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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传神之难在目,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点睛则须意在笔先,以意驱笔,然后出神人化也……”,韩此君兴之所至,侃侃而谈,忽听咕咚一声,但见陈亭北身子缩成一团从高大的太师椅中滑落下来,面孔铁青,眼睛翻白。杨金凤嚎叫着扑了上去,哭天抢地,陈良洁尖利地喊道“救心丸,救心丸呢?韩此君,你呆着干吗?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呀!”紫砂小炭炉上长嘴铜吊中的水沸了,咕噜咕噜地闹,水从盖口溢出,泼进炭火中,小炭炉发出嘶嘶的呻吟。

那一日,陈亭北缓缓醒转过来时只看见杨嫂和良诸守在床榻前,张口就问“阿竹人呢?”杨嫂恨恨道“叫我轰出去了!这种人不知好赖,先生待他像儿子似的,他还来气先生。”良诸斜了杨嫂一眼道“阿竹讲过几天再来看你。爸你晓得他这种脾气,有嘴无心,何苦气自己呢?”陈亭北欠起身子,在杨嫂手中喝了两口香茶,苦笑道“哪里会为了阿竹那几句话呢?你们真把我看成女人心肠了。早上起来心口就不舒畅的,大概是熬了几个夜的缘故。端午你碰到阿竹跟他讲,他的话还没讲完,我还等着下文呢。”说是这么说,被韩此君一语中的击着致命伤,伤口泊泪淌血,这种创痛甚至比当初魏子峰要政客手腕将他排挤出画坛更厉害,因为陈亭北不得不承认韩此君目光犀利,言之有理,他自己也看出了自己画作中的平庸,形态虽是奇崛,着色虽是浓烈,却掩饰不住双目的空洞,这样的庸常之作拿出去面对世人岂不毁了他陈老鹤一世英名?现在人们都道是魏子峰压制了陈老鹤,一旦发现神笔陈老鹤已经江郎才尽,那才是他真正的劫数呢!陈亭北咬着牙将伤痛咽进肚子,下决心重画一套《红粉君子图》,这些日子以来,真是弹精竭虑废寝忘食沉浸于笔墨间,然而虽有语不惊人誓不休之意,却心有余悸,每每提笔点睛便胆战心惊,身手不听使唤。呜呼哀哉!难道我陈老鹤真就没有重振画坛之日了?此刻,他费尽全力兜住满心沮丧,将那些画一一展开,悲凉地注视了片刻,长叹一声,缓缓地提起一幅撕得粉碎,又提起一幅撕得粉碎,嘶啦嘶啦就这么一幅幅地撕着,千古佳人渐渐化作了一堆碎片。他是在撕自己的心,心的碎片零零散散地坠落下来,身子便虚空了。他重新把自己惯进太师椅中,生命好像正在离他而去,他精瘦的身子像一件槛褛的旧衣凌乱地搭在冰硬的红木椅背上,恍恍J姗惚,竟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那一年他只有十八九岁,也是在这间西厢房里,窗外那株老梅正开花,却是白梅红梅绿梅一树并发,古怪得让人心神不宁。父亲于奄奄一息中将他召之榻前,捧出一只白竹布包袱。父亲强撑起身子,亲手解开包袱,竟只有一捆秃毛旧笔,父亲老泪纵横道“鹤儿,这便是我留给你的全部遗产了。我们陈家世代书香,先人曾做过皇宫御前大画师,却遭口蜜腹剑的小人陷害,惨遭杀戮。又谋去了我陈氏祖传之宝《传神秘要》,从此家道衰败,一落千丈。振兴陈门现在只有靠你了,鹤儿须卧薪尝胆,苦演画技,技高人胆大,伺机寻回传家之宝!”当年陈亭北血气方刚,听父亲椎心泣血地叙述那漫长的鲜为人知的往事,如梦初醒。原来祖父和父亲都不是闯荡江湖的生意人,却是家学渊博的丹青艺人。陈亭北初识人事便被父亲送人无极画馆学艺,且从来不让他染指生意场上生意经,只让他一门心思读书习画。那个老梅五色并发让人心神不宁的日子,陈亭北跪在父亲病榻前,战战兢兢接过那捆长短秃笔,当着垂死的父亲立下死誓重振陈氏丹青门风!为了这个誓愿,他不惜变卖了陈氏商行,又决然背弃了相爱的女人,人赘韩家为婿,苦心经营,砧砧以求。又亲死后不久,院子里那树花开五色的老梅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被雷拦腰劈断,家人都惊骇失色,他却悲壮地言道“倘若这是一个凶兆,就让它应在我身上吧,古来成大器者无一不历尽磨难的。”待年轮缓缓地沉重地碾过,他才渐渐领教了什么叫做万难不劫。倏忽一轮回,已是桑榆暮景,回首向来处,全是一片残枝败叶,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地虽生我材,天不与我时。多少年来他幽居一隅以闲云野鹤自诩,他的心却没有一刻闲淡下来。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夭也!在这个尘世上,有谁知道他心中日日夜夜的煎熬和焦灼呢?知道他心的人早已经离去了,就像那株五色老梅一样,被雷劈断,被风吹散,被雨打湿,零落成泥碾成尘了!J比惚中他好像是站在那截姚牙咧嘴狰狞可怖的断梅桩边,任凭密匝匝的细雨淫透了他单薄的布衫,满院子星星点点被站污了的花瓣,如诉如泣,一时间他肝肠寸断却又欲哭无泪!这时候,师妹撑着一把水红的雨伞旋开雨帘朝他走来了,这时候他最想见的人是她最怕见的人也是她。她轻轻地像一缕雾似的停在他面前,将小伞挪到他的头顶,然后就那么温顺那么体贴地看住他。他真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说道“师妹,我对不住你……”这种话他自己都觉得很虚伪,他马上就要和先生的女儿拜堂成亲了,他希望师妹狠狠地骂他,扇他几下耳光,可是她依然温顺依然体贴地说道“师兄,我不怪你,我晓得你的心思。”她走了,像缕雾似的飘去,走到院门口,她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终于看到了她眼中隐含着的哀怨与伤痛……对了,就是这副眼睛,他要描绘的就是这样的眼神!陈亭北激灵一下从太师椅中跳起身,扑到书桌前,慌慌张张地铺开纸。师妹你慢点走啊!来不及重新研磨,他抓起笔往宿磨中舔了几下。师妹最终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这眼神便诉说了万千心思。他屏息敛容,稳稳地将笔尖落在纸上。

“先生,喝参汤吧,刚刚蒸出来的,趁热喝。”杨嫂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满脸堆笑地托住一只青花云龙纹八宝盖碗,殷勤地举到陈亭北眼前。师妹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倏忽消失了,笔尖滞留在纸上迅速晕成一团乌黑。陈亭北恼怒地仰起脸,正迎着杨嫂干面粉团似的脸,气不打一处来,一挥手掀翻了八宝盖碗,吼道“谁让你进来的?叫你不要进来你还贼头贼脑的来作啥?”滚烫的参汤泼在杨嫂的脸上手上,麻辣辣地痛。从来没见先生发这么大的火,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平常先生作画她总是递茶端汤,惯了的。她感到委屈和恐惧,僵持了两秒钟,她便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陈亭北真是腻烦透了,悲凉从心的深处升了上来布满了全身,他像困兽般地嚎叫起来“哭丧啊我还没有死呢!作作作,作得我死了你们才安心是不是?”

“爸”陈良诸压低嗓门喊道。她一踏进院子便听到西厢房有哭泣声,慌忙奔进来的。杨嫂眼角掠着了陈良洁的身影,那一瞬间便干净利落地收住了哭泣,甚至面孔上不露一丝痕迹,弯腰拾起盖碗,一如既往轻巧得猫儿似的走了出去。陈亭北没有女人那般随机应变的本领,仍旧嘀嘀咕咕地骂着“你滚吧,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要踏进我这个房间……”陈良诸顾不上打听缘由了,急急凑到父亲跟前,抬高声音道“爸!有客!”陈亭北愣了一下,马上说道。“不见,你去给我打发了!”门外却有人朗声念道“潇洒云中鹤,容与水边鸥。”语音未落,人已经推门进来了。

马青城大难不死且伤势轻微,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心里默默地念了几十遍“阿弥陀佛”。卡车迎面撞来的时候,马青城坐在司机边上,原本是首当其冲的位置,司机情急之中猛然将方向盘往左一拐,卡车头便撞在小车的车腰上,正把个魏老头撞得半死不活。后来宋老太点着他和安子翼的鼻尖骂道“都是你们要让老魏坐短命美协的倒霉车,要是老魏跟我的车,哪会出这种事体?老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要你们负全部责任!”马青城虽然毕恭毕敬听任宋老太训斥,暗暗却是幸灾乐祸!查叹,是谁拉魏老头坐“短命美协的倒霉车”的?是安子翼呀!安子翼提出趁这路上的时间要向魏老汇报一下中国画研究所的工作,老头老太都胖,加上魏紫也骨骼宽大,安子翼轧不进去,便请魏子峰坐了过来。当时马青城是善意,你要跟老头子套近乎,我就坐前排吧。这一谦让倒把灾难让给了魏老头。不过,马青城心中并不内疚,这叫做善有善报,也该是魏子峰遭此劫难。为抢救魏子峰,令舞镇医院已经沸反盈天,宋老太仍是左右不满意,惊动了镇上的头头脑脑,安子翼挺着缠满纱布的脖子里外斡旋,俨然是魏子峰的全权代表。马青城乐得轻松,当着宋老太和魏紫的面不去抢功劳。魏子峰伟岸的身影横倒在病床上,让马青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脸面上却还要显得焦急不安的样子,时不时还要去敷衍宋老太各种各样的责难,乙醇和各种古怪的药味熏得他头昏脑涨,便借口解手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来透口新鲜空气,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和面部肌肉。

“马主任,你手臂上的伤不要紧吧?”小花园的石条凳上坐着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看见马青城走过来便赶紧立起身殷勤问道。马青城定睛一看,却是令舞镇文化馆馆长。马青城读过他的文章,有几次省文联开会也碰到过的,便笑道“是小周啊,怎么?礼拜天一个人躲在医院里来用功?怪不得总是大块文章大块文章的发表,后生可畏呀!”周馆长谦恭地道“魏老出这么大的祸事,在家里也不定心的。等在这里,万一有什么跑腿的事也可以帮着做做。这个剧本明天一早剧团要开讨论会,忙中偷闲再把它滤了一遍。”说罢,便将手中本子递给马青城,又道“马老师请指教。”马青城展开看,原来是本复印的手稿,蝇头小字写得十分飘逸俊秀,不觉膘了周馆长一眼,问道“这稿子是你自己誊抄的?”周馆长答道“我哪里有时间呢?是我老。婆帮我誊抄的,我那种蟹爬字也只有她看得懂。”马青城道“你老婆的字真不错,一定很内秀的。”周馆长笑道“中学里她就是有名的女才子了。”马青城道“现在省城里几个顶尖作家都开始用电脑写作了,据说又快又省力。”周馆长道“我们文化馆最近也想去买一台电脑。”一边聊着,马青城一边就翻着剧本,扉页上是用仿宋体写的剧名,“新编连台本戏《丹青泪》”,丹青泪三个字特意描粗描黑了。马青城奇怪地问道“前段时候《丹青泪》不是已经演过了?省报晚报文化报都报道了,傅小槐梅开二度,又大大地红了一阵。”周馆长道“我们想把这出戏搞得精美些,厚重些,争取参加全省的戏曲会演。傅小槐雄心勃勃,想夺个全国戏剧梅花奖。上回演出的脚本是听一些老艺人口述而整理的,从前草台班演戏,哪有什么剧本?演出前班里的大师傅把故事梗概大致说一下,许多唱段都是演员临场编的,今天时间宽裕就多唱几句,明天时间紧了就少唱几句。所以轰动是轰动了,艺术上还是很粗糙的。傅小槐到底是省剧院的名角,有见地,并不满足幕标戏的水平,她来约我重写剧本,我对这个题材十分感兴趣,很有文化底蕴,人物也纷呈多彩。现在这个本子还只能说是初稿,想广泛听听意见以后再修改。”马青城微微额首道“无极画的传说我也听到过几个版本,情节确实很曲折。不过,要搞成一个上档次的大戏,还得下很多工夫,民间传说嘛,有许多新鲜生动的东西,却也有许多糟粕。”周馆长连忙道“马主任你这是点到关穴了,这本子你就带回去看,好好给我提提意见。回头我跟剧团商量一下,索性正式聘请你为这出戏的艺术顾问好吧?”马青城笑道“戏,我是外行,不过这个戏是讲民间画家的故事,在专用术语上可以给你们把把关。”周馆长道“马主任你太谦虚了,艺术都相通,许多大导演都是学美术出身的呢。”稍顿,又道“刚才马主任你说关于无极画的传说也是耳有所闻的,你所听到的故事中,韩无极的铜杆狼毫笔和抄手龙尾砚究竟埋在哪座山中呢?”马青城便生出些许鄙视,看看他年纪也不算大,怎么会有这种学究气?毕竟乡野僻壤之人视野狭窄。因笑道“省里常常召开一些艺术研讨会,对于无极画的艺术价值以及它在美术史中的地位也有过一些争论。至于笔墨家这类枝末倒没有在意过,说不定只是传闻的杜撰罢了。”周馆长却没觉察马青城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极其认真地说道“绝非杜撰,确有其事。我们通过广泛深人的调查,证实了韩无极的笔墨家就在琅琊山中!”马青城被他振奋的语调震了一下,反讥道“就算确有其事,那又怎么呢?不见得还想将那笔那砚挖掘出来哆!”周馆长抚着掌叹道“马主任,真被你言中啊,这笔宝贵的文化遗产不挖掘出来太可惜了。我做的规划,县政府已经正式批准通过,资金也基本落实,年内即可动工。”马青城大吃一惊“偌大一座山岭,要寻找区区一枝笔一方砚不舍大海捞针呀!这恐怕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行。”周馆长哑然失笑道“自然不必真去寻觅那枝铜杆狼毫笔和那方抄手龙尾砚。我的规划是在琅琊山制高处修筑韩无极笔墨家,竖一石碑,将韩无极拒不降清剔目而亡的故事镌刻于上,与此相呼应,在琅琊山脚建造无极画艺术馆,出高价到民间征集韩无极及其后代或学生的画作展示其间,同时,县剧团精益求精把《丹青泪》搞成久演不衰的保留剧目,这样,围绕着无极画在令舞镇形成一种独特的高雅的人文景观,这会是很有魅力的。”周馆长在描述他的规划时深思熟虑且神采飞扬,乌青城不觉对他刮目相看了。提起无极画,马青城脑海中浮现出两个人的面孔,要建造无极画艺术馆少了这两个人是不行的。他不想马上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他还想看看周馆长的深浅。况且,他已经感觉到周馆长今天决不是偶然遇上自己偶尔谈起无极画的,这小子分明是专候于此等自己上钩嘛。马青城便不动声色,等待周馆长的下文。周馆长果然转人正文,道“都说马主任是我省美术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且古道热肠,待人宽厚。建立无极画艺术馆的事还仰仗马老师多多扶掖呢。”马青城不置可否,一笑道“你们文化馆可以打个报告给省文联转省美协嘛。”周馆长道“这道手续我们早就想到了,可是有人提出魏老未必会同意建立无极画艺术馆,所以就……”马青城心里格登了一下,原来周馆长正是觑着魏老头生死未卜的机会啊!不免有点寒毛凛凛,便沉吟不语。周馆长盯了他一眼,又道“天意从来高难问,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搞得清楚上头的是非恩怨?不管怎么样,挖掘民族文化遗产总不会错吧?况且,县政府把这个规划向省里有关领导都汇报过的,省国旅还参加了投资。”马青城心里骂了句“这个人精!”也盯了他一眼,笑道“我并不是推脱,省美协资料室中几乎没有任何有关无极画的资料,近半个世纪以来,无极画仿佛是绝迹了,这真是个谜团呀。”周馆长便兴奋起来,道“我们在民间调查中却发现了韩无极第九代嫡出孙女的行踪!”马青城故作惊讶,拉长声调问道“哦?她在哪里?”周馆长道“她就在令舞镇,马老师你该是认识她的。”马青城虽然早料到会转人这个话题,此一刻却禁不住毛骨惊然,仍佯作糊涂问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周馆长冷冷一笑,道“她自然姓韩,都叫她素馨,善画观音佛像,早年也是很有点名声的,她的丈夫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陈老鹤。所以,我说马老师你该是认识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马青城吐了口气,不觉有点伤感,叹道“听说陈老鹤的夫人已经疯了!”周馆长点点头,又道“有人说陈老鹤以及他的父亲乃至祖父都是无极画正宗弟子,这种说法我觉得很有根据,否则陈老鹤怎么就会娶了韩无极的九代嫡孙女呢?”这次马青城是真的大吃一惊,道“怎么从来就没听陈老鹤说起过呢?”转而又道“若真是这样,现成的菩萨就在眼前,你们为什么不去求他呢?”周馆长道“不知烧了几回香磕了几回头了,老头子就是不领情,装聋作哑,后来索性拒绝会客了,真怀疑他神经上是不是也有点毛病。”马青城这才明白了周馆长想要他做什么事情,先举起盾牌说道“他的脾气一向是很古怪的,不过我已经多年没见到他了。”言下之意便是这桩事体我也无能为力。可是,周馆长不屈不挠地说道“许多人跟我讲,陈老鹤这尊神只有马主任请得动。一则马主任你是美协管家婆,做事做人都有品格,有口皆碑,二则马主任跟陈老鹤的女儿是老同学,交情不薄,三则,听说马主任曾替陈家保存了一大批墨宝,造反派原是要将陈家的字画当场烧毁的,是马主任建议将它们带回机关封存起来,若干年后便完璧归赵了。所以,马主任若是肯帮这个忙,陈老鹤恐怕不会拒绝的。”马青城心想你们只知其一哪知其二!便笑着点着周馆长的鼻尖道“原来你背后在收集我的黑材料啊。”周馆长道“我们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马青城想既然人已到了令舞镇,何不趁此就去看看陈亭北呢?叶知秋知道了骂起来,就说是文化馆长硬拖着去的。魏子峰偏偏会在令舞镇边上被撞得奄奄一息,好像真有点天意似的。便对周馆长道“我可以陪你去见陈老鹤,不过不敢打包票。”周馆长笑道“马主任肯动泰山,那事便成了一半。马主任在此稍候,我这就去叫傅小槐来,我们一起去鹤案。”马青城不解地问道“为啥要叫傅小槐一起去呢?”周馆长道“前段傅小槐演丹青泪,一人饰演先后三位女主角,秦朵娘、白忍冬、凌宵女。陈老鹤平常足不出户的,却一场不拉地来看傅小槐的戏。据傅小槐说她与陈家并无任何瓜葛,这是不是很耐人寻味呢?再讲,傅小槐也极想见见陈夫人,、围绕无极画有那么多女子的故事,她想切身感受一下。”马青城笑而不语,心想,这个小文人满肚肠鬼点子。

周馆长匆匆离去,马青城便楚回病房,将安子翼拖到走廊里,说道“子翼兄,刚才碰到这里的文化馆长,他们从民间收集到一些画,想请我去看看,推辞不了,待会我就不跟车回省城了。办完事,自己搭班车也还算便当。我就不跟宋大姐打招呼了,省得她哆之嗦。”安子翼头颈动弹不得,包斜着眼道“你自管去吧,我不会向小叶告密的。”马青城捶了他一拳道“你老兄不要太浮想联翩,自己的台词编好了没有?不要再被小苦捉出什么漏洞啊。”两个人都笑了,都笑得很轻松,好像并没有什么车祸似的。乌青城笑着就下楼去,安子翼冲着他的背脊说道“代我向她问好。”马青城装着没有听见,他自己明白,之所以会答应陪周馆长去鹤案,有一半是因了她的缘故。

马青城在小花园呆了一会,又跑到医院门口去等,心想周馆长怎么还不来?抬腕看看手表,原来只过了十分钟,是自己心急,并且有点紧张,发神经病了!平常在省城也常有机会见着的,有时他去博物馆做什么,偶尔她也到美协参加些活动。只是时间地点不同了,仿佛这会面便有了点特殊的意味。其实,都到了这段年纪,人生况味都尝得差不多了,还能有什么意外呢?马青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当他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就看见周馆长领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正跨过九髻溪上的石拱桥匆匆朝医院走来。

马青城早先看过傅小槐演戏,报上也经常有她的照片,那都是扮作戏装的模样,头一次面对面地见到她的日常模样,目光不觉在她的面孔上多停留了一会。到底是演员啊,虽然已是徐娘半老的年龄,仍然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傅小槐嘴角轻盈地兜住一乱微笑,一见如故地招呼道“马主任,您的伤不要紧吧?真不好意思劳驾您,让您等久了吧?”声音是珠圆玉润宛转动听的。马青城心情很好,笑道“傅小槐在令舞镇登台一炮打红的消息是早就听到的,可惜实在没空来看你的戏。小时候也看过几出关于韩无极的戏,什么《血色梅》啦、《朵娘恨》啦,不知你们是根据哪个脚本演出的?”傅小槐道“我们主要依据当地流行的连台本戏《丹青泪》,第一出是讲韩无极与秦朵娘的故事,第二出是韩无极次子韩细布与白忍冬的故事,第三出韩细布之子韩陀子与他妻子罗珠儿唱主角,第四出韩陀子的一双儿女韩妙鹿韩妙鹃一起登场,再加上凌霄女穿插其间。传说省城的天池庙和玄黄庵就是韩妙鹿韩妙鹃兄妹所建,韩妙鹃做了玄黄庵庵主,法号九涵妙姑,这些马主任一定也听说过吧?原来连台本戏还有一出讲韩妙鹃养子韩溉与沈秀秀的故事的,我们把它删去了。现在周馆长正在修改本子,准备演到省城去。届时一定请马主任来看。”马青城道“那我就耐心等着了!”

周馆长接着向他介绍那位穿着米黄色长风衣的中年男子道“这位黄先生是新加坡华泰艺品公司的总经理,对无极画有独到的见解,对陈老先生也是慕名已久的。”又转向黄先生说道“这位就是省美协艺术办公室的马主任,美协的事他能当得了大半个家。”黄先生忙摸出名片双手递上,道“马主任马青城,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我们董事长对中国画情有独钟,打算花大投资出一套中华墨宝图册,特派我先来征稿,这件事望马主任鼎力相助。”马青城也用一只手摸出名片递上,笑道“弘扬中华民族的瑰宝,这样的美事雅事喜事我们是义不容辞的。”一行四人说说笑笑沿着九髻溪走去。正是晚秋季节,隔溪相望,烟岚迷蒙处的琅环山疏林斑驳,深红浅黄,别有一番沉郁寂寞之美。周馆长用食指抬了抬眼镜说道“你们看这九髻溪水独有韵致,一年四季水色乌青乌青,就像女儿家洗得清清爽爽的长发,据说因此而得名九奢,我却总觉得不妥帖,近日来终于被我琢磨透了,这溪是汇拢了琅琊山涧之水而成的,从琅琊山流出的水为什么会颜色乌青呢?不正是因为韩无极将他的铜杆狼毫笔和抄手龙尾砚埋在琅琊山中,那墨色将山水染成了乌青色吗?我已向县政府地方志编委会打了正式报告,建议将九奢溪更名为墨泉。”黄先生立即击掌叹道“妙,妙啊,墨泉两字意蕴无穷呀。”马青城虽觉有点捕风捉影小题大作,却也没有必要扫人家的兴,便也点头敷衍道“蛮有点文人气的。”只有傅小槐咯咯笑道“周馆长,您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不过一方砚,哪能染得黑这千年不息长流水呢?”周馆长道“从事艺术创造没有想象力怎么行哪?”心里便有西瞧不起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了到底是唱戏的,没什么文化,不觉已到鹤案所在的巷子口,四个人的神情不约而同地收敛起来巷子的陈旧与败落散发出一股类似刚挖掘出的古皇陵般阴沉腐朽的气味,人进巷子好像也成了刚出土的陶俑。特别是马青城,这些年来习惯了肌筹交错、车马喧闻的热闹,眼前的萧条寥落却令他紧张得呼吸都不通畅了。脚板叩击破损的青砖路面发出带回音的踢崇踢豪、跋拉跟拉、的笃的笃种种声音,听上去都不像自己脚下的声音。默默地走了一段,周馆长轻声道“咯,前面那扇木板门就是,檐下带雕花嵋子的那扇木板门,到底是鹤案,才有这么精致的院门啊。”马青城却收住了脚步,他看见鹤案院门口伫立着一条淡灰的影子,好像也是那院门的精致装饰似的。一线雨丝掠过马青城的脑际魏子峰刚刚横倒自己就上她家串门,会不会显得太迫不及待反而被她看轻啊?周馆长已经亮开嗓门喊起来“陈小姐,美协马主任特地来看望陈老先失了!”陈良洁正推开院门,听得喊声便微微地仄过身子,不惊不乍不咸不淡地看住他们。马青城很熟悉她这副性情,这正是深闺女子陈良洁的性情啊。他反倒定心了,将笑堆在两颊,步履潇洒地向她走去。

陈亭北没料到马青城来得这么快。有一次陈良洁下班回家说遇见马青城了,把画展的事跟他提了提,他倒蛮热心的,说会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到鹤案来看看画,再具体商量一下。陈亭北当然明白马青城说的“适当机会”是什么意思。有时候他十分讨厌马青城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有时候也会谅解马青城的尴尬处境,不管怎么说,马青城当年虽然公开申明与他脱离了师生关系,毕竟没有对他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还暗地帮了他许多忙。早上他一听到车祸的消息便想到马青城的“适当机会”大概就会有了,所以他才急急地去点窦娥之睛,他想马青城若来看画要给他一个震惊,没料到马青城手臂吊在纱布里就跑来了。听到马青城念那两句诗,陈亭北突兀地有点感动起来。那首沈壕的水调歌头是他题在自己的一幅旧作《野梅瘦鹤图》上的。许多年前了,还在省美院,马青城跟他学画时见过那幅画,想不到他竟然还记住了那题词。陈亭北情不自禁地要接口往下念,一抬眼却看见马青城身后跟着一群人,马上警觉起来。周馆长他认识,可他不喜欢这个巧言令色、靠卖弄才情往上爬的小文长旁边那个穿米黄色长风衣的男人更令他讨厌,那对饿狼似的眼珠一进门便盯住了壁上挂着的扇面册页不肯转动了。至于他们后面衣着人时的女子,陈亭北懒得正眼去看了,便缄了口,将一张脸拉得万丈峭壁似的。

马青城用二只好手托住受伤的手作了个揖,笑道“鹤老,岁月更替,人世浮沉,您却抱朴守拙,神气清朗,真乃画坛一大幸事啊、”陈亭北没好声气道“言不由衷!我晓得有人天天在咒我死的。”马青城便冤枉地叫起来“天地良心啊!鹤老,自从上回良洁给我提了个醒,我就天天惦着这桩事的。这不是吗?大礼拜天,特地把周馆长从家里拉了来,一起商量怎样给你开个画展。”马青城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想趁机找个空处坐下了,您老先生总不见得拖我出门。可是房间里的椅子板凳都被画册书卷堆得叠叠危崖似的,又不敢贸然去占老先生身后那架太师椅,只得作罢,立着,跟周馆长使个眼色。周馆长忙道“艺术馆的筹备工作已进行得差不多了,地点也选好了,就在琅琊山脚,面向七斗柳,与鹤影别墅遥遥相对,资金也筹集得差不多了,可以说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啊!”陈亭北冷笑道“荒唐!真把戏文里唱的当作历史了?你要真能从琅琊山里挖出什么笔呀墨呀,我陈老鹤这世人算白做。年轻人,做学问不能这样做法的L”周馆长受了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马青城暗自冷笑,真是个书呆子,给了他扶梯都不晓得怎么爬上去!

这时候,但听得那位穿米黄色风衣的黄先生失声惊呼“绝笔呀绝笔!啧啧啧啧,作孽呀作孽!这么好的画为什么都撕了呢?”原来黄先生那对眼珠如同猎犬般锐利,从墙上扫到地下,便发现了书案边撕得粉碎的《红粉君子图》。黄先生这么一叫,一屋子人狐疑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堆碎片上了。最惊骇的当属陈良诸,只有她知道父亲为了这套《红粉君子图》花了多少心血。自己出门不过一个时辰,怎么就“神奇复化为腐朽”了呢?难道又是母亲跑下来作的孽?杨嫂又没有看住她么?这时陈亭北面色铁青地猛咳着,像要把胸口头什么东西咳出来。陈良诸慌忙替他捶背。咳了一会,吐出一块青黄的痰,陈良诸忙用张餐巾纸替他接了。陈亭北目光凶狠地盯着脚下的碎片,闷闷地吐出一串字“是疯子撕的!”马青城便道“鹤老,师母的病还不见好啊?为什么不到省城找好点的医生看看呢?”陈良诸刚想说什么,陈亭北却摆了摆手,神色黯淡地道“端午,我乏了,你替我送送客人。”马青城晓得此刻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好朝周馆长摇了摇头。周馆长又恼又急,却也无可奈何,悻悻道“陈老先生身体不适,我们便不敢打扰,是否能另约个时间再谈呢?”陈亭北坐在太师椅中,闭了双目不搭腔。正尴尬间,却是一直没说话的傅小槐笑盈盈地开口道“陈先生,我认得精神康复医院的一个医生,祖传的秘方,配以点穴按摩,经他手的病人,十有八九恢复正常的。陈先生若愿意,我陪陈夫人去找那个医生,三个月一个疗程。”不知是傅小槐宛转的声音还是她的那番话打动了陈亭北,他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傅小槐脂粉均匀光彩艳丽的脸上。他突然挺直了腰板,眼珠像两颗弹丸迸出,射向小槐。小槐略有点窘迫,毕。竟是演员,什么场合都见过,仍旧托得住不深不浅的微笑。陈亭北遂又萎靡了身子,将那眼珠慢慢溺沉下去,就一瞬间便像是度了个轮回。那陈良诸注意了傅小槐也觉得心有所动,不觉轻轻地“咦”了一声。恰巧杨嫂在这当口送茶水来。杨嫂以她小妇人的乖觉和机巧判断此时此刻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托着家常用的那只朱金镂漆盘,盘中有三杯热腾腾的茶杯子是镇上杂货店两块钱一只买来的大路货,茶叶也是大路货的炒青声音却是精心修饰过的全新的温软甜糯“先生,客人的茶是端到梅桩去呢还是放在此地?”陈良诸碍着外人面不好说什么,暗暗朝她整眉瞪眼。陈亭北忽然像大梦初醒一般,道“就端到梅桩去吧,房间里气闷得很。”大家都松了口气,几张面孔都活络起来。只有陈良诸依然挂着个冷脸,心中却是愤愤眼见得这个女人将父亲拿捏得圆是圆、扁是扁的,偏偏又是少不了她的。

杨嫂讨得先生赦令,笑道“各位随我来吧。”便踩着流水步头里走去。陈良诸待众人走出书房,满腹疑窦急急问道“爸,妈怎么会跑下来撕画的?杨嫂没拦着她?”陈亭北面如死灰,黯然道“那几张画也不好,撕了就撕了。”旋即问道“你告诉曹荒圃了?”陈良诸蹲着将那堆碎片拢进纸篓里,一边答道“曹伯父一早就出门了,我给那个哑婆留了纸条。阿竹……也不在家,他老婆来听的电话。”陈亭北嗯了一声。陈良洁站起来,从上衣兜里摸出封信“这是刚才从信箱里拿到的,爸。”随手撕了封口,将信瓤抽出。陈亭北接过去浏览了一眼,便团了丢进纸篓。陈良诸问道“又是哪里要办无极画展么?”陈亭北冷笑道“远开十万八千里,也要修韩无极笔墨家,韩无极怎么会跑到那么远去了呢?!”陈良诸道“也未尝不可呀,韩无极云游四方,浪迹天涯嘛。”少顷,又道“爸,你别太较真了。你就是太顶真的缘故,才一次次失却机会一”陈亭北触动心事,呆住了。良诸伏在他耳畔,轻轻说道“爸,去跟他们谈谈。马青城还不至于骗你呀。”陈亭北叹了口气道“你叫阿竹随便涂一张什么,盖了我的章,照信上的地址寄去就是!”便由着良诸扶着站起来,慢慢朝院中走去。

那里,杨嫂已安顿客人在梅桩四周的腰鼓瓷凳上坐定,又逐一递茶,笑道“先生书房逼仄,又没个坐处,不如这里景致好。”马青城四周看过来,但见修竹丛聚、满目森绿,只有窗下那一方花坛中有几株霜菊正是银白金黄,而面前的梅桩矮桌却是红得发黑,光可鉴人,果然是件绝妙之物,不觉点头道“名不虚传呀,鹤案。”因想到自己在省城大小也是个人物,三室一厅的居所也花了两三万装修费,可哪里有鹤案这般的雅趣呀,想着便人了神。那黄先生却坐不住,围着那腰鼓凳东敲敲西弹弹,自言自语道“好货,垫屁股可惜了它。”杨嫂扑味笑道“先生但坐无妨,是好货,坐也坐不坏的。”杨嫂将茶递给傅小槐,傅小槐客套地立起来接住,两人打了个照面,杨嫂忍不住叫道“咦你不是……”连忙又闭住嘴。傅小槐便笑道“大嫂你喜欢看戏吗?”杨嫂的银针眼直尖尖地盯着傅小槐,一边答道“啥人不爱看戏呀?只可惜我们没那个闲福气。我们是劳碌命,从小到大吃的苦好好交比戏里演的苦还苦呢!”傅小槐终于被她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杨嫂笑道“我看这位阿姨呀,像煞我们先生的一位故人呢!”傅小槐这才松了口气。周馆长却不耐烦了,道“陈老先生怎么不出来呢?”杨嫂将茶杯递到他手中,道“我们先生一般性是不会客的,今天是你们的运气。咯,先生来了。”

陈亭北依着女儿的手臂缓缓地走下石阶,其实陈亭北的腰板腿骨还很利索,平常画画一站就是大半天。一则早上的心情大喜大悲地起落,气有点虚,二则对不摸深浅的来客他也要先用假象遮挡一番。众人见他过来便都立了起来,陈亭北也不让座,自顾坐下了。四只腰鼓凳,依次坐定,陈良洁只有站着。马青城屁股刚沾着凳子又弹了起来,要让给陈良洁坐。陈良诸道“哪里倒有客让主的道理?马主任你也是稀客了,快请坐。”马青城听起来陈良清言语中是故意将自己和她的关系疏远,看陈良诸立在青竹背景上那寂寞的身影弱不经风的样子,心口不免罩上一层伤感的色彩。杨嫂已从厨房端了一张方凳来,笑道“端午,你坐。”又将一件毛哗叽对襟外套替陈亭北披上,嘀咕了一句“外面有风。”又将一只竹壳热水瓶挨着梅桩桌脚放下,环顾众人笑道“有啥事喊一声就是了。”临走时,又意味深长地盯着傅小槐看了一眼。

傅小槐自踏进鹤案起就被鹤案中主人佣人你一眼我一眼盯得有点汗毛凛凛,此刻她正好坐在陈亭北对面,陈亭北虽是低垂着眼皮,可傅小槐神经末梢触觉到他的心思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她实在忍不住了,笑道“陈先生,方才那位大嫂说我很像您的一位故人,看来我和鹤案还是有点缘分的是吧?”陈良涪转向马青城说道“马主任,难道你没感觉么?傅小槐跟曹荒圃的老婆不是很像吗?”马青城若有所思地“噢”了声。记得在美院读书时,他去听过曹先生开的金石文字考证选修课,那时节曹先生名声很俏,百人阶梯大教室里座无虚席。当年的曹先生才华横溢风流调镜,却穿了一袭灰布长衫,将额发往脑后一撩,开口道“我姓曹名荒圃,字小虫。”引得学生哄堂大笑,他却不笑,正色道“人谓之人,何贵于草虫耶?”几十年了,那堂课的印象却一直很新鲜。至于曹荒圃的老婆沈书砚,当年也有些名气的,以画墨骨梅花称著画坛,马青城只见到过一两次,也是在什么画展上,远远地见一素衣女子挽着曹先生飘然而过的模糊形象。稍近一点便是“文革”中,美院开批斗大会,那些反动学术权威一个个被揪上台,便有一个柔弱女子被剃了阴阳头,站也站不住,半瘫在台上,有人揪住她那半边头发让她抬头示众,于是马青城看见了她的眉目清秀却毫无生气的面孔。经陈良诸一提醒,再仔细看傅小槐,脸上的笔画与曹夫人确实有些相像,特别是那双蒙蒙陇陇的眼睛。马青城不由得频频点头道“怪不得呢,一见面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傅小槐好奇地问道“曹荒圃是谁?他的老婆又是谁?”陈良诸惊讶道“你竟不晓得曹荒圃?”周馆长正从兜里摸出个笔记本,便对傅小槐道“这个曹荒圃就在我们令舞镇,他们夫妻俩在美术史上应该有一席地位的。”说罢就往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陈良诸看看父亲泥塑木雕的模样,只好代他答道“说起来,曹伯母与我父亲师出一门,是同窗的师兄妹,又是我的启蒙老师,故而如同一家人一般。”傅小槐听了这番话,双手一合,笑道“这么说曹夫人也是无极画的传人哆?看来,命中注定我该演这出《丹青泪》的。真想看看我与她相像到什么程度。周馆长,陈先生,你们可要替我引见引见呀。”陈亭北忽然抬起眼睛逼视着傅小槐,说道“人间地狱,阴阳之隔,已不得谋面也!”

院子里索落落跑过一阵风,几张竹叶壳脱壳脱落在梅桩桌面上。傅小槐打了个寒嚓,她害怕陈先生盯住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冰凉而沉重,真像是看着一个死人。马青城和周馆长虽然是早知道曹夫人已不在人世的,却被陈亭北声音间的苍老与阴森镇住,都一时寻不到适当的话语了。却是那位黄先生伸长头颈呼地一口吹去梅桩桌上的竹叶,又像出牌似的将两张名片送到陈亭北与陈良清面前,嗬嗬一笑道“陈老先生,黄某旅居海外多年,此番回家乡省亲,多方听人说起有座桃源般的鹤案,今日有幸亲临胜地,果然名不虚传。庭中竹撼一窗秋,更有梅香将客留……”陈良诸看见父亲的脸已变了颜色,连忙打断他笑道“黄先生也是本地人吗?”黄先生本想显示一下才情,倒也不十分扫兴,转而答道“家父早亡,听母亲的描绘,老家像是就在这一带。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哪。”陈良诸点头道“原来你们生意人,也有风雅情致的时候。”黄先生便顺水推舟道“我们华泰艺品公司做的是文化贸易,本不以赚钞票为最终目标。我们公司总裁也是个秀才,特别喜好书画丹青。这几年赚了点钱,就想投资文化交流事业,拟打算出一套中华墨宝图册,分古代现代当代数辑,而尤以当代名家为主。当代名家自然是以内地为主,选十至二十名不等,出个人画册。成熟一个出一本,一年出二至三本。待全部出齐,就在香港推出大型系列画展。”黄先生话音未落,马青城击掌而起,道“这个设想非常有魅力。黄先生,我们约个时间,你到美协来,详细谈,拟个意向合同,如何?”黄先生道“这是自然的哆,黄某在此地尚有几桩家务琐事要处理,隔几天便上省城拜访您马主任。”马青城没想到因祸得福,意外逮着个黄先生,便喜气洋洋道“此乃画坛一大幸事也。”黄先生却道“有一条是不可更改的,当代名家首选陈老先生。”马青城略略迟疑一下,马上称道“鹤老是当之无愧的。”陈良清迅速膘了马青城一眼,那神色的意思是不要言不由衷吧?陈亭北听到此才撑开了眼皮,不卑不亢开口道“老朽了,恐怕跟不上时代了。”竟然是目光如炬、声如铜钟,与方才判若两人。一座人都来了精神。还是黄先生说道“依黄某粗俗之见,中国画亦如好酒,愈陈愈香。黄某先人有幸藏得两幅无极画真品,乃韩氏嫡系传人所临韩无极《气节图》。公务劳顿,待中夜月白风清之时,常取出观赏品味,那笔墨之精妙,气韵之生动,当今画坛亦不多见。无极画半个世纪中几近灭绝,此番归来,方知幸有陈老先生延续无极绝艺。方才,仅那些碎片上的寥寥数笔就足见陈老先生颇具无极神韵,更增华添色了。所以这中华丹青第一家是非陈老先生莫属的。”周馆长连忙接口道“黄先生不刊之论!作为无极画的发源地,我们令舞镇正在多方位地挖掘发扬这门民间画艺,希望黄先生能通力合作,将陈老先生画册的首发式放在即将落成的无极画艺术纪念馆中举行。”黄先生点头道“众望所归,看来无极画再生有日了。”便都看着陈亭北。陈亭北却又咳了起来,喉咙口像奎着许多痰,却咳不出来。陈良清慌忙替他捶背,一边说道“父亲这些年来囿居一隅,所思所虑与各位不谋而合。只是现在社会上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单说我们接到这方面的来信,建纪念馆呀,出画册呀,开画展呀,就有十来封,良芳难分,如何信得?”黄先生笑道“华泰公司在港台名声如日中天,路人皆知。黄某随身带着草拟的合同书,请陈老先生过目。”说着,便从密码箱中抽出一页薄纸递给陈良洁。陈亭北已咳停了,那眼皮却又垂下,瓮声道“老鹤自知不敏,恐怕狗尾续貂,辱了无极画的声名。”众人纷纷道“陈老先生过于自谦了。”陈良洁拿着合同书浏览了一遍,道“待我与父亲稍作商议,隔日再给回音如何?”黄先生道“这是应该的。陈老先生需要添加或更改任何条款,都请直言相告。如若没什么意见,签了名寄还给我,名片上有我的联系地址和电话。只有一桩事体相求,能否让我带一张近作回去,董事会决议时,黄某亦可凭此说服众人。”陈良诸道“这也是应该的,爸,你说呢?”陈亭北默然不置可否,陈良诸便立起身,却被陈亭北捉住一只手,陈良诸伏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道“爸,我晓得取哪一张的。”旋即进屋,取了画来。众人凑拢来看,却是一幅《屈子行吟图》,构图甚是奇崛,大半张纸被浩渺烟波铺满,屈子的身影在远处淡储色的江岸上像一只踊踢独行的孤鹤。众口一词都赞好,黄先生喜滋滋小心翼翼折叠起,放人密码箱中。这期间杨嫂悄无声息地过来续了茶水,又悄无声息地走开了,隔一会,又提着两只垃圾袋朝院门走去,她的裹着藕色外罩的身子像一只新鲜丰满的蚕茧在黛绿的竹丛中一晃一晃。黄先生便起身告辞道“黄某还有些琐事缠身,先走一步了。陈老先生,静候佳音啊。”陈良诸要送客,黄先生忙道“留步留步,你们谈,你们谈。”陈良诸不善客套,便随他去了。

黄先生匆匆跨出院门,看见杨嫂正在头里走着,葫芦型的腰身颤颤悠悠的,便喊起来“陈夫人,稍待!”杨嫂闻声站住了,侧着身子等黄先生赶上来,似笑似嗅地道“先生您恐怕搞错人了。”黄先生明知故错为的是讨这个女人的欢心,便笑道“哦?我初来乍到,察言观色还以为……该如何称呼呢?”杨嫂扑味一笑“随你的便。”黄先生道“称呼本来只是一个符号嘛。”杨嫂道“先生总归不会平白无故喊住我的,有什么要紧事么?”黄先生一对眼珠簌簌落在杨嫂手中的垃圾袋上,道“你是去丢垃圾呀?”杨嫂又想笑,忍住了“先生怎么有闲心关照起垃圾来了?”黄先生并不介意她的讥消,迫不及待地问道“陈老先生涂抹的废纸平常都当垃圾丢掉的吗?”杨嫂道“从前废品站还收废纸的,我家先生书房里其他东西不多就是纸多,纸篓一两天就塞满了。拿到废品站,两毛钱三毛钱,积少成多嘛。现在废品站眼界也高了,再去卖废纸,称也不高兴称,翻个白眼,丢两只角子给你,像打发叫化子一般。我也不高兴去触这个霉头了,索性当垃圾丢了。”黄先生忙道“大嫂,有笔生意你做不做?你把手中这袋废纸给我,我出你五十块钱,如何?”杨嫂抿住嘴格格笑起来,已经将黄先生上下左右四处溜圈看了个透,便道“先生你开什么玩笑,你要这废纸就拿去好了,我可不要你的钱。”黄先生一手接过垃圾袋,一手将张五十元大票塞到杨嫂掌中,杨嫂虽连连推辞,却也没松手。黄先生捧着一袋废纸如获至宝,急煎煎走出巷子,回头看看,不见杨嫂影子了,忙解开袋口翻看,翻到底也没见那些撕碎的残片,兴致一落千丈,这才领教了那个身子丰满如蚕的小妇人的厉害。

杨嫂丢了垃圾,又转到集贸市场看蟹。正是菊黄蟹肥的季节,蟹摊一只挨着一只,价钱却居高不下。杨嫂转了两圈,便在一个熟悉的摊上挑了六只中等个头的雌蟹,虽然有九雌十雄的说法,杨嫂晓得先生爱吃雌蟹。两百块钱出头,她将方才黄先生塞给她的五十元钱也垫进去了。那个不老不少的先生古怪的举动再一次印证了她的感觉,她想鹤案里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个事情对她是利是弊是祸是福呢?聪明过人的杨金凤便有了一种忐忑不安的期盼。转回鹤案,将蟹罩进一口腌菜缸里,便又拎了瓶新鲜水去梅桩,却见客人们已站起准备告辞了,不免有点遗憾,人散曲终,便无有了她的舞台。因笑道“怎么不多坐会了?这茶现时才刚刚泡出味呢。”傅小槐笑道“以后会常来喝这茶的。陈先生,您是答应了收下我这个弟子的,我虽愚钝,却还勤勉,登门寻师问道,可别嫌我麻烦呀。”傅小槐显得很快活,快活令她明眸皓齿,流光溢彩,虽有点作腔作调,却不让人讨厌。杨金凤却暗暗吃了一惊片刻间她怎么就成了先生的弟子了?却听马青城说道“鹤老小槐皆为名人雅士,今日有缘结下师生之谊,该是一桩值得庆贺的美事。我负责给省报电台电视台的记者打招呼。周馆长,拜师会的组织工作就由你一手操办了。”周馆长连忙道“自然,我是义不容辞的。这个拜师会不同寻常,一来陈老先生隐居多年头一次在社会上公开亮相,二来也等于是为无极画艺术纪念馆作个铺垫。要办得隆重、上档次。有一点我还举棋不定,陈老先生的个人画展是跟拜师会一起举办呢,还是放在无极画艺术纪念馆的落成典礼上?”马青城道“这要看鹤老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若来得及,就与拜师会一起举行,鹤老你的意见呢?”说罢瞄了陈良清一眼。陈亭北不作声,峻峭的面孔上山重水复一般。陈良诸也不敢贸然代父应允,便道“也容我与父亲商议后再告诉周馆长,好吧?”周馆长道“隔几日我会来讨准讯的。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要人帮忙,尽管找我好了。”多少天下来悬而未决的问题竟出乎意料迎刃而解了,周馆长如释重负地轻松,马青城也很轻松,没花大力气就替陈良清办妥了事体,还了一笔夙债,因而又说道“鹤老的画展先在令舞镇开,炒热了,再开进省美术馆,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陈亭北虽未言语,脸上的线条是逐渐松弛下来了。陈良清便吩咐杨嫂送父亲回房,自己送客出门。

青砖小道上零落着枯竹叶,秋阳透过竹林洒下花花搭搭的光斑,心情好的时候这小院的景致让人感到平和温馨。马青城紧走两步跟上陈良诸,压低嗓门道“怎么样?这样做你还满意吗?”陈良诸淡淡地一笑,突然问道“魏子峰伤得很重吗?”马青城陡然一惊,想起省城里的一大堆事情,心便重了起来,叹口气道“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陈良清还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周馆长和傅小槐前脚踩后脚地跟上来了。陈良诸便甩下马青城径直去开院门,忽听声嘶力竭地一声尖叫,她慌忙扭头看,不禁暗暗叫苦她母亲,那位神秘的韩无极第九代嫡出孙女竟然会蛰伏在竹丛中,出其不意地窜出来一把揪住了傅小槐的头发,那头发整个儿地脱落了,原来傅小槐美丽的云鬓竟是只假头套傅小槐双手捧住脑袋惊吓失声,无地自容,周馆长与马青城都惊慌失措,既不敢惹疯子,也不敢正眼去看原形毕露的傅小槐,又不能袖手旁观,急得跺脚摩掌却无济于事。陈良洁又气又恼又好笑,恨声道“妈,快还人家的东西!”扑上去要夺,她母亲却不松手,绕着圈圈同她捉迷藏,一边还唱道“……两眼碧波青,不是好人心,面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正进退维谷间,幸亏杨嫂闻声跑来了。杨嫂一把抱住疯子,柔声说道“师娘,你不是说好今天替我画幅滴水观音的吗?我已经磨好墨了,我们回去画观音好吧?”疯子在杨嫂怀里安稳下来,嘴巴仍叽叽咕咕地唱着。陈良洁赶紧夺下假头套替傅小槐戴上。傅小槐已是满面羞涩,丢下周馆长和马青城自顾走出院门。陈良诸追着她连声道歉,送至门外。傅小槐已端正好了头套,挺直了腰肢,踩着高跟皮鞋,的笃的笃,头也不回地走了。周馆长却还盯着陈良诸问道“你母亲真的还能画观音吗?”马青城操了他一把“周馆长,傅小槐看上去不大对劲,你还是送送她吧。女同志当众出这么个洋相,想不大开的。”周馆长噢了一声,去追傅小槐了。院门口只剩下马青城和陈良清,马青城磨磨蹭蹭地不走,没话找话道“良洁,你母亲的病还是要找医生看看的。”陈良诸咬着嘴唇不响。马青城便走进一步道“良诸,你还好吧?”陈良诸膘他一眼道“何为好何为不好?不过平常日子,哪像你马主任春风得意?”马青城泄气地道“你看你,又来了,这笔账我什么时候才还得清?这些年我为了赎罪,为陈先生也做了不少工作吧?文革中讲讲是陈亭北专案组组长,人家都说是马青城保护了陈亭北,这些你都清楚,你还要我怎么样呢?我到底怎样做才令你满意呢?”陈良洁冷笑道“你要我满意做什么?只要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老天是有眼的,你看,魏子峰是天报应吧?”马青城犹豫道“其实,当初对鹤老的处罚,也不是魏老一个人决定的,他也是执行上面的意思。魏老也是有难言之苦,他对你不是很关心么?”陈良诸道“他对你才是真正关心呢,提拔你,还白送你一个老婆!”说罢竟咯咯笑了起来。马青城涨红了脸道“良洁,你应该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心里只有你陈良诸一个人的……”陈良洁轻叹一声道“你还说这种话好没意思,你不怕传到你老婆耳中,她再罚你坐在马桶上过夜啊?”马青城憋住了,十分沮丧的样子。陈良诸想想再不讲就没有机会了,便正色道“马主任,这次造无极画艺术纪念馆,你该有机会帮帮他的忙了。”马青城道“谁?”陈良诸道“你装什么糊涂?”马青城失望地啃叹了一声,晓得她要提起韩此君,又最忌她提起韩此君,便将热心肠冷了下来,端出公事公办的架子,道“我们弘扬民间传统艺术并不是为哪个人树碑立传,韩此君虽然姓韩,也不能因此说他一定就是韩无极后人了。依我看,他的艺术造诣是远远及不上鹤老的。”陈良洁冷笑道“你不要抬出我父亲压韩此君,叫我难做人。”停停又道“当初,魏子峰多么欣赏韩此君,宁愿拿出自己的《满江红》来换他的一幅《离骚》。阿竹就是太狂傲了,将《离骚》题了款送给魏子峰就完了嘛,偏将魏子峰的《满江红》退了回去,还跟人说魏子峰那画如何不好,自然有人将话传给了魏子峰,没儿天就发生失画的事了……”马青城苦着脸叫了起来“良诸,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相信我,上有天下有地,对韩此君我马青城是问心无愧的。我决没有把他讲魏子峰的坏话传给什么人听,当时在场的人也很多的。”陈良诸冷冷道“可是,只有你晓得他那天晚上去了令舞镇,你却不为他作证!”马青城道“我不出来作证,是不想给鹤老添麻烦。你不是也保持了沉默吗?!”陈良洁暗暗呻吟了一下。马青城又道“其实大家都明白,就算你我作了证,小韩他还是逃不脱的,谁叫他还是陈老鹤的学生呢?”陈良诸心隐隐作痛,道“我父亲都平反了,为什么还不给他平反?”马青城道“难就难在这里。当初谁也没有给他下过正式结论,平反什么?”又凑近一步,十分知心地道“良诸,我们退一万步说,他下放到小学教书,又犯了生活作风问题,被学生家长告了,这难道还不说明他的品格么?”陈良清经他一提,往事历历,断肠销魂,竟痴呆呆地愣着不作声了。马青城见她的样子,好没意思,便道“为了你,我是可以帮他一把的。我可以建议在无极画艺术纪念馆落成之际索性办个无极传人画展,其他我也实在爱莫能助了。”看看她没有反应,又道“鹤老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了,我还要去赶回省城的班车,我们以后再商量好吧?”说罢,神情快快地走了。

陈良洁闷闷不乐地转回鹤案,却听到母亲怪诞的声音在院子里盘桓回旋“……面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

花木莲嫁给韩此君的时候,多少人反对!人家说你这样一个黄花闺女,长得又不难看,虽说有个老娘累着,总归找得到好点的人家的,嫁给韩此君太不值了。韩此君又丑又穷,名声又不好,你看中他什么呀?花木莲也说不上看中韩此君什么,反正已经是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不嫁也不行了。那个时候韩此君常常要到工场间来拾点裁剪下的边角布料拿回去给小学生们做手工。女工们点点戳戳议论他,别看这个人其貌不扬,长得跟猩猩似的,从前可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后来偷了几幅名画,被学院开除了,才到小学校来当个画画老师的,你们看他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清的样子,心里可鬼呢,动人家女学生的脑筋,差点没铐进提篮桥监狱。因为有人议论,花木莲便稍稍注意了他,暗地里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怎么看这个沉默忧郁的男人也不像个又盗又漂的恶人。花木莲那台机子就挨着工场间的墙,她看见韩此君每次拾掇好一大包袱的碎布料后总要跑到这堵墙跟前,面对墙壁默默地呆上一会。开头,她以为他是偷闲息口气,小姐妹们轰他走,她却是于心不忍,由他呆着去。后来,她终于发现他哪里在休息,一双眼睛骨碌碌地从墙的这头转到那头,又从那头转到这头。她想这个人有点神经病了,这灰扑扑黑默默的墙有什么好看的?愈发地关注他了。有一日,花木莲上半天请假陪母亲看毛病,为了完成定额,人家下班了她还在做。那个韩此君竟也呆着不走,又在翻来覆去地看那堵墙。花木莲并不惊动他,尽管自己踩机子,紧赶着把生活做完了。收拾好机子,便鼓起勇气喊道“暖,都下班了,我要锁大门了!”韩此君惊了一下,倏地回头看住她。这一眼恐怕就定下了花木莲和韩此君的终身花木莲惊讶他的眼睛也会激情迸发神采飞扬被这样的眼睛盯住,花木莲惊慌失措,浑身像被火点着了一般。这只是一刹那的事。韩此君眼中的火焰很快就熄灭了,倏落垂下眼皮,含糊道“我、对、对不起,走……”拎起包袱要走。花木莲忍不住问道“暖,等等,你老是对着这堵墙看上看下的,这破墙有什么好看呢?”韩此君站住了,偌大工场间除了冰冷的机子只有他和她两人,他便又抬起了眼皮,他的脸顿时也生动起来,他朝她跨进一步,压低声音道“这是堵宝墙啊!”花木莲浑身一震,半是紧张半是兴奋,上下牙齿答答地打架。也许是压抑得太多太久,也许是姑娘善意的关切消除了他的戒备,韩此君竟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这堵墙的来历,口若悬河而且绘声绘色。花木莲听得心醉神迷,对他,对他说的故事。原来这月小小的街道加工场背后隐藏着那么许多曲折,那座香火荧荧的玄黄庵,那才情过人的九涵妙姑,还有她压抑而无望的爱情。韩此君经过许多日子的踏勘,确定花木莲所在的成衣车间便是当年的佛殿,而日日陪伴着花木莲的这堵旧墙却是佛完的背壁,上面原有九涵妙姑亲笔所绘《观音出道图》。韩此君甚至走到墙跟前,用手比划着观音菩萨的确切位置。花木莲屏息静气,轻轻地问道“那观音像现在还在墙里面吗?”韩此君十分肯定道“在,就在这粉墙后面。”花木莲又问“怪不得你老是看上看下的,你能看到观世音啊?”韩此君道“当然看到的,观音菩萨面如满月,目如晨星,安详静和,非绝世高手不能描绘其神。”花木莲便抬起头看,茫然不知所云。韩此君认真言道“你多看看便会看出来了。”花木莲信了韩此君的话,往后做生活时便常常偷眼望那堵墙,单调的时光便有了期盼。花木莲为自己和他共同拥有这个秘密而幸福,在韩此君要来拾碎布头的日子,她精心做下几样小菜,装在饭盒里,偷偷地塞给他。再后来,她就上他的单身宿舍去为他收拾被褥或清洗衣物。有一次她问起他关于美术学院的那段公案,韩此君冷冷一笑道“那两张庸常之作哪里值得我去偷?就是送给我,也只好作几天手纸的用场!”花木莲便想,从古到今,大都才子要遭人暗算的,而大都落难才子总有佳人私订终身,倾心相随的。这么一想,不免脸红心跳,却愈发地眷顾起韩此君了。花木莲最想搞清楚他和那个女学生之间的事,每每想问,又羞于启齿。终于觑着个机会,吞吞吐吐地问道“人家外面在传,我是不信的……那个姓辛的女学生,就住在我们弄堂里的……”韩此君却黑了脸,瓮声瓮气地道“你以后再也不要上我这里来了,我的名声不好,有辱了你。”那天晚上花木莲蒙在被窝里哭了一夜,她放不开他,心想他若是个好色之徒,有许多机会好对我非礼的,可他一根小指头都没动过我。即便他过去有过那档子事,想必是那个女孩子勾引的。辛家那姑娘的底细弄堂里都晓得的,又不是辛家的亲骨血,是个野种,妖媚狐骚的样子!花木莲终于想通了,不管他从前怎么样,她总是认定他了。后来,关于他们俩的流言飞语一点一点地沸扬开了,工场间的女工们正闲得无聊,终于有了唇枪舌剑的目标。她们喊喊喳喳地将花木莲跟韩此君的事编排得惊心动魄。花木莲反倒是愿意听她们编排似的,有时她自己听了那种种描述都耳热心跳。她一直在等待,等待韩此君的求婚。她也曾暗暗地提醒韩此君,她对他说,“你不知道人家把我们说得怎么样呀……”她把脸埋在肘弯里,偷偷地笑,等着韩此君回答。韩此君闷了好一会,结结巴巴道“我,我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一对、对不起,你快、快回去……”花木莲气得骂道“你是真的慧大还是假正经呀?!”花木莲等啊等啊,真等得心灰意冷,看见男人就惹气。忽然有一天晚上,韩此君喝得醉醇醇的来敲她家的门,捉住她的手问道“木莲,我们结婚好吧?”花木莲吓了一跳,见他一张脸猪肝似的,步子都踩不稳,忙将他德到自己床上躺下,又冲了杯浓茶给他灌下。韩此君竟在她床上呼呼地睡着了,花木莲便伏在桌边将就着,也不敢睡,也睡不着,心里边是喜是悲是愁地挨着。天亮时分,韩此君醒了,一把撩开被子跳下床,见花木莲是坐了一夜的光景,便不安地问道“木、木、昨晚我把你怎么了?”花木莲沉下脸道你是喝醉了,你是借酒消愁。人家出嫁了,我这里没有治心病的药。

说好听的,我们结婚吧。

韩此君叹了口气道“你能把我怎么样?你心痛,可惜木莲我不会”花木莲眼泪扑簌簌地跌落下来,她还想挣扎,只余下喘息的份了。花木莲被韩此君搂住才知道韩此君的手臂特别长,箍得她透不过气来。花木莲的母亲出了二十块钱请人为韩此君算过一命,说此人命是好的运还没到,总归会时来运转的,回来便办婚事。工场间的小姐妹前面闲话讲得虽然难听,花木莲还是买了喜糖分发,于是大家的舌头又调转过来了。有的讲韩此君长相有点像猩猩,长相像动物的人心善,有的讲韩此君臂长手大,那是富贵命相呀。花木莲很相信这些说法。结婚不久,天池小学改朝换代,新校长把韩此君从校办工场调出来,重新给小学生上美术课。韩此君教儿童绘画渐渐有了点名气,他的学生常常在各种比赛中获奖,少年宫文化馆都来请他兼课。特别是今天,都是好兆头,陆校长胡教导亲自登门送奖金,小蓬莱又一下给了那么多钱。花木莲想算命人说的时来运转大概就要到了吧?也不枉我跟着他含辛茹苦熬过了十多年哪!

花木莲心里高兴,路过熟食店,执意进去买了一只烤鸭两根熏肠,还要买酱牛肉,被韩此君止住了,一张五十元只找回几枚角币,吃了又不会成仙得道。花木莲的心思,陆校长胡教导难得上门的,又是来送奖金的,又快到中午时间了,能不留人家吃中饭吗?再讲,今天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钞票,总要花掉一点,图个破财免灾的吉利。拎着香喷喷的食品袋,花木莲神气活现,碰到熟人就告诉人家今天要请陆校长胡教导吃中饭,韩此君最讨厌她二百五的脾气,便脚下使劲,丢下花木莲独自闷头赶路。花木莲跟熟人扯了一通,回头见韩此君跑远了,便扯开喉咙喊道“阿竹等等我”她中气足,声音燎亮,弄得满街人都朝他们看,韩此君只好停下等她。花木莲喘着嗅着赶上来,韩此君低声斥了她一句“人来疯I”花木莲咯咯笑道“都像你好啊?成天像人家欠你三百两似的。有人以为我老公是哑巴呢。”韩此君人赘花家近二十年,与街坊邻居说的话统共加起来还不及花木莲一天说的多,这也是老天搭配好的。花木莲笑着一把勾住老公的胳膊,韩此君要抽抽不脱,道“难看吧?”花木莲笑道“难看什么?我们又不是轧娇头。”韩此君只好由她。拐进他们的弄堂,熟人愈是多,花木莲愈是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韩此君却像是被线牵着的木偶。撑了一段,韩此君忽然狠下力气抽出胳膊,勾起脑袋,蹭蹭蹭往前窜。花木莲被他吓了一跳,定睛看,原来却是辛家姑娘骑着辆宝蓝色的“汤姆斯”箭一般地过来了。这真是冤家路窄,花木莲冷笑着,迎战似的当街一站,疾驶中的“汤姆斯”戛然刹住,辛家姑娘惊惶地叫道“花大姐,你?!”花木莲咯咯格笑起来,道“小苦是你呀?我当是谁,不要命啦!这条街窄,老的小的走来走去,多危险啊!”辛小苦喘道“我急死了,刚才前楼好婆打电话来讲,我妈病了。”花木莲道“晓得这种时候急,平常为啥不多来看看你妈?上了年纪的人最怕孤单了,闷也会把人闷死的。你呀,虽是搬到上只角去了,俗话说,皇帝也有草鞋亲的,对吧?”花木莲刀子剁肉言语一番,见辛小苦一张脸憋得跟颗赤豆似的,这才朝她肩膀上猛拍了一记,道“快去呀,还磨蹭什么?”虽是占了上风,心中仍是愤愤。那桩事情发生的时候,木莲己经下乡插队落户去了,她是过了几年回城后才影影绰绰听到街坊邻居的议论。有人讲既然是小姑娘的姆妈亲自到学校告了韩老师的状,总归是有事体的。也有人讲到底不是亲生,肚不痛肉不亲呀。后来,豆芽似的辛小苦出乎意料地嫁给了名画家安子翼,嫁到上只角去了,关于她的议论便逐渐平息。可是木莲却有心病,阿竹是在辛小苦结婚那天晚上突然向自己求婚的,更让她不安的是阿竹刚才见到小苦就惯下自己逃遁,阿竹是在逃避什么呢?

花木莲想着忖着,恨着叹着,不觉已到家门口,连忙挂上笑脸,推门进屋,却不见了陆校长和胡教导。女儿小箔趴在八仙桌上做功课,蕙大儿子和半边风瘫的母亲面对面靠在床上玩扑克,因问道“客人呢?”女儿头也不抬,答道“走了。”花木莲泄了气“怎么不留住他们?我买了许多菜,现在请谁吃呢?”她母亲一边抓牌一边道“我们自家吃嘛,阿竹得了奖金,是应该庆贺庆贺的,再去买瓶酒来。”花木莲笑道“还是外婆想得穿,我们自己吃。阿竹还在小蓬莱卖掉了一张画,我们好给外婆去做气功按摩了,听讲灵光得很。”外婆却道“我是好见阎罗王的人了,犯不着糟蹋钱。倒是想办法找好点的医生给小强治治,小强不是惹,小强是有病呀。你看他和我来接龙,花色大小都搞得清清爽爽。”花木莲便持持儿子剃得短短的头发,道“小强,爸爸赚了钱给你治毛病,毛病治好了送你上学校好吧?”小强手舞足蹈地哇哇直叫,外婆笑道“小强高兴了吧?”小箔用手捂住耳朵喊“烦死了烦死了。”又道“妈,你说给我买件滑雪衫的。”花木莲忙道“买,当然买。”忽然想起了,问道“你爸呢?”小箔说“你不是去找他的吗?”花木莲正纳闷,门被推开,韩此君进来了。花木莲嗅道“看你溜得快,怎么倒比我回来得晚?”原来,韩此君远远地看到辛小苦驶车过来,慌忙甩开花木莲,一紧张竟然跑过了家门,索性在弄堂口报摊上翻了会报纸。今日报纸上竟有两则与自己多少有点相关的消息,便买了张跑回来。他挥挥手中的报纸道“魏子峰出车祸了!”花木莲一愣,一把夺过报纸。小箔便道“爸,陈姑打电话来过,就说告诉你这件事。”花木莲放下报纸,双手合掌念道“阿弥陀佛,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外婆瞪了她一眼道“木莲,魏了峰尽管不仁义,我们也不好幸灾乐祸,那不是比他更不仁义了吗?人活世上头一条就是心要宽,心宽了路就宽了,心窄了路就窄了。”花木莲忙笑道“我可不敢幸灾乐祸,我是想,阿竹背了快三十年的黑锅这下好卸下来了吧?”于是乐陶陶地张罗午饭,把结婚时用过一次的景德镇青花鱼藻纹餐具翻了出来,八仙桌上铺块绿白格旧被单,又叫小箔去买两瓶花雕和两瓶可口可乐。阿竹没有其他嗜好,平常就是爱喝几杯黄酒。小强张牙舞爪地来抓盘里的小菜,外婆一条腿不方便,拦也拦不住他,吮档哨,一只小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花木莲一愣怔,外婆却叫道“岁《碎》岁平安,大吉大利!”花木莲笑着摇摇头,便收拾了碎片。跟今天接踵而来的喜事相比,摔碎一只小碟太微不足道了。

木莲摆好桌子,见韩此君仍在翻那张报纸,笑道“平常骂那报纸上的话一半是假的,今日却捧着不放了,上面有发财之道呀?”便凑过来看,原来除了魏子峰出车祸那则消息,文教版上还登了天池小学学生在国际绘画比赛中获奖的新闻,提到学校领导如何重视美育教育,却没说画图老师怎么下工夫教。木莲看了便道“怪不得巴巴地送来奖金,原来是贪天功为己有了。”韩此君斥道“你不要到外面乱讲,传到校长耳中我怎么做人?”木莲道“我哪里会到外面去讲?我替你发句牢骚,省得你闷在肚子里发酵呀。”韩此君将报纸一甩,道“你这是以妇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我哪里会为这点事生气呢?”木莲道“不气便好,快来吃饭,今日给你开戒!”韩此君一见那酒瓶,眼睛便神气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了中饭,韩此君多贪了几杯,先进里间去了。花木莲哄着小强喝了药,方才停息下来睡着了。小箔缠着她“妈,你把钱给我,我找瞿莉莉陪我买滑雪衫去。我才不要你替我去买呢,你只会买便宜货。”花木莲用指头戳戳女儿的额头,摸出张一百元递给她,小箔大惊小怪道“妈,你真是不领市面,一百块钱怎么能买滑雪衫呀?”花木莲又摸出张一百元给她,这才欢天喜地地走了。外婆拉住她悄悄道“木莲,有了钞票先把借人家的钱还掉,人家也不是开银行的。”花木莲笑道“妈,你不要东想西想的,还债的钱我已经放开了。你也去磕晚一下吧。”外婆便道“你去忙吧,用不着管我。”便用那只活络的左手抓纸牌通五贯。原来外婆是个动惯了的人,这半年因小中风不能走动,花木莲怕她闷出心病,便买了纸牌让她解闷的。家里也有只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也有只海燕牌半导体,怎奈这电视机半导体一响,小强就要砸,外婆就说关了关了,我也嫌烦。而这纸牌几块钱一副,让小强糟蹋也糟蹋得起。谁知外婆本来就是个性情旷达的人,通起五贯来特别顺,千变万化的牌总是接得通,邻舍隔壁走动的婆婆妈妈晓得了,有点不称心的事都叫她来通贯,一来二往外婆通五贯竟也通上瘾了。花木莲把张八仙桌挪至床跟前,让外婆排牌舒畅点,又关照道“妈有事喊一声,我在里半间。”外婆唔了声,那牌已出手了。

里半间从前是灶披间,花木莲结婚的时候搭出来的,还搭了层阁楼。外婆那时候执意爬阁楼,把房间让给女儿作新房。后来有了小强,外婆带小强爬高落低不方便,花木莲夫妇就睡到阁楼上去了。后来又有了小箔,小箔很快就长成了亭亭少女,吵着不愿跟惹大哥哥住一室,于是就把后门口披檐加宽,把煤炉移出去,花木莲夫妇睡灶披间,阁楼交给女儿去折腾。花家是弄堂里最老的住户了,外婆常叙述她随着她母亲改嫁到花家的时候这条马路是如何热闹,花家的杂货铺是如何兴旺。后来日本鬼子轰炸,把这一带变成了断垣残壁,就此一撅不振地衰败下去。外婆后来就跟继父的儿子成亲,在废墟上建起了这幢小屋。花木莲本来应该有两个哥哥的,一个只活了三天,另一个也没过上两岁的生日。外婆怀着木莲的时候,丈夫又突然死于意外事故。外婆叙述往事起来声音是无风无浪的,她说花家命里是阴盛阳衰啊。所以花木莲看中韩此君外婆一点不反对,外婆私心招进门的女婿阳气萎靡些好。木莲头胎生下小强,外婆一直提心吊胆,待发现小强天生蕙大时,木莲哭得死去活来,外婆却偷偷念阿弥陀佛,果然小强好几次病得气息奄奄却又奇迹般地活转过来。外婆好说旧话,小强听不懂,小箔不要听,木莲没时间听,最忠实的听众是韩此君。韩此君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经常刨根问底,比如,这条弄堂从前就叫地泉坊的吗?为什么要叫地泉坊呢?从前在这条弄堂里都有哪些名家望族?他们的后人现在还有音讯吗?外婆答不上来的时候就叹息道“要是木莲的爸爸还活着就好了。”地泉坊和它所处的天池街一样,现在都成了省城中的古董,愈来愈受方方面面人物的重视,都在传说一项恢宏的要把天池街改造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文化街的规划正在逐渐完善中。传说像一只没来由的蝴蝶撩拨得人心神不宁,满街窜来窜去地打听消息,外婆却稳笃笃地排她的纸牌,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大将风度。

再说花木莲撩开门帘跨进里半间,就看见韩此君衣带不解,鞋袜不脱,合扑在床上打呼噜,气出得不顺,疙疙瘩瘩,又粗又重,闷雷一般。她便坐在床沿上,轻轻推着他道“这不要冻着了,要睡索性脱了衣服舒舒服服睡。”见他不动弹,又道“谁让你这么灌酒的?”又替他脱去鞋袜,又扯开毛毯替他盖上。刚要直起腰身,手臂却被他拽住,一个翅超跌坐在他身上,他趁机舒展猿臂箍住她的腰身。木莲吃吃地笑道“你要死啦,大白天的,门都没关……”便挣扎出来,摄手镊脚地合上门,轻轻地落了锁,回头看到韩此君眼睛睁开了,眼珠血红地看着她,啤道“有什么好看的?”韩此君把她拉过来,醉醉醇地在她耳畔道“木莲,你把衣服脱了,我要把你画下来。”木莲已经没力气了,含混道“不要把我也画成山鬼,我可不是妖精。”韩此君忽地停止了动作,翻转身去。木莲知道自己失口触痛了他,想着他以往所受的冤气,她满心痛惜之情,急忙扳过他来,像抱婴儿似的将他的头颅拥人自己怀中。

韩此君终于沉沉地熟睡过去,花木莲却不敢恋寝,外婆惠霍患霍掀牌的声音从板壁缝中钻进来。她仄起身子,看见睡熟了的丈夫一头的汗,蔚声倒是匀称多了,便怜惜地抓起枕巾将他额头下巴颈脖中的汗珠一颗颗地拭去。忽听门外有人喊“十七号韩老师回电”花木莲胡乱拿了件毛线外套穿上,跋了拖鞋钻出房间,又随手掩了门,方才应道“来了来了。”外婆漂了她一眼道“先去把头发蓖一蓖。”木莲红了脸,十指将了将乱发,汕汕笑道“妈,阿竹酒喝多了点,我替他回电去。”外婆眼睛盯着纸牌,却道“外头有风,你脱隆空套件毛线衫不要冻啦?你爱冻就冻去,要是传给小强,小强是冻不起的。”花木莲只好回房间,重新穿好内衣,再套上毛线衣。外婆的耳朵有时候很聋,有时候却很灵,大概刚才里半间的动作都被她听到了。

花木莲到马路斜对面的传呼电话回电,看那组号码便知是从令舞镇打来的,心里就有点别别扭扭,上午不是已经来过一个电话了吗?陈良诸听是花木莲的声音,咯瞪了一下,问道“阿竹他不在家吗?”木莲道“阿竹今天忙得要命,他的学生得了奖,也是他的光彩呀,他们学校陆校长胡教导亲自给他送奖金……”陈良洁打断道“木莲,你们看了今天的报纸吗?”木莲道“看了看了,我们晓得了。”陈良清道“你告诉阿竹,我明天上班的,让他中午到博物馆来一趟。他的事我们要好好策划一下”木莲道“师姐,策划什么事呀?阿竹现在混得还不错,陆校长胡教导都还器重他,今天他还卖掉一张画呢。”陈良诸心想你懂什么呀,便道“电话里不好说,你只告诉他别忘了,明天中午我在博物馆等他。”说完便挂了电话。花木莲悻悻地盯着话筒看了一会才放下,也没心思跟电话亭里的婆婆妈妈们闲扯了,闷闷不乐地回家。小强还在睡,外婆还在通五贯,头不抬地问道“是镇上陈先生吧?”花木莲嗯了声,轻轻推开里半间的门,却见韩此君已经爬起来,正在卷被褥,便笑道“咦?刚才还死过去一般,转眼就成仙啦!”韩此君道“快帮我把床空出来。陆校长要我给学校荣誉室画一张画,一直没时间画。上半天陆校长一定是来拿画的,明天无论如何要交给他。”花木莲嘀咕道“你又不早说,还要喝酒,还要……”一边把被子搬到椅子里垒着,又将褥子卷起堆在床边,又在空床板上铺上毡垫。房间就巴掌大,塞进一张床已经转不过身,韩此君只好把床板当画案所以他们不睡棕棚也不睡席梦思有时候,韩此君索性将整张纸悬挂于墙,人就站在床上往壁上挥毫泼墨,那必定是他兴情高涨的时候,往往弄得被褥上都是斑斑墨迹。花木莲一直奢想要给阿竹一间像像样样的画室,阿竹踏进花家二十年一直在床板上或墙壁上画画,这也是木莲的心病,她觉得对不住阿竹。

木莲小心翼翼地捧出字典大小的一方砚,揭去红木雕瘦竹凌风盒盖,拈一柄小铜勺舀些许清水于凹槽内,正待持墨磨研,却被韩此君喝住,道“何必糟蹋这砚,这等应酬画只需墨汁便可。”木莲嘀咕着“连墨都有高下呀,我还懒得替你磨呢!”便取了只白瓷墨盂,倒了些墨汁,又从柜顶取下织锦缎软垫给韩此君垫屁股,床板低,只好席地而坐。木莲平素最喜欢服侍丈夫作画,她虽不懂画却懂男人的心,阿竹画画时的神情和姿态是她百看不厌的风景。一切就绪阿竹却迟迟不落笔,盯着白纸发呆。木莲等了一会,笑道“这纸里有西洋镜呀?”阿竹忽然问道“刚才是师姐打来的电话?”木莲白了他一眼道“原来你是等着这个电话的!原来你们早已人约黄昏后啦!”韩此君厌烦地骂了句“神经病!”木莲便闹了“谁是神经病?她才是神经病,他们一家都是神经病!盯牢人家老公不放,样样事体都要她插一手,她算你什么人啊?当我惹大了,吃喜酒那天灌得醉醇醇的,装疯卖傻。当初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呢?”韩此君便闷声不响,任她心火乱窜、唾沫飞溅。木莲最怕他不讲话,慌了,一跺脚道“她叫你明天到博物馆商量事体,什么事体就是不肯讲,你们搞什么鬼?商量着要药死我是吧?”韩此君斥道“你就愿意作践自己。我想师姐找我必是商量给陈先生开画展的事,陈先生早就有这个念头的,魏子峰出了车祸,倒是一个机会。”木莲道“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吗鬼鬼祟祟地不肯讲给我听?”韩此君道“我想师姐是想让我再帮师傅画一点凑凑数吧,自然不好意思说给你听哆。”木莲气已经顺多了,却替丈夫打抱不平,愤愤道“凭什么你要帮他画?”韩此君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再讲看在我素馨姑妈份上,我也该帮这个忙的。”木莲道“索性我们也来开个画展。”韩此君心动了一下,旋即冷笑道“说说便当,单场租费便是万把块钱。”木莲兴奋起来,“这有何难?你不会再弄几张画给小蓬莱的?瞿老板上回跟我说,有多少要多少……”韩此君烦躁起来,挥挥手道“你不要吵我了好吧?”木莲便嗔道“你这种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时候外婆在外面喊了“木莲,小强醒啦。”木莲翘起一根肉鼓鼓的指头在丈夫粗糙的额头上戳了一下,轻声道“快画你的画吧,陆校长的情总是要还的。”便出去了。韩此君哪里还有心思?各种各样的事体在脑袋里拱来拱去,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搅拌在一起像一块混凝土压在胸口。

小强吃中饭时拼命喝可乐,睡梦中便“画地图”,两层床褥全部被尿湿透。木莲把他从湿答答的床上拉起来,先用热水替他擦身,又换上干净的衣裤。小强头脑像三岁小因,个头却不小,也有百十斤重,况且又不好好让你弄,还要跟你搞,木莲把他弄干净了自己倒出了一身汗。把被褥晾到后门口,秋天的太阳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已经气息奄奄了,木莲担心这褥子晾不干的,便又爬上阁楼翻箱倒柜找出两块旧棉花胎将就铺上。这一圈忙下来气喘吁吁,看看光景却已是做晚饭的时候了。钟点跑得跟人比赛似的,这么些年来木莲就是喘着吁着跟钟点比赛,腰身粗了,脸皮糙了。她轻轻叹口气,连忙摇摇头把刚要冒出来的什么念头挥掉。先把母亲的药罐偎在炉子上,便开始淘米洗菜,拎着篮头和淘箩到斜对面的公用水龙。头上去。本来,地泉坊的住户屡屡给房管所和自来水公司提意见,公用水龙头太不方便,冬天周遭结冰,常有老的小的跌得鼻青眼肿,夏天男人们都在龙头边赤了膊舀水冲凉,弄得大姑娘过路头都不敢抬。再讲水费平摊,这龙头从早到晚哗哗哗地淌也没人心疼。房管所和自来水公司已决定把这个龙头封掉,给每户人家装小水表。后来传来风声,天池街地泉坊统统要拆平重建,装小水表的工程便搁浅了。等着吧,几十年都等下来了,父亲老了有儿子,儿子老了有孙子。

这种时候水龙头边是最热闹的,一堆女人凑在一起淘米洗菜,那鼓噪弄堂的叽叽呱呱的声音不是水龙头的声音,而是女人们红唇掀动的声音,东家长西家短是日日新鲜的话题。你们看到吧?花木莲买了好多小菜说是请陆校长吃饭。不要搞错了,我看见陆校长和胡教导走进天池庙素菜馆里去了,听讲是那个画图得了什么大奖的学生家长请客。怎么不请花木莲的老公?他不是指导老师吗?都是头面人物,他这种身份轧在里面总归不大方便。你们不要讲,花木莲还当他菩萨供着呢,还学外国人手勾手逛马路。这种人十三点兮兮,不过两百块钱奖金就张狂得全世界都晓得,我儿子买一双鞋就用掉我一只手呢。花家前世肯定有伤阴节的事,都报应到花木莲头上了,男人没有花头,儿子又是惹大,娘又半边风瘫。亏得花木莲是个十三点脾气,否则早就想不开了。也难讲的,花老太从前找天池庙里的和尚算过一卦,韩老师是有后福的。姓韩的时来运转了,花木莲就箍不牢他的心了,讲到底男人的心都是活络的,再讲辛家那个姑娘长得比花木莲嫩相,又是同行,从前又有过那么一节……暖,花木莲过来了。于是都笑着起哄,木莲你老公得奖啦,要请客的呀,以后韩老师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我们呀!花木莲笑道“都是三日两头圆台面的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稀罕我们呀。等我家阿竹赚了大钞票,我做东,到天下第一楼吃生猛海鲜去。”女人们连忙追问道“韩老师真的发财啦?发的什么财呀?做生意还是炒股票呀?”木莲愈是笑道“你们不要抬举他了,他去做生意不把自己卖了才怪呢。”女人们哪里肯放过她,拆白党似的吃牢她“花木莲你不要摆嚎头了,一向蛮大路的人怎么有了铜锢反而变得小家败气了。我们又不想问你借钞票,不过讨教点经验,邓小平也讲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有财大家发发嘛。”又说道“花木莲你不要学辛家那个姑娘,嫁到上只角就眼睛生到了额角头上,忘记自己是什么坯子里做出来的人了!”木莲便啤道“你们不要拿我跟她比好吧?还不如用刀砍我两下呢!”有人便说道“辛家姑娘今天回来了你们看见了没有啊?骑了摩托车神气得不得了呢!”花木莲冷笑道“什么摩托车?是助动车,差一个档次呢。真有派头开部轿车回来。”便有人稍稍压低了嗓门说道“你们不晓得,赤膊打领带,神气什么呀!我跟她面对面站着说了几句话,她上身套了件黑灰的羊毛衫,料子还将就,领口却开得深山峡谷那么低,我的眼睛不当心落了进去,乖乖吓了一大跳,一直看到肚脐眼,原来她里面光秃秃连只胸罩也不带的。”有人笑道“你是洋盘,人家这是顶时髦的。”花木莲便愤愤道“时髦也要看什么年纪呀,我看她面孔上电车路也蛮多,还当自己青春妙龄啊?头发么剪得刺猜似的,男不男女不女,有什么好看啊?”有人叹口气道“你们看看不好看,偏偏男人就喜欢这种腔调,有什么办法呢?”这就触痛了花木莲心里的伤疤,又说不出口,只好闷头稀里哗啦地洗菜,把几瓣菜叶冲得碧绿生青。忽听有人叻味笑道“今天真出鬼了,不好背后说人的,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花木莲忍不住抬起头,正好看见辛小苦急匆匆地走过来,她细长光洁的脖子顶着一粒米似的小脑袋,宽大的黑毛线衣鼓荡着傍晚的风,那神情很像一只吉凶难卜的黑天鹅。

水龙头边上的女人们都不说话了,都聚精会神地等着那个黑天鹅似的女人走过来,隐隐地提防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那水龙头哗哗哗地响着,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在提醒什么。然而辛小苦走到水龙头边上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目不斜视地越过了那群虎视耽耽的女人,继续往前走去。女人们都长长短短松了口气,却被那小女人的轻慢激怒,失望得牙根痒痒的,便像瑞翻了麻雀窝,叽喳一片,争先恐后,挖空心思,骂什么难听的都有。花木莲自然是骂得最起劲的,这一刻她思泉奔涌,许多促狭的词汇挤到舌尖,她的声音又亮又脆,好像把一块块尖硬的小石头砸在那个黑天鹅似的背影上,那个娇小的背影在灰紫的暮色中格外触目惊心。花木莲愈骂愈不解气,心里面堵塞的东西怎么也吐不清爽。忽然有个女人往她腰眼里捅了一下道“木莲,那妖精是到你家去了呀!”花木莲脑袋轰地响了起来,勉强屏息,定睛看去那条黑影子果然停在自家门口I花木莲霍地站起来,心肺欲炸,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重。女人们都劲道十足围拢来,七嘴八舌帮她出主意,摔掇她与那个妖精好好地干一仗。花木莲心头火被煽得一窜一窜,却还犹豫着。忽听那妖精唤道“韩老师在家吗”辛小苦实在是硬着头皮鼓足了勇气声音打战,而在花木莲听起来却是娇滴滴唠溜溜地撩人心魄,女人群中一片歇觑,花木莲再也忍不住了,如同饿虎扑食般地冲了过去。

花木莲蹭蹭蹭冲到家门口,听得外婆在屋里应道“是小苦啊,门没锁,你进来呀”花木莲一横身子拦在辛小苦面前,厉声道“你找我老公做什么?”辛小苦见她满面怒容,慌慌张张道“花大姐,没、没什么……噢,我妈她不大好,烧得烫手,说胡话,我怕……我想把她送医院,我弄不动她,我想,我想……”外婆又在叫“小苦,你干吗不进来?韩老师他在家呢。”花木莲铁板着脸道。“你在这儿等着!”辛小苦眼圈已红了,轻轻地暖了声,便缩在一旁。花木莲推进家门,看见小强把纸牌弄得满地都是,一杯水全部泼在床上,刚换的褥子又湿了,她也顾不上了,问道“妈,阿竹呢?”外婆用只活络的左手点点里间,道“木莲,小苦这样来找韩老师,必定是有要紧事的。”木莲道“她妈病得很厉害,我叫阿竹帮她叫辆车去。”说着便掀开门帘,却与丈夫撞了个满怀。原来韩此君正站在门帘后,他早就听到了小苦的叫唤,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憋得要发疯。花木莲噬噬地揉着撞痛的额角,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假模假样站着干吗?快去叫辆车来呀!”韩此君像得了圣旨,赶紧跑了出去,却在门槛上绊着了,一个趟超,倒是小苦伸手把他扶住。他尴尬地朝小苦咧了咧嘴,像是笑又像是哭。木莲脚尖踩脚跟地追了出来,对着他背脊喊“把车就叫到辛家门口!”木莲一看小苦正对着韩此君的背影发呆,真恨不得抠了她那双狐狸眼,朝她脊梁骨上狠狠地操了一把,喝道“还痴呆着做啥?快领我去看你妈呀!”辛小苦被她戳得痛了,“哦哟”了一声,忙强笑道“花大姐,不晓得怎么来谢你……”花木莲也不理她,朝屋里道了声“妈,我去去就来!”呼膨带上门头里走去,脚上的硬塑料拖鞋呱嗒呱嗒连天地响。

花木莲先辛小苦到了辛家门口,从一条笔陡的楼梯爬上去,亭子间的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门,迎面一股恶气扑上来,连忙将紧闭着的窗吮嘟一下打开了,风把窗帘掀起,这才透过气来。正好辛小苦喘吁吁地进来,木莲便训斥道“把门窗关得那么严,弄得房间像口棺材,好人都要憋死了!愈是生病人愈是需要清爽的空气懂吧?”小苦只听着,也不还嘴,待木莲停息下来,便走到床跟前喊了声“姆妈”眼泪水也跟着滚了出来。木莲将手搁在病人额上,果然滚烫,便道“哭有什么用啊?快绞把冷手巾过来!”辛小苦慌忙蹋蹋蹋下楼到自来水龙头上浸毛巾,木莲嘀咕道“真是千金小姐啊,不会拎一桶清水备着的?”便接了冷毛巾叠成长条形压在病人额头,又道“酒精棉花!”辛小苦赶紧将盛药棉的小瓶递过去。木莲便用酒精棉球拭擦病人的手心和脚底心,这种散热的办法还是她在农村插队时从赤脚医生那里学来的。辛小苦站在一边只晓得嗔鼻涕抹眼泪,木莲没好气地问道“都快烧成木炭了,老早好送医院了,你老公呢?为什么不叫他来?”小苦咕浓道“他去令舞镇了,还没有回来,他也不会管我妈的事的。”木莲忽然想起报纸上那则车祸消息里好像提到安子翼也受了伤的,她怎么还不晓得?欲问,转念又想,她顾着她母亲都顾不周全了,暂且别再分她的心了,便缄了口,仔仔细细用酒精棉擦了手心脚心,又擦臂弯颈窝。少时,病人似乎清爽点了,叭嗒着嘴唇讨水喝,木莲便用小勺舀了温开水灌进她口中。病人微微撑开一线眼缝又合上了。木莲凑到她耳畔说“辛家婶婶,你不要紧的,阿竹去叫车了,马上送你去医院看毛病。”辛家婶婶鼻孔翁动了两下,眼角里便有眼泪挤出来。木莲心里也是酸溜溜的,她是晓得辛家婶婶的苦的。辛家婶婶年轻力壮时一直是帮人做保姆的,她嫁过一个外乡来的男人,那男人却掳走了她的辛苦钱跟别的女人跑了。辛家婶婶自己没有生育,小苦是一个东家小姐的私生子,早些年东家迁居香港,便把这孩子送给她了,辛家婶婶自然是百般宠爱,盼作老来之靠。也不能讲辛小苦待养娘不好,辛家婶婶的小亭子间里电视机电冰箱都是齐全的,只是这个姑娘从小不多话,辛家婶婶也摸不透她的心思,结婚后更是很少走动娘家路,辛家婶婶依旧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辛家婶婶常对人叹道“毕竟没有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贴心贴肺呀。”这时,汽车在窗外叭叭地叫起来,辛小苦趴在窗口看了一眼,马上缩回身子道“是韩老师!”木莲连忙下楼去,韩此君正从一部小夏利车中钻出来,木莲跺了下脚,嗔道“要叫么叫辆大点的桑塔纳,狗皮倒灶,省得了几个钱?你也不想想,上了年纪的又病得奄奄一息,这小车怎么塞得进去?”韩此君便戳在那里发呆,木莲愈是急了,再跺了一脚“你还不快上去背人呀?救命要紧,怕人说什么闲话!等着的时间也是要算钞票的呢!”韩此君方才如梦初醒,闷头窜上楼梯。小苦叫了声“韩老师!”他也不应,只顾拽起病人往背上扛。木莲喊道“轻点,轻点,骨头架子都要被你拉散了。”便跟小苦一人一边扶着。辛家婶婶晓得是韩老师背她,想起从前的事蛮过意不去,索性闭紧了眼睛装死,省得尴尬。几个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下了楼,小苦先钻进车,然后推着拉着把辛家婶婶塞了进去。木莲黑着脸道“阿竹,你坐前面!”又从裤兜里挖出一团钞票塞给韩此君,又关照道“待会下车时手脚稍微轻点,这点钞票做做药钱大概是有了,万一要住医院”便漂了小苦一眼,小苦忙道“韩此君好像烫手似的捧着那团钞票”,问道“钱我带,你不去”。木莲又跺了一脚吼道“小强不要吃饭啦?肚皮一饿不晓得怎么闹翻天了!你一个大男人这点事情还不会做呀?”说完气汹汹地撞上车门。

地泉坊弄堂本来就窄,再讲现在人家都是寸土必争,只要天不下雨下雪,日常的世面除了大小便几乎都要做到弄堂里来,出租车喇叭再撒也开不快,像只红壳甲曳慢吞慢吞挪出去。花木莲站在辛家门口怔怔地望着出租车歪歪扭扭地开出弄堂,一拐就不见了,便像把自己的心一把扯了去,整个人空空荡荡的,又想起忘了关照他办完事早点回来,家里等他吃晚饭的,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怅怅地吐了口气,这才拔腿回家,两只脚好像踩在棉花上。推进家门,小强果然“大闹天宫”,饿凶了,哇哩哇啦惯家什,外婆又拦不住他,只好拿身子护着热水瓶不让他摄。木莲火冒上来,劈头给小强一巴掌,骂道“短命讨债鬼,真要让你作死了!”小强从来没见妈妈这般凶神恶煞的样子,像头小猪锣趴到床上,翘起屁股,把头拱到外婆怀里。外婆轻轻拍着小强的背脊道“你这算是哪一出呢?有气也不作兴撒在小因身上呀!”木莲自知理亏,忙翻出饼干筒,掏出一把饼干塞给小强,小强不接,瞪着眼惊恐地看着她。木莲也心疼他,便拿块饼干塞到他嘴巴里,又将将他的脑袋道“先垫垫饥,妈马上做饭给小强吃。”这才记起淘米箩和菜篮都丢在水龙头边上了,连忙出门去找。此刻暮色渐浓,家家户户灶头上效拉数拉味溜吩溜地十分热闹,水龙头边上却是冷清了不少,女人们都回家做饭去了,还有一两个晚到的,也是急匆匆没心思闲话。木莲看到她的淘箩和篮头孤零零地横在龙头边,被水溅着,很委屈的样子,赶紧拿了,又到龙头下冲了冲,嘀嘀嗒嗒拎着回去。谁知没走几步,忽听人喊道“花木莲慢走!”转头望去,几个女人追了上来,团团将她围住,东问西问。原来地泉坊的女人们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戏?虽然都回家烧饭做菜了,眼睛却时不时瞄在外头,见木莲过来,都跑出来打探消息。啊?你就让韩老师一个人陪着她?不要中了她的圈套!再讲从前就有那么一档事的,花木莲你是昏了头了!木莲本来心里就窝囊,被女人们危言耸听地一哄,浑身都凉了。只是想着千万别让人看笑话啊,才硬挺着,勉强撑开笑容道“救人要紧呀,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辛家婶婶烧得蛮结棍的,湿毛巾压上去都哩哩地冒白烟,再不送医院恐怕就讲不定了。”这样一讲女人们都没什么好说的了,便散去。木莲自己心里好像也松快了许多,想到家里乱糟糟的房间和等着饭菜的几张肚皮,那脚步便结实起来。

且说韩此君被花木莲支使得团团转,晕乎乎上了出租车,待车门呼地关上,竟如大梦初醒一般,心想自己怎么有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人辛家大门?不禁出了身粘答答的冷汗。忽听后座里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叫唤“韩老师……”韩此君心头烫了一下,差一点忘乎所以,却在反光镜里撞见了出租车司机窥探的眼睛,随即便马上想到后座上还躺着个病J肠肤的老太婆。老太婆每每见到他总是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吠了他的模样。这么一来,韩此君竟像被魔法定住了身子,肢干僵硬,动弹不得。倒是辛家婶婶经过一番折腾清醒不少,见韩老师闷声不响,知他记恨的是自己,便汕汕地开口道“韩老师,你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从前是我对不住你,稀里糊涂听了人家的唆动。你不晓得天池街地泉坊的那些闲话有多少毒,两片嘴皮一根舌头就能掀起满城风雨。也不是我去找学校老师的,是老师们听到风言风语来找我了,你叫我怎么办呢?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要不要活下去?我只好照着别人编的故事说,让你吃了许多年的冤枉官司,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不及。那个时候小苦实在还小,否则索性顺水推舟,让她和你……”小苦生气地打断她道“妈,你又要乱讲,精神怎么一下子那么好了!”辛家婶婶叹口气道“冤家,为来为去还不是都为你,我作的什么孽呀!我不要去医院,花那个冤枉钱作啥?我活也活够了,活着讨人嫌还不如死了的清爽。”小苦道“你看你又来了,让外人听起来还真以为我们怎么亏待你了呢。”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笑道“老太太,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有这样的女儿女婿蛮好的了,刚才截车的时候急得那头汗粒粒有黄豆大,我还当他自己病了呢。”司机这么一说,三个人都很尴尬,想解释不好,不解释也不好,一时间都沉闷下来。幸而不一会就看见医院门口的红十字标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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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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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秘本种子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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