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85年第01期
栏目:长篇
在河北的一个山区,有个叫“转山湖”的地方,远看像是一片荒凉大草塘,近看是环山抱水之地。在那一望无边的草塘里,长着一房多高的芦苇和一人多高的小叶樟,草穗儿和芦苇穗儿随风一摆,像是一层白浪连着白雾。穿过芦苇荡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湖水拐个罗圈弯儿,把一座不大不高的山丘抱在怀里。所以起名叫“转山湖”。
此刻,在湖边的岫岩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他就是保定地区特委书记沈飞龙,受党组织的派遣,来找山大王朱双五。
那位问了:什么叫山大王呢?山大王就是占山为王,独霸一方。按老百姓的话讲,就是土匪头子,也叫“胡子头”。胡子头和胡子头可不一样。那位同志又说了:胡子头就是横行霸道、打家劫舍、抢掠民财,祸害老百姓的头子!天下老鸹一般黑,当胡子头哪来好人呢?可是,我说的这个山大王和那些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胡子头不一样。这个山大王姓朱名双五,老百姓都称呼他朱五爷。朱双五为什么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呢?他这个人性情刚烈,脾气暴躁,出马一条枪,好打报不平。他曾经杀死几个抢男霸女的恶霸土豪,又杀死过日本特务头子,所以,可谓是逼上“梁山”。“九·一八”事变后,他看到日本鬼子侵略我们祖国,在中国土地上任意奸淫烧杀,他的肺都快气炸了。他在山上找些至亲好友、爱国同胞,像滚雪球似的由小到大,拉起二百多号人马,二百多只长短枪,成立个抗日小队伍,当上了头目。
现在这支队伍是人强马壮,他给队伍又起个名号,叫“转山湖抗日独立军”。意思是,“不服天朝管,专和日本鬼子干。”当然,他这个胡子头儿是一不抢平民百姓,二不劫过路客商。他占的这个转山湖,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日本想霸占,国民党想夺,共产党想争。共产党想争,不光是争这个山头,而是争取这支抗日队伍。
朱双五虽然是疾恶如仇,没啥歪歪道,但他头脑简单,光知死打硬拼,听风就是雨,容易上当吃亏。半年前,他接到大地主刘金贵的请帖,约他去赴宴,当时他带着两名弟兄就去了,到客厅一看,有躺着抽大烟的,有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水的,有说笑聊天的。刘金贵一一作了介绍,原来都是一些土匪头子。自然,这些家伙也自称是英雄好汉,和朱双五一样,杀富济贫专打日本鬼子!朱五爷进屋,躺在炕上抽大烟的土匪头子刁占元急忙坐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五爷辛苦了!台上拐着(土匪的黑话是炕上坐)。”朱五爷一看这小子长的这个德性,是大脑壳儿,中等个儿,脸上麻子摞成摞,翻嘴唇子斜楞眼儿,小黄胡子卷卷着。他的外号叫“麻脸斜楞”,是刘金贵豢养的一条看家狗。今天,刘家请来这些胡子头儿,为的是拉关系。那么为什么要把朱双五请来呢?这是麻脸斜楞的鬼点子。因为他听人传说,朱双五扬言要收拾他。刁占元知道朱双五的厉害,为了缓和一下关系,所以特意请来五爷赴宴。
朱双五虽然性情刚烈,脾气暴躁,但土命人心实,讲义气,往往架不住几句好话就晕了。加之当时,初闯江湖,经的少,见识短,这些人口口声声又说自己都是抗日好汉,也就信以为真。说着酒菜齐备,落座吃喝起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吃了个酒足饭饱。这时,麻脸斜楞就说话了:“咱们都是闯江湖的,讲的是哥们儿义气。走,到外边亮亮枪法。”原来他听说朱双五有神枪手的称号,他要试试真假。大伙都挺听话,走到院内各自施展枪法。有的打指定目标,有的打空中飞禽。麻脸斜楞想亮一手,便从腰里抽出大镜面匣子往空一举。“啪”地一声,就把飞着的雀鹰打落在地上了。大家齐声称赞,“刁大柜好枪法,好枪法!”刁占元看了朱双五一眼,故作谦虚地说,“献丑,献丑!这是它碰到我枪子儿上啦。要说枪法,听说朱五爷是花子房睡觉——没盖的!”朱五爷听了没动声色。这时走过一个人来,年纪四十五、六岁,大高个儿,黑眉毛,大眼睛,黑红脸膛,有点高颧骨,穿身蓝衣服,扎条黑围裙,不知道的,准认为是刘金贵家的伙夫。此人是刁占元绺子的二当家的叫李海楼,报字青山。他为人比较憨厚,入了土匪这行是遇上梁山的,抓他劳工时,他打死了两名警察。闲话少叙。李海楼走过来当众一抱拳,“在下海楼献献丑”。说着一举匣枪,把落在树枝上的麻雀打了下来。最后,就剩朱双五了,他不慌不忙的,掏出大镜面匣子。正好头上飞来两只麻雀,他把手一甩“啪、啪’两声枪响,两只麻雀应声落地,大家是一齐叫好。这时,李海楼好奇地去拣麻雀。朱双五也有意压压这些人的成风,说:“不用看,都没脑袋了!”拣回来一看,果然真的都打掉了脑袋。于是众人赞不绝口地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真是神枪手!”就在这天,他们十二个人磕了大帮头,八拜为交,结下金兰之友。
不久,刁占元选条狗在刘金贵的荐举下,当了地方清乡团的团长,他又搜罗一些土匪,扩充了队伍,李海楼早就看不惯他的行为,时间不长就投朱双五来了。刁占元又经过刘金贵的保举,到保定当了国民党的特务队队长。刁占元和朱双五来往关系密切,不断向朱双五讲共产党是什么旁门左道,杀人放火,共产共妻之类的胡言乱语。朱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就信以为真,听信了国民党的反动宣传。因为他中毒较深,对共产党也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看法,所以人前背后,话里话外,常常发泄对共产党的不满。
这一天,朱双五在聚义大厅对大小头目、夫人和女儿演讲共产党如何抢男霸女,杀人放火,共产共妻之事。正说得起劲的时候,门“哐啷”一声开了,“报告!五爷!”朱双五回头一看,是巡逻的头目,慌慌张张地走进来。朱五爷满心不悦地问:“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这个头目咂咕一下嘴说:“是这么回事……”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什么事?快说吗!”“共产党代表求见!”“啊?共产党?!”朱双五腾地从太师椅子上站起来,手捻着小黑胡子,说:“这个,这个,这个,共产党求见?”“是。他说是共产党的代表,有要事,和你面谈。”“要事,面谈,”朱五爷想了想,一回身又问:“来多少人马?”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几千人?”“就一个。”“废话!跟五爷开什么玩笑?就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站起来能顶破天咋的?”“不,就五尺多高。”“坐下能压塌地?”“也就一百多斤。”
“一个人就把你吓成这样。”其实朱五爷比小头目更害怕。听说来一个人心有底了,嘿嘿一笑又问:“什么样个人物?”小头目见朱五爷面含笑容,胆子也就大了:“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哈……”朱五爷又坐回原处,翘起了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我当是顶天立地的金刚,原来是个黄嘴牙子没退的小毛孩。”心想:共产党找我商谈也好,谈判也好,不派个中央领导人,也得派个团、旅长呀,怎么派个乳毛未干的小孩伢子,真是瞧不起我朱双五。他越想越来气,把手一挥:“枪毙!”“是!”小头目“嗖”地拔出手抢往外就走。“等一等!”大家都愣住了,那个端枪向外跑的小头目,好像用线拽的一样,滴溜一转,又纹丝不动地站住了,这时,从大厅左侧站起一十八九岁的姑娘,只见她身穿雨过天晴鸭蛋皮色的长衫,大襟上钉着个葫芦纽绊儿,一米六、七的个头儿,这姑娘体态健美秀丽,梳着短发,瓜籽脸,白里透粉,粉里透红,两道柳叶弯眉,毛嘟噜一对大眼睛,波光有神,高鼻梁,薄嘴唇儿,真是一表人材。她就是朱五爷的独生女儿乳名亚男,大名朱云凤。要说朱云凤,抗日的心情比她父亲都坚决。今天听说来了共产党的代表,是打心眼里往外乐,可是爸爸不分青红皂白,没见面,就要杀人家,这哪行呢?她不顾一切站起来阻拦,朱五爷一看是女儿阻拦自己的行动,用手一拍桌子:“云凤!你为何拦挡我的命令!”朱云凤是朱五爷的掌上明珠,说一不二的人物,当然没什么可惧怕的,尤其她母亲还坐在旁边给撑腰。所以她不慌不忙地走近爸爸身边,手扶太师椅手背,就说话了:“爸爸!常言说得好,出师得有名,杀人得有理呀?”
“共产党是空棺材出殡——目(木)中无人。没把我这个‘转山湖抗日独立军’的朱五爷放在眼窝子上,派来个小毛孩儿跟我胡闹,这就是理!”
“爸爸!’朱云凤笑了:“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三国周瑜十二岁当大都督,甘罗十二岁当宰相。共产党来的代表不比他俩都大吗?爸爸你说,是不是?”问得朱五爷张口结舌,啊啊半天没说出什么。云凤又接着说:“爸爸,你这样沉不住气,容易惹事生非呀!”
没等云凤说完,朱五爷抢过话来:“没听你刁占元大爷说吗,共产党是口头抗日,我们不能听他的赤色宣传。”云凤接着说:“爸爸,这就不对了,你光听刁占元一面之词。咱把共产党请进来听听他讲赤色的也好,红色的也罢,只要讲得有理,咱就听,他要是没理,到那时候,他一个人也飞不到天上去。”说着从腰中抽出双枪往桌上一放,“让他尝尝我云凤的厉害!”
“哼!”朱五爷点了点头。别看朱五爷跟弟兄们蛮不讲理,他说一谁也不敢还二。对他老伴,特别是唯一的独根苗儿,他却爱如掌上明珠;当然不光是因为爱女儿,云凤在母亲的教育下,还真有学问,有见识;加之,跟名师学有一身武功,素有“转山湖女侠”之称,就连整个转山湖二百多号人都敬上三分,朱五爷马上吩咐:“也好,叫他进来。进来可是进来,得让他通过我的阵势。他若其中有诈,或脸一变,心一跳,就把他当场干掉!”“是!”小头目一听这才端枪跑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