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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朝阳五凤挂珠权:王熙凤的命运化首饰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红楼梦》男女主角,贾宝玉和王熙凤则是《红楼梦》核心人物。王熙凤与贾宝玉、林黛玉是迥然不同的凤凰,宝黛是为理想和爱情飞翔的金凤凰,王熙凤则是在现实生活中攫权掘金的铁凤凰,是盘旋在贾府上空的霸王凤,曝硒在冰山上的雌凤。王熙凤跟贾涟寻花问柳斗争,想在一夫一妻多妾制婚姻范畴内争取男女平等的爱,她是否也可看成是爱情女主角?

林黛玉是《红楼梦》女主角,她正式露面在第三回,甲戌本回目“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脂砚斋在“收养”旁评“二字触目凄凉之至”。进贾府的林黛玉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曹雪芹居然一字不写!想想却极有道理:林家袭过列侯,黛玉之父是巡盐御史,肥差。黛玉千里投亲,肯定锦绣满身、珠光宝气。但真这么写,林黛玉被贾府收养的凄凉味儿就没了,所以曹雪芹一字不写。

从林黛玉眼中看到的王熙凤,曹雪芹却精雕细刻,成了古代小说研究者经常引用的经典外貌描写:

彩绣辉煌,比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缩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璃屡路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精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比肩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给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威春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林黛玉从凤姐装扮感受到什么特点?豪华、昂贵、时髦。王熙凤的发髻上用金丝银线攒起多种宝石,插着凤口衔挂珠串的金钗。脖上项圈用赤金、珠玉扭成飞龙形状。身上佩带用珍珠穿线联起、错落有致的美玉。衣服用顶尖衣料银鼠、洋络、宫廷专用库金缎制成,采用显出身体曲线的时髦剪裁法如“窄梢”袄即紧身袄。一言以蔽之,王熙凤的装扮既富丽尊贵又气势非凡。

在这段描写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朝阳五凤挂珠钗”,这是曹雪芹为人物身份、个性乃至命运定格的重要首饰,也是王熙凤的专用首饰,《红楼梦》里没有任何女性跟王熙凤戴同样的凤钗,连贾元春都没戴过。通常女性凤钗是一只凤口衔珠串,王熙凤的凤钗是五凤形,凤口各衔珠串,钗的名字叫“朝阳五凤挂珠钗”,凤跟“朝阳”关联,更不简单,《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干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鸣朝阳常被看作是稀世之瑞。

王熙凤得到推崇备至的外貌描写,所谓非爱情女主角在作者那儿得到远远超过爱情女主角林黛玉的详尽外貌描写,是《红楼梦》的奇特现象。这与曹雪芹和《红楼梦》成书过程有关,更和曹雪芹对王熙凤的定位有关。

曹雪芹早期作品《风月宝鉴》,女主角应是并列的:王熙凤和秦可卿。在《风月宝鉴》里,可能已有次要人物贾宝玉,却没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影子。《红楼梦》里林黛玉看到王熙凤这段服饰描写可能在《风月宝鉴》中已存在,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照搬过来。

曹雪芹写《红楼梦》时对王熙凤定位,是把她当作跟贾宝玉并重的核心人物。两个核心人物分别牵拉小说两条重要线索:贾宝玉——宝黛爱情;王熙凤——贾府盛衰。两条线索的交织组成小说网状结构,形成波澜壮阔的生活层面。有时贾宝玉和王熙凤同时陷人重大矛盾,比如第二十五回“魔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就是写赵姨娘勾结马道婆采用巫术,算计和巫蛊贾宝玉和王熙凤。从小说描写份额上看,王熙凤戏份比爱情女主角林黛玉重,跟贾宝玉承担的社会活动各有分工。王熙凤先协理宁国府,后大闹宁国府,她管理荣国府内外,接待皇宫太监,这些跟社会、跟经济生活紧密联系的事,都是王熙凤做而不是贾宝玉做,更不是林黛玉做。其实王熙凤也可以看作是跟林黛玉并列的爱情女主角:林黛玉追求爱情的自我选择,王熙凤贝是在封建婚姻范围内争取男女平等的爱,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风俗下争取单一的爱。王熙凤跟贾琏寻花问柳不断斗争构成《红楼梦》好多生动情节。

可以说,《红楼梦》实际上写了三只凤凰: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这三只凤凰,小说都做过明显点题:

林黛玉的住处叫“有凤来仪”;

玉传儿讽刺贾宝玉“凤凰来了”;

王熙凤头戴朝阳五凤挂珠钗。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王熙凤的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凡鸟”合起来是繁体字“凰”。王熙凤是跟贾宝玉、林黛玉迥然不同的凤凰。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在精神领域诗情画意的金凤凰,他们以特立独行的人格,追求诗意化生存,像一对金凤凰在蓝天上优雅飞翔。

王熙凤是在现实领域攫权掘金的铁凤凰,跟单纯幼稚的宝黛不同,她见多识广、目光敏锐、手腕灵活,带着以自我为中心的理念,带着对权、钱的不懈追求,她像一只霸王凤在贾府上空肆无忌障地盘旋。

王熙凤是霸王凤,她在贾府管家,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处于百鸟朝凤的权力顶端,所以曹雪芹给她头上戴上朝阳五凤挂珠钗。

王熙凤更是曝晒在冰山上的雌凤,《红楼梦》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关于王熙凤的画。画的是一座冰山,上面站着一只雌凤。“冰山上的雌凤”,就是曹雪芹对王熙凤命运的定位。冰山高大雄伟,但见了太阳就熔化。这是暗寓王熙凤的靠山贾府,且不仅贾府,还包括联络有亲的四大家族的富贵荣华都是冰山,在社会变幻中像冰山见了太阳一样消融。

雌凤有什么寓意?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雄鸟为凤,雌鸟为凰。当年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求爱弹奏的曲子就叫“凤求凰”。《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女先儿准备讲一个“凤求凰”的故事,男主角就叫“王熙凤”。因此,“王熙凤”实际是男性化名字。用“凤”指王熙凤,因为凤鸟乃雄鸟,雌凤暗寓雌雄颠倒之义。贾府阴盛阳衰,跟凤凰王熙凤相比,贾府掌权的爷儿们贾珍贾琏不营于乌鸦。

王熙凤这只霸王凤还没在林黛玉面前露面,她的霸气已先声夺人。黛玉初见贾母,贾母正说着要给黛玉配药,一语未了,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放诞无礼”,是凤姐还没露面就给黛玉的印象。这第一笔,就把王熙凤的三魂六魄拘定了。凤姐没来之前,黛玉发现贾母周围的人个个收敛着,谁也不说话,凤姐一到,满屋子就只听到凤姐一个人说话,而且说得那么巧妙:“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什么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凤姐就是。凤姐夸黛玉“标致”,但仅夸黛玉“标致”岂能算凤姐本事?得把小表妹跟老祖宗巧妙联系起来,那才叫本事。于是,接下来就有了黛玉通身气派像老祖宗的嫡亲孙女的话。这是夸谁呢?当然夸黛玉,主要却是夸贾母,还顺带恭维了两位小姑子。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可能贾母跟黛玉模样并不相似,因为贾母已老,而黛玉身形还没长足,王熙凤说的是恰好是“通身的气派”,不是模样是高贵的气质、尊贵的气度!

凤姐在问了黛玉几个必须问的问题如“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后,便充分表演起好表嫂的亲切关怀、大管家的具体关爱:她叮嘱黛玉“在这里不要想家”。告诉黛玉“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坐在这里,凤姐如此大包大揽什么意思?话外音是:“我是管家大奶奶,我说了算!”然后,凤姐一一落实对黛玉的安排,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吩咐荣国府下人:“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周到之极。

凤姐一到,满屋子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她在卖力地表演对黛玉的关怀。黛玉的亲姥姥还有两位舅母一概靠边站!这太有趣了。贾母成了满心欢喜的看客,邢夫人、李练成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可真有点儿“凤凰人林,百鸟哑音”了。后来贾府倒台、王熙凤倒霉,落难凤凰不如鸡,应该是多么有趣的反讽!可惜曹雪芹原稿丢失,我们看不到了。

王熙凤对当代人来说,既是颇具魅力的小说人物形象,又是对现代生活最有借鉴价值的形象。她还是《红楼梦》中最受读者喜爱的人物形象。有人做过问卷调查,红楼人物中你最喜欢谁?居然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回答: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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