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青到商店里买了肉,买了酒,买了菜,整天都在忙乱中。肉菜炒好了,酒壶热在搪瓷缸子里,丈夫爱吃面条儿,她在和面水里搅拌了一点咸盐,用这样的水和出的面筋道。她在做那些活的时候,欢蹦乱跳,像一只活泼的小鹿。酒肉饭菜一切都齐备了,她就站在小院儿门前往井口方向张望着,她看见提升罐笼的井架高高的竖着,天轮不住地旋转着,就不断地旋转出一份一份好心情。
山川河晶莹闪亮地流淌着,像一条玉带,缠绕着青山,缠向远方。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河里嬉戏着,发出童年快乐的欢笑声。山坡上的马茹茹结出一个一个小红果,拥拥挤挤的小红果繁得让人心跳。山上的树,泛出温柔的绿色,而每一根晃动的树枝,又都像是一只一只召唤的手。
她现在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顺眼,她觉得自己快要高兴死了。丈夫再不回来,她真就支持不住了,整个身心的兴奋,快把生命力都耗尽了。白瓷酒壶插在一个盛了白开水的大搪瓷缸子里,温热着酒壶里的酒,也温热着一个矿工妻子的心。他摸摸酒壶,摸摸搪瓷缸子,凉了。把水倒了,又换了一缸子开水,又把酒壶坐进热水里,又到院门口儿去瞭丈夫。她突然看见三个穿着窑衣的人,其中一个人还背了一个人,往她这边走来,她的心紧缩了一下,赶紧迎上去,心急火燎地问:这位大哥是咋啦?黑糊糊,颜面肮脏的矿工说支柱子的时候,柱帽儿掉下来砸了脚。工人们好像没事儿一样背着那个人走了。豆青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就好像沉到了万丈深渊里。她抖抖嗦嗦地站不稳了,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才回到王姐家,用手抚摸着温热的酒壶子,像小孩儿受了委屈一样,放开声哭起来。她觉得心里真委屈,那种委屈的滋味让她极力地哭着。她边哭边把搪瓷缸子里又已经微凉的水倒了,又倒了一缸子白开水,又把酒壶坐进去,她哭得淋漓尽致,甚至是一塌糊涂。
她终于听到了丈夫的喊声,丈夫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喊上了:豆青,豆青,我回来啦!
豆青磕磕撞撞地跑出去,就在当院,猛然扑进丈夫怀里,抱紧了穿着肮脏窑衣的丈夫,又一次放开声痛哭起来。二旦被妻子哭惊了哭傻了,瞪大眼问:你咋啦,你哭啥?
豆青泣不成声地说:我刚才在院子外面瞭你,看见……看见……看见两个工人,背着一个受伤的工人。
丈夫嘿嘿的笑了,丈夫说我还以为你让别的男人给祸害了,看把我吓的,原来是看见了受伤的工人,真是大惊小怪,煤矿人受点伤太平常了,有啥奇怪的。那个人受的啥伤?
背他的人说,让柱帽砸破了脚。
二旦就更笑起来了。二旦笑着说,你真稀奇,打破个脚,能算逑个啥伤呢,还值得你哭啊?莫非那个人是你相好的,让你这么心疼?
豆青就用女人那温柔的小拳头砸二旦的后背,边砸边说:人家不是担心你嘛。
这地方的语言习惯是,女人向男人表示亲切和撒娇的时候,不说“我”,就说是“人家”。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语气词,大概是从戏文里的侬家演绎来的,很煽情。
二旦一高兴,就把豆青抱起来了,豆青的身子在他怀里颤颤悠悠的被抱回了家。这时候,二旦才好像是想起什么来的样子说:看看,把你的衣裳都弄黑了,你个小傻瓜。
豆青笑了,笑得真甜。
二旦喝了一壶温烫的酒,又喝了一壶温烫的酒,醉意就来了,欲望就来了。
豆青也是欲望强烈起来,她从来没有想到女人原来还会有这么强烈的欲望,她觉得嗓根窝儿发堵,心跳加速,气喘急促,她甚至忘记了羞涩,特别是女人的羞涩,她现在心里真需要男人,真是急不可耐,她要正正式式、隆隆重重、气气派派地过一回有家的日子。
那一夜,她竟然丝毫不控制,竟然放纵地喊出声来,大声地喊出声来。过去在单身楼的时候,她不敢喊,这一夜她什么都不拘束不压抑了,她大声地喊着:啊……我要好死啦……我的天哪……我的二旦哟……
王姐和丈夫从老家回来了,他们至少背回三个月的粮食。
豆青的面容十分忧郁,十分哀伤。
王姐问豆青是不是病了,豆青说没病,王姐说没病咋脸色这么不好看?豆青唯唯诺诺地说:王姐,你把那间存放东西的房子租给我吧,我真是太想有个家了。说着话,豆青就哭了。
王姐说,行行行,你哭啥呢?租给你就租给你,都是下井工人的老婆,谁还不知道个谁?
王姐和豆青就开始收拾那间房子,她俩买来刷房的白土蛋子,用水桶把白土蛋子泡了搅了,为了省钱,两个女人决定不雇人,自己刷房,刷的房像画的树一样。女人怎么会刷房?不会刷,瞎刷,就图刷出个好心情。
俗话说: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所以这油炸糕是一定要吃的。油炸糕是大同地区的名吃,就是黍子脱了皮变成黄米,黄米再磨成黄米面,黄米面用少许的水搅拌湿润,上笼屉蒸,把蒸熟的湿面扣进陶瓷盆里,趁热用拳头捣杵,面凉了就捣不动了,当地人叫拆糕,也说不清是哪个拆字。捣杵糕面的时候,旁边放一盆儿凉水,因为蒸熟的糕面很烫手,所以就一边蘸凉水一边捣杵,把湿面捣杵成蒸馒头一样的面团子,是金黄色的面团子,然后把面团子揪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剂子,在案板上揉圆了,用手掌按压成圆片,像包包子一样,把紫红紫红的梅豆馅儿包进一小片一小片的糕饼里,再投进滚沸的油锅里用油炸,炸出来的油糕上有一层油泡泡,油糕就蓬松了,就金黄闪亮,就外脆里嫩,豆馅儿甜丝丝的,十分好吃,逢年过节,稀客临门,大同人总要吃油炸糕,油炸糕就有了喜庆色彩。不经油炸的糕叫素糕,蘸肉汤吃别具风味,当地人非常喜欢吃黄糕泡肉。不脱皮的黍子磨了面,做出的糕叫黍子糕,黍子糕虽然粗糙,但时间长了吃一回,咽一口拉一下嗓子,咽一口拉一下嗓子,也是口感很新鲜的饭食。因为心情高兴,豆青今天就做了三种糕,随着人们的口味,想吃啥吃啥。
还要说说黍子,黍子就种在煤矿周围的山坡地里,是一种耐寒耐旱的农作物,也可能是耐寒耐旱的缘故,所以黄米糕又是一种非常耐饥的饭食,当地民谣说:“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荞面饿断腰。”意思是说,吃了糕走四十里路都不会饥饿,是受苦人最好的饭食。北方饭食也像北方人一样,耐寒耐旱耐饥饿,具有非凡的坚强性格。
豆青和二旦搬家要请人吃糕,请谁呢?就请相好的单身汉,就是那几个曾经给二旦腾房住的单身汉。让工友们来吃糕,来喝酒,来高兴。
豆青搬家很容易,只有两套被褥和一个盛放零碎物品的炮物箱子,工友们这个挟一件那个挟一件,连人带家,一趟就搬到了王姐家的那间房子里,这个家真是简单得珍贵,朴素得令人赞美。
多年以后,人们绝不会相信,那时还有那么简易的婚姻,那么简易的家庭,那么情重的夫妻。
油炸糕端上饭桌的时候,小院儿里就燃放起鞭炮来,人们就开始喜庆搬迁了。
有了家就更觉着家好了,豆青就拼命地砍山采石,手掌磨出血泡,也只是手疼心不疼,人被建造美好家园的理想鼓动着,石头砸疼了脚,都想笑两声。豆青已经找到了砍山采石的窍门儿,先用洋镐把山皮刨开,再用铁锹把土铲到别处,然后用钎杆寻着石层一层一层往起撬石片,撬起的石片再一块一块搬到采石场旁边码放的石堆上,碰到大块石片,豆青就觉得很无奈,转来转去没办法,像狗咬刺猬,只好等丈夫回来,或者等周官回来,挥动猴头大锤,把大石劈成小块儿。看着男人们挥动大锤劈石头,豆青就恨自己是女人,恨自己没有男人的力气。每天晚上睡觉前,豆青都要回忆自己码在山坡上的那堆石头,昨天那么高,今天这么高,明天又会多高,后天呢,后天又会多高呢?就好像是盼着孩子长高似的。有时候搬石头搬的太累了,豆青就站在山坡上,瞭望山坡下那一排排青砖蓝瓦房,那些房是矿上盖的,是公家房,是分派给双职工和长期户住的房。豆青想,我一定要把我的石片房盖得比公家房大,比公家房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下窑汉就要有下窑汉的骨气,死都不怕,还怕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