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淳化五年(994),柳宜以赞善大夫调往扬州任职。
隆冬时节,赴扬州任职的柳宜路过崇安与家人团聚。期间,问起三个儿子的志向,柳永先说要做个词人,然后才说,要考取功名,光耀柳家门楣。
按照规定,去扬州任职是可以携带家眷的。不过,刘氏这年已经五十四岁,不愿再四处漂泊,最终决定,柳宜带着三复和三接前往扬州,柳永因为年岁小,留在崇安陪伴母亲。对于扬州,对于江南,柳永神往已久。在前人的诗里,他无数次与江南面对面。只是,他虽想同往,但父母既已决定,他也不能违拗。
临行前,长兄三复买了支箫,次兄三接买了支笛,送给柳永。他们知道,这个弟弟喜欢填词度曲,箫笛是必不可少的。柳宜则严肃地告诉柳永,要饱览群书,认真学习经史百家典籍,写诗填词只能当做闲暇之趣。
此前,弟弟柳宣去世。所以,柳宜是带着伤感前往扬州的。他没想到,几年前那次离别,竟然是诀别。历经世事变幻的他,心里很清楚,生老病死,离合聚散,都是必然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但是,胞弟离世,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淡然视之。
到了扬州,遇见了温婉的江南,他的感伤消减了不少。
是个春天。莺飞草长,染柳烟浓。
虽然在官场混迹多年,但柳宜毕竟也是文人,面对秀色江南,他也有些欣喜。偶尔,行走在山间水湄,他也会吟几首诗,聊慰平生。
更让他欣喜的是,宋太宗至道二年(996),故友王禹偁来到了扬州。原来,淳化元年(990),送柳宜赴全州之后不久,王禹偁就因抗旨为友人辩护,于次年秋天被贬外任,降为商州(今陕西商县)团练副使。
淳化四年(993),王禹偁移官解州(今属山西)。同年秋召回京城,不久又外放,随即召回,任礼部员外郎,再知制诰。至道元年(995年),任翰林学士,后以谤讪朝廷的罪名,以工部郎中贬知滁州,次年改知扬州。
故友重逢,自是相见甚欢。此时,把酒闲话人生,倒是王禹偁有更多的感慨。这时期,柳宜请僧人神秀为自己画了像,托人带回故乡,以慰母亲倚闾之思。王禹偁为画像写了《柳赞善写真赞并序》:
河东柳宜开宝末以江南伪官归阙下,于后吏隐者二十年,年五十有八矣。堂有母思见其而,而不得归,浮图神秀为写其真,使其弟持还,以慰倚门之望,又从予乞赞。
赞云:好君好道,气形于貌。鹤瘦非病,松寒不槁。赤绂荧煌,白须华皓。秀师援毫,写于霜缟。杜口慎微,虚心养浩。寄献高堂,足慰亲老。
至道三年(997)初,柳宜由赞善大夫迁殿中省丞,由扬州赴京任职,王禹偁赠他《寒食诗》,称他为殿省柳丞。三月二十九日,宋太宗赵光义驾崩,太子赵恒即位,是为宋真宗。
五月,真宗召求直言,王禹偁在扬州上疏陈冗官冗兵之弊。同月前后,因真宗始政,新皇御极,举国称贺,因此柳宜又迁国子博士。这期间,王禹偁有和柳宜《贺国子柳博士喜晴见赠》诗。同时,应柳宜之请,为其父柳崇撰《墓揭铭》。
霖霪为害正忧农,昨日阴云散碧空。泼刺退滩鱼失水,啁啾高树鸟知风。洗开霁月婵娟色,放出秋花菡萏红。劳寄新诗曲相贺,由来灾异系三公。
现在,远在福建崇安的柳永,还在书海中畅游。
风清月近,纸香墨飞。他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
外面的世界,晴好或风雨,明媚或黯淡,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记得父亲的教诲,知道父亲对他期望甚高,所以对学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尹先生对柳永的教导,亦是十分上心,唯恐误人子弟。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柳永父母对这个幼子寄予厚望,还因为柳永天资很高,而尹先生是个惜才之人。
尹先生告诉柳永,柳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讲究的是正统,科举取士讲究经史策论,所以作为读书人,必须博学,多读经史。
他说,作为文人,要涉猎广泛,博古通今,更要有颗正直和慈悲之心。自然地,他也告诫柳永,词这东西,只适合偶尔怡情,不能太过沉湎,更不能沉迷于韩偓、温庭筠等人的香奁诗词之中。
尹先生对柳永的期望是,既要做个博学正统的文人,考取功名,齐家治国平天下;又能精于诗词,取百家之长,开词坛新风。那些年,柳永在熟读经史的同时,对《汉书》中的《艺文志》和《乐府杂录》反复钻研,对音乐的爱好与日俱增。
尹先生虽然不苟言笑,但是对诗词和音乐都颇有造诣。他见柳永喜好词曲,并且有极高的悟性,便在闲暇时悉心指点。如此,柳永的词曲创作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当时的崇安,属建州管辖,那里可谓文风昌炽,《嘉靖建宁府志》记载:“建州(今福建闽江流域)至宋而诸儒继出,蔚为文献名邦……家有诗书,户藏法律,其民之秀者狎于文。”
据唐圭璋先生《两宋词人占籍考》记载,两宋词人有籍历可考者七百余人,其中福建就有九十多人,仅次于浙江和江西。柳永生于典型的奉儒守官之家,从小养成功名用世之志,自然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古代的读书人,除了考取功名走上仕途,似乎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只不过,因为仕途险恶,处处可见曲意逢迎和尔虞我诈,总有人在历经宦海浮沉之后,渐渐淡了功利之心,选择了退隐。
在读书这件事上,柳永是很刻苦的。据说,他幼年每晚燃烛夜读,后来当地人就把他读书处附近的山命名为蜡烛山、笔架山。那时候,他立志功名。后来的几十年,始终不曾放下。
他想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亦想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深信,某年某月某日,黄金榜上会有他的名字。就像许多天赋超群的少年,读着诗书,带着几分轻狂,遥望自己的未来。十几岁的柳永,满身的书卷气,走在人群中,是令人侧目的翩翩少年。
课读之余,柳永仍会与同龄的少年们,或几个表兄弟,畅游故乡山水。骨子里,他是喜欢自由,不喜拘囿的。山间林下,竹石泉流,都让他流连忘返。应该说,每个人都喜欢无拘无束,如果可以,谁都不愿身在樊笼之中。
但这世界,并没有绝对的自由。
红尘万丈,以及日日流走的光阴,本就是无法逃出的囚笼。
世事阡陌,名利是非,更是让人难以自拔。
其中,只有少数人放下,大多数人越陷越深。
柳永的母亲刘氏信佛,常在柳永的陪同下去中峰寺烧香礼佛。中峰寺在中峰山之麓,始建于唐景福元年(892)。中峰山有“一峰奇秀,特出众山之表”之美誉。宋真宗咸平元年(998),柳永再游中峰寺,写了首《题建宁中峰寺》。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就这样,在平平仄仄之间,在经史子集里头,少年柳永流放着时光。渐渐地,时光将他雕琢成了才子模样。每寸光阴,他都不曾虚度。光阴也不曾辜负这少年,给了他烂漫,给了他清浅,还给了他日暖风和。然而,后来的岁月里,光阴给他的,却是荒烟蔓草,和满怀的萧索。许是因为,星月少年时,光阴给他的太多。
我们,敌不过光阴,只好学着与之温和相处。
其实,光阴从未与我们为敌。青春散场,年华老去,都是必然。
生命自有来去,时光只是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