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旦原先也是农村人,二旦父母就在村子里给儿子办了婚事。二旦带着豆青上矿了,矿上的人们都说这媳妇长得好,长得真好,看那牛奶一样润泽的脸蛋儿,看那整齐洁白的牙齿,看那水汪汪的眼睛,脱了衣裳还不定漂亮成啥样呢,真是漂亮得馋人呢。豆青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的人在矿上统称临时户。矿上有临时户当然就有长期户。长期户是什么?就是女人和孩子都是城市户口,家里的男人一般是在井上工作。从农村招来的工人,都是在采煤工作面干采煤的活儿,城市户口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嫁给采煤工,采煤工危险,说不准哪一天就成了寡妇,到时候又得改嫁,又痛苦又麻烦。所以采煤工的妻子都是从周围或者更远一些的农村里娶来的女人,女人们的口音就很杂,就是人们常说的南腔北调。
临时户没有住房,就在山坡上砍山采石,自己给自己建造房子。那些石片房依山势坐落在山坡上,屋脚踩着屋脊,零零乱乱。多年以后,政府就管那些山坡上的住房叫“棚户区”,就觉得煤矿工人死的死,伤的伤,为采煤事业立了功,好像应该补偿点什么,就在平川里建起了矿工新区,就把那些山坡上的住户称作搬迁户。
豆青认为新楼房来得太晚了,丈夫已经死去多年,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剩下她这个孤寡老人,住进新楼房还有什么意思呢?周围的邻居都搬走了,老人心里就有了失落感。
这是最后的一夜,这一夜过去,她将永远离开山坡上这处小院儿和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石片房,心情是多么沉重,多么复杂,真像是一棵大树被连根拔掉了。
刚到矿上的时候,工友们给豆青和二旦腾出一间单身宿舍。那时候她扎着两根小短辫儿,走起路来,两根小辫儿一翘一翘的晃,让那些光棍汉们看了眼馋。那些光棍汉每到夜里就听她的房事,到了白天就把二旦和豆青的夜生活绘声绘色地叙述出来,添油加醋地进行渲染,羞得豆青不敢出门,不敢见人。煤矿人把相互听房,相互取笑,作为友好的表示,这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听房的人是这样叙述二旦和豆青的:
二旦说: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豆青说:嗯。
二旦说:那就让它进去吧?
豆青说:嗯。
进去以后二旦就问:疼不?
豆青说:嗯。
二旦说:疼就喊出来呀?
豆青拉长声说:嗯……
矿工们就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疼了肚子。以后呢,大家更惯熟了,有人就当面问豆青,你那天晚上到底是不是那样说的?豆青有时说是,有时又说不是,就把单调困苦的煤矿生活搞得红火起来了。听房,是煤矿人生活中一件有趣味的事情,下了夜班,看见哪家灯亮着,劳累后的工友们就来了精神,就相跟着扒在门缝儿或窗户下,偷听房事,有做事儿胆大的女人发现外面有人,不但不克制自己,反而更大声的哼哼唧唧地喊出声来,把外面的矿工喊得心旌摇动,忘记疲劳。职工食堂里作临时工的四川女人王侉子就喜欢喊,矿工们说,听王侉子的房,真好,真过瘾。可惜多年以后,王侉子男人在井下被片帮煤打瘫了,这让矿工们回忆起来就很遗憾。
一天早晨,豆青端着尿盆出去倒尿,刚一开门,就有一个人一头撞进来,正好把头撞进了尿盆里,豆青吓得“哇”一声大叫,尿盆咣啷一声摔在地上,那个扒在门上听房并且睡着的人,被尿水灌得刚一明白过来,就仓惶逃跑了。二旦问媳妇是谁,媳妇说好像是小张,二旦见着人就说:小张那家伙,大清早拿我老婆的尿洗脸呢。可惜没过多久,小张上井的时候,坐在煤车里睡着了,煤车把煤和小张全都倒进了漏煤眼儿里,小张就在香甜的睡梦中死在煤里和煤一起运走了。
好好的一个小伙子,突然就死了,想都想不到。从那以后,豆青的心是真真实实地沉重起来了,有时候丈夫去上夜班,豆青就一夜不能入睡,直到丈夫回来,直到丈夫领着她到职工食堂吃完早饭回到宿舍里,才开始跟丈夫一块儿睡,有时候丈夫来劲儿了,早饭也不去吃了,两个人就滚抱在床上。经过长夜的担惊受怕,那一次性生活会觉得那么急不可待,那么淋漓尽致。好,真是带有一种伤感的好。
单身宿舍里没炉子,不能做饭,豆青只能跟着二旦去吃食堂,在大食堂吃饭的日子里,豆青认识了卖饭窗口给人们打菜的王姐。矿工们都管王姐叫王侉子,都喜欢她,都喜欢说她的房事,她的房事经常给人们带来快乐……
秦二旦每天都忙着下井,陪豆青的时间太少了,豆青就觉得寂寞,就觉得心慌,就觉得害怕,就老想跟什么人说说话。后来,每逢午饭时间,豆青就故意迟去,买饭人少了或没人了,王姐就能和她说说话。王姐问豆青怀上孩子没有,豆青羞涩地说,还没呢,不敢怀,吃着避孕药呢。没有房就没有家,养了孩子往哪儿放?想养也不敢养。王姐说知道,也过过那种日子,王姐说咱们女人本来就是养孩子的东西,能养不敢养,心里最苦了。尤其是你豆青,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好看,恨不得赶快养个孩子,看看是比妈妈漂亮呢还是比妈妈丑呢,你说是也不是呢?豆青说是呢是呢,就低下头,原本水汪汪的眼睛,这会儿就更水汪了。豆青羡慕王姐,王姐有家还有工作,穿着白大褂,像个医生,多神气,活的才叫个人呢。王姐笑笑说,神气啥呢,一个破临时工,说减就减了。王姐和豆青边说边走,就把豆青领回家了。王姐家住在半山坡上,院墙是石片儿垒的,石片儿咬着缝儿,没用泥焊,挺好看也挺结实。小院儿里清扫得干干净净,看了小院儿就知道这家的女人爱整洁。房是坐北朝南的房,也是用石片儿垒成的,外墙抹了大蒅泥,冬天挡风夏天阻热。家里是白灰墙,白生生的亮气。王姐家有三间房子,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一间存放东西,紫红紫红的大洋箱被主人擦抹得油光铮亮,放射出生活的光芒。
豆青说,要是她和二旦啥时候也能有这么一处家院该多好。
王姐说要有这样一处家院,至少得苦干三年。第一年和第二年是砍山采石,把山坡挖平了,把起出来的石片攒起来,将来垒墙用,像愚公移山,挖山不止。这两年中间还得备料,像房梁,檩子,表皮板,洋灰什么的,都得买,生活要节俭,省出钱买房料,少吃肉,少穿好衣裳,艰苦呢。
豆青说:我行。
王姐说你要是行呢,就在我家旁边这块山坡上盖房吧,这块山坡比较平缓,挖的山要少一些。
当时,豆青眼有多亮?往出射东西呢。射什么东西?射生活的希望呢。
自己给自己建造房子,真是心情振奋,斗志昂扬。豆青没告诉丈夫想盖房子,等丈夫上班以后,就跑到王姐家旁边的山坡上,挥动洋镐,砍山采石。日子久了,丈夫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劲儿了,就问豆青,你这手原来绵绵乎乎的,咋现在这么拉人的肉呢?豆青笑笑说,我不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惊喜的。二旦说,我现在就让你惊喜,我天天都让你惊喜。豆青很满足,豆青觉得丈夫到底是好身体,每天都行。
有一天,王姐要和丈夫回老家去背粮食,让豆青给看家,豆青一下子就高兴了。
这一天,是豆青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个日子。早晨,豆青领着二旦认了家门,对二旦说,下班直接回这儿,就别回单身宿舍了。二旦微笑着走了。那是什么心情?就像两个偷情的人,约定了一个秘密幽会的地方,心里的激动就甭提了。豆青在王姐家里转来转去,看来看去,瞅啥都亲切,那是一种自己有了家的感觉。那种感觉有多好?恨不得想哭出声来。女人最高兴和最痛苦的时候,心理上都会产生想哭的感觉,那才过瘾呢。豆青不住的抹眼角,激动得热泪盈眶,有家了,过一回有家的日子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