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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陈亭北见女儿痴呆模样,知她心不在焉,忙道“端午,今天这个新闻你是一定要听的,跟你我都有要紧的关联,你错过了是要后悔的呢!”良诸应道“爸,我耳朵竖着呢。”心里却想无非又是谁谁谁开画展了,谁谁谁的画拍卖了多少价了,与我又有何干?!播音员嘀嘀咕咕的声音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耳畔骨碌碌滚过,不进心的。陈良诸茫无目的地翻翻父亲画案上的参差摊着的几幅水墨人物,有的仅勾勒了衣裙,有的烘染了鬓发,都还没有描眉点睛。画仕女先作衣裙,次写手足,再染鬓发,最后添五官,虽是万千姿态,最后添上的面容总是恰到好处,天然浑成,这是当年陈老鹤赖以成名的绝活之一。近来陈良洁发现,父亲却经常半途而废,画了身体不描五官,由它空白,或者就索性画人的背面,索性不见眉目。良清也疑惑地问过父亲,父亲呆了会道“现在人的面孔难画得很。”父亲的书房永远是凌乱的,父亲的画案永远是凌乱的,父亲的心情也是凌乱的。母亲疯了,这个世界上良清应是父亲最亲近的人了,可良清常常觉得捉摸不透父亲心里想什么。

陈亭北忽然大声叫道“端午,你听好,就是这条消息!”这一刻播音员的声音也忽然间激动起来“一昨天傍晚,琅琊山脚514公路上发生一起恶性撞车事件,一辆不知来历的大型货卡抢道超车,与迎面一辆桑塔纳轿车相撞而后匆忙逃离肇事现场。乘坐轿车的省政协常委省文联副主席省美协主席著名画家魏子峰伤势沉重生命垂危,正在尽力抢救之中。同车还有省美院中国画研究所所长著名画家安子翼和省美协艺术办公室主任马青城,都不同程度受伤。目前,省公安厅交通处与刑侦大队联合发出紧急通缉令,追捕肇事卡车。有目击者或知情者请迅速与有关方面联系,或请拨打交通法规热线585249……”

“魏子峰出车祸?这倒真是有点天意。”陈良清自言自语道。前几天,她在单位里听说省委宣传部与省文联省美协决定要为魏子峰举办艺术生涯六十年的研讨会,同时推出魏子峰个人画展。前不久,有新锐美术评论家郝圃在报上发表长篇评论,抨击魏子峰艺术上的陈旧模式以及他在画坛的霸主作风。魏子峰的高足安子翼即在省美院院刊《论丹青》上进行反驳,然而外面舆论却大都倾向郝因的观点。在这个当口魏子峰推出他的研讨会和个人画展,是一种举战旗全面反攻的姿态。还听说魏子峰住进了七斗柳鹤影别墅的高级套房,推辞了各方面的社交活动,专心致志作画,要在画展上拿出一鸣惊人的新作。已有新闻媒体欲抱琵琶半遮面地透露出来了,说魏子峰的新作在中国美术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将在美术界乃至艺术界乃至整个社会引起爆炸效应。陈良清回鹤案只字不提这桩事,生怕刺激父亲。平常父亲听到魏子峰的消息或看见什么地方登出魏子峰的画总要骂得他狗血喷头,一激动常常弄得心脏病复发,故而鹤案里不订任何报章杂志,甚至没有一台电视机,杨嫂有时候就跑到隔壁人家家里去看电视。陈良清正担心着呢,魏子峰举办这个活动有点为他自己做人生总结的味道,必定大张旗鼓,父亲每天听新闻广播,终究会晓得这桩事体的,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真真是天帮忙呀,魏子峰偏偏出了车祸,而且还伤势沉重昏迷不醒,看来什么研讨会什么画展暂时开不成了,弄不好倒要开追悼会。陈良清顿时感到心里松了松,就像箍得紧紧的内衣放出了一粒纽扣。难怪父亲今早处处举止失常,一把年纪竟也弄得轻飘飘晕陶陶起来,可怜他那样心性高傲的人竟在魏子峰的阴影下苟活了大半辈子。想当年最初筹建省美术家协会的时候,陈老鹤的画名正是如日中天。况且,他不受国民党省政府主席的挟持,拒绝逃往台湾,又巧施“偷梁换柱”之计,为省博物馆抢救下一批极有价值的名画。为此,他出席了新中国第一届文代会,受到周总理的接见。当时众望所归,省美协主席的位置非陈老鹤莫属。可是不久,陈老鹤的名字神秘地从候选人的名单上消失了,美协主席的位置出人意料地被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魏子峰所得。美术界同仁议论纷纷,后来才渐渐地传开来政审时从历史档案中发现陈老鹤有一同父异母兄弟曾是国民党省政府参议,现在台湾仍居要职。陈老鹤从此江河日下,身败名裂,受尽人们的白眼。陈良清何等敏感的性情,怎会体味不出父亲人生悲剧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陈良诸无限感慨,满腹辛酸,岂止是父亲一个人承受了这种压力和痛苦呢?

“端午,你说,今天是不是应该喝点老酒顺顺气呀?”陈亭北叭嗒关掉半导体,兴奋得有点手舞足蹈了,在屋里大步地走来走去,说道“叫阿凤去买几只大闸蟹来,再贵也要买。把曹荒圃喊来,那条小虫最爱吃蟹了。他有好酒,藏了几十年了,他要知道魏子峰撞破脑壳,一定会把那坛酒拿出来的。嘿嘿,好让我解解馋呐!”陈亭北眯起眼用力吸了口气,仿佛已闻到那醇香浓厚的酒味了。

陈良洁记忆中从没见父亲这般痛快过,那一年摘帽子开平反会,有的人激动得痛哭流涕感激不尽,父亲却淡淡的心不在焉的样子。轮到父亲发言,他竟不痛不痒地说道“这么多年这顶帽子也戴惯了,真脱了头皮有点冷哩哩的。”弄得主持会议者哭笑不得,回到鹤案他却破口大骂道“天下哪有这般道理,既然说是错了,做错事的人却没有一点惩罚,还等着人去对他感恩戴德!去他娘的!”

“爸,别去叫曹叔父了,就自家弄两个菜算了。你又不能多饮的,曹叔父又是个无底酒囊,倒把你灌出毛病来。再讲,兴师动众的,曹叔父说话从来不托下巴,令舞镇上总有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鹤案,万一传开来,客气点说你们小肚鸡肠,不客气就讲你们心理阴暗,再难听点会骂你们伤阴节,心太毒……”

陈亭北马上变了脸色,冷笑道“无毒不丈夫,我要是心毒一点,就不会没落到这般地步!有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却是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他魏子峰可以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就不能为他遭到报应痛饮一杯酒吗?”转至陈良清面前立定了,又道“端午,我晓得你心软,你也不要太天真了。你以为当初魏子峰肯出面为你说两句公道话,让美术学院录取了你,真是他良心发现啦?非也。他是摆个姿态让公众看看,他魏子峰多么公正无邪,多么宽宏大量,多么道德高尚,他是将你当一张金纸贴在自己脸上了。你倒好像是受了他一点好处,于心不忍似的,反倒责怪你爸爸太小肚鸡肠,太不光明磊落了,是不是?”

“爸,我不是这种意思,我是……”陈良洁急于辩解,却道不清楚,憋得涨红了脸。平时,魏子峰常到省博物馆来看藏画,每次来总要找她聊几句,问问父亲的近况什么的。陈良诸是晓得父亲脾气的,从来也没告诉过父亲。

陈亭北目光锐利地盯着女儿看了一会,低低地说道“端午,恐怕你不会忘了是谁断送了韩此君的前程,使他的盖世才艺埋没至今的吧?”

“爸!”陈良诸闻此言如遭雷击,面孔煞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终于不堪隐痛,双目蓄泪,慌忙背转身伏在窗框上,肩膀缩成弯形,微微地抽搐着。

“端午端午,爸不是存心刺你,爸这口气憋得太长久了,爸的心里话也只好跟你说说呀!”陈亭北抚着女儿单薄的背脊,无限伤感地说道。

窗前的竹枝轻轻地拍打着陈良诸的头发,陈良洁慢慢地抬起了面孔,狭窄的鼻尖红通通的。她勉强说道“爸,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我只是为你担心。你觉得怎么做开心,就尽管去做好了。待会,我就去找曹叔父。”

陈亭北吐了一口气,说道“韩此君好像有三个多礼拜没到鹤案来了,你最近碰到过他吗?”

陈良诸目光呆滞,缓缓地摇摇头。

陈亭北体谅地说道“索性把他也叫来,聚一聚。”看看女儿的脸色,又道“待会你出去,顺便也给他挂个电话吧!”

陈良诸忧伤地看住父亲,静静地应道“好吧!”

陈亭北定心了,面色又晴朗开来,拍拍瘪塌塌的肚皮,笑道“端午,你也没吃早饭吧?搅得昏了头了”便高声喊道“阿凤”

“来哉来哉”陈亭北喊声未落,杨嫂应声已起,随即人就推门转了进来,双手托着朱金镂漆盘,盘中放着豆浆、稀饭、生煎包子和各式精致酱菜,自然少不了一碟霉千张。她轻巧柔捷地将托盘放在一张团圈雕着云雷纹的红木小几上,笑盈盈地说“我是掐牢钟点的,刚走到门口,先生你就喊起来了。”

陈良洁不动声色,瞄了眼杨嫂,暗自好笑这女人定是潜在门外听了好一会了,真当鹤案里就她一个清爽人了!

天池街听听名称好听,其实是条麻绳似的小马路,半个钟头就可走个来回,街面最窄的地方,对面对人家晾衣服,互相用根竹竿从这边窗台搁到对面窗台就行了。天池街是有些历史的,小虽小,在省城却很有名气,自然,首先是因为街前的天池庙和玄黄庵的缘故。天池庙现在已是修葺一新,每逢初一、十五种种斋日,香火十分兴旺,中外游者慕名前来观赏者络绎不绝。而玄黄庵旧址却依然被一家街道服装厂占据着,长年累月油污侵蚀、灰尘蒙蔽,难见其真颜。传说中却是韩无极后代玄黄庵庵主唱了主角,说是这天池庙和玄黄庵原来都是玄黄庵庵主捐资修造的,玄黄庵庵主号九涵妙姑,年轻美貌且精通文墨,有一手好丹青。据省文史馆两位德高望重的老画师确切言道,天池庙原正殿北壁上有《西方净土变图》壁画,以阿弥陀佛为中心,左右观音、势至二菩萨,围绕无数眷属圣众,佛座前伎乐吹奏舞蹈、水鸟展翅欲飞,画面光彩炳耀,富丽堂皇却又具有极乐天国清净庄严的境界,玄黄庵佛完背壁有《观音得道图》,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被描绘得恬美娴静、安详睿智,色彩却淡雅明洁,有“轻拂丹青”之妙。老画师们也是听前辈传言,这两幅壁画均出自玄黄庵主九涵妙姑和她的兄弟之手。可惜,天池庙在当年日寇人侵滥肆轰炸中变成一堆瓦砾,《西方净土变图》更是烟飞灰散,后人重修天池庙,样样东西能够还原,独独这面壁画无人可为。至于玄黄庵,虽在炮火中幸存下来,那《观音得道图》却不知所向,如今佛殿成了车间,机器密密麻麻排列,就连这图当年的具体位置都无从考证了。传说中的有些事便是荒诞无稽的了。传说道这玄黄庵主九涵妙姑有一本家传的画诀《传神秘要》,这本画诀奥妙无穷,分“配色法”、“点睛法”、“烟云法”、“体态法”等诸章,悟了这秘诀,下笔若有神助。多少人千方百计想得到这本《传神秘要》均没有得逞,最终却被九涵妙姑的养子韩溉窃得,将其献于宫廷,谋取高官厚禄,九涵妙姑得知真相后伤心气绝。这只是一种说法。也有说道,是官府派兵包围了玄黄庵,强取《传神秘要》,九涵妙姑便密令养子韩溉扮作小厮携秘诀逃出重围,自己却以香汤沐浴端坐于玄黄庵,十数日滴水不进,然后悄然圆寂了。还有一种说法,说道是那韩溉本姓陈,乃是九涵妙姑的私生子,九涵妙姑曾与一位陈姓书生秘密相爱,结下孽果。儿子长大成人后追问身世,九涵妙姑托出真情,将传家之宝《传神秘要》交于儿子,嘱他一定要寻到亲生父亲,将此秘诀转交于他。九涵妙姑了却心愿后即香汤沐浴、含笑圆寂了。传说虽不足信,却给天池街平添了神秘的魅力。

八十年代初,有一位姓瞿的待业青年,毕竟读过几年书,且在社会上厮混多年,学得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经验,日日研读大小报纸,对政府政策社会动向十分搭脉,便以头一个吃螃蟹人的勇气,在天池街开出了一月“小蓬莱”古玩字画庄。“小蓬莱”抓住了好时机,借了改革开放的东风,来天池街天池庙拜渴的游客如云,出了天池庙必要经过“小蓬莱”,都有意无意地驻足盘桓。

“小蓬莱”的生意兴旺起来,甚至超过了省城书画出版社下属的老牌书画门市部“墨凹堂”,瞿老板也成了天池街上人人眼红的首富。一时下效仿者纷纷腾屋破墙,天池街转眼间冒出了靠十家古玩字画店,没过两年,天池街已成了一条盛名赫赫的文化街,尤以经营名人字画饮誉海内外。最新出版的《文化词典》上,天池街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个条目。天下之事,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池街的文化市场兴旺了几年后正逐渐地萎缩冷落下去,淘古玩字画的人日渐稀少,生意人不敷出,不少店被迫改换门庭,有的成了礼品头饰店,有的成了杂品百货店,有的成了服装专卖店,只有两三家还坚守着阵地、惨淡经营,其中自然包括首吃螃蟹者瞿老板,瞿老板在生意十分清淡的时候仍硬撑着说“胜利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瞿老板上中学时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天池街字画生意的衰弱起始于省报文化新闻版上一则小小的消息,标题却十分触目“买画别上天池街!”寥寥数百字的短文,言之凿凿,说是天池街上的字画大都为鹰品,这一来,谁还敢光顾天池街?有老顾客以此前来责问瞿老板,瞿老板却不慌不忙道出了另一番缘由原来写此短文的记者曾几次随旅游团体到天池街买字画,在“小蓬莱”看中了一幅扬州八怪之一金农的“风来四面卧当中”图,甚是喜爱,便私下与瞿老板作交易,若瞿老板能将此画赠送予他,他便为“小蓬莱”写一篇妙笔生花的专访。瞿老板因此画画主开价昂贵,故而没有答应。此记者便怀恨在心,来了那么一篇辣手的文章,让天池街一下子瘫痪!老顾客便问道“既然是不实之词,你大名鼎鼎的瞿老板为啥闷声不响吃进?为啥不与他对簿公堂?”瞿老板潇洒言道“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这世上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论定?再讲今世再无有包青天,这段公案上得法庭也是一笔糊涂账,何必赔那工夫?随他舌头生疮去,我笃定泰山,自有识货人上门。譬如先生你,便是行家。你说说你买去的那张五一亭观音像,阿是真得不要再真了吧?”老顾客自然不肯承认自己不识货买了张假画,也只好相信瞿老板了。

这个仲秋的早晨,晨雾尚未散尽,瞿老板便张罗着开店门了。他知道这天正是农历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家生日,来天池庙进香的客人必定很多,有的为赶着烧头香,深更半夜就到庙门外候着了。瞿老板想,他要撒下一张漫天大网,不让一条肥鱼儿漏过,他今天的诱饵可是备足了的。瞿老板踌躇满志地当街一站,朝东面看看,晓云已是斑斓,鲜艳宛若女儿胭脂红,朝西面看看,残月却还镌在青紫色的天幕,隐隐约约一如佳人淡扫娥眉,天池街的早晨真是“秀色掩古今”呀!瞿老板做了几年文化生意,熏染了不少书卷气,自己是颇为得意的。他舒惬地做了两下扩胸运动,不料吸进了一口浓烟,呛得咳出了眼泪。对面天井里的好婆正在扇煤饼炉,一蓬一蓬的烟涌出来,好像原子弹爆炸的慢镜头。

“老浮尸,活得不耐烦了,一大早施放毒气,触啥人霉头呀?”瞿老板破口骂道。

“阿弥陀佛,瞿老板,今朝啥日子呀?勿要动不动就开口骂人,菩萨听在那里呢!”隔壁新娘子笑嘻嘻地说道。新娘子也已经不新了,刚养了一个胖儿子,她正用一柄木权将一晾杆的尿布叉到对面电线杆上的铁钩上去,尿布浩浩荡荡横越马路浙浙沥沥滴着水,像是座花果山上的水帘洞。

“哦哟哦哟,水全滴到头颈里去了。”瞿老板做出抱头鼠窜的样子,脸上却是堆满了笑,说道“新娘子,你也太缺德了,拿你儿子的尿当作甘露朝人脑袋上洒,你不怕菩萨看着呀?”

“你不晓得小固的尿比甘露还灵光呢,驱邪治病收伤止血,回去问问你老婆,怀孩子的时候每天凌晨第一趟尿产科医院都收了去做药的。”新娘子晾好尿布,将紧绷绷的绒线衫扯平了,正在哺乳的胸脯硕大无比,颤悠悠地垂着,成了她身上最触目的景观。

瞿老板膘着她的胸脯,凑上去说道。“我没有福气,讨不到会生儿子的老婆。”

“滚远点,死腔!”新娘子推了他一把,咯咯咯地笑着说道。

瞿老板兴犹未尽,却听得店堂里声遏行云的女高音喊道“福黎,这店门你究竟开是不开呀?”福黎是瞿老板的名字,瞿老板听到这个声音只好放弃了胸脯硕大的新娘子,应道“来了来了,喊魂啊喊!”自从“小蓬莱”发达以来,瞿老板的老婆盯得他越来越紧,一双眼睛像影子似的跟着他转。瞿老板也不敢得罪老婆“小蓬莱”一大半资本是丈人丈母拿出的。

瞿老板转回店堂,老婆冲着他哼了一声道“眼界就这么低,这么个烂污女人心就得得动了!当心人家老公给你吃药!”

瞿老板嘻嘻笑着伸手在他老婆结实的臀部重重地拍了一下,道“有了你,天下女人都没有颜色了。”

老婆屏住笑啤道“你就是一张嘴巴来事!”

瞿老板与老婆心里都很得意,都以为自己拿拿对方还不是十只指头捏田螺一样便当。老婆拎着菜篮子出去了,街面上已是一片喧哗,饰叮马桶声、捣衣服声、扇煤炉声,小孩哭叫大人吃喝,此起彼伏。瞿老板使劲一掘按钮,铝合金卷帘门吮嘟嘟螂卷了上去,这声音在天池街的一派嘈杂琐碎中很有点鹤立鸡群的号角意味,临近的店堂闻听都急急忙忙地打点开门。

瞿老板立在木梯上将画一幅幅挂起来。这画的挂法也是很有讲究的,哪几张容易卖,挂在店堂口,卖不大出的往里挪,有的画要挂在光线亮处,有的画要挂在光线暗黝黝处,有的画是不挂出来的,瞄准了买主才拿出来,凭瞿老板这几年炼就的眼力,十有八九不会落空。

斜对面“真又美”精品屋的马老板笃悠悠地踱过来,笑道“瞿兄,生意兴隆。”瞿老板顺口道“大家发财。”马老板瞥见瞿老板将一幅岳飞《满江红》诗意图挂到店堂最深处,不觉眼睛一亮,便道“瞿兄这幅《满江红》还没有脱手啊?不如压点价,魏老头的名声是吹洋泡泡吹大的,当官的,有的是人为他吹喇叭抬轿子,其实,在外头他的画一点也不吃香,瞿兄你还当个宝供着作啥?”瞿老板看了他一眼,问道“马兄,你有人要这幅画?大概出什么价?”马老板连忙道“瞿兄若肯七五折出手,我就吃进了。”瞿老板一时闷住了,倘若别人来买,七五折也许他就松手了,可是姓马的多少精明的人,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生意?既然把魏老头讲得一锢不值,为啥又要吃进他的画呢?瞿老板晓得马老板虽然改换门庭做了礼品生意,暗地里并没歇手,仍在收画卖画的,便多生了一个心眼,说道“马兄,不是我不肯压价,当初魏老头的女公子关照过的,说宁愿卖不掉也不能杀价,这价钱便是个身价。再讲,不管怎么样魏老头总是这一方画坛首领,有他的画压压阵脚,也显得我们小蓬莱的档次不低,所以只好得罪你马兄了!”马老板也晓得从瞿老板那里占便宜没那么便当的,便汕汕笑道“我哪里真要你的画啦?瞿兄你财大气粗,将来索性开个收藏馆,那才叫上档次呢。”瞿老板只笑笑,由他出口恶气。马老板碰了软钉只好没趣地跑开了,瞿老板等他一走,连忙将那张《满江红》取下,卷起,他想,姓马的断然不会平白无故要买这幅过时之作的。

这时刻瞿老板的老婆提着菜篮回来了,顺手将一份日报丢给他,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呀。昨天琅琊山下一部卡车撞倒一部轿车后逃得无影无踪,你猜坐轿车的是哪方神仙?却是那班画院里的大亨,魏老头伤顶重,昏迷不醒,还不晓得救不救得过来呢!”

瞿老板一怔,急忙抖开报纸,头版左下角醒目的黑体标题“追缉肇事潜逃的灰色卡车”,眉题是“琅琊山下发生恶性车祸”,副题是“著名画家魏子峰伤势沉重”。瞿老板草草浏览了这篇报道,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暗暗道“姓马的竟玩到老子头上来了!”

“你还把魏老头的画收起来做啥?这两天保险能卖出个好价钱。”老婆又把那幅《满江红》展开来,东张西望看挂在哪儿妥当。

“哎哎哎,你干吗?”瞿老板从老婆手中夺下《满江红》,重新卷起,说道“你呀,生意上的事你到底还是嫩着点,急什么?过两天若是魏老头抢救无效死了呢?这幅画的价钱还得往上蹿。”

“那要是过两天魏老头伤愈出院了呢?不是白白错过一个机会?”老婆抢白了他一句。

头发长见识短,瞿老板不屑跟老婆争,只顾将那画轴仔仔细细卷好,扎牢,拿到里屋去,又回头关照道“这几天,魏老头那个精怪女儿说不定会来讨画的,就跟她讲,画已经卖出去了,按照先头讲好的价钱给她百分之四十。不要多哆嗦,千万别露出画还在我们手中,懂吧?”

瞿老板攀上木梯,将画藏到里屋阁楼上去,半空中就听得老婆唱一般地喊道“福黎,快点出来呀,韩老师来了”他便匆匆忙忙将画往阁楼上一塞,跳下木梯,转出店堂,见老婆正莺舌百咐地说道“韩老师呀,一年四季酱菜泡饭不来事的,报纸上都说早饭要吃得好,中饭要吃得饱,晚饭要吃得少。诺,我刚买的生煎馒头,还烫手呢,吃两只吃两只。”说着便翘着兰花指拈了一只生煎馒头硬塞到韩老师嘴巴里。韩老师抬脸看见瞿老板出来了,嘴巴中堵着只生煎馒头开不了口,哼哼地从胳肢窝拔出一卷纸递给瞿老板。瞿老板笑笑,拍拍他的肩脚,说道“不要急嘛,吃完了再讲。吃,多吃两只。”老婆因笑道“韩老师坐下笃悠悠吃,我去把莉莉喊起来。这两天莉莉老用功的,画了好几张画,正等你韩老师来指点呀。”瞿老板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莉莉跟韩老师学画日子长着呢。我跟韩老师要谈点生意,你在前面照顾着点。”老婆便冷下脸,十分扫兴的样子。她真是恨不得让女儿立时三刻学成落笔千金的大画家,稍动动手钞票就成千成万地进来。

这时候,韩老师终于回圈吞枣咽下了那只生煎馒头,嘴巴往袖管上一拖,说道“老板娘,等、等一会我去看莉莉画画画画。”韩老师一紧张,说话就有点疙疙瘩瘩,老板娘扑咏一笑,说道“韩老师,将来你出名了,你这件罩衫恐怕就要收进博物馆了。怎么,你太太也不帮你洗洗?这衣服也过时了,买件夹克衫花不了几个钱的。”韩老师身上一件灰默默的两用衫斑斑点点都是墨渍与颜料,乍一看倒也有山有水。韩老师的邀遏在天池街上是很有名气的,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种风度。韩老师很认真地解释道“洗、洗干净了又要溅上去的,洗洗洗它作什么呢?”老板娘屏不住又笑,自然是有点轻视的意思,连忙掩饰地端起盛生煎馒头的盘子道“韩老师,再吃两只吧。”韩老师张开阔大的五指一抓就是三只馒头,想想不好太穷相,又松开手,只拎起一只往嘴巴里送,惯下的两只馒头上就有了两块乌青的指印,椭圆形的,连指纹都看得清。老板娘不觉皱了皱鼻子,说道“都吃了吧,都吃了吧。”韩老师巴掌一挡道“够、够了,我是弹簧肚皮,多吃点少吃点没没没什么关系的。”瞿老板便让道“请请请,韩老师我们楼上坐。”

天池街是因为天池庙和玄黄庵的兴造而逐渐繁衍成市的,曾经一度非常荣华昌盛,却被日本鬼子一场炮火夷为平地,雕梁玉栋、飞檐彩拱尽成了一片瓦砾。后来零零星星补补缀缀在废墟上重建起的房屋再没有从前的富丽堂皇了,大都是一些简陋紧凑的天井式二层住宅,正房与厢房相接,天井窄小,石库门上的花饰石刻也是潦草粗糙的,这样的住宅让人感觉生命的匆忙与紧迫。又几番岁月更替,风雨摧残,粉墙驳落、瓦擦龟裂,天池街愈显得落拓颓败,虽则近几年重修了天池庙,那些开店的小老板们亦施出浑身解数将店面弄得金碧辉煌,却总是徒劳,脂粉再厚也盖不住满脸皱纹,反而像个搔首弄姿的浅薄女人。天池街早就列人省城庞大的旧城改造规划之中,现在只是等待愿意掏大钱的主儿。无疑,修葺一新的天池庙便是个极好的诱饵。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瞿老板的私屋仅仅直上直下一间一厢如一颗印,楼下做了店铺,楼上也精心收拾了一番,只因开间逼仄,总有点螺狮壳里做道场的局促。瞿老板应该有能力购一套宽敞点的房子或者别墅什么的,可瞿老板相信他祖宗的选择,认定天池街是块风水宝地。

瞿老板难得将买主或者卖主引上楼的,引上楼的那就是很要紧的生意了。“小蓬莱”里的风吹草动一向是很受左右街坊的关注的,马上就有好事者向老板娘打听了,你们瞿老板怎么突然对两袖清风的韩老师这样青睐呀?天池街上几乎家家有小因在天池小学念书,谁还不晓得教画画的韩老师呢?天池街上哪月商店开张,哪家人家红白喜事,只需差小因去向韩老师讨几个字几张画,没有打回票的。所以,天池街上几乎家家都有韩老师的字或画,旧了黄了撕下来包东西擦东西的也有,当废纸团了丢了的也有,这样的韩老师还有什么油水可榨么?老板娘便笑道“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吧?我们福黎最义气了,有道是交不为利,仕不谋禄嘛。”闲话者不以为然地说道“算了算了,别在我面前耍花枪了。不过,我倒要提醒你一句,你想让你们莉莉跟韩老师学画画是吧?你没听说过啊?韩从前犯过生活错误的,就是跟学画画的女孩子。否则,他现在会沦落在小学堂里教书啊?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姓韩的邀里避遏一副寒酸样!”老板娘捂着嘴咯咯格笑了一通,道“我们莉莉不是那种骨头没有三两重的户头,上回天池庙门口做糖画的老头摸了下她的脸,被她吐了一脸唾沫。再讲,文化大革命当中的事,谁晓得是真是假?”

老板娘自然不会说真话,从“小蓬莱”开张以来,韩老师便是常客,却从来不掏钱买画,只是经常来看画,有时在店堂里转一圈就走了,有时却对着一幅画左看右看近看远看磨蹭好长时间。主人虽则有点讨厌他,因晓得他是天池小学的画画老师,又是花木莲的老公,花木莲跟老板娘多少有点旧交情的,故而厌是厌,也由着他去。若是换了没一点瓜葛的,老板娘早就憋不住赶人了,人家开画展还要收门票呢!对韩老师刮目相待还是一个月以前的事。瞿老板不知从哪里收罗来的一些散装册页小品,标价每张五十块到一百块不等。那天韩老师又来了,很有兴致地翻看这些小品,对其间一张水墨风竹却是情有独钟,拿到店堂口凑着西斜夕阳的余光凝视良久,忽然就对老板娘说道“这张竹子我、我买了,身边没带钞票,明天来付账好吧?”老板娘笑道“韩老师也是熟客了,自然好说的,这样吧,画我替你收好,你先付十块钱定金,明天带钞票来取画,如何?”韩老师便上下口袋乱摸,角票铜板凑拢来七块多一点。老板娘看他急得可怜,就收了他七块钱定金。吃晚饭的时候老板娘把这桩事体当笑话讲给瞿老板听,不料瞿老板听了却笑不出来,饭也不吃了,放下筷子去翻那叠散装小品,一页页地翻下来,又特别把那张水墨风竹拿了出来,左右端详。老板娘问道“怎么啦?发哪门神经病了?”瞿老板道“你才发神经呢,这张画就五十块钱卖给他?”老板娘道“那是你自己标的价呀。”瞿老板道“做生意人脑袋要经常转转弯。你想想,韩老师从来不买画的人,为啥偏要买这幅风竹?”老板娘一撇嘴说“你脑袋也太会转弯了,我只认钞票,管他为啥要买。”瞿老板摇摇头叹道“所以人家要讲聪明面孔笨肚肠。”老板娘两只肉团团的拳头击鼓似的落在男人肩背上,娇嗔道“让你变着法儿骂人!”瞿老板缩头缩脑地躲避,一边道“别闹了,待会把那批散装册页统统收起,不卖了。”老板娘叫起来“你疯啦?韩老师还付了定金呢。”瞿老板道“明天韩老师来了,一定要喊我,我要会会他。”第二天傍晚,韩老师却没有来,老板娘便道“你还神经兮兮呢,恐怕人家也只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瞿老板却不搭理女人,笃定泰山的样子,吃了晚饭破天荒也不出门,胡乱看看电视。靠八点,韩老师果然来了,瞿老板分外热情地招呼,让座,敬茶,弄得韩老师受宠若惊,手脚无措,道“瞿老板别、别,不……不打扰了,我是来付钞票的,四十三元,你点点。”从口袋里摸出一堆皱巴巴的钱递过来,又道“老板娘若遇到木莲,千万别、别讲是五十块钱,只说十五块卖给我的好吧?”老板娘尴尬地笑笑,拿眼睛望住男人,瞿老板便用手将钱挡了,笑道“韩老师真对不起,女人做事粗针麻线,写价钱时丢了一只零,应该是五百块一张的,幸亏你昨天没带走,否则我可赔血本啦。”韩老师捏钞票的手断了似的落下来,面孔都煞白了,片刻方呐呐道“怪、怪不得我想想蒲作英怎么那样便宜。”瞿老板问道“韩老师以为那是蒲作英真迹吗?”韩老师点头道“虽则无有题款,那种笔意奔放如天马行空之势是旁人难以描摹的。蒲作英为人亦磅礴大度,平素不吝音笔墨,落笔之际忘却天忘却地亦忘了自己,故而不及题款也情由可原。”瞿老板暗暗称是,却不动声色道“此画韩老师若真喜爱,就先拿去,所欠之款日后再送来。”韩老师连连却步,道“不,不啦,不啦,再讲,再讲。”边说着边夺门而出。瞿老板随手碰上了店门,对老婆女儿立下一条规矩以后韩老师再进“小蓬莱”,就得像贵宾似的看待,千万不可怠慢。唉,天池街上的人都有眼无珠啊!

韩老师是头一次踏上瞿老板家这条新上过一铺漆水亮得照得出人影却是陡峭狭隘的木梯,不免心头疑疑丛丛,击鼓般地打点,有一种登上审判台的宿命感。刚才踏进店堂的时候,他虽是做出傻呵呵吃生煎馒头的样子,却已将四壁挂着的画迅速扫了一遍,没有发现自己送来的几幅,难道这么快就卖出去了?F窃喜之下,极想问问瞿老板他的画卖了个什么价,他和妻子都指望着这笔钱呢!可是,他实在开不了口。跟瞿老板这宗寄售书画的交易是他那位精明泼辣的妻子一手操办的。老板娘跟妻子原本是一个车间的小姐妹,若没有这层关系,瞿老板恐怕还不肯接受他的画。“小蓬莱”卖画卖出了名气,据说许多名家都想将画挂进“小蓬莱”。唉,若不是生计所逼,他韩此君岂肯如此低声下气仰人鼻息?可怜头生儿子先天不足,惹大一个,十七八岁了,话都讲不清,又有风湿性心脏病,好几次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药罐子一日不可离身,女儿却聪明伶俐,是他们夫妻的希望,刚考上省重点中学,每月的学杂费头两百块少不了。已是阮囊羞涩过得小心翼翼的日子,偏生里外操持家务的丈母娘又突然小中风半身不遂,抢救、治疗,医药费拖欠了一屁股债。妻子早就劝他拿几张画出去卖卖了,人家靠着笔墨发大财的有多少?他总是嗤之以鼻,骂妻子俗不可耐、鼠目寸光。一旦柴米油盐逼到眼前,他也无法超然物外了,只好由着妻子周旋疏通,终于将画送进了“小蓬莱”。

瞿老板却是恭恭敬敬且胸有成竹地将韩老师引进客厅,客厅是一间前楼拦出来的,窄窄的,暗洞洞的,像船舱。却装潇华丽,低垂着一盏水晶花枝灯,幽幽的灯光笼着下面一圈硕大的漆黑的真皮沙发,这沙发的显赫气派与房间的窄小很不相称,好像一个吃得很饱的人还拼命往嘴里塞东西。瞿老板笑道“韩老师是喝茶还是来杯雀巢咖啡?”韩此君一直翻来覆去地盘算那几张画卖了什么价,自己大约能得多少,随口应道“茶、茶茶。”待茶端上来却十分后悔,茶到处有的喝,为何不来杯味道好极了的雀巢咖啡?大街上的咖啡厅里要十来块钱一杯呢!吸一口茶便觉得索然无味了。瞿老板自己泡了杯清咖啡,用小匙搅着,颇有兴趣地盯着对方,他晓得韩现在最想知道什么,却问道“韩老师,你看我家莉莉学画画有没有天赋?”韩此君“这、这、这……”这了一串没这出下文,瞿老板便笑道“韩老师请直话直说,倘若小女有这份天赋,我准备花大投资,倘若没这份天赋,也可及早转向,不要耽误了时间。韩老师从事少儿美术教育许多年了,听人说你的学生中成就画家的还不少,所以我是诚心诚意求教你的。”韩此君却神色揪然,迟疑片刻,方才道“瞿老板太、太客气了,有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只要肯下工夫……”瞿老板扬声笑了起来,韩此君愕然咋舌,如坐针毡。瞿老板笑够了,方才说道“以后全仗你韩老师多多栽培了。”韩此君惊魂甫定,勉强压住不快,应道“我,我也只能尽力而,而为了。”瞿老板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韩此君又是一惊,自己已是百般忍耐,难道还是得罪了他不成?不觉枪然伤怀,回肠九转。往事不堪回首,半世风雨,沉冤莫白。然而,当年,哪怕在最亲近的人最尊重的人都怀疑他是盗画贼的时候,哪怕在被人反缚着双手欲着脑袋逼着承认狠裹女学生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委屈过自己的性情,常以寒竹自慰,叶残枝涯,素节尚存。不想如今竟为了几个阿堵物堕落到如此卑琐之境地,九泉下愧对韩门先祖先宗!不过,下九泉的事毕竟还早,眼前摆着的是要养儿育女,给丈母娘治病,让妻子的脸阴转多云、晴朗、灿烂。所以,尽管韩此君觉得忍无可忍,还是忍着,目光紧紧地追踪着瞿老板的背影,耳朵点水不漏地捕捉瞿老板下楼梯时四平八稳的脚步声。他不知该如何举措,站起来还是端坐不动?只好一口一口喝着寡淡的茶,涟辘地出了一身戮稠的汗。忽然楼梯又响动起来了,他的耳朵与眼睛又紧张地搜索,听着刮答刮答的声音逼近,瞿老板跨进房门,手中捏着一轴画,那张国字脸上悬挂着旗蟠似的笑容蓦地撑满了韩此君酸涩的眼眶。

“韩老师,让你久等。”瞿老板将茶几上的杯子烟缸什么的挪开,又用手掌将几面抹了抹,小心翼翼地把那轴画放下,说道“我是侥幸得到这张冬心先生的梅花图轴,见过几位老先生,都以为十有八九是真迹。早听说韩老师家学渊远,目力如神,一直想请教一下。韩老师,你看怎么样?”韩此君两只手往衣襟上擦了擦,听到是古迹真品,他混沌沌的眼珠像是从深水里浮了出来,顿时目光如炬了。瞿老板拉住天杆上的缎带,韩此君捏住两只轴头,缓缓地展开画轴,两个人都屏住气不出声。过了藕荷色古锦天头,赫然见画心是一树老梅,梅枝敬斜历乱,骨朵疏疏落落,确有金农通峭之风,韩此君不觉频频点头。瞿老板眼中含笑问道“如何?假不了吧?”韩此君不作声,细细看那题款,凝思片刻,突然喷笑,唾沫毫不留情地溅落在画上。瞿老板急急伸出巴掌护住画面,问道“韩老师你的意思?”韩此君收住笑,断然言道“瞿老板,这幅金农梅花是伪作。”瞿老板听得韩老师毫不结巴地说出这个判断,便有些发休。韩老师理直气壮的时候,说话就流水般地畅通。但是,瞿老板是不甘心的,反洁道“韩老师竟出此定论,何以见得呢?”韩此君便腾出一根手指,点着题款念道“素墨点梅空香沾手丁酉年昔耶居士并题。这个丁酉年是哪个丁酉年呢?”瞿老板笑道“这与笔墨的真伪有何关系?”韩此君道“我记得冬心先生生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卒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享年七十七乡,这样算来,他只能生逢一次丁酉年。”瞿老板道“那又说明什么呢?就在这一次丁酉年间,他作下了这幅梅花图嘛。”瞿老板已是不屑一顾了,人说韩老师有点神经兮兮,看来确是不大正常。他便动手收拾这幅画。韩此君空出手来,却一五一十扳着指头算起来“丁卯、戊辰、己巳、庚午、辛未……癸巳、甲午、乙未、丙申、丁酉,正好三十,丁酉年冬心先生三十岁。可是,据《画微续录》和《墨林今话》记载,冬心先生是从五十岁始从事于画的,此其一也,再则,扬州八怪兴盛于乾隆时期,而这个丁酉年算来却还是康熙年间。”瞿老板抓住了破绽,因反驳道“照韩老师的推断,岂非是康熙年间的人伪作了乾隆时期的画锣?这伪作人大概不是神仙就是鬼怪了。”韩此君却不慌不忙道来“自然不会有先人伪造后人的事,依我看来,这丁酉年应是丁丑之误笔。若是丁丑,便已人乾隆年了。必是后人参临时写误了。故而可以断定,此画必假无疑!”瞿老板怔忡片刻,自嘲地嘿嘿笑了两声,道“韩老师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又如此博闻强记,可称画苑奇才,至少是天池街上第一人了。”说着瞿老板草草卷拢那幅假金农,随手往空沙发上一丢,意味深长地说道“韩老师,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I”韩此君的目光顿时混沌起来,“啊啊啊……”了半天,憋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只听得楼下老板娘抑扬顿挫的声音“哦哟,姗娜小姐多时不来光顾小蓬莱啦?我还以为你跟我们拜拜去了阿麦雷格呢……”瞿老板便又站起身,笑道“一个熟客,我去招呼一下,韩老师稍等,生意人常常身不由己呀。”

韩此君独自坐在狭窄而富贵的小客厅觉得焕热难当,毗毗不安,神思恍惚,与方才论证假画时的挥洒自如竟是判若两人。正熬着,忽听楼梯上有了踢踏声,巴巴地欠起身,却是老板娘和女学生莉莉。老板娘笑眯眯地说道“韩老师,福黎正在交割桩买卖,这会儿你就给莉莉指点指点吧。莉莉,你把画给韩老师看呀。”小姑娘便很来事地挨着韩此君坐下,将一叠纸塞给他。十四五岁的女孩大概营养过剩已经很发育了,弄得韩此君浑身肌肉僵硬,摆着一个姿势不敢动弹,只有两只手一页一页地翻着画纸。小姑娘一个劲地嗤嗤地笑着,老板娘却紧追不舍地问道“怎么样啊?韩老师,怎么样啊?韩老师。”韩此君像被人灌了肠,不得不呕出几句溢美之词。老板娘更起劲了,当下要莉莉正式拜韩老师为师,韩此君慌得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幸亏这时瞿老板喊老板娘下去照顾店面了,老板娘便说道“韩老师不要推辞,我跟福黎商量了,另外找个时间摆两桌拜师酒。”韩此君哼哼哪哪地含糊过去了。

瞿老板满面红光地上楼来,老板娘性急地问道“姗娜吃进宛转女郎了吧?吐出多少钞票?”韩此君听得心惊肉跳,想姗娜的名字应是柔弱娇嫩的,如何张狂得很?瞿老板拍拍老板娘的肩脚,道“快下去吧,天池庙赶头香的客都快出来了,眼睛盯牢点!”老板娘欲言又止,便拉着女儿下楼去了。那女学生临走还关照道“韩老师叫你家小箔来玩呀。”

这边瞿老板又重新替韩老师续了一铺茶水。今天的兆头不错,瞿老板心情很好,笑意一直在面孔上飘扬,韩此君疙疙瘩瘩的心便也舒展了一些,呷了一口不知何味的淡茶,说道“瞿老板,你这茶口味清奇,好、好好茶啊好茶。”瞿老板笑道“确是上等茅峰,一旗一枪,听说必定在清明那日拂晓时分采撷,一亩茶园仅得三五斤茅峰茶。可惜已藏了数月,没有新摘下时那样新鲜了。”韩此君又呷了口茶,啧着嘴道“怪、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急煎煎地等着瞿老板言归正传,手心都焙出了汗。瞿老板正细致而深人地打量韩此君,像考古一般,看得韩此君汗毛凛凛,摆什么姿势都觉得别扭。瞿老板忽然问道“韩老师,有人讲你是无极画祖韩天池的后代,我却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恐怕是好事人勉强附会,以讹传讹吧?”韩此君先是脑袋轰然作鸣,捧着茶杯的手便有些簌簌抖,好不容易镇静下来,说道“衣架饭囊,朽木不材,有辱祖先名讳。”瞿老板便笑道“曾听人说韩无极有本《传神秘要》流传下来,韩老师大概总看到过的吧?”韩此君却道“这倒是以讹传讹了。殊不知祖传画诀,大都口授交唱,若有什么《传神秘要》,必不是真无极画祖所写,或有外人拾得一两句牙慧,拼凑拢来。瞿老板不想想,真有那么奇妙的画诀,流传开来,岂不人人都成了丹青高手?”瞿老板频频点头道“这倒好办了。”韩此君一惊,道“什,什么?”

瞿老板正色道“韩老师不瞒你说,短命文化大革命,弄得我们这些人讲讲有张初中文凭,其实正正规规的书没念到几天。从前,我在班级里成绩总归是头两名,唯有读书高的典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是有点道理的。我现在说是做老板了,骨子里还是喜欢读书人,所以我做生意也只做书画笔墨的生意。韩老师,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韩此君被他说得感动起来,拼命地眨眼,拼命地点头。瞿老板接着说道“韩老师,我一看到你的画就觉得不同凡响,果然是韩无极传人。像你这样的丹青高手竟然埋没于天池小学教小孩子涂红抹绿,真真滑天下之大稽!韩老师,我这个人就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我来为你包装,做你的经纪人,策划人,保你一两年里红遍省城,名扬海内外!”韩此君亦喜亦悲,百感交集,多少年来蜗舍容身,门可罗雀,习惯了世人的冷眼白眼,蓦地里听到如此热辣辣的言语,顿觉周围世道温暖明亮了许多,一时无以表达,便捧起带来的那卷画,奉至瞿老板面前,道“人说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想不到我韩此君磋跄半生,潘鬓早衰,于窘迫之间得遇慧眼识玉之人,可谓绝处逢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瞿老板也。”瞿老板不动声色地展开那卷画,翻了两张,说道“韩老师,这些画,还有你上回拿来的几张,先一并存在我这儿,待时机一到……”韩此君吃了一惊,忙打断道“瞿、瞿老板,上、上次的画还没卖掉啊?”瞿老板淡淡一笑道“没有,一张也没有卖掉。”韩此君整张脸顿时灰暗起来,吞吞吐吐说道“我、我怎么找不到?店堂里一、一张也没没没有。”瞿老板给他加了点茶水,说道“现在人买字画其实是买个名气,大名家胡乱涂几笔都是上品,哪怕是败笔也会有人叫好,无名之辈就惨了,画死画活不值三锢两钱,名利名利名即是利,我看得多了,深谙此理,故而将韩老师的画妥善保存,以待时机。韩老师,想来你不会怪我的吧?”韩此君知道他说的是道理,却想到今日无有分毫进账如何回家交代,不由得内心阴沉沉乌云密布,人也拘楼起来。瞿老板将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肚里暗笑,不慌不忙地从胸前暗兜里摸出一叠人民币,都是五十元大票的,啪地放在韩此君面前,说道“韩老师,这三千块钱你先拿回去,以后有什么急用,尽管向我开口。”韩此君J慌忙推开,涨红了脸道“瞿老板,这、这算什么?不明不白的钱我、我是不会要的。”私心想的是我那么多画卖出去无论如何不止这三千块吧?!瞿老板便道“韩老师,这是你的钱呀,你的那张宛转女郎刚刚脱手,我们讲好的,三七分成,对吧?”韩此君心里格登一下,什么宛转女郎?他只到省博物馆临摹过张大千的宛转女郎!瞿老板看他发呆的样子,笑道“韩老师,老实讲,从前我对你不了解,没想到你不仅学识渊博,笔底功夫又这么硬,一看到你的宛转女郎呀,我才算真的认识了你,没话讲,佩服!简直可以乱真,我拿到美院中国画研究所叫专家鉴定,都没看出破绽,恐怕张大千在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姗娜小姐算得是书画行家了,刚才拿了放大镜看了半天都没看出破绽,爽爽气气把钞票吐出来了。”韩此君出了一头冷汗,用衣袖抹了,说道“我、我不知道,那张宛转女郎我不、不不卖的。”瞿老板仍笑道“是你夫人送来的嘛。韩老师,你的心情我理解,知识分子最讲究一张面子,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我老婆都以为是真的张大千,穷怨我开价太低了呢。”韩此君翻来覆去搓着手道“这、这怎么可以呢?怎么可、可以呢?”瞿老板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人家喜欢这幅画,宁愿掏钱买,我们非盗非抢非偷,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的生意。韩老师,现在改革开放了嘛,你的观念也该改变改变了。听你老婆讲你在省博有熟人,可以经常去临古画。我告诉你行情,现在卖得比较好的除了张大千,还有扬州八怪,虚谷,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外面学的人太多了,四王近日倒又红了起来。当然年代更早的更值钱,但是太早了人家就不容易相信。你喜欢临谁就临谁,我照单全收。韩老师,先攒点钱,有了钱,我们就可以开画展,出画册,你说对吧?”韩此君又出了一额头的汗,坐久了,小客厅里很闷气,喝了几铺茶,小便憋得很急,又不好意思找马桶,他想憋了那么长时间他的尿一定很粗很急,声音一定很响,恐怕楼底下的老板娘和那个过早发育的莉莉都能听得见。天池街口头有一座公共厕所,天池街上的人家白天大小便都往公共厕所跑。韩此君此刻的感觉像是掉进一个陷阱里,他想。他应该马上卷起自己的画走出这间洞穴般的客厅,可是茶几上那叠钞票竟然会有那么大的魔力,使他动弹不得。他觉得小便实在憋不住了,小肚皮几乎要爆炸,额上的冷汗凝成很大很重的一颗,缓缓地滚落下来悬在下巴上。

“福黎你跟韩老师完了没有?人家木莲到我们小蓬莱讨老公了”老板娘哇哇地叫起来,又咯咯格笑声不断。韩此君像是捞到根救命稻草,连忙站了起来。瞿老板也笑了,道“你们夫妻好恩爱,这么半天时间就追来啦!哦今天是礼拜天对吧?”韩此君是不得否不得笑不得哭不得,尿又急,憋得一张面孔猪肝一般。瞿老板拍拍他的肩脚,笑道“刚才说的事,你考虑考虑。有个人,很想见见你,我们另外再约时间。”韩此君又是一惊,不知瞿老板摆的什么八卦阵。这时他觉得外衣口袋沉甸甸地落进了什么,这东西像只祛码,竟把他晃荡不定的心镇住了。

木头楼梯喊喊咔咔响了一阵,老板娘把花木莲推进客厅,咯咯地笑道“咯诺嗒,你看看,韩老师是少了条腿还是缺了条胳膊。福黎,你还不快快完璧归赵!”花木莲操了老板娘一把,毫无羞涩扭捏之态,眼睛亮亮地盯着韩此君道“你不是说一息息就回来的吗?陆校长胡教导亲自给你送奖金来了,我只好叫小箔陪着,赶着过来喊你。”瞿老板笑道“哦哟,恭喜韩老师发财了,得了什么大奖啊?”花木莲接口道“是阿竹教的学生得了日本国际少儿美术比赛的金奖,指导老师也有奖金的,两百块呢,还有一本红丝绒面烫金的荣誉证书。哎呀,蛮好我带过来给你们看看的。”花木莲满面红光十分骄傲,韩此君却恨不得有条地缝钻了进去,胡乱跟瞿老板夫妇说声再会,逃难似的跑出店堂。花木莲跟在他背后喊道“哎哎,跑这么快干吗?又不差这几分钟,我穿着高跟鞋呢。”韩此君没好气地说道“谁让你穿高跟鞋的?”花木莲道“你不晓得小蓬莱那两口子多少势利的人!”韩此君道“我卖画又不卖人!”花木莲扑味一笑,道“画是人画的呀!”

不觉已到天池街上的公共厕所门口,韩此君箭一般窜了进去,痛痛快快撒了一场,卸下重负,脚步便松缓下来。花木莲格嗒格嗒跟了上来,笑道“你这种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小便那么急,不好早点找马桶的呀?”韩此君白了她一眼,只管走。花木莲体态丰肤,人高马大,穿着一双灰白镶拼羊皮高跟鞋,摇摇晃晃踩高跷似的,撑得双颊喷红,仍是兴致勃勃,用肩脚撞了一下男人,道“陆校长说,大队辅导员和班主任都另外发奖金了,这二百块就是给你的,不用在教研组平分了。”斜眼看看他脸色,又笑道“不过要给我五十块,买点糖到厂里分分,也让我脸上光采光采呀。再给小箔买件棉风衣吧?小绮蛮懂事的,说了一次就不响了,他们同学人人有一件的,到底孩子也大了,嗯?”韩此君左右前后看看,从口袋里挖出沉甸甸的一捆钞票塞到她手中。花木莲瞪圆了眼睛轻轻地欢呼道“这么多呀!是瞿老板给的?画都卖掉了?你看吧,早点听我话,我们也不要到处借债,看人家的冷面孔!”迎面过来一位熟识的学生的家长,老远就打招呼“韩老师,星期天还忙啊?”花木莲连忙将钱塞进背包里。韩此君只勉强跟人家点点头,花木莲却倍加热情地应道“你也忙啊,陆校长胡教导给韩老师送奖金和荣誉证书,在我们家等着呢!”学生家长便道“应该的应该的,韩老师早该得奖了。”待人家走远,韩此君骂道“哇啦哇啦,嘴巴漏啦?什么都盛不住!”花木莲心情极好,笑道“我是替你做宣传呀,你的脑筋真该拆开来重新组装一下,没见人家做广告,一只烂疤都会说成一朵花的。”韩此君想了想,闷闷地问道“是你把我临的张大千拿给小蓬莱的?”花木莲道“气鼓鼓的,我当是什么事呢。我看你临了好几张,就抽了一张包包画的,瞿老板看了喜欢得要命。怎么啦?不舍得呀?哼,当我不知道?就因为是那个老姑娘让你临的!”韩此君团起眉黑下脸道“你又来了又来了,作了二十年还没作够啊?”再不开口,闷头数步子。花木莲撅着嘴咕浓道“那你要我怎么样?去问瞿老板讨回来呀?”韩此君叹了一口气,应该说今天的日子还不错,心情却总也晴朗不起来,斑斑驳驳落着许多阴影。

快到天池庙了,便有几个穿黑布斜襟大褂、挎着八卦香袋的老抠前来兜售香烛锡箔,花木莲挡开她们笑道“买过了买过了,香也烧过了,菩萨也拜过了,天不亮就来了,等到这时候就晚了。”却有一位瞎眼汉子扶着个黄口小儿拦在跟前讨钱,花木莲想想清早出来烧香时已经做过善事了,想绕开他们,那小儿却不依不饶,将一只破搪瓷杯直举到她鼻尖下面,花木莲摸摸口袋,没有零碎角子,连忙喊住男人“阿竹,你身上有零票吗?”韩此君回头白了她一眼道“不是讲陆校长他们都等急了吗?”不料那瞎眼汉子却道“阿姨,你没有零碎钞票不要紧的,你愿意给几钱,我叫小儿找回你。”说着,从鲤靛的布袋中掏出一撂各种票面的人民币。花木莲大吃一惊,慌忙夹紧背包夺路而逃,急喘吁吁地说道“乖乖,他们的钱比我们还多。”韩此君冷笑道“你还以为救人急难呀?报上老早就讲过,有的乡下人用讨来的钱盖楼房。”木莲道“想想在菩萨面前怎么做得了假?真的硬硬头皮走过去,心里总有点不落实。”韩此君道“真有人急难你以为你救得了啊?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木莲笑道“从前你自己讲的话都忘了,你说木莲啊你是我的诺亚方舟,原来是哄我的不成?”韩此君便不言语。这时,天池庙中隐隐约约地传出撞钟的轰鸣,周围的空气水纹般地波动起来。庙门外人群熙攘,香烛袅袅,烟雾蒸腾,庙宇金黄的琉璃瓦上凝聚着变幻莫测的云团。忽然,一个卖香烛锡箔的老抠颤颤地点着那团云喊起来“观音娘娘显身啦,观音娘娘显身啦!”便扑通跪下,双手合掌,念念有词。周围有十数位男女香客亦随着老抠的喊声跪下,甸甸在地,虔诚祈祷。那云团果真在嗡嗡一片祷告声中缓缓地动作起来。花木莲拽住男人的胳膊道“哎呀,真的很像呐!”韩此君没有看云,却盯着脚下甸甸的人群发呆,如同老僧人定。花木莲看他那神情,知他又犯了职业病,便操他一把道“喂,陆校长胡教导真要等急了呢!”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琅琊山车祸竟惹得省城文化圈里谣言蜂起,疑窦丛生,一上午打到马青城家里询问详情的电话不下二十个,弄得叶知秋一颗心好像被人晾在风口上,荡来荡去,无法安定。

美协原本是个空衙门,那些主席书记理事什么的都是挂挂名的,实际负责处理日常事务的就是艺办主任马青城了。圈内人都知道是马青城在当美协的家,更圈内的人却知道,马青城什么事都听老婆的,所以实质上是叶知秋在当美协的家。叶知秋大学毕业就进美协,先做了魏子峰的秘书,后又当上人事办公室主任,美协人进人出,都从她的眼皮下过。所以,有人戏称叶知秋是美协的“档案柜”。加之,她的工作作风向来严谨认真,一丝不苟,不要说马青城了,就连文化厅文联的领导要过问美协的工作都得询问询问她的意见。对于自己这种处境,叶知秋并不满意,望着鬓脚渐渐冒出的些许银丝,望着虽还白哲却渐渐松弛了的脸庞,她心里常常会兜起说不清道不白的烦恼。当然,她是不会把烦恼挂在面孔上让别人看的。她的脸通常总是温柔随和地笑着,让人看着很舒服。本来这个周末她是要跟马青城一起到七斗柳鹤影别墅去接魏子峰回省城参加文联主席团会议的。文代会即将召开,文联下属各协会都面临换届改选,所以这次主席团会议不是一般的例行会议,在文化圈子里它显得举足轻重而耐人寻味。临出发前,安子翼打来电话,他也要去七斗柳,并且着重语气道,是魏子峰要他去的。马青城便道“小叶你就不用去了,回来时还有宋老太和魏紫,坐不下的。”叶知秋道“昨天电话里跟魏老说好的,我们俩去接他,怎么又会叫安子翼?还不是魏紫叫他去!他们美院没有车啊?”马青城道“安子翼在美院还轮不到坐轿车,他总归还是美协的理事嘛。再讲……”马青城用可怜巴巴的眼光看看她“宋老太和魏紫都在那儿,你急吼吼地赶去有什么意思?”叶知秋微微红了脸道“不去就不去,老头子路都快走不动了,你还吃哪门子醋!”马青城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想去的,索性委托安子翼去接接算了。”叶知秋一瞪眼道“说你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吧?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清高啊?老头子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耳朵根软得要命。你不去,等于送给安子翼一个机会。这次主席团开会就是要讨论各协会换届的人事安排,你懂吧?”马青城愁眉苦脸地道“反正我也不在乎……”叶知秋厉声打断他道“你不在乎我在乎!”说着,眼圈莫名其妙就红了起来,于是马青城便不响了。凌晨,叶知秋混混沌沌之中接到马青城的电话,马青城的声音好像被撕得粉碎的纸片“小叶,我们出车祸啦,我们的车被撞扁啦!”叶知秋吓醒了,喊道“你被撞死啦?!”马青城道“我还好,左手擦伤了一点,阎罗王,还看不中我……”叶知秋心放下了,又提了起来,胆怯地问道“那……魏老呢……”马青城声音的碎片晃晃悠悠地飘来“魏子峰惨了,撞得最凶,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叶知秋簌落跳下床道“青城,你们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赶来!”马青城道“我们还在令舞镇呢,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再讲,宋老太和魏紫就守在老头子病床边,你来做什么?”叶知秋恨声道“她们关我什么事?我会叫出租车的。”

马青城道“恐怕你还在半路上我们就回到省城了,省医院的救护车早到了,就等魏子峰输完血。我看你还是在家等着,一到省城我就给你打电话。你放心,魏子峰一时三刻还不会死的。”马青城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叶知秋感到他好像很幸灾乐祸似的。叶知秋的心被委屈和伤痛揉得粉碎,反正儿子到大别山写生去了,家中无人,她便伏在枕头上痛痛快快哭了起来,真是许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淌眼泪了。思前想后,往事历历在目。叶知秋自己也确定不了在她心中占据第一位的男人是马青城呢还是魏子峰,她只知道马青城是她耗尽心计着意刻画精心塑造的男人,而魏子峰是她精神上巍峨耸立的靠山。叶知秋自幼失估,小小年纪就辍学进厂做学徒以分担家计,后来才作为调千生保送上了大学。初到美协与那些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打交道,她总是自惭形秽、拘谨畏缩、慎言慎行,却不期遇上了魏子峰这样满腹经纶却又深沉稳健且对她呵护备至的男人,从而根本上改变了她的气质和命运。叶知秋到了三十岁上还不结婚,风言风语来无影去无踪。有一天魏子峰沉思道“我老了,嫁给马青城吧,这个人虽不聪明却还厚道,我也放心了。”叶知秋扑进魏子峰怀里坳哭了一阵,带着些许凄凉的心情与马青城结婚了。叶知秋决不是那种张狂轻浮的女人,她嫁给马青城就对马青城吃心吃肺,感情深处总觉得马青城是魏子峰送给她的一件信物,却因而又对马青城暗怀歉疚,只是恨铁不成钢,总觉得马青城身上缺少了魏子峰那种能够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雄性和力度。

电话铃忽然间又炸响了,叶知秋慌乱地抓起话筒喊道“青城……”话筒里的声音却是陌生的“喂是美协马主任家吗?请问魏老住几号病房啊?”叶知秋强压住失望,仍用平和的声音答道“魏老还在令舞镇医院急救……”话筒里奇怪地拉长了声音“咦美协门房讲已经转到省人民医院了。”叶知秋颓然放下电话,她等马青城的电话等了一上午,等得心都焦了,马青城倒好,回到省城竟然不打电话!叶知秋认定马青城是存心不打电话给她的。马青城是不愿意她去照料垂危中的魏子峰。魏老对你也不薄呀,叶知秋愤愤地想着,迅速地将自己整理了一番,淡淡地扑了一层粉,换了身端庄合体的紫罗兰色套裙,便急急地出门赶往省人民医院。

叶知秋从出租车里钻出来,一眼就看到高干病房大楼下停满了小轿车,她认出几辆,是文化厅和宣传部的车。她膝盖骨一软,这么多头头都来了,难道魏子峰已经……?!乘着电梯上楼,有种虚脱的感觉,人往上走,心却往下坠,没等电梯门开足,她便往外冲,不期劈面撞见了安子翼。安子翼本来要进电梯的,见了她便站住了,问道“小叶你来啦?”叶知秋张口要问“魏老怎么样了?”话出唇却变作“老马人呢?”安子翼挑起眉道“他没给你打电话?他只手臂擦破了一点皮,没搭急救车回来,说顺便去镇文化馆看看,傍晚坐班车回省城。”叶知秋一愣,心想星期天文化馆哪里还有人?这个猪头三一定是到陈老鹤家去了!发觉安子翼正密切注视着自己,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道“老马这人真是,把细得要命,出了车祸还有心思去管下面鸡零狗碎的事。”她瞥见安子翼顽长的头颈里绑着纱布,马上又问道“你不要紧吧?”安子翼苦笑一下“差点成了歪颈鹅。”叶知秋道“你老婆还没来啊?”安子翼道“我没敢给她打电话,你晓得她那个人神经太脆弱,我怕她吓出毛病来。”叶知秋算算该关顾的都关顾到了,这才问道“魏老,他怎么样了?”安子翼摇摇头道“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你先进去看看他吧!”叶知秋再也顾不上掩饰,没敲门就撞进了病房。踏进病房叶知秋才意识到安子翼多么阴险,他为什么不说宋老太和魏紫就在病房里?!叶知秋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把对魏子峰的依恋痛惜担忧统统挂在脸上,猛地看见宋老太虎视耽眺的面孔,顿时乱了方寸,慌忙止步,却无法将脸上的表情收拾干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尴尴尬尬地问道“宋、宋大姐,魏老……好点了吧?”宋老太不说话,叶知秋却从她抿紧的嘴唇中读出了仇恨,那么多年了,叶知秋惊骇仇恨竟是如此坚固。这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若不是她死抓住魏子峰不放,叶知秋的生活就是另一番风景了!

那魏紫腾地站了起来说道“叶秘书,你怎么才来?厅里和部里的领导同志都到了!”叶知秋早就不做魏子峰的秘书了,魏紫却仍这么称呼。叶知秋虽是恼火,但长期斡旋人际关系的经验帮助了她的理智,她悄悄回避了魏紫的逼视,含糊道“车太堵……”魏紫也丝毫不给她喘息的空隙,道“照说星期天车不会很堵的!要成立一个抢救领导小组,在贵宾室开会,你快点去呀!”叶知秋只好退出病房,像被人赶出来一般,满心的屈辱和懊丧,在她们母女俩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她甚至都没敢正眼看一下魏子峰,眼角余光中只感觉到有许多长长短短的橡皮管缠住了他曾经傲岸的身躯,往日的事业功德绕指柔情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叶知秋含悲饮恨退出病房,却见安子翼还没走,一见她便迎上来问道“见过魏老了?”废话!叶知秋很讨厌他柔和的嗓音和关切的眼神,那里面有太多的装饰成分,她敷衍着嗯了一声。安子翼便道“我们快下去吧,头头们都在贵宾室等着。”叶知秋心里一格愣他也去参加这个会?疑惑地扫了他一眼,那张雕塑感很强的脸上涂着恰到好处的忧郁,就像刚刚粉刷过的一面墙壁。这时电梯门开了,叶知秋只好跟着安子翼跨进电梯。两人不约而同去把数钮,手指撞在一起,叶知秋连忙缩回了,她闻到安子翼身上有股暗暗的香水味。新造的高干病房电梯弄得像宾馆似的豪华,茶色镜壁,红毡地毯,逼仄封闭的空间显得暖昧而令人窒息。和安子翼这样“貌似潘安,才比子建”的男人四目相对地处在这样的空间,叶知秋觉得很尴尬,四五秒钟的时间,竟如此漫长得难挨。她感觉到安子翼在打量她,不由自主地屏息收腹,端着个姿势不敢动弹。人到中年的她自然是发胖了,当年的娇小玲珑早已面目全非。安子龚盯着她看了一会,笑道“小叶,你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总是那么年轻,像个妙龄少女似的。”叶知秋当然听出他话中明显的恭维,而他的眼神却含着讥消。叶知秋淡淡一笑道“我们是心宽体胖,知足常乐嘛。”顺便扫了他一眼,安子翼人到中年依然保持着修长匀称的身架,当初风流调镜的安子翼在美术界崭露头角,引得多少姑娘坪然心动。安子哭哈哈笑起来,一仰头,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哦哟一声,连忙用手扶住头颈,做了个不堪痛苦的表情,叹道“真没办法,宋老太硬要我代表她去参加这个会,她担心对魏老的抢救不得力,要求从各医院调集名医成立抢救小组。我怎么推辞?魏老虽是桃李天下,有些人稍成气候就不认师门了,在省城能够差得动又能说得上话的还有谁呢?就说那个郝固,从前还不是先生先生地叫得肉麻,现在又怎样呢?话说回来,魏老伤中要害,现在的抢救只是勉强拖延时间罢了。厅里和部里的意思,名曰成立抢救小组,实际便是治丧委员会,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叶知秋听着安子翼讲来心一阵阵收缩,两只肩头冷哩哩地凝固起来。安子哭说这话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暗示。此刻,叶知秋已经顾不上为魏老的即将离去而悲伤了,因为情势已经到了微妙而又严重的紧急关头。叶知秋黯然伤神地道“魏老的艺术研讨会是定在下个月,他的个人画展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壮志未酬,他如何撒得开手?魏老平时筋骨蛮好的,他能挺过这一关的……”安子矍道“连我这个从来不信神的人也想祈祷神灵保佑魏老了。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魏老的艺术研讨会和画展都要办得轰轰烈烈。魏老是美院的名誉院长,我们会全力以赴的。”叶知秋尖锐地盯了他一眼,道“这倒不用你们费心的,美协早就拨出专款,组织了工作小组,老马亲自挂帅的。我很赞同宋大姐的意见,应该尽快调集名医高手会诊,现在真到了时间就是生命的地步了。”安子翼长叹一声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亘夕祸福,谁能预料?昨天见到魏老时,他正在为新创作的巨幅画作最后的润色,笔墨纵横、苍劲豪迈,那种意气风发哪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想不到……我对人。生真是悟透了,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啊!”叶知秋听了他的话也长叹一声道“人若是能将红尘看破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那么热闹了。”安子哭看看她,她也看看安子翼。这时候电梯门洞然打开,叶知秋抢先一步跨了出去,外面水磨大理石地面太滑,高跟鞋滑了一下,安子翼从后面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笑道“小叶,你的舞步还是那样轻盈啊。”叶知秋微微红了脸,轻轻道声谢谢,却不理睬他做作的整脚的幽默,她知道此刻安子翼的心同她一样,如何轻松得起来呢?

陈良诸平日急吼吼起来,无法吃东西,喝半杯花茶润润嗓就完事了,夏天用白菊干,冬天用芙莉片,起先也并没有什么讲究的,每天赶到省城上班紧张得不得了,有吃早饭的时间还不如多睡一会儿,后来就品出味道来了,半杯花茶下肚神清气爽,隔日郁积在腹中的污泥浊水都排除了,因而就成了习惯。今早却破例陪父亲在西厢房吃早饭,父亲难得这般好心情,她不想扫他的兴,再则她也隐隐感觉到魏子峰出车祸这桩事多多少少总归会影响到父亲乃至鹤案的生活,好像有许多关节要跟父亲商讨的,细想起来却是虚无缥缈一片。她本来就没有胃口,应景似的舀了半碗稀饭,慢吞吞地往嘴巴里拨。陈亭北却是饿极了的样子,稀里呼噜吸去半碗稀饭,又一口吞下一只生煎馒头,杨嫂立在一边叫了起来“先生,多嚼嚼呀,这样回圈吞伤脾胃的!”陈亭北便夹了两只生煎馒头给女儿,道“端午,你老是不吃早饭不行的,所以老是没有精神。”杨嫂笑道“蛮好多买一两的,不晓得呀。先生要是不够,我再去摊两张面饼。”陈良诸把生煎馒头夹回父亲碟中,道“我习惯了。”杨嫂便扯了下陈亭北的衣袖,又将那碟霉千张端到他面前道“先生,你尝尝这回新出瓷的,味道怎么样?”陈良洁晓得她是冲自己来的,心想这个女人占了点上风愈发地猖狂了,又碍着父亲不好说什么,闷闷地搅着饭粒。陈亭北就在杨嫂手中挑了一层霉千张搁到嘴中,“嗯、嗯”地又掠去半碗稀饭,吃得额头渗出一层细汗,便将领口的纽撑解开了。杨嫂又叫了起来“先生,你怎么连件绒线背心都不穿?昨天我给你放在枕头边上的呀!都过了寒露了,心口头最是忌寒的!”说着,便跑到床边去翻。陈良清实在看不下去,心想接下来不晓得她还会做出什么肉麻的举动来,便放下饭碗道“爸,你慢慢吃,我趁这会到曹叔父家去跑一趟,晚了说不定他又钻到什么地方抓虫去了。”陈亭北便叮嘱道“别忘了给阿竹挂电话。”杨嫂取了绒线背心来替陈亭北套上,一边笑道“先生,左右隔壁人家都装电话了,我们也好装一只了,省得天天跑公用电话亭,讲话也不方便,旁边都是耳朵。”陈良诸是听得出杨嫂话里面的意思的,气得涨红了脸,看看父亲装糊涂的样子,便冷笑道“这事还轮不上你操心呢!”说罢甩手走了出去。

待陈良诸蹬蹬的脚步远去了,杨嫂便苦下脸说道“先生,你看到吧?我一片好心她总当驴肝肺,我真不晓得怎么做人了。”看看陈亭北露出不悦的神情马上知趣地收住嘴。陈亭北将小碟中剩下的一点霉千张倒在碗里,和着粥稀呼稀呼吃得精光。女人便又绽出笑容道“好吃吧?这回做了一大瓷呢,索性让你过足瘾头。”霉千张是她在鹤案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陈亭北其实是比女人更了解她的小诡计的,常常使用她的法宝反过头来制伏她。陈亭北呢地打了个隔儿,突然就问道“上面怎么样了?”杨嫂愣了一下,忙答道“还不是老样子?”说着持起袖管露出浑圆的手臂,那上面有一道指甲抠出的血痕,紫红的血痕卧在女人淡金的皮肤上好像是一幅旧时的花色绞缎。陈亭北心是抖了一下,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女人窄小的袖管轻轻地拉下来。女人是看定他等他有所表示的,他又呢地打了个长长的隔,方才说道“今天晚上我要请曹先生韩先生来吃饭的,你早点把她哄睡了……”

杨嫂点点头“这我晓得的。”先生打出的隔里弥漫着霉千张怪怪的味道,她便鼓起勇气道“先生,师母的病总不见好,还是得送医院去治啊……”陈亭北顿时变了色,冷冷道“你要嫌烦,你可以换人家做的。”女人的眼圈便红了起来,叹声道“先生说这话好叫人灰心……”陈亭北微闭了眼睛,靠在太师椅背上,化石般地不动了。杨嫂服侍了他几十年,自然懂得此时此刻该怎么做,她想刚才的那句话是说得太性急了,多少年都熬下来了,还有什么熬不住的呢?虽然心中是疙疙瘩瘩地不痛快,也只好收拾了碗筷,悄然退出书房。

门儿吱咯一声合拢了,女人细碎的温软的气息消失了,院子里间或着竹叶落到泥地上去的壳落声,这种静谧与冷清让人感觉像是盘古尚未开天地的洪荒之世。陈亭北倏地睁开眼,从太师椅中拔起危崖般的身躯,情不自禁地嘿嘿冷笑了几声。还是杨万里有见地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囚居鹤案几十年,谁知道这个深秋不是他陈老鹤振翅凌空的时机呢?!书案上摊着即将完稿的中堂《六月雪图》,是他《红粉君子图》系列画中的一幅,画面上的窦娥反剪双手,挣扎着仰首问天天哪,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依然是他独具一格的鹤行笔法,柔韧刚挺,连绵不辍,勾勒出窦娥扭曲着的体态,散乱的云鬓亦是他拿手的,卷云墨法烘托,却破例用了纯朱红色夸张地泼染出血腥的囚衣,惊心动魄得让人惨不忍睹。整幅画只差窦娥的面容空白着未及描绘,也只有他陈老鹤能够先画人的四肢衣冠,最后再描五官,任其万千姿态,添上的面容总是恰到好处,浑然天成。陈亭北伫立案前凝视良久,便小合翼翼地捉起一管紫狼毫点睛笔,细细地舔上一缕墨。他深深地运了一口气,俯下身子去点窦娥的双目,却在毫尖快要触及纸面时抑制不住手腕痉挛般地颤抖起来,他心里叫喊着“完了,完了!”却决不罢休,咬紧牙关强制着手腕的平衡,相持了数秒钟,终于落墨,用力过度,墨团吞没了整张面孔。陈亭北困兽般地嚎叫了一声,挥手将画拂落尘埃,颓然跌进太师椅中。

这真是一桩残酷的事实,与笔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陈老鹤竟然画不出人的眼睛了!他恐惧万分,像抵御死亡一般抵御着这个事实,把它深深地隐藏起来,就连女儿都没说。为了掩饰这个事实,他真正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比如画貂蝉拜月,他便用水墨晕染出一片月色,月色中一剪纤纤素影,画昭君出塞,塞外北风怒号,昭君抬起宽大的袍袖掩住了秀容,画文姬归汉,文姬垂首拨弹胡茄,正激越处,但见满头珠络钗佩摇曳闪烁。他本想窦娥悲愤怨忍的眼睛较之貂蝉的大义昭君的惘然文姬的苍凉更容易描绘,恰巧早新闻中听得魏子峰出车祸的消息,吐出了抑郁多年的一口恶气,便有种时来运转的预感,心怀侥幸,急煎煎捉笔来点窦娥之睛,没想到竟是造化捉弄人!此一刻他是真正的绝望了。过去几十年他可以归咎于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生死亦不足道,何言功名成就?天道之数,至则反,盛则衰,而今眼看着魏子峰的气数尽了,该是他陈老鹤破壁腾嚷之日了,倘若他不能东山再起的话,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九泉之下更愧对列祖列宗!他颤巍巍将双手举至眼前,将五指捏拢又展开,如此这般数十下,关节依然是灵活的,却为何一侯落墨点睛便不听使唤了?!真恨不得剁下这无用的爪子重铸一双!他腾地仄起身子,狠狠地挥动双臂将手砸在红木几上,茶杯烟缸稀里哗啦落地,可怜一双曾经镂月裁云、一笔补造化的手却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

杨金凤确实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先生从不跟她谈衣食以外的事情,她却从先生情绪些微变化中意识到今天这个日子对先生来说不同寻常。先生要她到集贸市场买蟹,晚上要请曹先生吃饭。曹先生是常客,平时来了就添一副筷子,从不另外张罗的。她身在厨房,耳朵却挂在西厢房。忽听得先生大叫一声,她急忙跑出来,却又没动静了。她不敢贸然进屋,又不甘心离开,猫儿似的蜷在门外,果然被她候着,房间里突然顷零当螂,天摇地动,她趁机推门进去,喊道“先生,怎么啦?”先生像是没有听见,垂手伫立,面容枯搞,形销骨立的身子像极了伶传的一只野鹤。杨金凤慌恐地瞥见他手背上鲜血一片,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道“先生,怎么会的呢?怎么会弄成这样?”一边就去翻抽屉寻出药棉红汞,替先生擦去血渍,抹上红药水,还欲包扎,被先生制止了。先生暗哑着嗓子道“擦破一点点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走吧,让我静一静。”杨金凤动动嘴唇,却被先生眼中逼出的一股苍凉肃杀之气镇住了,只得悻悻退出。

麻木的双手渐渐恢复了知觉,钻心地痛。陈亭北从焦灼迷乱中清醒过来,迟疑片刻,他缓缓地走到墙角,从那只乾隆官窑青花古瓷瓶中拔出一卷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觉得很吃力,骨头关节生锈似的嘎吱嘎吱响。好不容易将那卷东西拆开了,一口痰涌上喉口,拼命地咳,却是咳不出来。多少天的解衣盘礴,九朽一罢,苦心孤诣完成了这一套十六张《红粉君子图》,本指望凭它们一鸣惊人,重振画坛的,却被那短命狂生韩此君一番言语,便使这千娇百媚顿失颜色。更叫他不堪回首的缘故也正是从那一日起,与笔墨相伴了一辈子的陈老鹤竟然不会点睛了!

那一日也是礼拜天,却尚未人秋,满院子的青竹郁森森的绿,遮挡着午后的懊热。韩此君就是踩着那一地竹荫走进鹤案的。回想起来。韩此君灰白的肤色衬在绿荫里一点点逼近的情景常常使陈亭北不寒而栗。

陈老鹤原先是高德满堂、桃李天下的,自从被迫离开省城迁回鹤案后,大都渐渐地疏远了,只有韩此君经常搭长途汽车到令舞镇看望师尊。所以,尽管陈亭北心里并不喜欢这个学生,面子上却是十分热络,也经常差韩此君跑跑腿,做这做那的。有人说韩此君人厚道,也有人说韩此君自己也是很背时的,同病相怜罢了。

那一日,韩此君踏着竹荫走进鹤案的时候,陈亭北刚刚完成了全套《红粉君子图》,心情极佳,兴致勃勃地叫杨嫂将那十六幅千古佳人一字悬挂于那壁红木博古架上,眯着眼,远远近近自我欣赏了一番,心中已是百感交集。又唤了良诸来看,良诸静观片刻,频频点头道“虽尽是女子,却短长肥痔各具其态,可借苏东坡书吴道子画后语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陈亭北大笑道“端午也学会恭维人了。”却不无得意之状。正值韩此君叩门而人,陈亭北兴头上便笑道“好好好,来了一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阿竹,你来评评这一组画。”韩此君也不推辞,目光扫了一遍,便道“先生笔墨愈发地精简老道了,已是炉火纯青、出神人化的境界。”陈亭北尽管矜持着不在学生面前过于忘形,眼眶却止不住地湿润起来,忽然想起了,哑着嗓喊道“阿凤,给韩先生煮茶”陈良诸连忙动手收拾茶几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弯腰转身动作顿时轻巧得小姑娘似的。她最晓得父亲的心思,一般来客父亲总叫“泡茶”那便只需用普通花瓷杯撮几片鳖脚茶叶冲了水端上来即可,父亲喊“煮茶”那便是看重这位来客,茶艺款待了。陈亭北从来没有特地为韩此君单独煮过茶,这使陈良清都觉得受宠若惊了。杨嫂很快托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进来,放下,笑盈盈糯答答地说道“韩先生,稍待啊,我去生只小炭炉。先生死讲究,煮茶的水不好用煤饼炉烧开,说是沾了俗气,那茶味就混了。”说罢又旋了出去。陈亭北静默片刻,说道“我心已无所求,竹篱茅舍,笔砚纸墨,人生足矣。这些年闲居鹤案,不知是造化弄我还是我弄造化,随意涂抹,东抛西掷,这数百来幅笔墨原只想随我去那来处罢了,近日却得一梦,梦中见先人,先人呵斥道,笔墨乃造化之功,你须还予造化!梦醒之时竞是大汗淋漓,便有了一些念头,造化之功不能窃为己有,何时何地将它们展示予众,不求功名利禄,只望将来到了九泉下可向先师先祖作个交代。唉,多少年拘囿一隅,外面世界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了!”陈良诸也是头一次听父亲提到这一层的意思,连忙道“爸早就好办画展了,现在阿狗阿猫都像煞有介事地举办画展,有的人不知何为六法却已成了著名画家。爸,你不要愁的,跑腿的事有我……还有阿竹。”一边说一边以目光示意韩此君。

陈亭北对陈良诸说那番话时,那韩此君正一幅一幅极其投人地观赏《红粉君子图》,时而凑近了,时而又退后几步,时而眯起眼睛,时而又弹出眼珠。他的这番举止令陈亭北十分欣慰故而吐出了秘藏于心的愿望。不一会杨嫂拎着一只紫砂小炭炉进来,炭火正旺,映得栗色的炉身竟似透明一般。杨嫂将一把长嘴铜吊搁在炉上,笑道“水一息息就开了。先生,今天煮什么茶?铁观音还是碧螺春?”陈亭北稍迟疑,韩此君却先开口了,说“陈先生,恕我直言,这十六幅《红粉君子图》最好不要同时展出,择其一二即可。”陈亭北怔了一下,问道“此话怎讲?”韩此君径直走到画前,张开两只阔大的巴掌,一手遮住西施半张脸,另一手遮住貂蝉半张脸,问道“先生,你发觉了吗?”陈亭北满腹疑惑,不悦地道“韩竹,你不要卖关子,有话就说,有屁快放!”陈良诸已是感觉到了,背着父亲拼命朝韩此君摆手,韩此君并不理会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道“先生此作虽已竭尽笔墨之奇妙,美中不足只在那双目中。你看我遮去颜面只露出佳人之目,美是美哉,然此与彼何其相似乃尔,却何以区别西施的无奈与貂蝉的大义、昭君的惘然与文姬的苍凉?再看,这窦娥临刑是恨,十娘沉箱是恨,香君撕扇是恨,李娃剔目也是恨,都是恨,却不尽相同。窦娥恨昏官枉判无辜,杜十娘恨李甲无情无义,李香君恨侯朝宗丧志辱节,李娃则是恨铁不成钢。所以说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顾恺之画人,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答曰四体研蛋,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儿时曾听祖父言道无极画祖于点睛有奇妙之法,天下无人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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