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上下正在寻找的大少爷魏佐棠,此刻正在一家典雅的西餐厅。他坐在临街的餐桌旁,望着落地玻璃窗外面的街道,不时地又看向前面的进门处,脸上写满了焦灼,看得出他正在等候一个人。
这时,他看见外面的一辆胶皮车停在餐厅门口,下来一个女子,魏佐棠猛地站起来,但又坐下去,显然不是他等待的人。他像一只幸福的惊弓之鸟,坐立不安。
这家西餐厅有着高大的穹顶,墙壁金碧辉煌,地上是红色的橡木地板,大概早上刚刚打完蜡的缘故,地面闪闪发光。服务生全部都是青年男性,他们个子瘦而高,白衬衣配黑色蝴蝶结,举着锃亮的托盘,脚步轻轻地走来走去。
魏佐棠西装革履,尽管天气寒冷,大概因为他心热,所以他早就把上衣脱掉了,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衬衣还有西服坎肩,但还是能看出来,假如要是再把坎肩脱掉的话,他也依然不冷。魏佐棠的身上,升腾着蓬勃的热气。
这时,随着彩色旋转门的旋转,一个身材高挑、气质端庄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四下看着,服务生走过去,询问服务,魏佐棠已经站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朝着女子挥舞起手臂,餐厅里的食客们都看向这个兴奋的男子。女子也看见了魏佐棠,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朝这边的座位走过来。女子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呢大衣,手臂上挎着一个黑皮包,整体装扮与她青春的容貌,有些不妥。这时,尽管她也看见了魏佐棠,但依旧走得不急不躁,安安稳稳。
女子来到餐桌旁,魏佐棠赶紧告诉服务生,一会儿再上菜,服务生礼貌地退后两步,转身走了。
女子脱掉大衣,又把脖子上的淡绿色大围巾摘掉,她的动作似乎不太熟练,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女子刚坐下来,魏佐棠便问道,茅珍,路上顺利吗?大概我想早一点见到你,你不知道,我竟提前来了半个小时。
叫作茅珍的女子面无表情,没有回答,而是向周围扫了一眼,语调带着责备,她问魏佐棠有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还安排在这里见面,害得她借了母亲的大衣出来。魏佐棠问茅珍为什么要穿戴得这样规整。茅珍说,到这种地方来,能随便穿着吗?魏佐棠一拍脑门,连呼自己真是大意,根本没有想这些琐碎的事情。茅珍说这可不是琐碎,往往失败,就是在细节上。魏佐棠连连称是。茅珍随后又着急地问他有什么事情。
魏佐棠身子向前探了一下,你怎么忘了,今天是我们相识两周年呀?茅珍疑惑地问,什么相识……两周年?魏佐棠故意卖关子,让茅珍猜一猜。茅珍望着魏佐棠涨红的脸,终于猜到了。魏佐棠撇了一下嘴巴,怎么样,这样重要的日子,你竟忘了。茅珍说,我没忘,今天是两周年,但不过,我没有想到是和你的……两周年,这可是两件事。魏佐棠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批评我。魏佐棠说着,像是变魔术一样,把一朵鲜红色的玫瑰花举到了茅珍的眼前。他兴奋地注视着茅珍的眼睛。茅珍的眼睛大而明亮,而且睫毛向上卷翘,非常漂亮,魏佐棠曾经说过,茅珍的眼睛,好像诗人雪莱笔下赞美的非凡女性的眼睛。为此,魏佐棠还曾经抄录下了雪莱的一句诗“你的眼睛,使我的黑夜变成黎明”。雪莱是魏佐棠最崇拜的诗人,雪莱的《自由颂》,他能倒背如流。
魏佐棠举着玫瑰花,激动地说,茅珍,好看吗?这朵花代表着我对你的爱!
茅珍冰冷地说道,看见这种颜色,我的确好像回到了两年前的今天,可是请你原谅,我没有看见你的鲜花,而是看见了同学们的鲜血。
魏佐棠怔住了。
两年前的今天,魏佐棠参加了“一二·九”大游行,那是北平大学生的一次精神集结、一次精神的呐喊,在那次声势浩大的游行中,遭到了政府的疯狂镇压,在军警的棍棒和刺刀下,魏佐棠勇敢地帮助了正在带领游行学生高呼口号的茅珍,为此他的手臂受了伤。但也由此和茅珍相识了。茅珍比魏佐棠大一岁,是燕京大学的进步学生,也是那次游行中勇敢站出来临时带领学生呼喊口号的外围组织者之一。当时游行的队伍,大部分是由燕京、辅仁等大学的学生组成,因为后来军警强行关了西直门的大城门,所以在城外学校的许多学生都没有顺利进来,而茅珍是经过化装后,和几个女生提前混进城里来的。所以在茅珍的身边,她相识的同学很少,当时要是没有魏佐棠的帮助,茅珍极有可能就被军警抓走了。
魏佐棠酝酿了好长时间的一团火,被茅珍毫不留情地给浇灭了,他颓丧地靠在椅背上,痛苦地说,茅珍,同学们的鲜血我没有忘记。
茅珍严肃地说,没有忘记?现在国难当头,日本鬼子正在屠杀我们的同胞,可是你呢?你却在这纸醉金迷的地方,举着玫瑰花,说着什么“爱呀爱”,你不觉得你有问题吗?茅珍越说越生气,继续说道,为什么你的大少爷习气就总是改不了?
魏佐棠一把将玫瑰花扔在桌子上,他非常着急,也特别痛苦,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茅珍才能真正地理解他。在这两年的接触中,尽管不是经常见面,但魏佐棠总是觉得茅珍老在关键时刻误解他,甚至“少爷、少爷”地挖苦他、讽刺他,他真的受不了啦,他都想把自己的胸膛撕裂开,让茅珍仔细地看一看,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大少爷!
魏佐棠冲动地一把抓住茅珍的手,茅珍一惊,猛地把手拽回来,问魏佐棠想要做什么。魏佐棠急得都要哭了,他说茅珍呀,我的内心是多么的苦闷,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家庭,那是怎样一个令人压抑的家吗?那简直不是家,就是坟墓!你以为我愿意待在那个坟墓中呀?我时刻都想逃出去,或是一把火把它烧掉,可是……可是我又该去哪里?哪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哪里有一个光明自由的新天地?茅珍,只要你能告诉我,我立刻就离开那个家!
茅珍想说什么,但没有说,而是凝神望着魏佐棠,好像等待着魏佐棠继续说下去。
魏佐棠激动起来,他接着说,茅珍,我是要求进步的,两年前的今天,我们不是在一起,手挽着手,高喊着口号,一起冲向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的吗?那时候,我怕过吗?我胆怯过吗?还有,还有现在,我、我……魏佐棠突然停住了,紧抿嘴唇,似乎把到了嘴边的话,硬是给强咽了回去。他咽得特别艰难,脸上全是委屈和激动。
茅珍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说,小魏,你不要激动,我知道你是要求进步的,你不是一个甘心沉沦的人,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们不能总是停留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停留在对自己的欣赏中,更不要以为……茅珍说着,也止住话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魏佐棠。魏佐棠接过去,见是一本几何书,他翻也不翻,轻率地放在桌子上,笑着说,茅珍,这就是你给我的出路?
茅珍像是非常随意的样子,左右看了看,轻声说,你打开看一看。
魏佐棠重新拿起那本几何书,打开来,看了两页,愣了愣,随即快速翻看起来,他惊奇地抬起头,控制不住地问,《西行漫记》,你是在哪里搞到的?
茅珍用食指竖在嘴上,答非所问,低声说,小点声,拿回去看吧,那里就有你所向往的自由的天空。不过,小心一点,街上有狗。
魏佐棠兴奋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被狗咬的。不过,茅珍,我真是非常感谢你,我听说过这本书,只是无法找到,没想到今天……你给了我。这太突然了。
茅珍说,小魏,我始终是相信你的,我也坚信你能走出痛苦和困惑,但不能一味地停留在想象中,一定要有实际行动。
魏佐棠想了想,嚯地站了起来,他走到茅珍的身旁,一把挽住茅珍的胳膊,朗声说道,我们现在就离开这纸醉金迷的地方,离开资产阶级和反动派,怎么样?我们马上走!
茅珍挣脱开魏佐棠的手臂,还是禁不住被魏佐棠夸张的动作逗笑了。
魏佐棠望着茅珍,无限深情地说,面带笑容的茅珍,还有永远都是严肃的茅珍,无论哪一个,我都爱!永远爱!
茅珍笑而不答。这时,服务生走过来,问魏佐棠去哪里?魏佐棠大声说,去天上!说完,拥着茅珍,疾步走了出去。面皮白净的服务生怔在那里,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周围的一些食客望着魏佐棠和茅珍的背影,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