,她眉开眼笑:“子榆!”子榆朝裴香茗作揖:“子榆见过夫人。”裴香茗摆手道:“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就拜我,我又不是菩萨。”说着,她撒了一把冰糖进去,叫锦绣搅一搅,直到冰糖都化了。裴香茗把手里的瓶子打开往空茶盅里倒牛奶,倒了一小半,又端起小壶把咖啡倒进去,咖啡香醇的味道里混入了甜甜的奶香味。裴香茗陶醉不已,宝贝似的把茶盅捧在手里。

沈不离坐在榻上捧着书,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窗外的一棵四季常青的茶树,连裴香茗进来了都不晓得。直到她轻轻喊了声“沈不离”,他才扭过头来,眉头微蹙看着她。裴香茗把茶盅摆在他面前,神神秘秘说:“给你尝一个好东西。”沈不离打开一看:“咖啡?”裴香茗解释:“上次那个是黑咖啡,很苦,一般人也吃不惯。这次我加了牛奶和糖,味道好极了。”裴香茗眨巴着一双俏皮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他便端起来尝了一口,接着又尝了一口。一个灿烂笑容从裴香茗嘴角荡漾开来,沈不离心底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猛地放下茶盅说:“谢谢,很好。”裴香茗蓦然愣住,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又不对了?沈不离接着捧起书来看,倒像真的看进去了。裴香茗忍着脾气,端起那茶盅咕咚咕咚把咖啡全都饮尽了,然后极温柔地说:“你觉得好,那我可以经常给你煮。”说完,她又笑盈盈地看着他。沈不离大概也觉得尴尬,站起身来:“明日回门,婆婆准备了不少东西,我们去看看罢。”

三朝回门,又少不了一番热闹。马车还未停稳,鞭炮便放起来了,直到他们进了裴府,入席就座,那鞭炮声才停歇。按照惯例,沈家大院送来了烹熟的猪牛和鱼羊,裴家上下便将这些东西分了吃。裴正峰招待了三天流水宴,饮了不少酒,脸色泛着青,看似不太舒服的样子,一直强撑着吃完饭,这才回屋去躺着休息。裴香茗早看出父亲有恙,叫人安置好沈不离便去看父亲了。

生意人最讲究气派,裴正峰吃的穿的不见得最好,但屋里的摆设一定是拿得出手的,即便有访客来也不会丢面子。这会儿他正半卧在一张罗汉床上,据说是明朝留下来的,有三百年了,是整个裴府里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裴香茗敲门的时候,裴正峰刚把几颗药丸吞下去,不巧卡在了喉咙里,害得他连连咳嗽。裴香茗一听赶紧进来帮他拍着背,见床头的矮柜上放着小纸包和散落的几颗药丸,裴香茗有些惊讶:“爹,你哪里不舒服?”裴正峰摆摆手说:“没事,胃痛的老毛病了。幸亏还留着洋大夫给的药,吃着好多了。”裴香茗松口气:“我看你脸色不好,原来是胃痛,是不是吃酒吃的?我给你看过的报纸还记得吧,酒精是危害身体健康的罪魁祸首。你本来就落下来胃痛的毛病,更加不能多吃。”“我闺女出嫁,高兴嘛,一时就忘记了。”裴正峰是真高兴,就像旁人说的,能把闺女嫁到沈家大院去,是几世修来的福。他关切问:“这两日在沈家可好?沈老夫人待你如何?”裴香茗笑着把手上的翡翠镯子给裴正峰看,道:“这是老夫人送我的翡翠,算得上是沈家的传家宝了。担心我在山上冻着,还送了我一件貂皮斗篷。”裴正峰欣慰极了:“她从前就喜欢你,把你当亲孙女一样,我就看出来了她是会疼人的。那你今后可要好好孝敬她!”裴香茗用力点头,叫父亲放心,只是关于沈不离却只字未提。裴正峰以为她是害羞,便也没问了。

午后,阳光刺眼,风却一阵比一阵冷清,卷着地上没扫尽的红屑。裴香茗搓着手经过前厅往厢房去的时候,一串丁铃铃的声音越过围墙飘到了她耳畔。那样熟悉又动听的声音,令她瞬间活了过来,一路小跑直奔后院去了。

后院里,一个孩子正骑着车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转悠着,并且时不时地拨响车铃,仿佛非要闹出点动静出来才能令别人注意到他。李管家在车后追着跑,气喘吁吁地骂他。几个丫鬟一边干活一边看他们一个追一个跑,笑得花枝乱颤,让那孩子更加得意了起来。李管家见裴香茗来了便停下脚步向她解释:“小姐,是不是吵着你了?我这孙子真是越大越不服管!等我捉住他好好收拾一顿!”裴香茗认出那就是经常在街上喊她假洋鬼子的小鬼头,立马冲过去拦下他问:“嘿!哪里偷来的车?”自行车头被把住动弹不得,孩子只好下车来,扯开嗓子大声辩驳:“不是偷的!是借的!”裴香茗反问:“是么?这么稀罕的东西,谁肯借给你啊?”孩子不肯受冤枉,涨红了脸说:“是那个小霸王借给我的!他说只借三日,今日就会来取!”裴香茗一听喜出望外:“是么?他会来取?”这时一个小厮跑过来喊道:“李管家,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来取车的!”李管家一愣,裴香茗发话说让她来处理,便把车推走了。

谭新远懒懒地靠在裴府大门口的石狮身上,虽是一身不修边幅的打扮,但那洒脱自在的神情是不能在第二个人脸上能见到的。裴香茗不顾自己身上烦琐的服饰,将自行车扛起来跨过门槛,一双脚稳稳地踏在石砖上,然后将自行车放在谭新远面前。谭新远斜睨着她笑道:“劳烦裴小姐亲自来还。”裴香茗带着七分笑意三分怒意质问:“那日你来吃我的喜酒,怎么才说上一句话就不见人了?”谭新远将自行车拉过来,耸耸肩说:“从前我以为可以跟你做朋友的,却不知道你还真是个假洋鬼子。嘴里说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其实骨子里也还是封建思想。”裴香茗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大呼:“乱扯!我才不是封建思想!”谭新远趁势问她:“那好,你说说看你这算不算是包办婚姻?”裴香茗被问住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谭新远冷哼一声,跨上自行车就要走。裴香茗着急地从后边拽住他:“就算是包办婚姻,也是有感情的!”这话像石子一样掷入谭新远心底,激起千层浪,他表面上却不能怎样,只痴痴地问:“你喜欢他?”若换了别人问,不会直白地问这种话;若换了别人答,也不知该作何回应。可裴香茗坦荡答道:“我们从小就认识,说青梅竹马一点也不过分的。我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他,心里也早就认定了他。你说这是包办婚姻么?是,我也承认。可要说我是被迫服从命运么?绝对不是。”谭新远直勾勾盯着裴香茗,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慢慢地吐了几个字出来:“可你不快活。”裴香茗心中一惊,眼神也将她出卖了,她不晓得自己的心事这么容易被人看出来,慌乱地躲避谭新远的目光。谭新远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高兴得跳起来:“我随口猜的,竟然猜中了!”裴香茗发觉自己被算计了,狠狠瞪他一眼:“见我不快活,你倒是快活极了,这算什么朋友?”谭新远乘胜追击,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快活?我见过那个沈不离,一等一的相貌,家大业大,哪个女人能嫁给她,估计连做梦都会笑的。”裴香茗回道:“你这种只会看相貌和家世的人太肤浅,怎么可能懂。”裴香茗的脸色越发暗沉了,嘴角的弧度也渐渐地向下垂。谭新远将自行车往她身上一推,豪气地说:“送给你了。”裴香茗冷不丁得了个惊喜,嘴巴张得大大的:“送给我?”谭新远说:“那日我是空手去的,还在你们家连吃了两天流水宴,这就算是补给你的贺礼好了。”裴香茗欢喜地收下了,并请谭新远进屋去坐。

多数人都歇着了,厅堂里只有李管家还在。见裴香茗领了客人进来,李管家就要吩咐人去准备茶水,却被裴香茗拦着。她说:“别吵着大家了,就一个客人,我自己能招呼,李管家,你也去歇着吧。”李管家不放心地扫了谭新远两眼,慢吞吞地去了。

茶几上摆着几只茶宠,颜色古旧,像是沐浴了许多年茶水才能修炼成的样子。裴香茗说:“这是我爹的茶宠,养了快四十年。”谭新远笑道:“再养六十年就能成精了。”裴香茗被逗乐了,手里熟练地操着茶具,花样不多,她做起来却很好看。谭新远用力嗅了嗅茶香味,问:“这是什么好茶?”裴香茗轻轻“嘘”了一声,将茶水倒进杯中,让谭新远尝尝看。谭新远用拇指和中指夹起茶杯抿了一口,回味了一番,笑道:“大红袍。”裴香茗小声说:“我爹的珍藏,一般客人都吃不到的,我偷偷拿来招待你。”谭新远也故意压低声音说:“做这么大的生意,怎么还如此吝啬?”裴香茗白了他一眼:“我爹是爱茶如命,谁对自己的命不吝啬?”谭新远赶紧作揖道谢:“那我真要当面好好感谢裴老板了。”裴香茗忍着笑意骂他:“不知好歹!”茶厅里弥漫着香气,两人低声谈笑的话语随着茶香味不紧不慢地扩散开来。沈不离站在茶厅门口,静静地看着。

是谭新远先看见他的,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住。裴香茗转头一看,露出几分讶异之色,起身去问他:“你怎么没睡?”沈不离这才跨过门槛,徐徐地走进来说:“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他的视线落在谭新远身上,两人互相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裴香茗请沈不离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这位是谭新远,我新交的朋友,大家年岁差不多,就直接喊名字了。”沈不离端起茶杯却没吃,只看了一眼茶水的颜色又放下了。裴香茗问:“怎么不吃?”沈不离微笑答道:“泡了几泡?茶水都没颜色了。”裴香茗随口笑答:“是呀,只顾着说话,没留神。”她说着把茶壶里的茶叶都倒掉,重新洗一遍茶壶,又拿了新茶叶出来。沈不离淡淡地看了谭新远一眼,对裴香茗说:“既然有贵客到访,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子出来招待?让李管家请世杰兄长出来罢。”裴香茗微微皱了眉头,正想着如何驳他两句,谭新远却说:“不必麻烦了,我要办的事办完了,也该回去了。”沈不离也没有留他的意思,客套地起身相送。裴香茗满脸不乐意,可碍于自己如今的身份,也只能跟着沈不离一道将谭新远送了出去。两人回到茶厅,裴香茗接着泡茶,只是没有了方才的生动。沈不离没问谭新远是来办什么事的,裴香茗也不说,两人波澜不惊地相对无言。

日头渐渐地落下去,挂在西边的山头。沈不离陪着裴香茗在门前告别父亲和兄长,然后两人一同上了马车,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沈家大院。马车还未跑出镇子,忽然之间地动山摇般,老远地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叫。裴香茗挑开帘子往外看,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片影子从另一个方向汹涌而来。裴香茗不禁惊呼:“那是什么?”沈不离叫马车停了,和裴香茗一起下车去看,只见街头巷尾已经聚了不少人仰头张望着,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军队!有军队过来了!”远处有人高高地喊了一嗓子。这下大家都慌了,看热闹的情绪被恐慌所替代,街上乱作一团,人们四处奔散。不一会儿,街上空无一人,门窗紧闭,连空气都凝固了。

沈不离叫裴香茗赶紧上车,催促车夫尽快逃离此地。裴香茗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小声问沈不离:“你说军队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要打仗了吗?”沈不离摇摇头说:“不会,这种小地方打不起来。”裴香茗反问:“万一打起来呢?”沈不离说:“万一打起来,和我们也没关系。”裴香茗没再问下去,但是眉心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谭新远帮着彤妹一起收拾家当细软,要把她接回谭家坊去住。起先碍于丈夫的脸面,彤妹说什么也不愿回去。谭新远好说歹说,叫她为着孩子多想想。靠着秋琳送回来的那些银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将来叫孩子跟着他们吃苦受累,她也着实不忍心。谭新远拍着胸脯保证,如今他是当家人,一定不会让他们受委屈。彤妹想到孩子也难免心软,耐心劝了贺秋宏一番。两人当初的海誓山盟尚在耳边,贺秋宏也不愿看彤妹为他受苦,便答应了。他叫彤妹先跟谭新远回去,他还要留在镇上把手里接的活儿全部做完,赶在过年前回去跟她团聚。

谭新远叫来一辆马车,自己却没带钱在身上,厚着脸皮问彤妹要钱。彤妹笑话他:“你这当家的,两手空空也敢来接我。”谭新远吹牛说:“真正有钱的人从不带钱在身上。”贺秋宏搀着彤妹上了马车,千叮万嘱之后,仍旧依依不舍。谭新远耐心地在一旁等着,也不催他们。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军号,谭新远一惊,警觉地往巷子口走去,可刚走了没几步就被邻舍喊住了。“喂,你别出去!”那人躲在家中,窗户打开一条缝,正通过缝隙跟谭新远说话,“外头来了军队,大家都躲起来了。”谭新远诧异问:“什么时候来的?”那人嘘了一声,悄悄地说:“来了半个钟头,听说在街口抓了人呢,不晓得是要干吗。你赶紧回去吧,别在外边晃了。”谭新远赶紧折回去叫马车先别走,他先去探探情况。

谭新远小心翼翼地从巷子里走出来,只见方才肃静的街面随着夜色渐深反而热闹起来了,不少窗户亮起了灯,也陆续有人从家门走出来。街口的一片空地被军队围起来了,有个军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拿着喇叭喊:“大家不要怕,满清政府早就已经垮台了,现在是中华民国七年,我们是新政府派来的……”越来越多的人出来看热闹,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议论发生的事。谭新远看见两个人躲在屋檐下窃窃私语,便去问:“你们知道那边是在干什么?”那人打量了一下谭新远说:“抓人去剪辫子呢,你可以去看看,反正已经没辫子了。”谭新远开怀大笑起来:“看一个一个紧张成那样,我还以为真的要打仗了呢!”他边笑边跑过去看热闹了,碰巧看见一个老者被剪掉辫子以后老泪纵横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还没说完,已经轮到下一个了。这时候谭新远才看清军队包围圈里边拉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剪辫易服”。入夜时分,这一天临近尾声,可对于谭新远来说,这仿佛是新的一天刚刚开始。

回到谭家坊已经夜深了。谭新远将彤妹安置在六姐那里,便在老樟树下敲着锣召集谭家坊各家的长辈到祠堂来开会。谭姑婆也被惊扰了,让人从床上背了起来赶到祠堂,见祠堂里怨气沸腾,又看见谭新远一副逃难回来的样子,她气不到一处来,拿着拐杖去打谭新远。谭新远恼火道:“姑婆,我一个字都还没说,你就打我?”谭姑婆斥他:“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以为当了家就能为所欲为?每家每户都睡下了,你在这敲锣,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明日再说?”谭新远大步跨上一张椅子,中气十足说:“这第一件事,我把彤妹接回来了。”众人哗然。大叔公振振有词说:“当初她可是在祠堂门口与谭家断绝关系了,这种伤风败俗的女人,谭家坊可容不下!”谭新远却说:“谭家坊不是你的,是我的,我说容得下就容得下!”大叔公气得眉毛都在抖。谭新远接着说:“这第二件事,新政府的军队已经接管了这片地方,在新的法令颁布以前,要求所有人剪辫易服!”这末尾的四个字一出来,众人的表情都滞住了,仿佛听到了令人伤心的噩耗一般,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谭新远这下满意了,挥挥手说:“从明日开始,老老少少都去镇上剪辫子,今后谭家坊的男人一律不留辫子!”几个叔伯都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吵嚷了起来,骂谭新远坏规矩,骂谭姑婆没管教好子孙。谭姑婆扯着一口气正想说什么,谭新远打断她说:“这是我——当家人——新立下的规矩。”谭姑婆这口气突然提不上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尽管屋里有一只铁炉子烧炭供暖,裴香茗还是冷得瑟瑟发抖。锦绣又给她拿了一只火笼过来,叫她放在脚底下,再用一条鸭毛被子从腰这里开始往下盖得严严实实,这才觉得浑身暖和了起来。前几日收到父亲的书信,说山下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军队一来就明令剪辫易服,镇长也换了人当,还有一些闻所未闻的新法令。裴香茗欣喜不已,将这些都告诉沈老夫人,还叫沈不离也去剪辫子。沈老夫人没发话,沈不离也没有要剪辫子的意思,裴香茗顿时泄了气,一连好多天都闷闷不乐。

锦绣发牢骚说:“这山里太冷了,刚洗了一件衣服手就冻僵了,我看要不了多久,我这手会长满冻疮。”裴香茗拉着锦绣的手仔细看了看,啧啧道:“你真蠢,不晓得去问别人要冻疮膏,你忘了沈家是种药的?”锦绣嘟着嘴说:“我怎么好跟别人要东要西,人家还以为我仗着是你屋里的就高人一等呢。”裴香茗便笑话她:“你的嘴那么刁,谁敢说你?实在不好跟别人要,你就去问子榆好了,他那里有不少好东西呢。”锦绣眼珠子一转,问:“他只不过是个书童,能有什么好东西。”裴香茗便讲起了子榆的身世。子榆原本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五岁的时候被卖到沈家来当沈不离的书童。有一年沈不离得了一场大病,沈家请来了好几个郎中都束手无策,沈老夫人急得眼睛都快哭瞎了,上山去问道士。道士说得用童子血做药引子才能救沈不离一命。那子榆二话不说,直接拿刀子割了手,用自己的血喂了沈不离一个月,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此以后他在沈家的地位与旁人不同,从来不用干粗活累活,只要陪着沈不离就好。但是他从来不会恃宠而骄,很有分寸,所以沈老夫人也越发看重他。听了这么一段,锦绣原本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她抿着嘴笑了笑,似乎有了主意。这时听见外面传来子榆的声音:“夫人,爷马上就过来吃饭。”裴香茗应道:“好。”脸色倏忽暗了下去。锦绣小心问道:“我去备菜?”裴香茗“嗯”了一声,声调与情绪一样低落。

锦绣从屋里出来之后吐了一口长气,被子榆看在眼里。子榆打趣她:“怎么?不好伺候啊?”锦绣板着脸说:“不好伺候的是你们那位。”子榆反问:“我家这位爷性情温和,怎么不好伺候了?”锦绣压着嗓音说:“那你说说,爷为什么从不在这屋里过夜?他若是对夫人有什么不满,直说就是了,如今这算怎么回事?每日在一起吃三顿饭就算是夫妻……”锦绣下面的话还没说完,嘴已经被子榆给捂住了。锦绣闹了个大红脸,子榆见状赶忙松开手说:“有些话不当说的千万别说,让人听见不好。”锦绣更加替自家小姐委屈:“可是这事没人管,就由着他们这样?”子榆欲言又止,叹道:“我们都是做下人的,管不着啊……”锦绣似乎从子榆这话里听出点什么端倪,心中起疑。

沈不离照常来和裴香茗吃饭,吃完饭后随意聊了几句,便又走了。裴香茗对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发愣,忽然听见锦绣在叫她:“小姐,我们出去走走罢。”裴香茗懒洋洋地叹气:“外头都要下雪了,我才不要出去受冻。”锦绣却已经取了貂皮斗篷过来给裴香茗披上,劝她:“姑爷每日吃完饭都在园子里散步,你去陪陪他呀。”裴香茗尴尬地笑笑:“他又没说要我陪。”“可他也没说不要啊!”锦绣拉着裴香茗起来,“姑爷那个脾气慢得跟老黄牛一样,小姐得用鞭子抽他才行!”裴香茗被逗笑了,两人便出了门,一头扎进寒夜中。

锦绣平日里留心观察了,清楚沈不离走的哪条路,领着裴香茗快步追上去。到了书房附近,裴香茗放慢了脚步,她觉得沈不离在书房有事要做,不去打扰为好。可这时却瞥见沈不离的身影从长廊镂空的窗口中一闪而过。裴香茗感觉到手心在出汗,可寒意并没有减轻丝毫。她不自觉地朝长廊走了过去,想起一个熟悉的地方,对了,池塘。这条走廊是回形的,总有四个出口,前面三个分别通往前厅、后院和厢房,还有一个出口拐出去就是那口池塘。她记得从前经常去池塘边喂鱼、赏荷、纳凉,但自从嫁入沈家以来,她一次也没去过。一来这时节不合适,二来似乎无形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往那边去,譬如说她好几回走到那头都被其他事情给拖了回来。那边到底有什么?那座小院?

追到走廊里,裴香茗终于看见了沈不离的身影,他独自一人稳稳地在黑暗中前行,没有提灯,子榆也不在。裴香茗屏住呼吸等待,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看见他往池塘的出口去了,她又活了过来,匆匆赶上去。

池塘边的小院落,只有一座小小的屋子,窗口有温暖的亮光。裴香茗气哼哼地说:“还说没人住,撒谎!”锦绣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纳闷道:“姑爷就是到里面去了吗?这是什么地方?”裴香茗咬咬牙往院里冲,腮帮子鼓鼓地说:“大不了就是金屋藏娇!”可是到了门口,她还是忍住了,举起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沈不离警惕的声音:“谁?”裴香茗沉默着没吱声,不多久,门吱悠一声开了。沈不离站在她面前,而他身后,一个体态娇弱的女子正靠在躺椅上烤着一炉炭火。裴香茗笑了两声,一切无法说清的东西瞬时都一清二楚了。那女子大概是吓到了,一哆嗦站了起来,而她这么一站着,圆滚滚的肚子便无处可藏。裴香茗盯着她的肚子看,仿佛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在脑中掀起惊涛骇浪。而外面的冷风一层一层地裹上来,像蚕蛹一样把她给裹得紧紧的,让她动弹不得。

锦绣断然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傻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四个人便这么站了许久,终究是沈不离先开了口。他说:“秋琳,来见过夫人。”那大腹便便的女子怯生生走上前来对裴香茗恭恭敬敬喊了声:“夫人。”裴香茗又笑了,她真是拿沈不离没有办法。沈不离又说:“她叫秋琳,是我的心上人。”裴香茗觉得这句话真的好刺耳,无奈这却是实话。她一直将他的照片放在心上,却让别人做了他的心上人,好讽刺。她转身走了,冷冷地丢下一句话给沈不离:“请沈老板过来前厅,带着你的心上人!”

丫鬟掌着烛火将灯一个一个地点起来,厅堂从暗转亮,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也都渐渐明朗起来。沈老夫人心里清楚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因此早有准备,端详地坐在那里,不露声色。她看着站在厅堂中央的裴香茗,一袭紫红色的衣裳,披了件貂皮斗篷,发髻上只简单别了支珠钗,容颜清丽妩媚,放哪个年代看都是个美人,无奈沈不离却不喜欢。此刻裴香茗腰背挺直,下巴微微抬起,一看便知是受了欺负要来讨公道的架势。沈老夫人叹口气,看着另一旁的沈不离,他因担心秋琳受惊而极为妥帖地扶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肩,那姿态也是张扬的,并没有顾及裴香茗的面子。看样子一场风波是避不过去了,沈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问裴香茗:“香茗,说罢,你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婆婆替你做主。”

裴香茗将沈不离深深看了一眼,忍着眼泪质问他:“我自以为这婚事是两情相悦的,原来竟然是一厢情愿。那……为什么要娶我?”沈不离目不斜视,喉结却动了几下,始终没说出话来。裴香茗接着问沈老夫人:“整个沈家大院都知情,就我一个不知情,你们瞒我瞒得这样好,真是煞费苦心!你们想瞒多久呢?能瞒多久呢?”白婆婆此刻端了一杯茶给沈老夫人,沈老夫人接过茶啜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好孩子,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我的亲孙子做出这种丑事来,我当然饶不了他,我也已经重重地罚了他。但是木已成舟,秋琳怀上了沈家的骨肉,我不能为难她,更不能将她赶出去,毕竟这是因为我教导无方惹下的祸……”裴香茗毅然打断她:“既然他们真心相爱,何不成全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如此声势浩大地把我给娶过来?若知道沈不离他不想娶我,我根本就不会嫁!”沈老夫人怔住了,沈不离也讶异地看着裴香茗。沈老夫人蓦然冷笑一声:“你说什么?不嫁?你父亲巴巴地跟我们攀亲,不就是为了你有个好归宿?我说过,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在沈家的地位没有人比得过。即使秋琳生了个男孩,也只是庶出,她就算再生七个八个男孩,也永远没有资格成为沈家的女主人。”裴香茗看着那弱不禁风的秋琳,无名怒火蹿得更高了,对沈不离冷嘲热讽:“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算什么男人?我才不会跟一个懦夫过一辈子!”沈老夫人站起来叱喝:“放肆!竟敢对自己的丈夫出言不逊!白姐,把她关到祠堂里去罚跪!”白婆婆便叫了两个丫鬟过来要抓裴香茗。锦绣护主心切,忙跪下求饶:“老夫人,夫人她是气糊涂了,不是故意的!”裴香茗却将锦绣一把拽起来,声色俱厉道:“我没糊涂,这才是我嫁到沈家大院以来最清醒的时候!要罚我?那好,既然沈不离是我的丈夫,又是沈家的当家人,那就由他来罚我好了!”说完,裴香茗看向沈不离。沈不离身子僵直一动不动,他看了一眼沈老夫人盛怒的面容便不敢再看第二眼,身边的秋琳在瑟瑟发抖,连手都变得冰冷了。沈不离握紧了她的手,眼睛盯着地上的砖石对裴香茗说:“按照沈家家训,辱骂夫君,要去祠堂罚跪思过。”沈老夫人总算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裴香茗边摇头边冷笑:“你还真是个懦夫。”说完,她把脖子上佩戴多年的项链扯下来,丢在沈不离脚边,然后转身跑了出去。白婆婆叫丫鬟去追她,锦绣跟着追了上去,可一帮小脚女人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紫红色的身影跑出了沈家大院的大门,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沈不离牵着秋琳走出厅堂,两人如经历了生死大战一般疲惫。裴香茗的话言犹在耳,令他无地自容。一颗冰冷的星子落在他手背上,他抬起头看着夜空,说:“下雪了。”

竹林里仿佛藏着妖怪,无数条长着长毛的胳膊在黑夜中挥舞,声嘶力竭却只喊出沙哑的声音。雪花零零星星地飘落,沾湿了树叶,一滴滴雪水顺着狭长的竹叶滑下来,无声地坠入泥土里,了无踪迹。

裴香茗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漆黑的林子里,忽然被一根树枝绊倒,重重地摔了一跤,膝盖疼得钻心。她恼火地捡起那根树枝在地上狠狠地抽了几下,眼泪滚滚而落。从沈家大院跑出来的时候,她脑子里没别的念头,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可冲动之下却忘记了辨认方向,这会儿跑到了什么地方她一点头绪也没有。脚下的绣花鞋太单薄,冻得脚趾都没了知觉。两只手不停地搓着也抵抗不住山夜里的严寒,渐渐地也都冷到麻木了。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她被一根细细的树枝绊倒了。这真是一根落井下石的树枝啊,她心里想。体内残存的力气都用尽了,连哭泣都没有声音,便如困兽一般蜷缩在泥土和落叶之中。

仰面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许多往事倏忽从眼前一一掠过。想起沈不离说过,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意为不离不弃。她也喜欢这个名字——白首不相离。她少女时热烈的期盼到如今都化作了冰冷的雪花,白了她的头发,可身边没有沈不离,只有她一人而已。

远远的有一盏微弱的火光在竹林中闪烁,像萤火虫。裴香茗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出全身力气撑起上半身,遥望着那点微光。不知什么地方传出一声老虎的咆哮,整个竹林都被吓得哗哗乱响,裴香茗浑身打了个激灵,意识终于恢复了清醒。她反应过来那火光是一盏灯笼,扯开嗓子喊起来:“有人吗?等等我!”灯笼稍稍停顿了一下,转而向她这边来了。裴香茗艰难地从泥土里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朝着对方走过去。那人走得极快,头戴斗笠,身披斗篷,一阵风似的来到裴香茗面前。灯火摇曳,朦胧的光线照着三尺地,并看不清人脸。裴香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那人的胳膊,嘴唇瑟瑟发抖:“谢天谢地!”低头一眼看见白袜和青色布鞋,再往上看见棉布袍子,裴香茗恍然松开手道:“原来是位道长,冒犯了。”但她受了冻,加上方才摔伤了膝盖,根本站不住,对方还是伸手扶住了她。裴香茗谢过他,耳边响起一把淡泊却略带稚气的嗓音:“我叫云深,女施主迷路了么?”裴香茗微微诧异,答道:“是,我从沈家大院跑出来就迷路了。”云深说:“这里离沈家大院不远,我送你回去。”裴香茗张了张嘴,摇头说:“不,我不回去。”云深反问:“女施主不回去,难道要在竹林里听风赏雪?”远处深山里又传来一声虎啸,裴香茗吓得不轻,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问云深:“你是要去哪里?”云深说:“去镇上做法事。”裴香茗不假思索道:“那我跟你一起去镇上。”云深有些疑虑,却没多问,只说:“夜路难行,施主又伤了脚,恐怕走不了那么远。”裴香茗眼珠子一转,顿时有了主意,冲云深笑起来,被灯笼的光晕映衬得温暖灿烂。云深愣了神,低下头去。

沈家的茶场附近有马厩,平常都有人日夜看守,但一到冬天,这马厩房夜里太冷住不了人,便只上了锁。裴香茗随身的荷包里有一大串钥匙,都是沈老夫人给她的,说是将整个沈家大院都交到她手里了。平常她总在院子里待着,钥匙动也没动过,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咔嗒”一声,锁开了。云深若有所思看着裴香茗手中的那串钥匙。

不一会儿,裴香茗牵了一红一黑两匹马出来,将其中一根缰绳交给云深说:“我不认路,你在前面走。”云深拿着缰绳动作一顿:“我不能骑走你家的马。”裴香茗把裙摆撩起来吃力地跨上红马,喘着气说:“我是沈家人,让你骑你就骑罢。这样大的雪,我们要尽快下山,不然等积了雪就麻烦了。”云深也没再推辞,将灯笼挂在马鞍旁,动作轻巧地上了黑马。一阵呼唤声从沈家大院的方向传来,逆着风,裴香茗隐约听见“夫人”两个字,接着看见有几点火光出来了。云深疑心看了裴香茗一眼,问:“是找你的?”裴香茗咬牙夹住马肚子:“走!”

待沈家的人找过来,只看见地上的马蹄印迹。再查了一下马厩,发现丢了两匹马,但锁子完好无损。他们马上回去禀告沈老夫人,沈老夫人仔细琢磨,应该是裴香茗拿钥匙开了马房,把马骑走了,至于为什么是两匹马还未可知,但她一定是骑马回娘家去了。她思来想去,把锦绣叫来吩咐:“明日一早,我叫马车送你回裴家去,你是个机灵的丫头,应该知道怎么跟你们家老爷说。”锦绣心里还在为她小姐愤愤不平,故意说:“我一向胆小,不晓得撒谎,老爷一问就什么都问出来了。”沈老夫人将手边的梳子朝锦绣扔过去,不偏不倚砸在她头上,她疼得叫了一声,又怕得低下头去。沈老夫人骂道:“没规矩的东西!香茗都是让你带坏的罢,一个敢辱骂夫君,一个敢顶撞主子,好啊,你们可真本事啊!沈家大院的门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这事闹大了对她没好处,大不了我就让不离写一封休书,看看最后是谁吃亏?”

两匹马踏着夜色下山,雪落得越来越密,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也幸亏有一层薄雪使得道路清晰,不至于行差踏错。裴香茗紧跟着云深的马慢慢走着,夜风夹着雪扑到脸上来,仿佛刮出来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发疼发麻。大概是由于愤怒过头耗费了大量精力,她又饿又困,连马背都坐不住了,病秧秧地唤道:“云深师傅,我想休息一下。”云深答道:“就快到谭家坊了。”裴香茗伸长脖子望去,真的看见了几点光亮,便强行振作起来。

夜深了,不时有震耳的呼噜声从窗户内飘出来,此起彼伏。谭家坊都是毗邻而居,隔着墙,别人家里发生的事能听得一清二楚。谭新远此时就在自己的书房里听着隔壁谭姑婆在和彤妹说话。谭姑婆上回晕过去以后就卧病在床了,说是被谭新远气病的,然后赌气不见他。与怂恿大家剪辫子这件事相比,接彤妹回家显然不算一件坏事,于是彤妹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每日陪着谭姑婆说话。谭姑婆低声说:“你爹走的时候你没回来祭拜,大家都说你没良心,如今才晓得原来是怀了孩子的缘故。”彤妹哽咽道:“是我不好,没见到爹最后一面。”谭姑婆安抚道:“没事,你爹不会怨你。有了孩子是好事,所有大事都比不过这一件。不断有孩子出生,家族才有希望。可惜……”谭姑婆的话到一半,外面响起几下缓慢的马蹄声,谭新远的注意力被扯了过来,掀开一点窗户朝外看,只见祠堂那边有人骑着马过来。

谭新远披上棉衣出门去看,只见一黑一红两匹马从风雪夜里走出来,在大樟树下停住。那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浮云道观的云深。只是旁边那女子发髻散乱,衣裙沾了不少泥土,整个人看上去很狼狈。谭新远站在门口候着,他们绑好缰绳便走过来了。直到走近窗口,就着一线烛光,谭新远才看清与云深一起的竟然是裴香茗,令他大吃一惊。裴香茗见了他倒像见了亲人一般扑了过来问:“有没有吃的?”谭新远带他们到厨房,灶上还温着东西,本来是他留着自己吃的,让裴香茗捡了便宜。谭新远用揶揄的语气问:“你这是在逃难吗?”裴香茗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行头叹口气说:“说来话长,幸亏在路上遇见了云深师父,不然我不是被冻死就是被老虎吃掉。”

小方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白粥、番薯和腊肉,谭新远又给添上一碟榨菜。裴香茗贪婪地喝了口热粥,从里到外都暖了起来,满足地闭着眼睛说:“谭新远,给云深师父盛一碗粥,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谭新远看了裴香茗一眼,给云深盛粥。云深谢过谭新远,在裴香茗面前坐下,摘下斗笠放在一旁。乌黑的发髻绑在头顶,扎了一寸宽的青布带,脸颊消瘦白净,眼皮向下垂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裴香茗一睁眼,呼吸都滞住了,她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指甲深深嵌入了番薯里都浑然不知。云深小口喝粥,发觉对面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这才抬起头来。看见那双眼睛,裴香茗更加惊愕,猛地站起来问:“你是谁?”云深答:“浮云道观,云深。女施主认为有何不妥?”谭新远轻声说:“我早说过你像一个人。”裴香茗回过神来问谭新远:“你也觉得像?”谭新远笑说:“我觉得像不算什么,毕竟我只见过他一两次。可你们青梅竹马,连你都觉得像,那必然有几分可靠。”云深不以为意说:“皮相是幻象,不能当真。”裴香茗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沈家的亲戚?”云深摇摇头,没再接话。

因累极了,裴香茗很快入睡,发出轻微的鼾声。谭新远在窗外听了许久才离去。鸡鸣时分,裴香茗还在酣睡,云深已经穿戴妥当站在门廊下。谭新远在书房睡得很浅,听见动静就起床出去,看云深要走的样子便留他吃早饭。云深道:“我赶着去做法事,只是……”话说一半,他看了一眼裴香茗的房间。谭新远明白了他的顾虑,马上说:“你放心,等她醒了,我会送她回家。”云深点点头:“那就多谢谭施主。”谭新远笑道:“我该谢你才是真的。”云深没有骑马,踏着寸许厚的白雪步行上路,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子。

再晚些时候,太阳升起来,雪在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响起来,时不时有一整块的雪从屋顶上滑下来,“啪”一声摔在沟里,吓得鱼儿四处逃窜,水声潺潺。

老樟树下凭空冒出来两匹马,令不少村民围观。谭新远那边屋门紧闭,没有出来怂恿人去剪辫子,不像他最近的作风。谭姑婆在屋里吃着早饭,听见外面议论纷纷,便问六姐发生什么事了。六姐支支吾吾说不出口,谭姑婆把筷子一放,质问:“是不是那个孽障又闯祸了?”六姐讪笑道:“没有,只是外头有两匹马,大家都在那看呢,不晓得是谁骑过来的。”谭姑婆瞟了一眼六姐的神色:“还有呢?”六姐实在忍不住了,语速极快说:“我早上去新远屋里拿东西,看见床上有个女人,吓得我赶紧出来了!也没仔细看那女人是谁。我就想去找新远问,结果发现他在书房里睡着呢,还没醒来。”

谭姑婆伸手要来她的拐杖,勉强站起来,心里急得不得了,却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外慢慢挪。谭姑婆带了几个女眷闯进谭新远卧室,床上的裴香茗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就看见眼前站了一排人,看阵仗像是要来抓她去上刑一样。待谭姑婆看清了是裴香茗,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震怒、伤心、悲愤统统都袭来了,最后化成一声悲惨的嚎叫:“我的祖宗啊——”

这动静非同小可,惊动了左邻右舍,连看马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谭新远火速赶来,见谭姑婆哭天喊地觉得莫名其妙。裴香茗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不敢下来,一双无辜的眼睛四处打量。谭新远赶紧过去把床帘子放下来,转身问谭姑婆:“姑婆,这又是怎么了?”谭姑婆上气不接下气说:“你这个……畜生……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谭新远极其无奈,却笑着说:“我做什么事了?你们问都不问一声就跑到我屋里来打扰我的客人,这又算是哪里的门风?”六姐冲谭新远使眼色:“新远,这回就是你的不对了,有客人怎么都不说一声,让人三更半夜住到你屋里来?”谭新远说:“这是情急之下的办法,我难道半夜敲锣打鼓把你们叫起来,告诉你们家里来客人了?”谭姑婆斥道:“休要狡辩!那个女人我认得,是沈家刚娶的媳妇!”谭新远仍然笑着,音量却提高了好几倍:“是,她叫裴多菲,是我朋友。作为谭家坊的当家,我连招待一个朋友的权利都没有?”裴香茗此时穿好了衣裳,挑开帘子出来解释:“你们误会了,我昨天夜里路过谭家坊,正好下雪路滑,就想来借宿一晚。”谭姑婆盯着裴香茗看,像是要把她盯出两个大窟窿似的:“你一个女人晚上不待在家里,跑出来做什么?”裴香茗说:“我回娘家呀。”谭姑婆眯着眼咬牙切齿说:“就算你回娘家,沈家会让你一个人上路?你们两个……你们两个以为我老太婆好骗是吧?”谭新远眉头一皱,将裴香茗往自己身后拉:“你别解释了,长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走,我送你回家。”谭姑婆举起拐杖拦在谭新远面前,一字一句说:“你平时怎么胡来也好,怎么气我也好,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不能为非作歹啊,你晓得夺妻是多大的罪孽吗?”谭新远吐了口长气,粲然一笑说:“姑婆,我就算惹下满身罪孽,也不会叫你来背的。”然后他转身对六姐说:“六姐,我借你一身衣裳用。”

任由外面的人如何议论,谭新远不为所动,他把裴香茗带到六姐家,找了身合适的衣裳给她换上,又叫彤妹给她梳个发髻。裴香茗左右照了照镜子,赞彤妹手巧。谭新远看裴香茗收拾妥帖了,告诉她说:“我跟六姐夫说好了,让他用马车送你一趟,我就不去了。你到家,就说那是沈家的马车,反正他们也不认识。”裴香茗微微一愣,动容地看着他:“你不问我怎么从沈家跑出来的?”谭新远看似不经意答道:“你想说自然会说,你不想说,我又何必问?”裴香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瓷般的牙齿。谭新远看得发怔,彤妹看他那个样子便咳嗽两声,谭新远回过神来,赶紧起身送裴香茗出去。

两匹马暂时留在了谭家坊,谭新远答应代为照料。他牵着缰绳,仿佛触到了某种余温,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从心底扩散出来,那类似幸福的笑容被彤妹看在了眼里。谭姑婆站在门廊里眺望远处,密布的皱纹形成的沟壑中闪着一丝光,是屋檐滴下来的雪水,或是眼里淌下来的泪水,谁也不晓得。她颤颤巍巍掏出手绢抹了一下脸,对身边的丫头说:“扶我去祠堂。”

一路上,裴香茗绞尽脑汁想了很多种可以自圆其说的办法,好让父亲别起疑心。万一实在瞒不住,她也拿不准父亲会有怎样的反应,伤心难过总是会有的,可眼看就要过年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兴。待她忧心忡忡下了马车,发觉自己多虑了,裴府门外挂着一挂长长的爆竹,满院子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正在把各种贴了喜字的木箱和礼盒抬上马车。裴正峰看裴香茗突然出现吃了一惊,却没顾得上细问。倒是裴香茗追着问:“爹!是给哥哥过彩礼吗?找的哪里的人家?多大呀?好看吗?”裴正峰一面清点礼盒,一面答道:“普通人家,年方十六,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很懂事的样子,我看了很喜欢,就定下来了。”裴香茗拍手称好,却见裴世杰拉长脸坐在厅里吃茶,那不长不短的辫子剪掉了,戴了顶帽子。她便偷偷溜过去从后边摘了他的帽子,一看他滑稽的头发便哈哈大笑起来,裴世杰最忌讳别人笑他的头发,气得一跳起,见是裴香茗却很惊喜,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裴香茗用上了她早想好的说辞:“山上太冷了,我受不了,就回家来小住几日。”裴世杰问:“我妹夫呢?”裴香茗眼神一暗,干笑两声说:“他没回来。”裴世杰狐疑问:“你一个人回来的?”裴香茗挠了挠太阳穴,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晓得山上有多冷,昨天下大雪了,屋檐下都结了冰凌子。老夫人看我怕冷,就派了马车送我回来。”裴世杰还想说什么,却被裴正峰叫去了,说是吉时到了,催他换衣服。鞭炮声响起来,穿上新衣裳的裴世杰带上一众人抬着东西赶着马车热热闹闹地出门了。

裴正峰松了口气,累得瘫坐在八仙椅上。裴香茗给他沏了茶来,看裴正峰也剪了辫子,便笑了他两句,裴正峰一本正经说:“这是响应新政府的号召,顺应时代的变化,以前我反对,是因为不合规矩。如今有人立了新规矩,那我们就照着新规矩来。”裴正峰饮了一盅茶才想起来问女儿:“你一人回来的?”裴香茗犹豫要怎么回答,就听得外面有人在喊“小姐”,紧接着看见锦绣急忙跑了进来。锦绣一看见裴香茗便如释重负,轻轻吐了口气。裴正峰往锦绣身后看,却没看见第三个人,略感失望。裴正峰问锦绣:“怎么你们两个回来了,姑丈呢?”锦绣答道:“老爷,因为山里太冷了,小姐不适应,沈老夫人心疼,就叫我陪小姐回家住,等过年再接回去。老夫人还送了很多东西来,大多是吃的,有腊肉、冬笋、花果,还有蛮多山鸡蛋,都在马车上。”裴正峰一听送了东西,笑道:“大户人家就是大方,回个娘家都这么客气。”裴香茗挤出一丝笑容说:“爹,那我去叫人把东西都卸下来。”裴正峰叮嘱:“还有,招呼车夫进来歇脚,吃顿饭再走。”裴香茗忙说:“哦,车夫还赶着去别的地方办事呢,就不进来了。”

裴香茗躲在茶厅里吃茶取暖,锦绣收拾好东西过来了。裴香茗问她:“你说的那些话是老夫人教你的吧?”锦绣委屈点头:“老夫人可凶了,我不敢不听。”裴香茗反问:“她就不怕我自己说出来,到时候你怎么来圆谎?”锦绣道:“老夫人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我们家的少爷不也是还没成亲就有孩子了么……”裴香茗差点摔了杯子,因舍不得那好杯子才忍住了脾气。锦绣接着说:“她说老爷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就容不下姑丈?没这样的道理。老爷是聪明人,定会权衡利弊。当然,如果小姐什么都不说那便最好了,免得大家都没面子。”裴香茗嗤之以鼻:“她是看重面子的,我可不在乎。要是为了面子伤了里子,多划不来!我没告诉爹,只因为怕他难过,还真以为我怕他们沈家?”锦绣愁眉苦脸起来:“话是这么说,可是小姐,你以后怎么办呢……”这个问题令裴香茗郁郁地陷入沉思,她一心只想走好眼前的路,没想过那么长远,可是当眼前的路断头了,接下来该怎么走呢?

风声呼啸,像是要变天了。裴香茗手里揣着紫砂壶取暖,隐隐约约听见哪里传来间歇性的哭泣声,她打发锦绣去看看。锦绣才跨出门槛,那灵越就用手绢掩着鼻口哭哭啼啼地来了,锦绣恨不得把眼珠子翻到天上去。裴香茗问灵越:“怎么了?家里在办喜事,你这样哭可不好。”灵越抽泣着说:“我晓得家里在办喜事,可我笑不出来。”锦绣没好气说:“那你也别哭啊,小姐图清净,你还来添乱。”灵越可怜巴巴地哭了两声,作势要走,被裴香茗拉住了。裴香茗看着灵越的肚子就想起了秋琳,心中隐隐作痛,却还要安慰她说:“你要看开点,名分不重要,我哥哥对你那么好,不管他娶了谁,你总是他最看重的那个。”灵越一边伤心哭泣一边摇头说:“我原来也以为是这样,可是他变了!那天他跟老爷去了林家,回来就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同意合日子下聘,没几日就把婚期给定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真的看上了那个林家的丫头。家里上上下下都在给他办喜事,没人在意我怀胎的辛苦,连厨房都好几天没给我送汤了,安胎药都是我自己熬的。早上我不过说了几句,他就怪我心眼小,不愿搭理我。”连裴香茗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哥哥是多么朝三暮四的人了,而灵越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事到临头再来计较这些,好像没有多大的意义。裴香茗无奈叹气说:“你别钻牛角尖,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只要孩子出生了,哥哥不会不顾你的。”灵越的哭声哽住了,摸着自己的肚子,念道:“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我真像戏里唱的那个苦命的采茶女。”

午时,院子里又热闹起来,是裴世杰回来了。正巧热菜上了桌,他入席后兴致勃勃地跟裴香茗说着话:“那些乡下人家真是家徒四壁,路上全是泥巴,都不用砖头铺一铺。看见我们拖着一车彩礼上门,周围多少双眼睛都在发光!偏偏他们嘴上还要说我的不好,说把女儿嫁给我是糟蹋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其实他们是嫉妒,是见不得别人好!”裴香茗顺着他的话说:“是呀,哥哥一表人才,风流潇洒,又财大气粗的,他们巴不得把女儿都嫁给你呢!”裴世杰嘿嘿地笑了,裴正峰瞪了他一眼:“你可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要有点大丈夫的样子了,好生说话。”裴世杰偏不听,又凑到妹妹耳边去说:“我告诉你,那个小丫头,长得真有意思。”裴香茗反问:“怎么有意思?”裴世杰啧啧道:“五官都小巧玲珑的,还是一张娃娃脸,但是个子又长出来了……”裴正峰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你既然喜欢,就要真心待她好,嘴上怎么说都不算。还有,灵越那边你也要多关心一下,听说她今天闹脾气了。”裴世杰面色不悦没再说话,埋头吃起了饭。

门窗都关上了,裴香茗打算小睡,却听见对面屋子里传出来吵架的声音,灵越哭得越狠,裴世杰骂得越大声。裴香茗迟疑要不要过去管这闲事,被锦绣阻止了。锦绣说:“小姐,你管得了这次,管不了下次,灵越被宠惯了,让她吃点亏也好。”裴香茗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秋琳,要是沈不离也像裴世杰一样,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她自己是不是会比现在要好过一些?并不见得,因为那样的沈不离她不会喜欢。她讨厌自己脑子里总是冒出来一些无解的问题,明明克制着不去想,但又不得不去想。

裴香茗坐在椅子上,随手拨了一下留声机,音乐飘了出来,掩盖了争吵声。慵懒、欢快的调子听起来有一种幸福而心酸的感觉。调子是幸福的,听者却心酸不已。锦绣担忧地看着裴香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静静地出去了。

冷风凛冽,街头街尾各有一人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守着摊子给人剪发,据说是新镇长派出来的,务必要在年前剪完所有的辫子才好向上面交差。刚开始剪的那几天,那些堆积起来的辫子在男人们眼里好像尸体,令他们惊慌失措,不少人躲到山里去,想免去这一灾祸。可是眼看着那些剪了辫子的人落得一身轻松,好似重生了一般,余下的人也按捺不住了,跃跃欲试。不出一个月,整个镇子里的帽子都卖空了,用来遮一遮那些尴尬的头发。剩下还有十几位不肯剪的要么是顽固不化,要么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家。

谭新远带着六姐夫在街上转悠,一边说:“我没骗你们,外面的人都剪了辫子,我们还留着干吗呢?”街头一个大人带着孩子刚剪完辫子,那孩子开心得不得了,说以后再也不会长虱子了。谭新远听了忍俊不禁,和六姐夫说:“听见没有?”六姐夫生怕被抓去剪辫子,拉着谭新远飞快走开,边说:“剪不剪的以后再说,我们先办正事。”

正街上两家裁缝铺门庭若市,年前有不少赶着要做新衣裳的人。中间是当铺和金铺,旁边临着一家赌馆,看上去生意都不错。前面有两家酒楼和一间药铺,再往前就是裴家的茶馆了。谭新远指着饭馆对面的空铺子说:“这个好,靠着饭馆,生意差不了。”六姐夫说:“这地方店租贵啊,还不如菜市场那个铺子,又大又便宜。”谭新远反复打量一下:“这是二层楼,楼上可以住人。看看旁边的当铺就知道,虽然店面不大,但是里面有仓库,能放东西。”六姐夫嘀咕:“放着便宜的不要,偏生要挑贵的。”谭新远道:“我们谭家坊开粮油铺,要把门面撑大些,要够气派。”六姐夫反问:“我们的粮食都供到袁州去了,这小小的镇子算得了什么?”谭新远指着茶馆说:“你看到了么?那是裴家的茶馆,裴家的茶叶生意做到了武汉和重庆,每年春天都有茶商过来看茶、挑茶。”又指着药铺说,“那边是沈家的药铺,不用我多说你也清楚,南京的药市要等到沈家的萍术出来才开市,所以一年四季都有外地的药商过来采购药材。”谭新远又走了两步指着临河的一条路说:“这是去码头的路,茶叶和药材,都是通过水路运出去的。裴家只卖茶叶不种茶,他们的茶叶全是从武功山收过来的,其中有一大半来自沈家大院,就这样他们都能发财。清明前后,这里的茶叶、药材每天能装十船运走,太可观了,你说沈家大院能不兴旺吗?”六姐夫听了连连点头:“你是想把我们的粮食也卖到外面出去?”谭新远说:“谭家坊产出的粮食供应本地刚好合适,而且价格低廉赚不到钱。”六姐夫疑惑了:“那你想卖什么?”谭新远摇头晃脑说:“粮油粮油,除了粮,不就是油咯?我们的榨油坊远近闻名,出来的茶油品质极好,我就不信没人识货。”六姐夫皱眉道:“茶油?我们的茶油在本地都卖不出去。”谭新远说:“当然了,本地盛产茶油,我们有,别人家也有。所以得往北方卖,没有茶油的地方才有市场。”听谭新远这么说,六姐夫像是明白了一些,开粮油店并不是为了在店里卖粮油,而是为了让更多的外地人看到这家店,看到谭家坊的名号。谭新远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衣领子,抹了一下四六开的头发,上空铺子敲门去了。

年前最后一场集市,街上挤满了人。裴香茗又穿着洋装出来了,卷卷的头发簇拥在肩颈周围,像披了条围巾似的。为了御寒,洋装外面披了一件貂皮斗篷,看上去倒也融洽。她回来好些天,一直没出门,外面的流言碎语却到处流传。有人说她被沈家赶回来了,原因有三:第一,她老是打扮成洋鬼子,沈老夫人却是个传统的女人;第二,她不安分,喜欢出来抛头露面;第三,她不检点,跟外面的男人有说有笑,还让一个男大夫摸了身子。裴香茗当然没听说这些,可是锦绣听说了,所以一出门就左顾右盼,生怕附近有嚼舌头的人。好在那些人只是互相使眼色,并没有说出口,裴香茗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以为别人又在稀奇她的衣裳。

虽说过年都是最应当喜庆的时候,但也是白事最多的时候。只要立冬以后气温骤降,老人便扛不住了,常常一病不起。东边有户人家正在做白事,喇叭和锣鼓吹吹打打,还请了唱戏的在那咿咿呀呀地唱着,好一阵热闹。儿孙们跪了一地在那号啕,那可是真伤心,不过烧完纸钱以后,大部分人又笑着迎客去了,剩下那儿子儿媳跪着磕头答谢。

裴香茗路过巷子口往里头张望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让她神思飘忽,愣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人不是沈不离,而是云深。对了,他说过下山来做法事的。裴香茗正想着,却见徐夫子也在里面。徐夫子对着棺材盖沉思半晌,大笔一挥,写了一副挽联。主家千恩万谢地接着,让人立马挂起来。徐夫子收了主家的谢礼,乐呵呵地走出来,迎面就撞上裴香茗。她俏皮地调侃他:“老师如今要靠写挽联赚酒钱么?”徐夫子又叹道:“老黄一走,都没人请我吃酒了。”“我请你啊。”裴香茗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徐夫子不客气地捋着胡须,大摇大摆地往街上去。

酒楼里客人稀少,店老板见裴香茗一进来赶紧地过来招呼。裴香茗叫老板给他们找个暖和的好座位,目光一扫,惊讶地看见谭新远正坐在临着铁炉子的座位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裴香茗欢快地走过去,回头喊:“老师,我们就坐这里!”锦绣跟着过来了,皱着眉悄悄在裴香茗耳边说:“小姐,要避嫌的。”裴香茗指着旁边的座位说:“你也坐下,别多话。”锦绣嘟着嘴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她回头看了看外面,幸好这个时间街上没什么人,大概都回去吃午饭了,这才放心了一些。徐夫子打量了一下谭新远,悠悠地问:“这位好像是谭家坊的……当家?”谭新远拍拍胸脯:“没错,就是我。”裴香茗忙说:“谭新远,这位是我老师徐夫子。”谭新远忙不迭说:“失敬失敬。”徐夫子反问:“有何可敬?”谭新远道:“对待男女一视同仁就十分可敬。”徐夫子嘿嘿地笑了,指着酒杯说:“话不多说,都在酒里。”谭新远拍拍桌子:“好,老板,烫壶老冬酒来!今日我做东,挑几个拿手菜端上来!”裴香茗不让:“是我请老师吃酒,怎么你做东?”谭新远说:“要不然你付酒钱,我付菜钱,可好?”“好,就这么说!”裴香茗欢快地拍了拍手,又问他,“不过你今日在这里做什么?”谭新远指了一下酒楼对面,说:“我盘了间店铺下来,正在整修,准备年后就开张,做粮油生意。”裴香茗长长地“哦”了一声,夸道:“你真有想法,胆子也大。”谭新远笑盈盈地看着她,仿佛心中有说不尽的话,但又不用说出口。

小酌怡情是徐夫子的口头禅,此番小酌,徐夫子与谭新远相见恨晚,不但怡情,还有收获——年过六十的徐夫子决定收下谭新远这个学生了。要说还能教什么倒谈不上,只是觉得高兴,然后闲时有人陪着饮杯小酒,这就能令他心满意足了。到结账的时候,谭新远摸了一下口袋,神色变了一变。裴香茗笑话他:“不是说好的我付酒钱你付菜钱吗?”谭新远笑着央求她:“你先替我垫着,明日我还你。”裴香茗爽快道:“好啊,明日不还就加一分利息。”两人谈笑间,微醺的徐夫子从旁打量他们。

几人从酒楼出来,刚上街,徐夫子就打了个趔趄,幸亏谭新远及时扶住他。裴香茗担心他便要送他回去,徐夫子摆摆手说:“免了免了,我一个人要你们三个人送?那显得我太没用了。”他随手指了一下锦绣,“叫这个丫头送我就行了,你们也去歇着罢。”锦绣便只好去送徐夫子了。

此刻是最冷清的时候,整条街都在犯困,只有麻雀在叫。冬季的阳光虽然耀眼,却没有温度。裴香茗与谭新远在街上慢慢走着,酒后微醺的醉意浮现在两人的面庞上,因此不觉得冷。谭新远专心地看一眼裴香茗的侧脸,小声说:“这次你回来好像不一样了。”裴香茗问:“哪里不一样?”谭新远说:“笑起来不一样,好像有心事。”裴香茗抿了抿嘴唇,没接话。谭新远耸了耸肩,接着说:“那天夜里,你为什么跟云深出现在谭家坊,还是不想说?”裴香茗安静地低头走路,走了好远才说:“我觉得山上很无聊。”谭新远突然大笑起来,裴香茗凶巴巴地瞪着他。谭新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裴香茗说:“原来你也有无聊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有我觉得无聊呢!”裴香茗也跟着笑了,不知为什么,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停不下来,她笑岔了气便怪谭新远:“都是你惹的,有什么好笑的。”谭新远想了想说:“因为无聊啊!”两人又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两条街,裴府的牌匾就在头顶上了,裴香茗伸手拉门环,忽而回头对谭新远说:“你知道么?美国人说,笑是最好的锻炼,相当于长跑。所以我们应该笑口常开,这样才能保持健康。”谭新远微笑点头说:“你一定会健康长寿的。”裴香茗又扑哧一声笑了。她迈入大门,缓缓地回头看他,脸上又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谭新远深深吸口气,痴痴地看着她说:“对了,就是这样笑才好看。”裴香茗蓦然想起沈不离冷漠的样子,他从来没夸过她笑起来好看,甚至她笑的时候,他连看都不想看。说到底,他就是不喜欢她。在一个不喜欢她的人面前,连笑都是犯错。裴府的门关上了,上一刻还明媚的笑容在大门紧闭的那瞬间收敛住了,她眼眸中升起了朦朦的雾气,让人看不清。谭新远只觉得胸腔里莫名不适,仿佛他的心门也随着一并关紧了,再也笑不出来。

一棵寒松独立悬崖,积雪压着一条条枝丫往下垂。沈不离站在院内与它遥遥相望,仿佛将他自己当作了那棵松。冬天向来是难熬的,只是没想到今年比往年更冷,大雪封山,沈家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幸亏地窖里存了两个月的粮食,只是没法出去办年货了。沈不离的本意是可以过个朴素年,可沈老夫人觉得过年就不应该朴素,何况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便差人把家里能杀的猪羊都杀了,凑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按规矩,新婚第一年,裴香茗是一定要在沈家过年的,初二开始他们便要去走新客。裴香茗回娘家后,沈老夫人打发人去看了情况,一切风平浪静,裴香茗对那日发生的事只字未提。沈老夫人便打算让她冷静几日,到合适的时候再让沈不离去接她回来过年,谁知道今年的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居然封山了。沈老夫人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迁怒到沈不离身上,怪他行事不够仔细,让裴香茗这么快就察觉了。如今连过年都回不来,还不晓得外面的人会怎么猜测。沈不离也无从争辩,只是低头听着。

太阳灼目,雪还没有要融化的意思。沈不离眼睛酸胀难受,回到屋里继续写字。秋琳在炉子边缝着一条小被子,动作又轻又慢,时不时地搓一下手。沈不离捏了一下她的手,皱眉说:“别做了,快来烤烤火。”秋琳抽出手来嗔道:“还差一点点,你别捣乱。”沈不离偏不让她做,抢了被子去,令她又急又嚷:“呀,还给我!”沈不离担心她身子,只得还她,可还是不放心地叮嘱:“只许做完这个,其他的都交给别人做,沈家不是没有人。”秋琳小声说:“沈家所有的人都是伺候老夫人的,我可不敢指使,免得招她不喜欢。”沈不离搂住她的肩膀,语气怜爱道:“是我让你受这样的苦。香茗说得对,我是个懦夫……”秋琳抬手捂住他的嘴,哽咽道:“不要说这些,过年呢。”沈不离握紧她的手说:“嗯,正好她不在家,你随我一同上桌吃团圆饭。”“可是……”秋琳还想说什么,被沈不离打断了:“别怕,我会让婆婆同意你上桌的,你肚子怀的可是她的重孙。”

沈老夫人正在看账本,看花眼了,便停下来歇一歇。白婆婆在旁边一边烤火一边焙着几双鞋子。沈老夫人说:“你看你,一出去就湿了鞋子,都叫你别出去走了。”白婆婆笑道:“没法子,我要去帮忙带孩子。”沈老夫人羡慕道:“小萍争气,连着给你们家生了四个儿子。”白婆婆连连点头:“是啊,这小萍在沈家干活的时候就讨人喜欢,讨回去也没叫我失望。”沈老夫人感慨道:“还是你的命好啊。”白婆婆忙说:“我这是劳碌命!算什么好?你才是好命,孙子孝顺听话,马上也要给你添重孙了。”沈老夫人摇头叹气:“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那个贺秋琳,我是真的看不上眼,长了一副哭相,太丧气了。”白婆婆说:“也没那么差,长得楚楚可怜,男人都喜欢。”沈老夫人嗤之以鼻。不一会儿,丫鬟来传说午饭准备好了,请老夫人去。白婆婆喊道:“等等,丹药还没吃呢。”说着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一颗丹药,沈老夫人笑着接过:“这张道长炼的丹真灵,我吃了大半年,觉得身体强健多了。”白婆婆说:“是,气色也好呀。我看要接着吃,一直吃到长命百岁!”

因为过年的缘故,沈家上下五十余人都齐聚一堂,共摆了五桌宴席,热闹丰盛。不管是在厨房还是花房,不管是干力气活还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但凡是签了卖身契的,沈家一向都视如家人。底下的人常说,卖身到沈家这样的大户来,也算是前世积德了。白婆婆是当年随嫁来的丫鬟,伺候沈老夫人几十年了,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一家老小全在沈家做工,也由沈家养着。虽然白婆婆当了一辈子奴才,但是她对沈老夫人感恩戴德恨不得生生世世都伺候沈老夫人才好。

沈老夫人穿着绣满了福字和元宝图案的对襟长袄子,胸前佩戴一枚金镶玉的领扣,发髻梳得简单,饰物却很不俗,显得气度雍容。她一出来,大家都毕恭毕敬地喊着“老夫人”。沈不离站在主桌旁边,右手牵着秋琳。沈老夫人看了一眼秋琳,大概是她穿了红色衣裳过年,脸色红润了些,不像初来乍到时那么讨人厌。沈不离垂着头对沈老太鞠了一躬:“婆婆,我带秋琳一起陪你吃年饭。”秋琳怯怯地躲在沈不离身后,根本不敢看沈老夫人一眼。沈老夫人先落座了,笑着扫视了一圈说:“大家都坐下罢。”所有人说着“谢老夫人”便坐下了。沈老夫人眼也不抬,面上仍笑着说:“你们两个也坐下。”沈不离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扶着秋琳落座。沈老夫人说:“大雪封山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哪天雪化了,赶紧去裴府把香茗接回来,要和你岳丈讲清楚原因,免得伤了和气。”沈不离点头应着,视线却落在秋琳的侧脸上。她的神情看似平静,但这平静下的涟漪他看得一清二楚。沈老夫人不由也看向秋琳,迟迟地没有移开视线。

恰在过年的这一天,山上的雪落到山下去了,遍野的皑皑白雪让躲在屋子里的孩子们都跑了出来,打雪仗,堆雪人,还有蹒跚学步的婴孩在雪地里打滚。尖叫声一阵一阵地不绝于耳,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孩子屁股上三把火。

同样是因为大雪封山,谭新远和六姐夫被困在镇上回不去了。六姐夫心急如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一颗心都挂在那里了,拉着谭新远要一起回去。谭新远不肯,说怕冻死在半路上。反正这新铺子整修好了,就等着开张,谭新远便宁愿住在店里,等过了十五再说。六姐夫见说不动谭新远,就一个人走了,过了中午又垂头丧气回来了。谭新远笑道:“不要这样不开心,在这里陪着我过年多好啊,我们有酒有肉,有吃有喝的,晚上能赏烟花,元宵节还能看耍灯和缩龙,比在谭家坊过年热闹。”六姐夫认命了,问:“那我们吃什么?”谭新远从柜子里抱出来一个铜火锅,笑嘻嘻说:“吃这个,不用点灶,极方便!”六姐夫又问:“菜呢?”“我去办!”谭新远打了个响指,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平常熙熙攘攘的菜市场空荡荡的,只有玩雪的孩子在外面疯跑着。谭新远一路小跑到了裴府,口中呼着一串串白气。一个孩子跑过来撞到谭新远身上摔了一跤,因赶着去跟前面的小伙伴玩耍又爬起来跑走了。谭新远羡慕地看着那些孩子,一时忘记去敲门。轻灵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伴着一声毫不客气的“喂”。谭新远一回头,正对上裴香茗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裴香茗问:“大过年,你站在我家门口干吗?讨红包呀?”谭新远从头到脚打量裴香茗,啧啧称赞:“这大衣是哪里来的?洋气啊!”裴香茗扬扬得意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我爹上个月去武汉给我买的,新款式。”大衣是接近红梅的颜色,将她的脸映得容光焕发,里面穿了件高领厚毛衣,底下是暗色的呢料厚裙子,脚上一双皮靴。谭新远贪婪地盯着她,舍不得移开视线。裴香茗说:“从前我一穿洋装我爹就说我,现在情况不同了,自从剪了辫子以后,他自己都定做了两套西装,还说要和洋人做生意了。”谭新远眼睛一亮:“和洋人做生意?能不能带上我啊?”裴香茗扑哧笑了:“你想去看洋人长什么样?”“是啊!”谭新远随口答道,“我只见过假洋鬼子,还没见过真洋鬼子呢!”裴香茗听出来了嘲笑的意思,哼了一声不理他。谭新远又笑了:“好了,不跟你瞎扯,我来讨点吃的东西,不然我这年都过不去了。”裴香茗故作惊讶:“怎么?你们谭家坊断粮啦?”谭新远苦笑:“还说呢,雪那么大,我回不去了,只能和六姐夫在店里过个挨饿的年。”裴香茗“哦”了声,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谭新远用手挡在她眼前嚷嚷:“裴多菲,我可不是要饭的,别这么看我。”裴香茗躲开他的手,瞪着他说:“过年上门来讨吃的,这不是要饭的是什么?”看谭新远悻悻的样子,裴香茗乐得朝他招手:“好啦,别站在外面了,跟我进来。”

府里没留多少人,比往常冷清多了。裴香茗带着谭新远进了厨房,满屋子都飘着香气。裴香茗揭开大蒸笼的盖子,只见里面蒸了六碗腊菜,有腊肉、腊招财、腊猪蹄、腊肠、腊鸡和腊鱼。谭新远吞了吞口水说:“我最爱吃腊猪蹄了。”裴香茗便从筷笼里拿了双筷子夹了块腊猪蹄给谭新远:“赏给你的。”猪蹄烫手,谭新远左右手来回换,一边“呼呼”地吹着。裴香茗又揭开灶上砂锅的盖子,浓浓的鸡汤味飘了出来,她随手拿过调羹来尝了一口鸡汤,接着又尝一口。“真香,你要不要?”裴香茗回头问谭新远,却见他啃猪蹄啃得满嘴油。谭新远只顾着吃没空答话,只是笑眯眯地点头。裴香茗忍俊不禁道:“你到底几天没吃东西了?”谭新远厚着脸皮笑:“自从酒楼关门不做生意,我就天天吃面吃饺子吃汤圆,仔细想想我爹的话,早点讨个老婆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不会挨饿。”裴香茗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活该你连饭都不会做。”谭新远一边打量厨房里的东西一边说:“年饭我打算吃火锅,你给我找点能下火锅里吃的东西罢,不需要山珍海味,只要荤素搭配就可以了。”裴香茗嘴上老是揶揄谭新远,却费力找来一个干净的篮子,一样样地装了不少东西,还从缸里捞了条鱼放进去。谭新远啃完猪蹄,把手上的油舔了舔。裴香茗尖叫一声用手里的一把蒜苗追打他:“脏死了,快去洗手!”谭新远嘻嘻哈哈地跑出去打井水洗手,裴香茗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监督他:“好好洗,洗干净来。”站在后院门口的李管家看着两人在那打打闹闹,一边摇头一边往厢房走,嘴里嘀咕:“不像话,统统都不像话。什么新时代,都没一点规矩了。”锦绣从厢房那边过来,听见了便问:“李管家,说谁不像话呢?”李管家笑说:“说我那个龟孙子呢,一看下雪就跑出去了,现在还没见到人影。”锦绣说:“是啊,这帮孩子是不像话,过年了还不让人省心。”李管家说着就出去找孩子去了,锦绣看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转头看向厨房那边的裴香茗。

“小姐!”锦绣抱着一个火笼跑过来,“我到处找你呢,怎么我去拿个火笼你就跑到厨房来了。”裴香茗一拍脑门,是她嚷着要到外面去看雪,锦绣怕她冷着便去拿火笼,她走到门口遇上了谭新远,竟把这事给忘了。锦绣对着谭新远没有太好的脸色,只屈膝行个礼,然后阴阳怪气说:“小姐,怎么今日还有客人?”谭新远识趣地捋好衣袖,说:“我不打扰了,先走一步,明日再来拜年!”裴香茗回头去拿菜篮子递给谭新远,谭新远接下,裴香茗又说:“我送你出去。”锦绣暗暗推了一下裴香茗:“小姐,让我去送罢,老爷找你呢。”裴香茗以为真是裴正峰找她,便叫锦绣送谭新远出去,自己往厢房去了。

转了一圈,裴香茗却没找到裴正峰,才想起来他和哥哥一早就去祭祖了。等锦绣送客回来了,裴香茗逮住她问:“你怎么骗我呢?爹根本不在家。”锦绣说:“我可是好心好意呀,小姐跟那个谭家的人走得太近了,人家看见会说闲话的。”裴香茗反问:“我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怎么会让人说闲话?”锦绣急了,脸都涨得通红:“你根本不知道外面……”裴香茗见她不说了,接着问:“外面怎么了?说我被沈家赶回来了是吧?”锦绣难过地点点头。裴香茗不屑道:“如果我的生活要被几句闲话束缚,那才叫一个惨。谭新远是我的朋友,徐夫子还收了他当学生,我们也算是同门了。我喜欢和他说话,根本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锦绣瘪着嘴说:“可是你已经嫁人了。”裴香茗猛地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

这时裴正峰才真的回来了,眉头紧锁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裴香茗过去喊他,他便叹着气说:“香茗,你就不该回来,第一年过年都不在婆家过,让人怎么想。”裴香茗嘟囔道:“是因为下雪的关系,不是我故意不回去。”裴正峰疑心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在沈家惹祸了?”裴香茗矢口否认:“没有啊,我惹祸了沈家还会送那么多东西来么?”裴正峰若有所思道:“唔,那就只能等等看,什么时候化了雪,我就赶紧把你送回去。”裴香茗嗔道:“爹既然不想看到我,我明年就不回家了。”“哪里的话?我巴不得你每日在我身边才好,可是你已经有了新家了,要花心思去琢磨如何相夫教子,照料好你的新家。”听完裴正峰的话,裴香茗局促地笑了一笑,相夫教子,她也曾想过的。

谭新远走了一条无人走的路,雪还是满满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他一步步踩在雪地里,竖起耳朵听着那吱吱的响声,无比享受。他的满载而归让六姐夫喜出望外,顿时把所有不开心都抛到九霄云外,果然食物才是最亲最能慰藉人的东西。六姐夫边拿东西边说:“哪里弄来的?这么多,还以为你去赶集了。”谭新远拎起一条鱼扔给六姐夫:“你杀鱼,我来熬鸡汤。”那鱼还张着嘴在六姐夫手里弹了几下,似乎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便放弃了挣扎。

谭新远摆好砧板,磨了磨菜刀,忽然听见厨房角落里传来窸窣的响声,他一回头,响声就消失了。谭新远朝菜篮子里看一下,发现少了一根大白萝卜。谭新远笑着说:“难道躲了只兔子吗?出来罢。”灶台的另一边,一张少女的稚嫩面庞怯生生地探了出来,皮肤白皙,眼睛红红的,还真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谭新远吃了一惊,问:“你是谁?”那少女慢慢站起来,又瘦又高,身上穿着旧袄子和宽大的棉裤,脚下的布鞋已经被雪水浸湿了。她看着谭新远嚅嚅地说:“我两日没吃东西了,好饿……”谭新远便从橱柜里拿出两个包子给她:“早上吃剩下的,不嫌弃吧?”少女真是饿极了,拿着包子就狼吞虎咽。谭新远笑了笑接着准备鸡汤的材料,直到少女吃完包子才开口说话:“我叫如意。”谭新远轻声问:“如意,你家是哪里的?”如意想了想说:“你是想把我送回去?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我家是哪里的。”谭新远微微诧异:“你不想回家么?”如意目露惊恐猛烈摇起头来:“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谭新远又细细看了她一番:“逃?你家人待你不好?”如意眼神一暗,别过头去了,眼泪滚滚地落下来。谭新远不晓得自己一句话怎么就把人家弄哭了,忙掏出一条手绢给她。如意捂着眼睛抽泣起来,伤心说道:“我爹娘养大我不容易,我也想好好孝顺他们,可是……可是我不想被卖给一个坏人。”谭新远大概听明白了几分,安慰她:“先别哭,过年呢,你就在我这里躲着罢。”如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谢谢大哥哥!”谭新远扶起她来:“膝下有黄金,除了父母,谁也别跪。”如意哭得梨花带雨的,似懂非懂点点头。谭新远说:“你会做饭么?”如意说:“会,我家六口人的饭都是我做。”谭新远长舒口气,把手里的菜刀给她:“来,我们的年夜饭,可就靠你了。”如意接过菜刀,利索地干起活来,眼眶里还湿着,不过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六姐夫杀完鱼回来一看,凭空多出来一个人,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他觉得此事不妥,私下和谭新远商量着要把她劝走。“你又不晓得她的来历,万一将来出了麻烦怎么办?我们还要做生意呢!”六姐夫这样的话不是没道理,谭新远也不是听不进去,可他还是要留下她。六姐夫狐疑问道:“你是不是看上她了?”谭新远无奈说:“我觉得她有勇气和命运抗争,这份勇气值得我尊重。我知道你不明白我,只有她可以。”六姐夫调侃道:“我认识你多少年都不明白你,她才认识你一刻钟就可以明白,她不但有勇气,还有法术呢!”谭新远懒得解释他口中的“她”并不是如意,回给六姐夫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谭新远和六姐夫守着沸腾的火锅流口水,等着如意上菜。不一会儿,一碗蒸好的腊菜上桌了,还有两盘刚炒出来的热菜。外边已经响起了鞭炮声,谭新远拿筷子敲着桌面喊:“开饭咯!”三人都笑呵呵地朝火锅伸筷子。铜火锅里烧的炭如红宝石一般,锅子滚烫,一碰到汤水就嗞嗞直响。谭新远就爱把肉片贴在锅壁上听那个响声,六姐夫却说那肉烧煳了可惜,就去他筷子下抢肉,两人一来一回跟孩子斗气似的,最后还是谭新远占了上风。如意捧着碗小口吃菜,目光却黏在了谭新远身上。谭新远看她的时候,她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被他一双黑白分明而清晰明亮的眼睛给牢牢地吸住了,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漩涡。谭新远对她说:“多吃点,你太瘦了。”如意低头看着那热闹的火锅,眼泪又不自禁地往下流:“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谭新远朝六姐夫使了个眼色:“你这么能干,不如就在我店里当厨娘吧?”如意半张着嘴,一个“好”字迟疑许久都没说出口,最后蔫了下去,嗫声说:“谢谢谭哥哥,可我……不能待在镇上,迟早会被抓回去的。”六姐夫趁机问:“那你一个女儿家在外面怎么过下去?”如意迷茫地摇着头:“我也不晓得。”谭新远举起酒杯说:“别想了,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事明日再说。”如意感激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马上就红着脸咳嗽了起来。谭新远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望着她笑出了声。

年饭之后是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放鞭炮,鞭炮声还未停歇,有的人家就开始放焰火。街口那一片空地是最适合放焰火的地方,不少大人带着孩子就往那赶过去凑热闹。

一枚枚圆筒形状的焰火摆放在地上,孩子拿着一根香过去点燃引线,然后捂着耳朵跑开。“刺啦啦”的声音便散开了,一刹那如火树银花,一棵接一棵地开起来。还有大一些的焰火盒子,一股看不见的力气冲破纸膜,“嘭”一声冲上黑沉沉的夜空,迸发出一朵朵硕大的金菊。

谭新远站在门口仰头望着烟花,不知在想什么微眯着眼。如意收拾碗筷,抬头看一眼他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名的笑意。她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端着一盆碗筷进厨房去了。谭新远惬意地摸了摸肚子,打算去街口看烟花,却被一个古灵精怪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嘿!”裴香茗兴高采烈地拎着两捆焰火筒蹦到他面前,“带上火柴去街口!”谭新远笑道:“你出来放焰火连火柴都不带?”裴香茗吐吐舌头:“我不敢点,所以叫你带呀!”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快地朝前走着,谭新远跟了上去。等如意出来再想看谭新远的时候,只剩一个空落落的门框。

空地上已经有焰火在放了,时而砰砰响,时而嗞嗞响,无论是何种都绚烂无比,令人目不暇接。裴香茗“哇哇”地叫着,跟那些八九岁的孩童没什么区别。谭新远看着她笑,催她:“把你的也放上啊。”裴香茗摇摇头大声喊:“我的不是在这放的!我们去那边!”裴香茗指着河上的古桥。

两人离开了喧嚣的人群,来到了冷清的古桥上,有种离群寡居的感觉。裴香茗把焰火筒放在古桥的栏杆上,并排摆了六个,依次串好了引线,最后接了一根长长的引线垂下来。谭新远问她:“你怎么还会这个?”裴香茗说:“我家以前还做过花炮生意,只是没做长久。”她的手肘不小心碰倒了一枚焰火筒,谭新远跨一步上前伸手去接了一下,人却撞上了裴香茗的后背,一股清冽的香味钻入了他的鼻腔。裴香茗“哎”了一声,怪谭新远莽撞,一回头却见他呆愣在那里,便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别发呆了,可以点火了!”谭新远从裤兜里掏出火柴,连着划了两根都因为风太大而熄灭了。裴香茗便弓着腰伸出手笼罩在他的手周围挡风,谭新远划出第三根火柴,“刺啦”一下就着了,微弱的火光映着两张面对面的脸庞,笑容如同那火光一样灿烂。谭新远点燃了引线,一点点火星子沿着引线慢慢攀缘。“快、快跑!”裴香茗拉着他急急忙忙地跑下了桥,躲在了桥洞下。不一会儿,那一枚枚的焰火开了起来,像喷泉一样吐出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流水,从古桥的栏杆上倾泻而下,款款地落在河面上去了,远看像一条仙境中的瀑布,在暗夜里显得分外夺目。谭新远从没看过这样的烟花,惊叹不已。裴香茗既陶醉又兴奋,拍着谭新远的肩膀说:“你看,太美了!”谭新远渐渐转过头看她,她的脸颊浮着红晕,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被焰火的光映照出来的,她的鼻翼随着呼吸而起伏着,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里面也在盛开着烟花。他第一次这样地近看她,又闻到了她头发里面烘出来的那股清冽的香气。那是茶香,没错,却是世上最好闻的茶香。

裴香茗痴痴地看着焰火,谭新远痴痴地看着她。直到那最后一点星火熄灭,裴香茗微笑着回过头,被他一双手臂紧紧揽住了腰身,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被吓坏了,慌张无措想要逃跑,却无法挣脱。谭新远越发抱紧了她,直视她的双目,声音低哑道:“别动,我不会对你怎样,只是想让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一句话。”裴香茗只觉得心跳狂乱,呼吸越发急促起来,却始终将脸撇向一边不看他。“看着我。”谭新远凑到她面前去,她又闭着眼睛将脸撇到另一边去。谭新远压抑而粗喘的气息全都扑在她的脖子周围,一字一句说:“裴多菲,看着我。”裴香茗渐渐睁开眼睛,一双含泪的眼眸看向他:“别说,求你……”谭新远脑中嗡的一下,所有的混沌刹那间变得清明了,所有紧张不安的情绪都化为了窃窃的欢喜。他微笑着松开了手,说:“好,我听你的,哪天你想清楚了,来找我。”裴香茗逃似的离开了桥洞,却又回头看他,满腔的心事都讲不出口。因为讲出来的话就像泼出来的水,覆水难收。

裴香茗紧攥着两只拳头,脚步飞快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家中。街上的雪已经被行人踩化了,雪水流到两旁的沟渠里淅淅沥沥地响,斑驳的青石板裸露出来。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像鼓点一样密集而有力。她一迈入家门,整个人都泄了气似的瘫在椅子上,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外面仍然在放焰火,夜空霎时变红,霎时变蓝,李管家那个顽皮的孙子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尖叫疯玩。裴香茗望着那自行车,满脑子里都是谭新远的笑容,从桥头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到方才那一刻,他始终都在笑着,仿佛可以藐视所有缠身的烦恼和俗事。只可惜她没有早些认识。

正巧徐夫子来找裴正峰讨酒吃,见裴香茗眉头紧锁,便知她心事重重,取笑道:“人人都兴高采烈地过年,裴大小姐居然闷闷不乐,一定是在挂念某人罢。”裴香茗噘着嘴说:“人人都在外面看烟花,徐老夫子居然跑到我家来,一定是挂念我爹的酒窖罢!”徐夫子指了指裴香茗:“没大没小的,为师特地来看你,你却这样说,让我好生伤心呐。”裴香茗马上请徐夫子进去,边说:“老师已经看过我了,就安心去吃酒罢,我爹都备好了。”徐夫子仍在笑嘻嘻地说:“别以为你能躲过去,相思病是能搞垮人的!”裴香茗红着脸将徐夫子推进茶厅去,但见父亲与哥哥在下棋,灵越在一旁伺候茶水,这可是极罕见的画面。看着灵越那越来越凸显出来的腹部,裴香茗没由来地鼻子一酸,红了眼眶。煤油灯光线不足,倒没让人看出来,可她心里并没有因此少了几分煎熬。想来父亲从前极其厌恶灵越,到如今心平气和接受她,这其中没别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她的肚子。秋琳也一样,即便沈老夫人不看重她,不承认她的名分,她有孩子、有沈不离,这就足够了。

裴正峰见徐夫子来了便撂下棋子,要同他吃去。裴世杰嚷着要裴香茗陪他下完这盘棋。裴香茗心不在焉,走错了好几步,轻易地就让裴世杰给将了军。裴世杰扬扬得意,灵越嘴甜说着奉承的话,两人看上去比从前还恩爱了几分。灵越打量着裴香茗的衣裳,边笑边说:“这洋人穿的衣裳第一眼看觉得古怪,可是越看越好看呢。”裴世杰说:“你喜欢?等你生完孩子,我请裁缝过来给你做个七八身新衣。”眼见这二人当着自己面卿卿我我,裴香茗蓦然觉得心慌,低头走了。

陶瓷小炉上温着一壶酒,石桌上摆了几样下酒菜和新年果子。厨房里没有可使唤的人,都跑出去玩了,裴正峰就自己动手,和徐夫子坐在后院一棵白梅下吹着冷风、饮着热酒。裴正峰也好附庸风雅,和徐夫子对了几个对子,对不上来就连着罚了好几杯。眼看着又输了一把,徐夫子笑眯眯地给他倒上酒,那酒杯却从他手里被裴香茗夺走了,转眼间到了她的唇边。她一仰头,杯子就空了。徐夫子说:“只当我是来吃酒的,原来你也是。”裴香茗也坐在石凳上,豪爽地拎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杯酒,说:“你是我老师,我自然是有样学样。”“唉,我教书教了一辈子,没想到只有你得了我的真传。”徐夫子好笑地叹起气来,忽然打了个酒嗝说,“哦,不对,还有一个……谭新远!”裴香茗听到这名字猝不及防,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转身向着后面咳嗽起来。裴正峰惊讶不已:“夫子,那个谭新远怎么也成了你的学生?”徐夫子笑答:“余生不能教书了,没银子花。收个有钱的学生,以后才不愁没有酒吃嘛!”裴正峰也跟着笑起来:“只要夫子不嫌弃,何时来我这都有酒的。还有,香茗现在可是沈家的媳妇,沈家这么大的家业,还管不了你的酒么?”徐夫子瞥了裴香茗一眼,点头说:“是啊,当年沈老板发迹的时候,买下了萍乡城里一条街,现在虽说不比从前,可也算是富甲一方。沈家又是种药的,想必藏了不少药酒呢……但是吃酒得看人,那个沈不离惜字如金,他请我吃酒我都不会去吃的,哪里还敢上门去讨啊?谭新远就不一样了……”裴香茗对这话格外敏感,打断他说:“老师把我当外人,倒是把他当自己人了?”徐夫子理直气壮道:“那是,你已经嫁出去了,自然是外人。”裴香茗气哼哼地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就走了。裴正峰笑她小孩子气,徐夫子看了看裴香茗的背影,转头在裴正峰耳边低语:“其实我今日来,有一事相告。”

外头的焰火声和惊叹声不绝于耳,这些喜庆和热闹传到裴香茗耳朵里全是纷扰,她没有观赏的兴致,一个人躲在屋里关紧门窗,企图将自己隔绝起来,但于事无补。周遭越清静,她的心越烦乱,不愿想起的画面偏偏赖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或许是酒力的关系,后背开始冒汗,滚热的感觉从胃里开始扩散,一直到手指尖和脚指头,甚至到了头发丝,全都充斥着麻麻的痛感。她无力斜倚在贵妃榻上,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如意蹲坐在店门口,六姐夫叫她进去烤火她也不去,宁愿在外面吹冷风。谭新远从夜色中走来,背后是一片片盛放的烟花。如意欢喜地站起来,局促地不知要讲什么好,谭新远怪她穿得少还在外面站着,催她一道进去。

厨房里的壁炉烧了一堆柴火,映得整个屋里通红。但是一股呛鼻的烟味令刚进来的两人都咳嗽起来,六姐夫拿着火钳在柴火堆里挑拣,终于找到了那根冒着烟的湿柴夹着扔了出去。谭新远看如意咳嗽得厉害,转身给她倒了杯水。如意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接过杯子感激不已。她小口饮着水,生怕自己哪里不斯文会冒犯了谭新远似的。六姐夫瞥了一眼谭新远问:“你捡了宝贝么?笑成那样。”谭新远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笑了么?”六姐夫说:“我看你长大的,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都看得出来,莫说捡了宝贝这样的大事了!老实说,跑到哪里去了?”谭新远笑嘻嘻地坐下来烤火:“去桥头看焰火了,真好看。生平第一次看那么好看的焰火。”他的声音里透着绵软,却没有一丝本该有的兴奋。如意好奇问:“是什么样的焰火?”“像瀑布一样,从高高的地方流下来,五颜六色的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谭新远梦呓一般地说着,忽然发觉自己衣袖上有一个被烧灼的小洞,他用手指抠那个洞,情不自禁地笑了。六姐夫一默神,似乎猜到了什么,惊得把火钳摔在了地上。刺耳的声音让如意吓一跳,她赶紧捡起火钳和簸箕去柴房里装柴。趁如意不在,六姐夫质问:“你是不是去找那个裴家的洋鬼子?我可听别人说了,那个小女子不检点。”谭新远反问:“道听途说怎么能信?”六姐夫急得跟他争辩:“上次你收留她一晚,又叫我送她回来的,沈家怎么都不闻不问?一定是被沈家赶出来的!幸亏那事没传出去,不然她的名声更坏了。”谭新远哑然失笑,摇着头说:“那不正好了?我的名声也坏,她的名声也坏,坏到一起了。”柴房的门边,如意听着两人一句接一句的话,竟打了个寒战。

半夜里,迎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六姐夫也拎了串鞭炮出去,不一会儿就震耳欲聋地炸了起来。谭新远用稻壳埋了炭盆里的火,吹熄了床头的蜡烛。他想着只要闭上眼睡一觉,就又能见到裴香茗了,心里顿时安宁极了,对外面的爆竹声充耳不闻,不一会儿就酣然入梦。

清晨,比小镇先苏醒的是家家户户腾起的炊烟,昨夜残留的硝烟味道四处飘荡。太阳探出脑袋的时候,大街小巷陆续热闹起来,大人带着孩子出门拜年,拜了一家又跟着这家去下一户,就这么一家一户地拜下去,走街串巷,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

谭新远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认真梳了头发,还穿着昨日那件袖口被烧了个洞的衣服,他本来想换掉,觉得大年初一穿件破衣服不像样子。可刚脱下来就闻见衣襟处有一缕微弱的香气,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于是不打算换了,又穿了回去。如意早起来了,正在厨房里烧水准备做早饭。如意看着谭新远出门就愣了神,跑了几步想要追去,到门口又止住了步子,双手低垂着折了回来。

拜年的人形成了好几拨,游龙似的在镇子里绕来绕去。谭新远混入了其中一个队伍,跟着混了点吃的喝的填饱了肚子,然后往裴家去。裴府门庭若市,孩子们堵在院子里不肯走,只因为裴香茗从美国带回来的糖果太好吃,别家都没有。裴香茗抱着糖果罐子不放手,笑着嚷嚷:“没有啦没有啦!说好的每人两颗!”其中一个小丫头踮着脚奶声奶气地喊:“姐姐,我的被抢走了,你再给我一颗罢!”裴香茗摸着她的手笑眯眯说:“我晓得你把糖藏在兜里了,别想蒙我哦!”小丫头噘着嘴不高兴地跑开了。裴香茗好不容易摆脱了一大帮孩子,躲到厅里去喘口气,冷不丁撞上了正在和裴正峰说客套话的谭新远,脚下顿时生根了一样迈不动步子。裴正峰忙着待客,见裴香茗来了便叫她来招呼一下。谭新远身姿笔挺地站在那看她,含笑春风。裴香茗的脸顿时红得不自然,生硬地过去打招呼:“新年好。”谭新远回道:“英文是不是这么说——Happy new year?”他的发声很滑稽,惹得裴香茗扑哧一声笑了。谭新远朝她怀里抱的罐子努努嘴:“这里头藏了什么好东西?”裴香茗打开罐子从里面掏了颗糖出来给他:“喏,只能给你一颗。”谭新远一边说她小气一边剥了糖往嘴里塞。裴香茗没好气道:“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这话真是没一点道理。”谭新远嚼着糖,笑嘻嘻说:“从你那拿的我都记得,会还你的。”裴香茗习惯性地扬起眉毛说:“是么?除了昨天讨的菜今天讨的糖,好像还欠了我钱呢。”谭新远说:“如今我可是谭氏粮油店的老板,你还怕我赖账?”他笑盈盈地看着她,目光中盛满了柔情,再多一分都要溢出来。裴香茗撇开头喊道:“锦绣,给谭老板上茶。”说着她便要走。谭新远忙拦住她:“贵客在此,你不招待我要去哪里?”裴香茗觉得好笑,回道:“贵客到访,当然是要备上好茶。你先去茶厅等着罢。”

裴正峰和几个生意人在一起寒暄,说着如今时局动荡,生意难做。其中一人问:“裴老板,听说你打算和洋人做茶叶生意?”裴正峰却心神不宁似乎没有听进去,那人又喊了他一声,他从回过神来,忙说:“哦,是啊,年前就跟一家洋行说好了,打算过完年就去武汉谈生意。”“裴老板如此有见识,难怪令千金也别具一格,真是教养有方啊。”对方阴阳怪气说着这话,表面上是恭维,话外之音却十分明白,几个人会意一笑。裴正峰无心闲聊,也没仔细琢磨,看着裴世杰出来了,撇下一帮看他笑话的人就走了。裴世杰难得这样精神抖擞,朝着父亲就是一拜:“爹,儿子给你拜年了!”裴正峰干笑点头,问他:“你这是打算出去?”裴世杰答道:“是啊,我准备去林家给我岳丈拜个年。”裴正峰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婚前不能去见新娘子。”裴世杰说:“我不见她,就去拜个年。”裴正峰坚决道:“不行,我还不晓得你那个急性子,这个时候不能出乱子!”裴世杰顿时不耐烦了:“都已经过了彩礼,她就是我婆娘,我还不能去看看了?”裴正峰拽住他低声劝道:“别再没规矩,她还有十几天就过门了,够你看几十年的。”裴世杰似乎被劝服了,便坐下来吃茶吃果子。

徐夫子进门来便看见他们两父子在那边低语,直到裴世杰坐下了他才过去找裴正峰,头一句话不是拜年,却是问:“还瞒得住么?”裴正峰微微叹息道:“夫子,我瞒他倒是容易,只是人都走了,这喜事还办不办呢?要是花轿临门,人还没回来,我们世杰怎么办?”徐夫子说:“这不是刚走了两天么?你也别急,下雪天,一个丫头能跑到哪里去?肯定就在镇里躲着。林家的人四处找去了,就几条街,哪能找不到呢?”裴正峰忧心忡忡道:“你昨日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告诉我了,我心里就没得踏实。”

裴香茗去拿茶叶回来见着徐夫子了,便邀他一起去品茶。外面又来了一拨拜年的人,徐夫子也刚好跟着裴香茗去躲个清净。谭新远出神地想着事,手指还在抠袖子上的那个洞,呼吸忽而舒缓忽而急促,跟着心事起伏。门一响,他的思绪都打断了,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朝着徐夫子作揖:“原来老师才是贵客。”徐夫子见了谭新远好欢喜,拉着他就要吃酒去。裴香茗拦住他们:“没有酒,只有茶。”听裴香茗这样说,徐夫子不乐意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昨夜你吃了个痛快,我可没吃够。”谭新远微微惊讶看向裴香茗:“昨夜你们还吃酒了?”徐夫子道:“是啊,她借酒浇愁,一不小心就吃多了。听说醉倒在榻上,还是锦绣把她给扶上床的。”“什么借酒浇愁?我才没有!”裴香茗急得跺脚,从脸颊红到了耳廓,“老师不能这样在外人面前胡扯!”徐夫子装糊涂道:“行了,吃茶就吃茶,发这么大脾气干吗……”裴香茗把茶叶罐子往茶几上一摔,扭头走了。谭新远悉数领下了徐夫子的一番好意,趁势追了出去。

裴香茗不像寻常女子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姿态妙曼,寻常时候都不输男子,着急起来更是步履如风,一般人追赶不上。谭新远费了大力气才追上她,在她的闺房门外拉住了她的手。滚烫的掌心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裴香茗有一瞬间的迟疑才抽出了手。谭新远喘了口气,笑问:“裴多菲,你不是要请我吃茶么?”裴香茗朝前面指了一下:“茶在茶厅里,是顶好的武功绿英,你去吃就是。”谭新远明白她在气恼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给她:“喏,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裴香茗好奇地接过来看,惊呼:“明信片!哪里来的?”谭新远猜中了这东西对裴香茗的心思,一时难免得意起来:“我同学从上海寄给我的,我觉得你一定喜欢。”裴香茗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明信片上黑白画面中的那个女人,她穿着一件极其美艳又奇特的长袍——旗装竖领盘扣,袖管又窄又短露出了半截手臂,薄薄的衣料贴着玲珑有致的身段,裙子开了条叉一直到大腿上,风情万种。像这样“伤风败俗”的东西寻常人都当是烫手山芋,裴香茗却爱不释手。谭新远告诉她:“这是一个上海裁缝做的旗袍,因为款式大胆在上海掀起了一场风波。有人觉得极好看,有人觉得女人不该穿成这样,反正到现在也没个定论,那裁缝也饱受非议。我同学是个思想开放的青年,他自己拿照片去印成明信片寄给他认识的所有人,让大家都看到这个旗袍。”裴香茗惋惜叹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什么有的人偏要去压制它、排斥它?”谭新远更加动容:“我会珍惜眼前所有的美丽,从不压制,从不排斥。”“谢谢你的礼物,我收下了。”裴香茗忽然之间坦荡了不少,像从前一样揶揄谭新远,“不过这不能抵消你欠我的钱。”谭新远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嘴角一歪,笑说:“我会还你的,等着。”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拜年的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裴正峰刚说完上菜,裴世杰突然怒气冲冲地踢了一下门,连着喊了三遍“岂有此理”。裴正峰一愣,激动问他:“你、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跑出去了?”裴世杰气得不轻,双臂不停地挥舞,嘴里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我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居然敢逃跑!我就是把芦溪镇搜个底朝天也要把她找出来!”裴香茗刚送完谭新远出去,回来看见这一幕有点蒙。裴正峰连声叹气,劝裴世杰这时候不能冲动,过完年再说。裴世杰怒道:“过完年就来不及了!我们家给了那么多彩礼,难道都喂狗了吗?要不然这是在跟我们玩仙人跳呢?我可以报官抓她!”裴正峰一听也没了主意,难道真是传说中的仙人跳?裴香茗大约知道什么情况了,无奈道:“是徐夫子做的媒,你们还信不过他么?我看呐,是人家不想嫁给你,所以临阵脱逃了。”裴世杰又跳脚了,嚷嚷道:“我下午就去捉她!府里的人全都出去找!不把她捉回来,我们裴家的面子往哪放?”裴香茗不安地看了裴正峰一眼,小声说:“这才初一呢,不好惊动邻舍吧,不然等两天好了,说不定她自己就回去了。”裴正峰也是有这个意思的,但裴世杰如何肯罢休,骂骂咧咧地就往后院抄家伙去了。

裴世杰迅速叫上几个没回家过年的家丁,手里拿根鞭子气势汹汹地要出去找人,说是找到了就抽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跑了。他刚迈出大门,裴香茗慌里慌张地跑来喊:“哥哥,灵越她不好了,你快去看看!”裴世杰气急败坏道:“她怎么突然不好了?我有事要办呢,她是故意的罢?”裴香茗连拉带拽地把裴世杰往回劝:“她肚子疼,脸都白了,你是当爹的,还有什么事比这个重要呢?”裴世杰皱紧了眉头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看一眼灵越。看着他进了灵越屋里,裴香茗与裴正峰都松了口气。裴正峰道:“还是你脑子转得快,如今能降得住他的也只有灵越了。”可即便今日劝住了,明日又该如何?裴正峰愁眉苦脸,只怪自己儿子名声不好,把新娘子都吓跑了。裴香茗想了个办法,派人四处找不如张贴寻人启事来得方便,裴正峰一听就连连摇头:“这可不行,传出去多难听!也不许你哥哥带人出去找,只能悄悄打听。”裴香茗想替父亲分忧,不过父亲左一个顾虑右一个顾虑,她也只好作罢,想着自己没事出去转转,看看这两天是不是有陌生女子到镇上来。

谭新远回到店里,如意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他开饭。如意是怕家人前来寻找才不敢出去,六姐夫是因为没剪辫子不敢出去,两人索然无味地待了一上午,本想中午谭新远回来了能热闹一下,可谭新远摸了摸肚子笑说:“我吃果子吃饱了,哪里还吃得下饭?你们吃罢,我上去睡觉了。”如意难掩失落,连胃口都没有了。六姐夫看她那失了魂的样子就明白了几分,劝她:“看你是个好妹子,我就劝你两句,千万别惦记我家这位小爷,他可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如意窘迫一笑,不好意思搭话,低着头光吃饭不吃菜。六姐夫接着说:“你年纪小不懂事,赶紧回家去罢,要是让人发现你和新远走得这么近,对你是没好处的。”如意眼眶一红说:“我过几天就会走的……”六姐夫看她可怜就没再说了,只是摇头。

谭新远在房里并没有睡觉,桌上备好了纸笔,又找出砚台来。太久没用,墨已经冻干,他倒了点茶水进去化开,一边磨墨一边琢磨着,然后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开头两个字——“欠条”。都写完以后,在左下方签名按手印,还盖上了自己的印章。他满意地捧起纸张吹了吹,反复打量。

木楼梯突然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谭新远站起来一看,是如意惊慌失措地跑了上来。“谭哥哥!救救我!求你了……”如意跪下朝谭新远磕头,然后慌不择路地朝床底下爬去。谭新远料到是有人上门了,便将刚写的欠条折了折放入衬衣口袋中,然后大摇大摆下楼去了。

店门口围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盯着半开的店铺门子看,像是要看出几个大窟窿来才好。六姐夫正在劝他们走,谭新远走上前说:“虽然我们粮油店尚未开张,不过各位老板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说?”为首的那个又瘦又高,涨红脸朝谭新远嚷嚷:“我妹妹是不是藏里面了?她长了张娃娃脸,个子很高,早上有人看见她在门口。”谭新远笑道:“怎么家里丢了妹妹找到我这里来了?难道说我堂堂谭家坊的当家人会拐骗少女?”对方几人面面相觑,有人壮着胆子说:“让我们进去看一眼。”谭新远努努嘴说:“可以啊,你们去找镇长问问,如果他允许你们私闯民宅,那我无话可说。”瘦高个咽不下这口气似的握紧了拳头,被旁边一人拉住小声劝了两句。一行人神色诡异地离开了,没有同谭新远再辩。

谭新远上楼回寝室,见如意躲在床底下一动不敢动,低低叹口气说:“来的那个是你哥哥吧?大年初一,他带着人四处找你,可见也是记挂你的。”如意哽咽道:“他记挂的不是我,是那些彩礼。要是我不回家,彩礼被收回去,他就讨不到老婆了。”谭新远躬身把如意从床底下搀出来,询问道:“既然彩礼丰厚,那他们给你找的人家应该是不会差的,你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为什么还要逃呢?”如意蹙了蹙眉,反问:“谭哥哥是这样想的么?只要衣食无忧就是好日子了?”这话倒是令谭新远觉得诧异了。如意接着抹眼泪,说:“我虽然出身穷苦,可也不想嫁给一个讨厌的人。”谭新远赞赏点头:“冲你这份骨气,我会收留你一直到你愿意离开为止。”如意马上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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