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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言 细枝末节 饮食男女

《金瓶梅》对市井社会的衣食住行、地方风情观察细致、描绘如画。饮食男女写社会,细枝末节看人情,是《金瓶梅》教给《红楼梦》的。

《金瓶梅》跟《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并列明代四大奇书。前三部分别是古代长篇小说中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代表作和顶峰作,《金瓶梅》是人情小说开山作,在中国小说史上有里程碑意义:不再写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神仙妖魔,而是关注普通人甚至俗人、庸人、畸形人;不再写政坛斗智、攻城拔寨、踢天弄井,而写家庭伦理和矛盾;不再追求传奇性情节,而注重情感化;不再采用粗略的“细节”,而使用细微、细腻甚至琐屑的细节。

鲁迅先生将《金瓶梅》列入“世情小说”,后世学者广泛袭用,认为《金瓶梅》是世情小说,《红楼梦》是人情小说。其实,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写世情主要是写人情。善良、优美的品性是人情,恶劣、丑恶的品性同样是人情。好人有好人的人情,坏蛋有坏蛋的人情,不好不坏的人有更复杂的人情。《金瓶梅》是古代第一部、开《红楼梦》先河的人情小说。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金瓶梅》写人生,或“刻骨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因为《金瓶梅》写人既写其社会性又写其个体性,甚至写其生物性。《金瓶梅》写人特别注意捕捉活灵活现的细节,特别关注深邃的内心世界,人物举手投足风情万种、摇曳生姿、跃然纸上,似乎可以触摸,可以从纸上走下来。《金瓶梅》能对人物写到刻骨而尽相,还因为它挑的与人物相关的世间百物特别有代表性,《金瓶梅》可算作明代社会一部别致的经济史,举凡市井社会物质生活的一切,都可以从《金瓶梅》找到印证。西门庆及其妻妾、内外宠的穿衣插戴,从西门庆骑的高头大马到官哥游L玩儿的博浪鼓儿,从孟玉楼的金簪到李瓶儿的金簪,从潘金莲的毛青布大衫到春梅的命妇服;西门府内外的饮食茶酒,从武大郎炊饼到王婆梅汤,从应伯爵赞不绝口的糟酬鱼,到春梅故意陷害孙雪娥的鸡尖汤,《金瓶梅》对市井社会的衣食住行、地方风情观察细微、描绘如画,饮食男女写社会,细枝末节看人情。用小物件、小饰品寄寓人生大悲欢、大道理,是《金瓶梅》教给《红楼梦》的。

毛泽东主席评(红楼梦)是二十世纪重大文学事件,影响远远超出文学范围。毛主席关注文学,总侧重于文学对社会生活的反映,《红楼梦》是四大家族兴亡史的观点,读者早就耳熟能详。其实毛主席至少两次高度评价《金瓶梅》,一次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写《论十大关系》做调研听国务院各部门汇报时对万里说,另一次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说。两次谈话中心意思一致:可以读读(金瓶梅》,(金瓶梅)是写经济的,是(红楼梦》的老祖宗。

既写经济又是《红楼梦》老祖宗,古代人情小说开山之作《金瓶梅》确实思路新颖、出手不凡、影响深远,这类例子随处可见,比如:

贾府为元妃省亲建大观园,花费多少银子?小说没具体写,贾蔷到江南采购窗帘、围屏、小戏子,贾琏告诉他可以用存在甄家的五万两银子。按米价计算,大观园窗帘等小开支就相当于人民币两千万。而西门府花园是大观园前身,扩建这个花园,西门庆花了多少银子?他自己掏的不超过五百两。地皮用花子虚原宅院,是李瓶儿拿钱叫西门庆“买”下;装修花园大部分花费靠李瓶儿卖花家存货沉香水银支付。西门府花园平时供西门庆和妻妾玩耍饮宴,也是他搞淫乱的场所,还用来举办商业活动、接待宾客和朝廷贵官。西门庆把巡盐御史安扫浓花园住一晚,拿一两银子给陪客妓女,然后从巡盐御史手里提前拿到盐引,足赚三万两。西门庆在花园接待钦差大臣花费一些银子,他的帮闲应伯爵看出这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虽然你这席酒替他赔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西门府的奸商既擅长空手套白狼,也熟谙小钱换大钱。贾府的贵族哥儿却只会挥金如土、坐吃山空。

秦可卿用的万年不坏棺木,本是坏了事的王爷订下的。贾珍给贾蓉捐个五品龙禁卫,然后将四品命妇称呼“恭人”,写到秦可卿的牌位上。秦可卿之丧死出了国公府的权势。其实早于《红楼梦》一百多年,西门庆第六妾李瓶儿就死出了山东理刑所副千户如日中天的权势和财富。李瓶儿用的里外喷香桃花洞棺木,是尚举人珍藏的,西门庆拿三百两银子买来。西门庆是五品官,李瓶儿是小妾,西门庆却想把四品命妇的称呼“恭人”给李瓶儿写到牌位上。

王熙凤给刘姥姥介绍茄鳌,刘姥姥感叹:一盘茄子得拿多少只鸡配它?王熙凤介绍的不仅是菜,主要是国公府身份。其实,一百多年前《金瓶梅》早就这样写了:潘金莲叫宋惠莲烧猪头肉,供她和孟玉楼下酒,这是用宋惠莲的厨艺把她从西门庆情人打回厨娘身份。

在小说里写日常生活或宴会上的戏曲,并用戏剧曲目暗示小说人物命运,曹雪芹也是向兰陵笑笑生学的。西门庆跟几位爱妾在后花园唱《梁州序》,有“向冰山雪槛排佳宴”的词句,预示了西门庆的命运:美好宴会安排在雪山上,太阳一出,全部报销!《红楼梦》最后贾府整个雪山崩,忽喇喇大厦倾。西门庆开宴会时喜欢唱曲听歌,而用宴会词曲暗示人物命运,就成了《金瓶梅》的重要艺术手段。西门庆生子加官宴会上来了两位太监,点了三支曲子,分别暗示西门庆全家命运:第一支曲“浮生有如一梦里”暗示西门府繁华如梦;第二支曲“狸猫换太子”暗示官哥儿为潘金莲的猫害死;第三支曲“人生最苦是离别”暗示西门庆跟人生告别。后来,《红楼梦》也多次采用戏曲暗示、暗点贾府及其主要人物的命运。元妃省亲是贾府富贵高潮,省亲过程中,贾元春点的四出戏预示贾府败落、元春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两部著名人情小说都在主人公西门庆或主要人物贾元春大红大紫时唱响哀音,《金瓶梅》写得比较直露,《红楼梦》写得相当含蓄,但《金瓶梅》在“以旧曲寓新意”的写法上,披荆斩棘,功不可没。

(红楼梦)的描写跟《金瓶梅》如出一辙。但贾府是贵族,西门府是市井,两部小说成为中国古代迥然不同的风情志。《金瓶梅》是封建市井社会食货志,《红楼梦》是封建贵族社会风物铭。《金瓶梅》写世俗儿女的红尘乐事,《红楼梦》写贵族男女的诗情画意。论描摹风情的细腻真切,《金瓶梅》有开拓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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