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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回单位上班之类,固然纯属托词,暂且找个理由摆脱杨大力的纠缠而已。可一旦把纠缠摆脱,独自坐过一会,陈青石明白,他可能把事情办差了。此刻要让他好好在办公室坐下来,基本是不可能的,做做事、填什么表,更不可能。陈青石发现自己实在亢奋得厉害,拿笔的那只手都有些微微发抖。很可能他比杨大力还要亢奋,还要激动。杨大力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可以设想,此次如果没有他出面,凭杨大力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办成什么。实际上连陈青石也根本没有料到,他们会把事情办得如此顺利。更没有料到在办事的具体过程中,自己又会表现得如此沉着老练,说出的话如此得体妥帖,无懈可击。杨大力就几次用开玩笑的口气提到,说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简直都有点巧舌如簧了。
杨大力的提议其实不错,他们应该找家餐馆,两人坐下来点上几个菜,好好吃一餐,庆贺一下,从而略略平复内心的波澜。不一定就如自己所说,要花多少钱。一个辣椒炒肉,他和杨大力都喜欢吃;再加一个炒丝瓜炒茄子什么,三菜一汤。另外,也来两瓶啤酒吧,表示个意思即可,已经比什么都丰盛了。当然他不会让杨大力出钱的。要是杨大力啰唆,他肯定会不客气加以呵斥。
陈青石几次起身,想出门追赶杨大力,又几次打消念头,回桌前继续弄那报表。如此几番反复,终是关了门,穿过空荡荡的院落,来到大街。他用很快的速度回家里弄了些吃的,然后再次出门,从城东走到城西,又从城南走到城北,只避开河沿修车铺那个地方。他怕碰到杨大力,怕对方奇怪。不是急着回单位上班吗,怎么转眼的工夫,又跑到外面来乱走?甚至担心杨大力会怀疑,他是不是真放不下刚刚讲到的那餐饭?
第二天陈青石到办公室很早,把头夜没填的表格弄完,送交领导处。下楼梯时他与两个女人擦肩而过。头一位是单位同事,很熟的,他微笑着打个招呼。第二位也有些熟。就在他愣怔的工夫,对方首先笑起来:“这么看我干什么,不认识了?”
陈青石也笑:“怎么可能不认识……于苏苏,你好你好!”
陈青石说:“还记得回来看看大家,没把我们忘光了?”
“还记得回来看看大家?你说我还记得回来看看大家?”于苏苏重复着他的话,呵呵冷笑。于苏苏道,“我三天两头回来,跟大家一起玩一起乐。倒是你自己莫测高深,成天躲在什么地方,让人见不到一个影?”
“你三天两头回来,怎么可能。我就在办公室上班的,怎么从来见不到……”陈青石还真有些迷茫。从对方及同事两人的笑声里,他领悟到自己上了当,也禁不住哈哈笑起来。他让于苏苏到办公室坐,于苏苏答应。于苏苏告诉他,今天这有点事,先到三楼去一下,等会专门过来看他。陈青石以为只是句客气话,没想过了一会,于苏苏还真来了,和往日同事们七扯八拉半天,陈青石也踊跃发言,一下讲了许多。
“有时间,也到我们学校坐坐呀。”临走,于苏苏还不忘这么嘱咐大家。
没错,于苏苏就是若干年前,那位让陈青石一厢情愿迷恋得颠三倒四、黑白难分的姑娘。从水利局调出,到外地上班不久,听说于苏苏就结婚了。于苏苏正是以结婚,以照顾夫妻关系的名义调出去的。丈夫老家也在歌山,和于苏苏似乎还做过小学或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分到外面哪个很大的工厂做工程师。这些情况,陈青石是从单位的同事处了解到的。陈青石平日独来独往惯了,与同事交集不多,没有谁愿意同他过深交谈,因此偶尔听到点什么,也是只言片语,有一句没一句。后来于苏苏与丈夫离婚,带着个小男孩重新调回歌山上班。陈青石听到这些,同样是些只言片语。于苏苏并没有回原先的单位,她转行到城里的职业学校做老师了。似乎说她原本就是读的师范类大学,做老师算回归本行吧。某几个场合,陈青石还远远看到过她的背影。多半是在学校附近什么地方,上班的时候,下班的时候。于苏苏穿着简朴的衣服,一只手臂往后斜护住肩头的挎包,身子因此微微侧转,从一边匆匆而过。有次陈青石准备打个招呼的,不过于苏苏显然没能看到他。也有一两次面对面撞上了,陈青石像平日见到老同事老熟人那样,微微一笑,道声:“你好。”于苏苏略显出几分慌乱神色,用惊恐而稚弱的眼光看看他,同样回一句:“你好。”两人交错而过,再没一句多余的言语。
面对异性讲不出一句话,在陈青石原本一贯如此。同谁都如此,从小到大没有丝毫改变,要说不同,可能就是今天。今天当着于苏苏的面,他当真觉得轻松快意,一下讲了这么多,并且神情亢奋,话语幽默自然,两人站在楼梯上来来往往一句赶着一句,在外人看来肯定都有些打情骂俏的味道。旁边站的那位女同事似乎都有些看不下去,分明带几分调侃又带几分醋意笑微微打量着他。这是两天来所发生的又一次不可思议事件。是不是可以说,长久以来笼罩着自己的某种心理障碍不知不觉间已一扫而空,整个人达到了书本上所说的什么自由境界?他,放下了,升华了,随心所欲不逾矩?
也可能,现在毕竟年纪大些了,心态方面渐趋成熟,不再如早年那般青涩窘迫。何况同于苏苏也隔了太久不见,多少也消除了些对方身上的神秘感。陈青石如此这般琢磨着。
还有,昨天的事,也是一个不小的影响,至少从某种程度上增加了为人的底气。
吃过晚饭陈青石继续独自出门散步,在城郊某处三岔路口,他有些茫然地站住,微皱眉头,似乎陷入某种困惑之中,无法回过神来。就这里,没错。从县城延伸过来的公路一分为二,分别通往相对的两个方向。在两条路分岔处,原本有一座突兀的石头山,山顶上耸立着一幢灰蒙蒙的石头房子,名叫徐家寨。于是县里的人把石山所在的这个三岔路口,统称为徐家寨。后来房子拆掉了,连路口的石山也给削平,在原址建了一座很大的花坛,所有的车辆从此经过时,都得转一个漫无边际的圆圈。可在大家口里,这个地方仍习惯性地称为徐家寨。
“后天晚上七点,我在徐家寨花坛边等你,可以吗?有件事想同你说一下。”
有一句话,清清楚楚在耳边响起。
是好几年前,陈青石说过的一句话。是他所写的一张纸条,给单位上那位叫于苏苏的姑娘的。
陈青石一直声称,与于苏苏一起上班的几年之中,他从来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没有说过一句话,这点基本上与事实相符。但同时存在的另一个事实是,在他和于苏苏之间却有过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话都没说过一句的男女跑到一起约会,不言而喻,其中包含着多么可怕的荒唐与荒诞,乖张与怪异。直到现在陈青石也不敢承认,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他曾给同单位那个姑娘写过一个纸条,并且有过一次约会。不单不敢向别人承认,甚至对自己都不敢承认,每次暗中想及,便不由心慌气短,口中连连发出啧啧的羞愤之声。
他一直把那天晚上的事,视为平生所受到的最大羞辱。
至今记得,为着那次约会,他事先做下过多少准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生活在某种虚妄的自信之中,完完全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也不知根据什么,他非常固执地以为,于苏苏是对他有感情的。于苏苏自头一次见面,就对他有感情。他把于苏苏每个举止动作,都当作了对自己的暗示。以为她的每句话,都是朝着他说的,是在向他表达着什么不同一般的深意。为此他一日复一日激动着,甚至彻夜失眠。失眠到最后,简直有些别无选择了,在某个夜深时分自然而然写下那张纸条,第二天用信封装好,贴上邮票,从邮局寄出去。到了约定的那天傍晚,他早早洗好澡,换了件衬衫,来到花坛边等候。
没有准备于苏苏真会前来赴约的。可于苏苏来了,还来得极为准时,简直不差一分一秒。
“有什么事?你快说吧。”
于苏苏的第一句话就很不对头,陈青石愣了愣,隐隐感觉不妙。有什么事是什么意思?快说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真不知道他约她出来的用意?一个男人夜晚把你约出,难道还有其他什么让她不懂的意思?
“往前走走吧。”陈青石不理她,试图把她带往左边那条更僻静的公路。这也是见面前他经过反复琢磨设计出来的。
于苏苏跟着走过几步,停住。
“我不想走了。这地方很好。你快说吧,时间宝贵,说完我好回家。还有事呢。”
于苏苏的意思越来越明显。她在拒绝他。她在等他把自己的目的表达出来,然后好干净利落加以拒绝。她根本没打算同他约什么会。
看来,今天夜里自己把事情彻底搞错了。这也太可笑了。
陈青石不愿开口。即使愿意开口,眼前的气氛也完全不对,说出了只会让自己丢更大的丑。他只坚持着仍往前走。于苏苏跟在身后两丈来远的地方。迎面过来一伙人,陈青石下意识把头偏向一边。于苏苏又在催了。于苏苏再次止住脚步。
“不能再往前走走吗?”陈青石问。
“不想走了,有事你就说吧。”
陈青石不得不冷静下来,内心一片冰凉。他清楚今天晚上没戏了。
“你,把那东西给人家看了吗?”他声音颤抖着。
“什么东西?”姑娘问。
“我给你的那张纸条。”
姑娘笑:“你怎么知道我把那东西给别人看了?”
陈青石问:“给人看了没有?”
“你听谁说给别人看了?”
听她话音,陈青石放下心。她并没有给别人看。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陈青石在一座小石桥边停住了。这也是他设计中的一个地点。
“还往哪走?”
“到小路上去走走。”他朝公路边的另一条分岔路指指。那是一条通往乡间的机耕路。
“大路都不愿走,走小路我更不愿意了。”
陈青石不好再坚持。他找不到话说,伸出一只手挠着脑袋。
“有事快说吧,免得以后啰唆,再费时间。”
姑娘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话语里透出的意思越加决绝。陈青石无话可答。
“有什么话不好讲,非得往那里面钻呢?”姑娘笑,是那种明显的假笑。
“没什么事,”陈青石道,“要不,你回去吧。”
“不信没有事,快讲吧,讲过就算了。”
陈青石说:“真的没事,就是想出来走走。”
姑娘再次假笑着。他看不清她的脸。幸亏相互看不清,否则他根本忍受不了如此窘境。
“我不愿意走。”姑娘说。
“那你回去。”陈青石已不存任何指望,顾自朝前走过几步。“真的没事。我从来不说假话。”
“那为什么要把我约出来?”
陈青石说:“是我头脑发昏了!”
姑娘再次发出无可奈何的笑声。
陈青石把外衣脱下,捏在手上,又用双手抱住头,扭过去看天上的星星。公路上时有车子亮着灯从远处开过来,呼的一声驶过。两人相对沉默着。不错,姑娘是有道理的。既然他约她出来谈事,就一定要把事情说出么。但陈青石打死都不相信,姑娘当真会单纯、实在到如此程度,连他的用意都弄不清楚吗?
他真想说一句:何必如此逼我?难道真让我说什么我爱你吗?
“我搞错了。你回去吧,对不起得很。”
“有话直说么,有什么不好说出的?”姑娘仍不时发出一声无奈的笑。
陈青石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早点离开她,从而摆脱如此奇怪的局面。
沉默好久,姑娘道:“真没什么事,我走了。”
“那好,你走。”
姑娘走过几步,陈青石又赶上来。
“哦,你等下。”
姑娘慢慢停住。陈青石听到她再次发出无可奈何的笑。
“不要对别人讲,行吗?”
“讲什么?”姑娘又不懂。
“今夜的事,我约你出来……不要对别人讲。”
姑娘笑。陈青石明白,她应允了。
“让我们忘了这事,算我的不是。”说过这话,陈青石转了身,笔直向前走去,也不知姑娘是几时走的,姑娘是如何走的。
直到现在,整整几年过去,陈青石仍无法接受,自己曾有过如此荒唐又窝囊的约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于苏苏约出来,似乎并不是为着向她表达情感,表达内心的爱意,而只是达到一个目的,央求她不要把约会的事向无关的人透露出去。这是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点。一个像他这般窝囊、无用的人,竟然也会存有如此奢望,心血来潮爱上一个姑娘,并且向她发出约会,其结果只能如眼前这样,沦为自己心目中的小丑,很可能,更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自不量力,自丑不觉,自取其辱……”陈青石喃喃自语。
徐家寨,正当出入县城的交通要道,陈青石此前来来去去,不知从这里经过多少次。每次来了都不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敢也不愿多待,脚下用劲,踉踉跄跄逃离而去。不想有这么一天,自己终于有了这个能力这个勇气,专门冲着某种记忆而来,平静直面生命中的不堪痛点。陈青石沿着当年他和于苏苏走过的路线走过好久,内心突然让一个念头照亮。他以极快的速度赶回家,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信写完,看过几遍,又慢慢撕了。过几天再一次写出,再一次撕碎。撕碎后又不甘心,最后终于写好,郑重用信封装了,贴上邮票。他担心街头的邮筒不保险,不惜绕了好远的路,送到邮局发出。
“后天晚上七点,我在徐家寨的花坛边等你,可以吗?有件事想同你说一下。”
约会的纸条,给于苏苏的。内容与几年前那次一模一样,连标点符号都不差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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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陈青石来说,于苏苏始终是天边的一道风景,一朵云彩,色泽绚丽,却遥不可及。经过几年前那次唯一的约会,两人的距离不用说拉得更远,几乎成了全无干系的陌生人。谁能料想有这么一天,远处那朵云彩以如此突然的方式从天边飞来,真真切切站到自己身边,两人一左一右相隔不到半步,沿着夜色中的公路随随意意往前走。有不短的一会,陈青石都有些难以相信,也难以适应,侧身悄悄打量着,想这真的就是于苏苏,那个让自己颠倒了几年之久的女人?
晚七点。徐家寨,花坛边相见。一左一右两条公路,他们选了较黑较暗的那条。甚至连天气,同几年前那次也一模一样。于苏苏穿着简朴的衣服,一只手臂往后斜护住肩头的挎包,微微侧着身子,在街那头路灯的光亮中出现了。陈青石紧走几步迎上前打招呼。他本来想客气一句,问怎么来得如此准时,一个人家里家外,上班下班,事情一定挺多的,还得照顾孩子。略一思忖,又觉不很妥当。于是只能无话找话,问吃过饭了吗?孩子放哪里了?于苏苏简短而干净利落回答着,说下班后到父母家随便吃了点东西,孩子也丢在他外公外婆那里照看。
“你也吃过了?还是在食堂里吃那种‘土豆不烧牛肉’?”
于苏苏笑,同时眼波流动,含讥带讽、似娇似嗔瞄他一下。没容陈青石回应,她的身子已猛然转过,带动肩下的挎包也晃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快步往前而去。
所谓“土豆不烧牛肉”,说的是他们以前在单位食堂就餐时的一个笑话。食堂当门处的小黑板上,最常出现的一个菜名叫“土豆烧牛肉”,带着那个时代的流行色。名字诱人,可一伙小青年把土豆翻遍了,始终找不到一星半点牛肉的踪影。于是有人慢条斯理拈过粉笔,到黑板上加一个字,改成“土豆不烧牛肉”。
于苏苏情绪很好。细细童音,已然带上几分少见的幽默与成熟,与沧桑,甚至还有隐隐的风尘之感。讲话的口气、身姿、步态,与以前相比同样发生了不小变化,性格似乎也开朗了很多,假如没有前几天的接触,陈青石简直会怀疑这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陈青石再次疑惑,想出外几年,于苏苏到底都碰到了一些什么,遭遇了一些什么?
就似看穿了他的内心,于苏苏快言快语,滔滔不绝讲起来,中间竟不带丝毫过渡。她由那天的见面,由办公室的那伙同事,讲到自己的婚姻、家庭、孩子,当然还有,那个人,她的前夫。是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做的介绍。班主任老师出面,谁也不好不给面子。无所谓好与不好,无所谓有没有感情。婚后不久发现,是真不好。时不时吵闹,不一定就为着明确的什么。其实更多时候,任何事也没,任何缘由也没,稀里糊涂便吵起来。吵得多了,便懒得吵了。当她把离婚两字说出,他好像也正等着这两个字,双方一拍即合。
“一拍即合。”于苏苏笑着强调,“水到渠成。”
于苏苏唯一的要求,是孩子。她以为丈夫很难说话,事前做尽了准备。哪知她错了,丈夫及丈夫的父亲母亲根本没说多少话。甚至连房产、家具什么,多半都留给了她,对方等于净身出户。似乎真的有些迫不及待了。只要她能离开,他们什么条件也没。
于苏苏无奈而又困惑地继续笑。
于苏苏的意思,从这方面考虑,她有些承认自己人生的失败。
于苏苏说,其实她倒真的愿意对方能同她吵一吵。像其他所有那些离婚的男女一样,就有关房产呀孩子呀存款呀家具呀,完全可以闹闹矛盾么,搞得个鸡飞狗跳,甚至打得头破血流,上法院找律师。可她没有,什么也没碰到。这个婚也离得太容易了。她忽然觉到,自己是不是太没价值了。
也许此事带来的打击太大,于苏苏突然对自己所生活的那个环境,甚至那个城市失去起码的兴趣。也没经过太多考虑,甚至连父母那边也没商量一下,独自往歌山跑过几趟,便把工作关系重新办了回来。
“你,在意吗?”于苏苏问。
于苏苏问得突然,陈青石显然没有准备。
陈青石不懂。
“在意什么?”
于苏苏的意思,陈青石其实是懂的。为着作些必要的掩饰,他故意装不懂。于苏苏知他在装。不过于苏苏不在乎这些。
“在意我讲的这些。”于苏苏道,“我,是个结过婚的人,也就是大家所说的,二婚头……”
“什么二婚头……那有什么……”陈青石一时窘迫至极,仓皇否认,“什么结过婚的……”
“嗬,莫非你还以为,我不是个二婚头?”
话语如此粗俗,如此直接,以如此玩世不恭、破罐子破摔的口气说出,陈青石再次觉得无法承受,无法适应。
对今夜会面,陈青石同样有过许许多多猜测与设想。当然再不能像几年前那次,整个傻了吧唧,把局面弄得莫名其妙,洋相百出。陈青石早不是以前的陈青石,至少,他得把内心的情感向于苏苏表达出来。他还必须采取一定的行动,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比如什么拥抱、亲吻之类,今夜他都得亲历一下。反正吧,他再不能白跑一趟,再不能傻。可根本没容自己有丝毫动作,于苏苏已把所有羞答答、酸溜溜遮掩的东西揭了个精光,开门见山扯到什么在意不在意,扯到是不是二婚头之类。似乎他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他们就像一对共同生活多年的老夫老妻,在斤斤计较,商量着什么琐碎家务那般。
今天夜里,他表达过什么了吗?其实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开口呢。无论如何,两人的关系还没能发展到如此地步吧。可不可以认为,于苏苏同自己一样,也充分吸取了几年前那次约会的教训,有意对他,对双方做点补偿?但再怎么补偿,感情也总得有个发展的过程,有个适应的过程,是不是?
“我知道你会计较这个,谁都会计较这个,哪有不计较这个的。在我们这个社会……但是没关系,”于苏苏话头一转,“知道我为什么好不容易从歌山调出去,随后又调回来吗?”
“你刚才不是说,”陈青石斟酌,“婚姻的事,打击很大?”
“对,婚姻是一个原因。但还有另一个原因,很可能,是一个更主要的原因,”于苏苏说,“有时我觉得,正是有了后一个原因,才会导致前一个原因产生。”
于苏苏的神神道道,倒让陈青石好奇心顿起。以前单位上的同事也曾议论过这个,猜测于苏苏为什么出去了又回来。结论当然乱七八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般只听说从歌山往外调,还极少有调出了又回来的。
“主要就是,”于苏苏说,“因为你。”
“其实没什么不好说出的,”于苏苏生怕陈青石没听懂,“我回歌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你。”
3
照于苏苏的说法,她婚后生活的种种不协调,应该也源自同一个原因,源自陈青石。心里另装着一个人,另搁着一件事,有意无意便有些心不在焉,觉得眼前一切难如人意。心不在焉久了,对方又不是个木头,肯定感觉得出来的。如此就有了随之而来的磕磕碰碰,有了那些争吵和不愉快。
起初于苏苏没有意识到这些。她甚至根本弄不清,自己心里另装着一个人。偶然机会在哪本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作者是位年轻女性,读大学时,曾遇到几个很真心的男生,一个个如傻如痴那般对她好,狗一般忠诚着。可作者太年轻了,太幼稚了,半点不能领会男生们的可贵,更不懂珍惜,成天晕晕乎乎,不知把自己当成个什么,时不时还拿面前这伙小狗逗逗乐,逼他们出洋相。毕业后进入社会,经历太多曲折和磨难,事过境迁,才恍然大悟傻男生们的一派真心真情,意识到青涩时代的美好。也意识到,自己曾做下过多少错事,意识到真痴真傻的绝不是那几个男生,而是她自己。
平平淡淡一个故事,把于苏苏击中了。她想到同样在自己生活中出现过的几个傻男生。想到了陈青石,想起某个夜晚两人曾有过的那次会面。想起了便生根了,长芽了,自此以后再也无法放下。
傻,这个字是对陈青石的最好描述,最好概括。
同报纸上那篇文章的作者比起来,于苏苏相信自己显得更成熟,身边这位傻男人的心思,几年的痴情,几年的投入,所有的痛苦,她全都一清二楚。还有那次可笑的约会,每一想及就暗自笑得不行,也感动得不行。有时笑着乐着,不由全身抖动起来。完全可以想象,为那次见面,陈青石会做下多少准备,寄托着多少幻想,多少希望。可见了面除了扯几句无聊的废话,正事一句也没说。越没说,越好笑,她发现自己也就越加心动,以至于泪水都流出了。
“你给我的那些,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回忆,唯一的温暖,让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白活。”于苏苏一字一句道。
“你是真的。”于苏苏说。
于苏苏说她明明清楚,自己是一个二婚头,不可能,也不应该再存任何指望。过去的已彻底过去,无法重来。但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就是无法放下。她在暗暗期待着,似乎就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等待着一张纸条,就像几年前那次一样。为此,那天她站在楼梯上所说的话一点也不错,她装作随意串门的样子,多次来单位上玩,试图能看到他。幸好那天把人碰上了,紧接着,她又把纸条等到了。正是她所想象的那种纸条,她想了百遍千遍的纸条,与几年前的那张一模一样,不差一字。
“只要觉得你在,心里就温暖些。哪怕靠近一点点,也会觉得安全些,放心些。”
于苏苏絮絮叨叨,有时声音越来越小,几近于自语,几近于无,离得再近也听不见了。不过她的每一句话,陈青石都认真听了进去。陈青石在感动着,震动着。他应该有所响应才对。陈青石应该有所行动,把内心这份感动很好地表达出来。眼前的局势,也逼得他非得有所行动不可了。今夜他们所走的,正是几年前陈青石曾经选定的那条路线,先公路,然后分岔,走上侧边的那条乡间机耕路。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小,到踏上机耕路时,身子与身子已贴在一起了。陈青石一只手斜插在裤袋里,无法抽出,抽出便没地方放。机耕路走完,面前是一个缓缓往上升起的小山包,山包上有菜地,有果园、茶园什么,后面还有一所小学校。两人站在并不很大的学校操场四处打量一会,转身往回走,于苏苏的肩膀已经直抵陈青石胸前了。陈青石略略往外避让,于苏苏再往前抵。陈青石又让,于苏苏又抵,一直把他抵到路沿去。
陈青石真的不能再装马虎,他也装不了这个马虎。但是不行,他觉得他不能。他还没准备好呢。一切都没经过仔细考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他想今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于苏苏讲了些什么?她从外面调回歌山,是为着他?她婚姻的破裂,也是因为他?有可能吗?有那么巧合,有那么戏剧性吗?真不懂这个于苏苏,到底在说些什么。
再往下,陈青石几乎给挤到路边的水田之中了,他不得不伸出手,搭到于苏苏肩上。两人身子拥抱在一起,可他心神仍不能回转。他一个劲顾自喃喃着,想怎么回事,今夜怎么给弄成如此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