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一个傍晚,天有些阴冷。我在立木乡卫生院里扫地,扫完后再拖一遍就可以关门了。对于我这个刚分到这个卫生院的毕业生来说,还是很乐意做这些事的,我想把它搞得尽量干净点。卫生院一共也就三个人,刘医生是这里的院长,他今天有事先走了,还有一个是护士,也下班了。此时空荡荡的卫生院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就在我拖好地准备关门时,突然背后有人叫我,荆医生,快,快。我还不习惯被人称为荆医生,村里人一般都是叫我小荆,所以刚听到荆医生的称呼时,脸上还有点不自然,心里却很高兴。
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脸色煞白,整只左手全是血。我说怎么了,他说手指砍伤了。我说我马上帮你清创,你忍着点。我在清创的时候看见伤口很深,我还未见过这样大的伤口,显得有些慌乱。老人对我说,荆医生,不要怕,我挺得住,你尽管动手。
一直到手指包好,老人没哼过一句。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现在的技术变好了,但很快否定了。帮他输上液,我松了一口气。他躺下的时候,我才有机会看清他,头发花白,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也已泛白,老式皮鞋上沾满了泥。我递给他毛巾,他擦了脸上的汗,说谢谢。我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你家里人没陪你来吗?他说砍柴时不小心砍的,家里人忙。我点点头,你躺在这里休息吧,等输完液,把这些消炎药带回去。
卫生院里有个煤气灶,通常谁值班谁就在这里烧饭。我量好了米,忽然想到了老人,就多放了一个人的分量。
饭烧好了,我搬来一张凳子,把饭拿过来,让他刚好够得着。老人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我说你手伤了,还要输液,就在这里吃点吧。老人坚决不肯,我说没关系的。他低着头说,不好意思,还有一件事,我走得匆忙,身上没带钱,等过些天拿给你,可以吗?我呆了一下说,哦,没关系,我先帮你垫了,以后再还我。心想,村里人有时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可我不认识他,他不会骗我吧?没想到他眼里竟流出了泪,不停地说,谢谢,你真是好人,我就住在立木村,叫林健康,钱很快会还给你的。
过了好些日并没见老林前来输液,我以为钱真的被骗了,就私下问了村里人他的情况。有一个村民说老林的手指头并不是自己砍伤的,可能是觉得输液贵就没来吧。他为什么要说谎呢?本想说他上次的钱还没给我,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就问那是如何伤的?见那人一脸的不情愿,就没有继续问。这使我有点好奇,想有空去找他问问,我对自己说,不要惦记着那几块钱。
不用我找,老林就来了卫生院。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来的目的,不只是还我钱,还要请我吃饭,说是为了答谢我。我对自己曾产生的念头感到羞耻,我怎么可以怀疑乡亲们的真诚呢?我知道,如果一再推辞就是看不起他。我说老林你的手指怎么样了,他拿起手指给我看,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我看见他的手指其实没有完全恢复。我说老林你应该过来看看,他说不用了,真的没事。
老林一直等到我下班。他家就两间泥房,很是破旧,屋里的家具因为年代久远而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随地扔着的东西显得凌乱。老林嘿嘿地笑道,家里没有其他人,乱了点,让你见笑了。我说你家里人呢,他说有一个儿子,长年不在家,老婆多年前走了。我说对不起,心想没有女主人的家还真不像一个家。他说没关系,很久以前的事了。菜很丰富,显然是老林精心准备的。他说要来一点酒吗?自己做的。我说不要,酒你还是少喝点,对身体不好。老林说没事,上次真是感谢你,王瞎子说我今年会遇到贵人,那肯定是你了。我说你不要这样夸张吧,我哪是什么贵人。老林说,这多少年来就没有人给我烧过饭,平时动不了就没的吃,你说你不算贵人吗?反正我认为是就是。他不停地给我夹菜,说多吃点。我说你不用夹了,再夹我就吃不下了。他的筷子忽然停在半空,忙说对不起。我说手指的事我都听说了。他的脸马上红了,说真不好意思,实在无法说出口。我说不碍事,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说都是我不好,养了这么个儿子,在外面输了钱回来向我要。我是一个农民,种点地哪来的钱呢?他就拿着刀跟我凶,拉扯之间手指就伤了,他理都不理我就走了。我是强忍着一口气到你那儿的,那天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咋样?我说,别这样说,可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老林突然流了泪,说,还不是我的错吗,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赌徒,别人白天干活,我白天睡觉,晚上去赌。我输光了父亲的所有,让他死不瞑目,最后连老婆也离开了我。他抬起手,说,这个指头就是我当初为了戒赌砍掉的,现在又伤了另一个指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我看着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涕泪满面,那短了一截的手指仿佛是块巨大又丑陋的碑石,铭刻着从前的不堪,让他显得渺小。
老林说要送给我一样东西。
我说吃了你的,还能拿东西吗?表示坚决不要。
他说,也不是值钱的东西,是我以前在西藏一个庙里求来的一把小刀,能保佑夜行的人平安。你的宿舍离得远,要走夜路,可作防身用,我就送给你吧。我走夜路从没出过事,我想肯定是它保佑了我。
我说既然这样,你应该送给你儿子。
他说他不信这个。
我说那我也不信这个。
老林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推让不过,只好接过刀,那是一把七寸长的弯刀,刀鞘泛着暗青色的光芒,看起来是有些年代了。我说很值钱吧,如果值钱我就不要了。
老林说,不值钱,只是看着还可以。
后来我知道这个村里真的没有人看得起老林。此后有几次老林叫我到他家吃饭,我都婉言谢绝了。一是怕村里有流言,二是老林如果请我吃,必定要花费,这于心何忍。老林没有生气,没有觉得我看不起他,对我一如既往地热情。事实上我也是有点看不起他的,这让我羞愧。他只是一个老人,过去的错已让他承受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