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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茶炉里的火很旺,沸腾的水在茶壶肚子里咕咚咕咚地响。裴香茗却顾不上水开了,正在使劲地抠一个铁罐。锦绣从外面跑回来喊:“小姐!日子定下来了!十一月十七,今年最好的日子!”裴香茗手里的铁罐哐啷一下摔在地上,滚出去好远。锦绣赶紧把铁罐捡起来还给裴香茗,见裴香茗一动不动傻愣在那里便发急了:“小姐,这么大的喜事你不高兴啊?”裴香茗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明明是好消息,可她心里头慌得很,也不晓得在慌什么。锦绣又说:“听老爷说,沈家的彩礼后天就到。看样子沈少爷也着急了呢,上次那一面见了以后肯定是牵肠挂肚,巴不得早点把小姐娶回去看个够才好!”锦绣说完捂着嘴笑,像是在等着看裴香茗害臊。可裴香茗只是脸红地挠了挠头,把铁罐子给锦绣:“你帮我打开。”锦绣纳闷地瞥了一眼,用力把铁罐的盖子掰开了,罐子里装的都是黑漆漆的豆子,一股奇怪的味道飘了出来。锦绣扭开头:“咦,什么东西?”裴香茗舀了一勺豆子放进茶壶里煮,一边告诉锦绣:“这叫咖啡豆,我只带回来这么一罐,得省着用。”锦绣嘟着嘴嘀咕:“这么古怪的东西,小姐还是别带到沈家去,没事泡泡茶、绣绣花就行了。”裴香茗又愣住了,看着那些咖啡豆在沸腾的水里翻滚,像极了自己的心事在起起伏伏。

裴正峰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容光焕发,在厅堂里吩咐家里的伙计们丫头们都勤快起来。虽然家里没个女主人,但李管家很得力,一向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便碰上再大的事也不会忙乱。裴正峰却还是担心这担心那的,毕竟沈家是大户人家,生怕自己失了什么礼数。见裴香茗在门边踟躅,裴正峰便拉着她先说了一通,叫她最近别出去闲逛了,就老实待在家里等着花轿临门。裴香茗嗯了两声,像是兴致不高的样子。裴正峰察觉女儿郁郁寡欢,便问她:“怎么这副样子?谁惹你不高兴了?”裴香茗蔫蔫地说着没事,可眼神里透露着不安,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问道:“哥哥不要办喜事吗?再不办,怕肚子都大了。”裴正峰忙摆摆手:“他那是纳妾,无所谓的,不会大办。你这桩才我最挂心的!”裴香茗舒了一口长气,犹豫半晌终于喃喃地问出口:“爹,你说沈不离是真心娶我吗?他可从没说过他要娶我呀。”裴正峰怎么也没想到女儿在琢磨这个,猛然间被问住了。裴香茗又说:“在国外,男人是要向女人求婚的,表白他愿意一生一世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若不然,女人怎么能知道男人的心意?”裴正峰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呀你呀,心还在外面没回来呢!这又不是在国外,什么求婚啊表白的,没那一套!中国人一贯都是含蓄的,这个叫含蓄美。再说你和沈不离认识十几年了,又不是盲婚哑嫁,你想到哪里去了?”听父亲这么一说,裴香茗的心才稍微定住了,仔细想想也是,沈不离真不想娶她的话自然就不会娶,解除婚约便是了,何必要摆这么大的阵仗娶一个不喜欢的人?裴香茗莞尔一笑,转身回房间喝咖啡去了。

山里一天比一天冷,有的人家开始往地窖里搬东西,准备过冬的粮食。有的人家开始烧柴火熏腊肉了,一股股青烟从各处冒出来,融汇在谭家坊上空,形成一片朦胧的景象,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下了大雾。

谭新远房间里的账本堆得跟小山一样,看了几日,头都要炸了。想来这么多年从没关心过谭家坊的良田和林场,这下一股脑都得补回来。他便起了个大早下田去,上来的时候那双皮鞋沾了不少红土,脏得不成样子。同他一道去的六姐夫笑话他下田穿成这样,果真是做惯了少爷的。谭新远随手捡了几片菜叶子在小溪边蘸水擦皮鞋,然后苦着脸抬头问六姐夫:“还得走多远?”六姐夫笑着往前一指:“今天是走不完的,先带你逛一圈看看位置吧。”谭新远眼珠子一转:“既然一天看不完就以后再看,不过我倒是很想看看传说中的那两棵茶树。”

那武功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去的,至少穿着皮鞋是走不了多远。六姐夫看谭新远执意想去,便回去准备了一番。两人披上挡风的大褂子,带足干粮,还找了两根细竹竿当拐杖。临走时,六姐夫突然忸怩起来,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谭新远猜到了他在顾虑什么,朝着谭姑婆住的屋子望了一眼,冷冷说:“现如今,她管不着我,走吧。”

谭新远跟着六姐夫沿着一条平坦的土路进了山。这路是沈家大院修的,专门用来运茶叶下山。从前沈家大院的人进出都得走石阶,出茶或出药的时候一人背一筐徒步下山,到了谭家坊才有马车,还得交些过路费给谭家坊修路用。后来他们自己修了路,一车车的药材和茶叶十分便利就运出去了,也就鲜少从谭家坊经过了。越往深山走去,风越狠,竹林哗哗作响,纷飞的叶子时不时地抽在脸上生疼。忽然,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从山的那一边传来,阵势颇为壮大。谭新远刚说完可能是沈家的车队,却听闻一串鞭炮声炸开来,在山峦之中回响不绝。六姐夫找准一块巨石攀了上去登高远望,隐约看见几辆车扎着大红绸子在半黄半绿的林子中穿梭。六姐夫恍然大悟:“看样子沈家要办喜事了呀!”谭新远没有看热闹的兴致,催六姐夫赶路要紧,六姐夫却念叨起来:“那个沈不离跟你差不多大,也是拖到这个年纪才成亲。想想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姐姐肚子里都怀上第二个了。不过他和你不同,他是早就定了亲的,你呢,现在还没个着落,可把一大屋子人急死了。”谭新远玩世不恭地笑着:“是啊,我是没人要的落脚货。”“胡扯,你可是万龙山小少爷,远近闻名,哪家不想把女儿嫁给你?是你自己不当回事。”六姐夫一说起这事来就滔滔不绝,也跟谭姑婆一样恨铁不成钢,好像把谭新远当成了一棵新摘的白菜,再不卖出去就要烂在手里了。谭新远不耐烦说:“那些老家伙说说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这样?”六姐夫叹气道:“你在我面前放肆惯了,敢跟别人这么说话吗?也不晓得外人是怎么说你不忠不孝的,还不改改你那脾气。”谭新远一听又来气:“我想不明白,忠孝是怎么回事,要挂在嘴上说给人听的吗?还是要写在脸上给人看的?我剪辫子就是不忠,不结婚就是不孝,可笑不可笑?这两件事都是我的私事,跟旁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说结婚吧,两人要相看一辈子,长则五十年,少则三十年,如果自己不喜欢,看着连饭都吃不下,这几十年该怎么过?”六姐夫觉得谭新远说得似乎有道理,只是劝他:“你是读书人,别的不说了,谭姑婆把你当亲孙子似的,你得孝敬她,别再气她了。”谭新远固执道:“只要她别管我,我自然不会惹她。”又是一串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彻竹林,马蹄声也渐渐逼近。沈家下聘的车队迎面而来,最前面坐在一匹红棕色高头大马上的正是沈不离,他穿着讲究,头戴一顶精致的毡帽,不过神情淡漠,只顾着赶路,并看不出喜庆的样子。谭新远和六姐夫退到路边避让,沈不离作揖道谢,与谭新远打了个照面。只是匆匆一瞥,谭新远半天不吭声,回过神来竟然感叹道:“好一个美男子啊!”六姐夫笑岔气了,指着谭新远说:“你不是自视甚高吗?这回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吧?”谭新远倒生出几分自卑来了,谦虚道:“我平常也只是开玩笑,哪里真有那么厚颜无耻?”走了几步路,他又小声嘀咕,“不晓得沈不离会娶个什么样的女人,应该也不会差的。”

鞭炮声惊扰了在墙头打盹的野猫,它三两下哧溜钻进了窗户,踩翻了桌上的茶杯,也把对镜梳妆的裴香茗惊着了。裴香茗拍着胸口惊魂未定,直到鞭炮声停歇,那猫又从窗口溜走了,她才缓了口气。锦绣笑话她:“小姐太紧张了罢,不过是只猫。”裴香茗捂着发烫的脸颊,发觉自己的眼皮一直在跳,似有事要发生。

沈老夫人果然送了六车好茶当彩礼,别的礼数也都一应俱全,裴正峰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沈不离寒暄着。裴香茗躲在厅堂后面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她也试图要偷看沈不离几眼,不过被那些堆成小山似的彩礼给挡住了。裴世杰带着灵越也过来凑热闹,两人形影不离的倒是让裴香茗更加懊恼了。裴香茗抱怨道:“怎么就不让见面呢?哪里来这么多规矩嘛!”裴世杰笑道:“这些规矩呀,就是为了治治像你这样心急的人!”裴香茗不客气地回敬道:“再心急也没哥哥心急吧?”“我是男的,你能比吗?我现在就可以出去和沈不离说话,你能吗?哈哈哈,你就在这干着急吧!”裴世杰一边大笑一边跨着大步子出去了,可是把裴香茗气得直跺脚。

裴正峰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大红袍招待沈不离,想来这茶还是他从福建带回来的。那边的茶确是世间一流,当初差点动了念头把家都搬去福建,不过实在舍不得这里的根基,毕竟有裴家几代人的心血。这大红袍算是记挂着他的一个念想,因此显得格外不同。裴正峰只想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这个金龟婿,可沈不离吃进口以后并没有什么表示,那不咸不淡的样子让裴正峰心里凉了半截。按理说他沈不离掌管着沈家大院一百零八个药棚子和八百亩茶场,不是不懂茶的人啊,这大红袍一入口他会尝不出来?所以他是见惯不惯罢,裴正峰只能下如此结论。

裴世杰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朝沈不离道贺,并以“妹夫”相称套近乎。沈不离淡然地与他搭了几句话,“兄长”的称谓挂在嘴上,神情却不似那么回事。裴正峰都看在眼里,细细琢磨了一番,又觉得自己多虑了,沈不离生来就是这样的脾性,还计较那细枝末节的东西干什么。

裴香茗见不到沈不离,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挠着,痒得很,浑身不自在。锦绣拿了件披肩过来给裴香茗系上,叮嘱她转凉了要多穿点。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灵越出了声:“锦绣,你帮我倒杯茶来。”锦绣想也没想把话甩了回头:“我不得空。”灵越斜睨着锦绣,一贯娇气的话语此时却显得尖刻了:“是么?你可是专门伺候小姐的,你不得空,意思是小姐很难伺候么?”锦绣又气又慌:“你胡说什么?少在小姐面前挑是非!仗着肚子大就拿自己当什么了?”灵越委屈地向着裴香茗解释:“妹妹,我有了孩子以后,胃口特别差,容易渴、容易累,可是身边又没个伺候的人,我只不过跟锦绣讨杯茶,没有旁的意思。”裴香茗便叫锦绣去给倒杯茶来,锦绣一百个不情愿,用力跺着脚转身去倒茶去了。锦绣走后,裴香茗问灵越:“你可晓得家里的人都瞧不起你?”灵越微微发怔,不知裴香茗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裴香茗接着说:“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机灵人,既然都进了门,父亲也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何不安分一些?等你生了孩子,想法子驯服我哥哥,肯定能讨父亲的欢喜,日后大家都好过。”灵越赶紧笑着点头,抹去了方才的尴尬。但锦绣对此耿耿于怀,事后又忍不住在裴香茗面前唠叨:“小姐真把她当嫂嫂了?她那种人,哪里配?”裴香茗笑道:“既然已成事实,只能盼着大家都好,是不是?”锦绣仍赌气说:“这可难说,少爷将来要娶妻的,娶个比灵越好百倍的回来,看她还如何作威!”两人正说着话,忽而听见外面一声雷响,接着闪了几道电光,锦绣惊叫一声:“呀,这算好的日子怎么会下雨呢?”说完她又捂住嘴,眼珠子往旁边一溜,见裴香茗心神不安地望着窗外。

在人们固有的观念中,挑好的日子是不该下雨的,因此裴正峰也在计较这件事,还埋怨起了算日子的老道士。不过这雨瓢泼一般地下起来,沈不离是回不去了,只能在裴家留宿一晚。这消息传到裴香茗耳里,让她好一阵欢喜,她又同锦绣说起来:“我平生最喜欢下雨了。”

此起彼伏的山头一望无际,高山草甸被狂风吹得像海浪一样波涛汹涌,只见那雷电把云层劈开,穿透半边天空,直直劈在了悬崖边的一棵松树上。松树便起了火,那一簇簇墨绿色的针叶很快被火舌舔舐,噼啪作响。雨点夹杂着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谭新远被六姐夫拽着往下跑,两人连滚带爬,总算逃回了山林子里。不过两人都淋了个透,冻得牙关都在哆嗦。谭新远自嘲道:“这下可糟糕,西服毁了不说,头发也给毁了。”六姐夫看他还在拨弄额前的几缕头发,又气又好笑:“没被雷劈了就算走运。”谭新远左右望了望,这深山老林里没有人家,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来时的路都泥泞了,他们既不能上山去看茶树,也不能下山回家去,就这样被困住了。冰雹落下来,砸在树上,砸在石头上,窸窸窣窣、叮叮咚咚,谭新远甚至觉得这番际遇有几分雅趣。只是偶尔有一两颗冰雹会砸在头上,登时把他的雅趣给打搅了。六姐夫说附近有个躲雨的地方,两人便踏着泥泞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林更深处去了。

六姐夫说的是一个简陋的木屋,说是屋,不如说是棚子,四面透风,只是屋顶封得好,不漏水。屋里面堆了不少稻秆,可以用来生火。角落里散放着榔头、弓箭、铁锹。虽然不到中午,但天色极暗,屋里灰蒙蒙的。六姐夫边生火边说:“这是给打猎的歇脚的地方,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碰到出来打猎的,吃上一只烤兔子。”说完,六姐夫揩了一下嘴角的口水。

火刚刚生起来,木门猛地被撞开,一股夹带着雨点和树叶的狂风灌了进来,瞬间就把火给扑灭了。谭新远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脸,朝角落里躲去。六姐夫仓皇之中把门关上,隐约中只见一个人影伫立在门边,吓得他不轻,忙喊谭新远的名字。方才那阵狂风停歇了,谭新远起身来看,进来这人骨骼消瘦,身穿青灰色长袍,头戴斗笠,一头长发散落在肩上,后面背了个竹筐,里头装满了各种药草。看不清面容,但是看身形也晓得只是个少年。六姐夫回过神来了,忙说:“原来是个小道士,失礼失礼。”对方也礼貌地颔首回礼,然后把竹筐放下,静静坐在谭新远对面的角落。六姐夫又把火生了起来,屋里有了一丝暖意。谭新远呆呆看着,那火星子在稻秆上爬行,爬过的地方瞬间变得焦黑,前方的路越来越亮,却越来越短,不一会儿,一根稻秆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了。六姐夫往底下塞了几根柴,火越烧越旺,把小木屋也照亮了。谭新远无端叹了口气,一抬头,正好看见火光映在那小道士脸上,容颜分明,倒让他怔住了。小道士也注意到了谭新远在看自己,两人四目相接,谭新远更加惊怔。六姐夫在旁说:“新远,你把衣裳脱下来焙干。看样子我们今天是下不了山了,要在这住一晚。”小道士取下了斗笠,像是考虑了许久才开口:“你们可随我回道观去歇一晚,离这不远的。”六姐夫一听可高兴了:“那就多谢了!对了,小道士怎么称呼?”小道士答:“道号云深。”六姐夫一拍大腿:“哎呀,你就是云深!我可听张道长说过的,你是他的关门弟子。”谭新远把衣裳都脱下来焙,又细细打量这个云深,神情越发古怪,忍不住问:“你可下过山?”云深摇头:“自小在山里修行,师傅还未准我下山。”谭新远接着问:“那你可去过羊狮幕?”六姐夫打断他:“新远,在出家人面前不能问这问那的。”谭新远笑了笑:“我只是觉得稀奇,随口问问。”六姐夫纳闷了:“有什么稀奇的?”“姐夫,你没觉得云深道士长得很像一个人吗?”谭新远小心翼翼提醒道,“早上我们才见过的。”六姐夫想了半天,又看了看云深:“哪里像?年纪差不少,长得也不一样。”谭新远看着云深慢吞吞说:“年纪是差几岁,可是神情实在很像,尤其眼神几乎一模一样。你该回去问问张道长,你是不是和沈家有什么渊源?”云深答道:“修行之人不问俗世。”谭新远觉得无趣了,瘪了一下嘴,拿出干粮来吃,边吃还边说:“我这眼睛号称火眼金睛,比孙猴子都厉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应该不会看错的。”

雨仍然在下,没有了电闪雷鸣,冰雹之声也渐渐消散了。趁那两人打盹的时候,云深拣了些稻秆赶在天黑前编了两顶草帽出来,叫谭新远称奇。有了草帽便不惧这点小雨了,他们同云深一起出来,赶往道观去。

浮云道观的盛名旁人不晓得,谭新远不会不晓得,他家的一品贡茶都是从这里出来的。不曾想到此番上山没看见茶树,倒是机缘巧合来到了道观。张道长不在,道观里其他人也各忙各的,除了几只躲在树洞里看热闹的猴子,并没有人理会他们。六姐夫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谭家小少爷来了……”他是故意念给云深听的,但云深不当回事,给他们领到了一间房里,送了些斋饭来就算客气招待了。

这道观里里外外都是石头砌的,中间一座炼丹房,周围的空地都种了菜,后院里栽了不少橘子树,还有一大片葡萄架子,这时候正结了累累的果子,令人垂涎欲滴。放眼眺望,左边是无边无际的竹林和缥缈云海,右边是一条银链般的瀑布挂在山峦中央,真是神仙才能待的地方。谭新远在窗边流连,不免羡慕起来:“姐夫,你看道士的日子比我们好过多了。”六姐夫压低声音道:“好过什么,又不能讨婆娘。让你出家过这样的好日子,你来么?都是穷途末路的人才会到这来。”谭新远也觉得有理,点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六姐夫又说:“那个云深是张道长的得意弟子,从小跟张道长学茶道和医道,这几年的贡茶都是经他的手出来的,比往年的品相还要好,可惜……”六姐夫的话尾意味深长,不知可惜的是那些无处上贡的茶叶还是谭家极力掩饰的没落。谭新远无意嗤笑两声:“只听说一品贡茶极好,可我们谁也没吃过,这极好的东西又有什么用?要我说,哪天我去谭姑婆那里把茶都要出来,叫谭家坊的人都分一分算了,也可以拔掉谭姑婆脑袋里那根不转弯的筋。”六姐夫急忙劝他:“你这人,看着斯斯文文,动不动就来横的。”谭新远又笑了:“我就是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外面传来两只猴子吱吱的闹声,像人在笑。谭新远探头去看,只见一只大猴子背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吭哧吭哧地爬上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被打湿的墨绿森林中。

小镇上,狂风暴雨早已偃旗息鼓,只余下零星的小雨稀稀疏疏地下着,时有时无。青石板浸了雨水以后变成了灰黑色,泛着一层水光。裴香茗的高跟皮鞋踏在石板上打滑,只得小心翼翼地走着,手里头拎着西洋礼裙的裙摆。紧随其后的锦绣稳稳端着托盘,托盘里是一只茶盅。到了客房外,裴香茗停下脚步,望着那窗纸上的一道修长的侧影发愣。只凭这样看着,也知道哪里是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也知道他是怎样的姿态、怎样的神情。裴香茗说:“你进去送给他,别说我在外面。”锦绣问:“小姐,你特意打扮成这样,怎么又不见了?”裴香茗抿了抿嘴唇说:“算了罢。”锦绣便一个人进去了。不一会儿,听得锦绣说:“沈少爷,这是小姐叫我送来的……咖啡。”沈不离只说:“放下罢。”锦绣放下茶盅,又说:“小姐说这是极难得的东西,请少爷趁热吃。”沈不离“嗯”了一声,没说旁的,锦绣便识趣地退出来。

裴香茗只隔了一扇窗望着,见他端起来尝了一口,那样平静,仿佛入口的只是寻常茶水。她顿时觉得自己这是自讨没趣,转身要走,却又听见沈不离叫住了锦绣。锦绣走到门口又折回去问:“少爷有什么吩咐?”沈不离说:“我想出去散步,你教我古桥怎么走。”锦绣答道:“出了门往右拐,沿着河一直走就到了。”裴香茗一下又来了精神,才觉得自己这咖啡没白送。待他出门后,她随便从哪条巷道穿过去拦他不就是了,主动见面不合规矩,偶遇总是不能避免的罢。

沈不离沿着蜿蜒的石板路走远,脚步轻得像猫一样,听不见半点声响。两旁的人家都亮着油灯,还能照着路。只是高高的灰墙上时有排烟孔,熏腊肉的烟火味飘出来,呛得沈不离咳嗽起来,在寂静的夜里传了好几条巷道。裴香茗正躲在古桥附近的一棵树下,她心中盘算着等会见了沈不离说什么,一滴雨水顺着亮晶晶的树叶滑落,恰好滴进她的衣领中,让她浑身一激灵,这时又听见了沈不离的咳嗽声,她便紧张地往树后一躲。

那消瘦的人影从巷子里出来了,携着清冷的夜风缓步前行。他不认路,站在桥头辨认了一番,手上捏着一张软软的宣纸,像是经过了仔细比对他才选定了一个方向继续走去,不一会儿就钻入了另一条巷子。裴香茗生了疑,他这并不是在散步,似乎在找什么。等裴香茗寻过去,却不见他人影了,面前这条漆黑幽深的巷子令她望而却步。

在一道厚重而油腻的帆布帘子面前,沈不离停下脚步。那帘子密不透光,不晓得里面有没有人,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找对了地方。他只得在旁边的木架上轻轻叩了几下,没有回应。沈不离迟疑了许久,正欲离去,又听见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沈不离便张口唤道:“请问贺老板在吗?”

正低着头往回走的裴香茗远远听见沈不离的声音,又回过头张望,只可惜这一条条巷子如同蜘蛛网一样,无法抓住他准确的位置,裴香茗咬咬牙,决定就在原地等着他出来。她穿着烟紫色的小礼裙,是夜里的一抹倩影,可怜独立在冷风寒雨中。既然已有等的念头,便要一直等下去。

立冬过后,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冷。裴香茗得了风寒,这一病竟然拖了半个月还不好。她那日晚上出去没有人知晓,别人都觉得她这病来得蹊跷。有几个丫头在背地里议论着她和沈不离的婚事,先是过彩礼那天的暴雨,明摆着老天爷不给脸。第二日还得病了,怪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眼看着还有三日就要办喜事,裴正峰着急上火,牙疼得厉害,一边捂着腮帮子一边跟徐夫子诉苦:“一个月下来,我都瘦了三斤,只想着把这事办得风光漂亮,偏生香茗在这要紧的时候生病,我心里头都没底了。喜临门来生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徐夫子一边嚼着炒黄豆一边说:“她回来没多久,正好又是换季的时候,或许是水土不服罢。”刚看完香茗的老郎中出来了,裴正峰赶紧上前询问,老郎中只说接着按方子吃药,也没别的法子。裴正峰愁眉苦脸说:“难道让她病秧秧地上花轿去?”徐夫子又抿了口老冬酒,漫不经心说:“不如你去请个洋大夫来,说不定好得快一些。”裴正峰大呼:“哎呀呀,我怎么没想到这?李管家,赶紧派人去县里请个洋大夫!”李管家应了声,赶紧差人去办这事。徐夫子笑道:“你看看,你们一屋子见过世面的人,连这都想不到?”裴正峰叹道:“香茗那孩子也是病糊涂了,想不到也不怪她。只是这世杰……恐怕他心里是没有这根弦的。”徐夫子忽然一拍桌子:“对了,世杰!上回有个姓林的人家,家中小女刚满十六,托我来说媒呢,我给忘了。”裴正峰一听急了:“哪个姓林的?这么大的事你给忘了?”徐夫子自嘲道:“老糊涂嘛!本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毕竟世杰刚讨了个小老婆。况且你们是大户人家,那些小家小户的你们看得上吗?”裴正峰忙作揖道:“只要身家清白,品貌端正,又肯嫁给世杰,我真是求之不得。”徐夫子点头道:“茶农家的女儿,清白得很,家里也实在是穷。”裴正峰大手一挥道:“穷要什么紧,嫁到我们家,我可是绝对不会亏待她的。那就有劳徐老为我家世杰做一回主了!”

在厅里听见这一番谈话的小厮回头就传给裴世杰了,裴世杰听说父亲要给他娶个茶农家的女儿,气得差点把茶桌给掀了,幸亏灵越在旁边劝着。裴世杰眼珠子都瞪得通红:“在爹眼里,我就只配得上农家女儿!那些村姑一没见识二没品相,讨回来干什么?净惹我生气!”说着,他抓起鸡毛掸子在椅子上“啪啪”地摔着。灵越吓得小脸煞白,声音娇柔又凄楚:“少爷,奴家是孤女,比那些村姑还不如呢,没有娘家撑腰,日后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气。”裴世杰听她这样说,气消了一大半,赶紧搂着她安慰:“哪里的话?你是我心头上的肉,讨回来的婆娘不过就是个摆设,不及你万分之一。”灵越趁势发起娇来,裴世杰更加受用,拿她当宝贝似的宠。

此去县城有二十里路,大夫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裴香茗窝在贵妃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身上盖了两层厚厚的棉被。锦绣正在熬中药,听闻洋大夫来了,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去看新鲜。可是来的不是洋大夫,也是一个中国人,穿着白大褂而已。裴正峰纳闷,管家忙解释:“那洋大夫出诊去了,只有徒弟在,他也学了几年医,治了蛮多人。”裴正峰实在担心这徒弟的医术,面上又不好说,只能耐心地在一旁看着。裴香茗微眯着眼睛,见来人是穿白褂子的,精神都好了几分:“医生,你是医生?”对方答道:“是的,小姐,我来给你检查一下。”对方正拿听诊器探入她的衣领,被管家一把拽住了。管家激动地嚷嚷:“哎,你要干吗?”医生解释:“这个是听诊器,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小姐。”裴正峰好歹是走南闯北的人,晓得西医那一套,却不方便与管家解释,只得先把他带出来。管家虽然疑心,但在裴正峰面前也没多嘴。

医生仔细看过,说裴香茗的扁桃体发炎了,引起咽喉炎,幸好肺部没有感染,便给她注射了抗生素,又给她包了几颗小药丸。锦绣在旁边没听明白,等医生走后问裴香茗扁桃体是什么?裴香茗说:“就是小舌头。”锦绣恍然大悟:“原来是小舌头……等会儿我要给老爷回话,那一大串奇怪的话我都听不懂,怎么回呀?”裴香茗吞下药丸,摆摆手说:“你别去了,我自己跟他说。”锦绣又问:“那中药怎么办?”裴香茗吐吐舌头:“苦了我十几天,赶紧倒掉吧,我再也不想闻见那个味道了。”锦绣当然不相信那几颗药丸能治好裴香茗的病,于是把药滗出来放在灶上温着,以备不时之需。

过不久,裴正峰来了,裴香茗便将医生的话复述一遍。裴正峰是信得过西医的,只是不太信得过这个年轻的徒弟。裴香茗反过来劝父亲:“医生很有把握,我相信他的。”裴正峰半信半疑:“如果明天还不好,我再去请洋大夫来,反正不能让你病着嫁过去。”裴香茗嘴角露出微不可见的一丝苦笑。裴正峰余光一扫,见那茶几上的留声机都落灰了,便用衣袖拂了一下,问:“这个也要带过去么?”裴香茗低低说:“不带了,就放在我房里。”裴正峰笑了:“对嘛,你那些什么洋装啊皮鞋啊都别带过去,带着嫁妆就足够了。还有,张裁缝早就把嫁衣送来了,你都不得空去试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适。”裴香茗只答:“一定合适。”却也没有表态到底试不试,不像她一贯的脾气,让裴正峰捉摸不透。

那场冰雹过后,气温如同被冻垮的花苗一样一蹶不振。树叶上结了霜,屋檐下也有了开始长冰凌子的痕迹。天蒙蒙亮的时候,呵气成霜。六姐头发蓬松,敞着大袄子从屋里出来,拎着烧了一夜的火笼出来倒掉一些炭灰,然后从旁边的铁炉子里夹了几块滚烫的如红宝石一样的炭放了进去。她用手捂在火笼四周试了试,满意地回屋去。

窗纸透着微光,忽而有风吹的声音。谭新远睡得迷糊,翻了个身,觉得口干咽痛。六姐把火笼放在他床边,一股热气腾然而起,烘得他两颊又热又红。谭新远低弱地喊了声:“姐,给我口水。”连嗓子都哑得不像话了。六姐马上端了茶过来喂给他,摸了摸他的额头,忍不住责怪他:“多大的人了还不晓得好歹?前面病了十几天都不肯吃中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就在我这好生养着,哪也别去了。”谭新远两口吃完了茶,还不解渴,又要了一杯。六姐接着说:“你瘦得跟腊肉似的,能跟你六姐夫比吗?他可是每天往山上跑,你身娇肉贵的也跟他瞎混。”谭新远长舒口气,冲六姐挤眉弄眼:“女人就爱口是心非,明明担心得不得了,昨日偷偷让六姐夫请了洋大夫来看我,见我好些了又骂我。”六姐说:“那洋大夫可贵呢,一听这么远还不肯来,我们多出了五块大洋,才用马车把他接过来的。让人家折腾了一天,我们也不好意思,留他吃了晚饭。你说那洋鬼子可真能吃,一个的饭量顶我们三个。”说着六姐都忍不住笑了,她顿了顿又说:“谭姑婆昨日夜里来看你,也是心疼得不得了,听说今日一大早就找人去张相公那求仙水来治你的病。”谭新远又瘫在床上:“让我死了算了。”六姐掐了谭新远胳膊一下,悄声说:“你可千万不能让她晓得洋大夫来看过你。”谭新远笑说:“行,就说是吃仙水吃好的。”

果不其然,到中午时分就来了位表兄送了一桶仙水过来,说这仙水已经在张相公面前求过拜过,还给了不少香火钱,一定灵光。谭新远也没有露出异色,当着表兄的面乖乖地饮了一大杯仙水。那表兄说:“看看,一杯仙水下去脸色就好多了,这张相公可真灵啊!”谭新远都差点相信这仙水的功效了,不过饭后吃的西药开始起作用,他头脑昏沉,强打着精神同表兄闲聊了几句话,聊着聊着就睡过去了。

谭姑婆拄着拐杖慢吞吞挪到屋门口,叫人拿掉了她的拐杖,在丫鬟搀扶下踮着一双小脚进了寝室。六姐轻声喊了声“姑婆”,谭姑婆示意她别出声。六姐点点头,忙扶着谭姑婆坐下。谭姑婆实在是太老了,面上的皮肤沟壑纵横,眼珠子泛着黄,混浊不清,还有流泪的毛病。她哆嗦着掏出手巾擦了擦眼睛,又盯着熟睡的谭新远看。六姐指了一下床头的水,低声说:“亏得这仙水,新远好多了。”谭姑婆欣慰一笑,皱纹显得更加密密麻麻。她在床边坐了许久,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临走时拉着六姐的手叮嘱:“小六,后天是裴府嫁女儿的日子,我们谭家得去人。我是走不得那么远了,你看着安排罢,让老一辈的去,有面子。”六姐反问:“裴家是跟沈家结姻,我们同沈家早就不来往了,还去吗?”谭姑婆道:“是,我们同沈家不来往,可是你爹的丧事,那个裴老爷可是来了礼的。我们也不能失礼。”六姐答了声“好”。谭姑婆又想起什么似的,眯着眼念叨:“裴府的小姐,就是那个假洋鬼子吧?应该没错,我记得清楚。呵呵,沈家娶这样的女人,真是……”谭姑婆边念着边出门,到门边又拄起了拐杖,随着拐杖敲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她的脚步艰难地一点点地挪开去。

夕阳笼罩下,水面金光闪耀,河岸树木葳蕤。车轮在石板路上滚轧、震动,车上的铃铛发出脆耳的声音。英气的小衬衣、长裤,外加偏男式的皮靴,活脱脱一个假小子的装束,偏偏一头秀发又出卖了她,脸上娇俏的笑容明媚如春光,令人忘却了正处在深秋时节。她骑着自行车一直往前行,越骑越快,身影越来越小。他在后面追,起先是快步走着,接着小跑起来,后来拼命奔跑,跑得皮鞋都掉了,一双脚踩在粗粝的地上生疼。

“裴多菲!”谭新远用尽全力喊出这三个字,她没有回头,然后他就从梦中惊醒了。他只觉得脖颈里都汗湿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仿佛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无比失落。他对于自己这样的反应也感到十分吃惊,“裴多菲”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到底是不寻常。

他下床来,趿拉上棉鞋,接着一串爆竹声在森林深处炸开,如雷声一般余音不绝。屋子里空落落的,六姐和六姐夫都不在,周围的邻里也安静得不同寻常。谭新远发觉自己的病已经全好了,精神如常,最重要的是肚子很饿亟待食物的填充。他走过厅里的时候,忽然听见遥远的喧闹声,推开门朝外一看,几乎整个谭家坊的人都出动了,全都围在祠堂那边,从他这里望过去,只看见乌泱泱的人群。

谭新远随手穿了件棉衣也赶过去看热闹了,只见野猫子正往回跑,谭新远赶紧叫住他:“野猫子!那边在干吗呢?”野猫子兴奋地大叫:“沈家大院的接亲队伍,排场可真大!还给我们发喜糖呢,我这就去拿个篮子来装!”谭新远用力点着他的额头:“你家又不缺糖吃。”野猫子不理他,只说:“我去找篮子。”谭新远又往前走近了些,果然看见那接亲队伍十分庞大,足有百余人。前头是十几人在舞龙,后边紧跟着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二十几人,队伍中间是骑在白马上的新郎官和一行接亲的沈家人,最后是一抬鸾凤花轿,为这初冬时节的淡漠颜色点缀了一份明媚的色彩。

人群中有人在议论,沈家自从修了路,已经很久不从谭家坊过了,但接亲是有讲究的,不能走回头路,因此只能从谭家坊下山去。谭新远见到六姐了,便叫她:“姐,今日是沈家大院办喜事?”六姐看这喜事也看得高兴了,高声说:“对呀,热闹极了。”谭新远也跟着张望起来,旁人都在看舞龙,他却盯着沈不离看了许久。沈不离穿着新郎官的缎面袍子,外罩一件虎皮马甲,胸前缀着朵硕大的红艳艳的花朵,将他白皙的面色衬得有几分喜色。他面带微笑,眉头却时不时蹙一下,仿佛这喜事与他没有多大关系,而他心里记挂着旁人并不能体谅的忧伤。谭新远不知怎么开始同情他了,不由叹口气说:“长得再好看,家中再有钱,也过得不快活。”六姐嗔道:“乱扯什么?人家六岁就定了娃娃亲,青梅竹马,怎么不快活?”谭新远更惊讶:“娃娃亲?那就是包办婚姻,哪里有幸福可言?”旁人听见谭新远这话,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他是这场喜庆当中的异数。谭新远只好噤声不言了,想着回去找点吃的东西来填饱肚子才是要紧的事。他刚走了没几步,忽然有几个字飘入了耳朵,像是黄蜂的刺嗡的一下扎破了他的耳膜。

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妹妹,正笑眯眯地仰着头问大人:“不晓得那个裴家小姐长得好不好?配不配得上沈大少爷?”

裴家小姐、裴家小姐、裴家小姐……这几个字从他耳朵一直飘进脑中,飘到他的太阳穴附近,飘到了他的眼前,谭新远觉得天地都暗了下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闺房布置一新,大红绸子从梁上一直缠绕到地上,铺天盖地都是喜庆的、似乎可以流淌的大红色。米白色的窗纸上贴了一对双喜字,仿佛脸颊上的娇红。裴香茗的额上也贴了妆花,那是一朵桃花的形状,却比桃花更加红艳。

裴府的大坪里撤掉了一切花木陈设,摆了三十桌宴席。裴家大户自然是摆的流水席,连摆三天,客人从昨日傍晚开始登门,络绎不绝。只不过外面的一切热闹都和裴香茗无关,她只待在自己的地方,安静得不像她。见裴香茗穿上嫁衣化出妆来,那端庄美丽的样子令裴正峰又欢喜又不舍,暗暗落了几滴泪。

喜娘最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妥当后,拿起了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乐滋滋地问裴香茗:“新娘子,准备好了吗?要盖上咯!”裴香茗望着那盖头发怔,心头像是有根弦似的被人扯得发紧、生疼。她有点透不过气来,拿起随身戴的那条项链,相盒里还藏着一张照片。她一直将他放在靠心脏最近的地方,把他当作心上人,可是他又将她放在哪里?那日晚上的话,说得明白无误。他见她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并没有一句关怀,只是叫她不要管他。她又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这么长时间来,我都没问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他答道:“我娶你。别的不必多问。”这话比凄风楚雨更令人寒心,可是她又能怎样,他都说了会娶,难道她不嫁?十几年的情分,她万万断不了这份念想,便只能这样了。

锦绣正在后院里跟几个小姐妹道别。按老规矩,她是要随裴香茗陪嫁到沈家去的。不过裴正峰事先也问过锦绣的意思,如今已经是新时代了,如果她不愿意,也可以继续留在裴家。锦绣被这去与不去的问题折磨了十来天,最终她还是决定跟裴香茗一道嫁过去。一来沈家大院富甲一方,二来裴香茗待她好,三来沈家底下有几百号做事的伙计,在那边找个合适的男人总不是难事,这方是锦绣心头最要紧的事。当然,她对外人只说是为了小姐才决定去的。

外头传来提调的一声高喊:“吉时已到!放——炮——”接着,鞭炮声震耳欲聋,仿佛连房屋都跟着震动起来。

锦绣先一步赶回裴香茗屋里去,其他人捂着耳朵笑嘻嘻地跑出去看热闹,这一看不得了,外头那接亲队伍把整条街面都霸占了。四下邻里也全都敞着门开着窗,接着喜糖道着恭喜,饶有兴致地看着舞龙表演,仿佛在享受一个盛大的节日。不时有人感慨,大户人家真就不一样呢,能嫁进沈家是几世修来的福。

那一串长长的鞭炮仍然在炸裂、燃烧,撒下纷纷扬扬的红屑,硫磺的味道弥漫开来,将整个裴府门口都罩上了一层薄雾似的。马蹄踏着那层覆在地上的厚厚的红屑而来,静静立在了裴府正门前。

这厢,谭新远疯了似的骑着车从山坳上冲下来,像一支箭“咻”的一下就过去了。他早上饿晕了过去,醒来以后整个人呆呆傻傻的,六姐同他说话他也听不到,狼吞虎咽塞了两个包子下肚,然后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吓得六姐都没回过神来。他随手顺了六姐夫的狗皮帽和狼皮大氅,算是残留的一点理智。等他赶到了镇上,两条眉毛都结了冰花,加上一身不修边幅的打扮,乍一看活像个白眉老人。这场婚礼过于盛大,甚至不用分辨方向,他只要循着声音便能找到裴府所在。行到古桥,自行车过不去了,围观的人将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谭新远只好把自行车扔在一条巷子里,脚下生风似的赶往裴府。

裴府门前熙熙攘攘,谭新远找了条人缝才挤进去,刚跨入门槛,便恰好与裴正峰碰了面。裴正峰正在迎客,这样的流水宴是来者不拒的,可一看谭新远这副模样真不像是来吃喜酒的,他心里便打了个突,但脸上仍旧笑着:“这位……公子,请,请进……”这时却有人大喊:“新远!”谭新远抬头一看,是大叔公冲他招手。裴正峰不由一愣。大叔公见谭新远这样子十分不悦,清了清嗓子,朝裴正峰作揖:“失礼失礼,这位是我们谭家坊的当家。”裴正峰一听震惊不已,不由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传奇人物。大叔公将谭新远拉到一边低声斥道:“你怎么这个样子就来了?没得规矩!”谭新远四处张望,嘴上随便对付了几句。

三十桌流水宴,人满为患,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一个行迹可疑的身影绕过正厅往东边的小院去了。方才的喧嚣还在耳边,眼前的小院安静得像一幅画,没有人来人往,没有烟雾缭绕,连麻雀都立在屋檐下一动不动。谭新远口中呼出一串一串的白气,看见贴着喜字的窗户,他便走了过去。

裴香茗坐在镜前,看着喜娘将盖头举起来,轻轻地从她肩后盖上,慢慢地盖到头顶,慢慢地盖上额头,这时窗外却传来一声“裴多菲”的轻唤。裴香茗下意识地挡住喜娘的手,脸上露出莫名的狂喜。喜娘被这男人的声音吓着了,忙跟锦绣说:“这时候可不能见外人的。”锦绣便大声反问:“谁在外面?”裴香茗却抢话答道:“是我朋友。”说着她把盖头都扯了下来,望着窗外那影子直笑:“你怎么来了?”

隔着一扇窗,如隔靴搔痒。谭新远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明明只是一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转眼他就来到了这里。当下还有别人在场,他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一句:“我来吃喜酒的。”只听得裴香茗低低地“哦”了一声,那尾音夹带着一丝叹息。谭新远马上脱口而出问道:“这么大的事,你自己不拿主意吗?”

窗内,喜娘和锦绣都听得一头雾水。裴香茗却明白他的意思,嘴角泛起苦涩的微笑:“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呀。”谭新远轻念了一声:“是吗……”半晌,外头没了声音,裴香茗问:“你还在吗?”窗外有一株矮矮的梅花,此时刚刚吐出零星的花蕊,人已去,只有花还在。

谭新远路过人满为患的宴席,大叔公叫他坐下吃酒,他充耳不闻,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满街都是爆竹屑,空气中充斥着硫磺的味道,很刺鼻。谭新远晃晃悠悠走到一条巷子口,发现他的自行车不见了。他当时顾不了这么多随手一扔,又是个稀奇东西,也活该不见的。不过只要还在这镇上就不难找,毕竟那是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他便四处去找了,走街串巷,以至于错过了那长龙般的接亲队伍从街面上过。他越走越远,不知不觉走到了彤妹家。

掀开布帘子,一股番薯香味扑面而来,谭新远喊了声“彤妹”,没有人回应。他自己揭开灶上的锅,拿了半只番薯吃。这屋子到冬天越发冷清,烧了炭火也不管用,他往里屋走,冷不丁看见有个人弓着身子在床底下翻什么东西。谭新远吓得大呼一声:“谁?”那人动作停住了,谭新远也站住不动,突然间他猛地回头往外窜,哧溜一下就从谭新远身边逃走了。谭新远丢下番薯出去追他,结果看见彤妹拎着菜篮子迎面走来,谭新远大吼一声“小心”,彤妹及时避让一下才不至于被撞倒。谭新远赶紧扶住她,看她惊魂未定的样子着急问她:“有没有事?哪里不舒服吗?”彤妹摇摇头,突然“哎呀”了一声,匆匆跑进屋去。谭新远紧跟着进去,见彤妹直奔里屋,打开床头的暗柜看了一眼,终于松口气。谭新远径自伸手拿荷包掂量了一下:“哟,你们发财啦?”彤妹把荷包夺回来放进暗柜,小声说:“这可是秋琳托人送来的银子。”谭新远很意外,反问:“不是说她走了么?”彤妹道:“是啊,不过前阵子,一个年轻人大晚上地找到家里来,说是受秋琳所托来给我们送银子。那人斯斯文文的,看起来也不像坏人,我们问他秋琳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他却不说。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我们也就收下了。”谭新远眉头一收,纳闷道:“怪事,她自己不露面,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呸呸呸……”彤妹涨得脸都红了,“别说这个了。对了,你今天怎么来了?还穿成这个样子?”谭新远低头看着自己这不伦不类的打扮,苦笑道:“来吃喜酒啊,结果把自行车给弄丢了。”彤妹嗔怪道:“你平时不是很作的吗?今日怎么反而丢丑了。”谭新远干笑两声,借口说还要找自行车便先行走了。

一个大孩子跨在自行车上,旁边围了一群小毛孩,谁也不会骑,但是都很想去试一试。大孩子却霸着不肯放手,还扬言说要把车扛回去。其他孩子纷纷拦着,吵着说是大家一起发现的,凭什么他一个人独占。谭新远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等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了才凶巴巴地走过来。孩子们一看他,顿时都噤声了。大孩子抓车把手太过用力,手指节都泛白了,却硬着头皮说:“干吗?这是我捡来的?”谭新远本来就心情不好,眉峰高挑:“哟,谁家的野孩子,在小爷面前还敢这么猖狂?”一群小毛孩都吓得往后退,其中有人嗫声说:“这个人就是万龙山小霸王……”大孩子嗤之以鼻:“谁不晓得,剪了辫子的洋鬼子!”谭新远直逼到那孩子面前,用手把住自行车:“你现在骑的不就是洋鬼子的自行车?”一个胆小的孩子哆哆嗦嗦说:“我们要去裴府叫人么?”谭新远一听裴家两个字,耳廓微颤了一下,问:“你跟裴府有什么关系?”大孩子见谭新远神情有变,忙搬出裴府来当救兵:“我爷爷是裴府的李管家!”半晌,大家伙都屏气凝神等着谭新远会作何反应,没想到谭新远话锋一转说:“那这车我先借给你,三日后再上裴府来取。”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谭新远扬长而去。

谭新远回到裴府,坐在大叔公身边,该吃吃、该喝喝,同旁边的人寒暄,向裴正峰敬酒道贺。他的装扮不像个少爷,倒像个猎人,许多人没认出他来。到后来他吃酒吃得浑身冒汗了,把狗皮帽子一摘,众人看见他的头发才晓得这谭家坊不只来了大叔公一个,连当家的都来了,可真是给足了裴正峰面子。席间难免有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这谭家怎么突然跟裴家走得这么近了?而谭家与沈家一向不来往的,让裴家夹在中间怎么办?大叔公也听见了只言片语,板着脸怪谭新远自作主张跑过来,吃酒是有讲究的,不能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否则规矩都乱套了。可谭新远吃完以后把嘴一抹,笑嘻嘻地说:“这里摆的可是流水宴,谁想来都可以,没什么规矩的,对吧?裴老板?”裴正峰客套笑道:“那是,那是,谭少爷是贵客,我求之不得呢!”大叔公无奈笑道:“这孩子从小就放肆惯了,让裴老板见笑。”大叔公与裴正峰客套了几句,正想催谭新远和他一道回去,可一转身却不见人了,他拍着大腿长叹:“这个猴子,溜得比谁都快!”

谭新远从裴府出来步履如飞,直奔往镇上的玉茗馆里去了。这是裴家开的茶馆,做的茶叶生意,但楼上有客房,提供给外地来进货的商人。谭新远带着满身酒气迈进去,店伙计以为他是来寻衅的,警惕地盯着他打量半天。谭新远出来得匆忙,也没带钱,直接把狼皮大氅脱下来醉醺醺地问店伙计:“我没钱,用这个能住店吗?住三天。”伙计摸了摸那大氅,两眼都放着精光,连连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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