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刘家河失业了，从此他没有任何收入。他和母亲吃什么，首先成了问题。他和母亲不能一年四季光吃菜园里种出来的菜，再说那么小的一块地，哪怕种菜的产量再高，也不够他和母亲填饱肚子。
人要吃饭，这谁也不能改变。一餐不吃，还能够忍受；两餐不吃，也还扛得过去；一天不吃，人就实在有点受不了。八宝洲不种水稻，主要农作物是棉花。刘家河有个学生在不远的白水湖当乡长，据说那里农民每年收的稻谷，多得卖不出去。这年头要是发生饿死人的事，那真是大笑话了。刘家河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许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晚上八点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刘家河家里没有电视，他看不到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但他每天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他从广播里知道人民的生活正变得越来越好。刘家河被学校辞退回到家后，一到晚上就抱着十几年前买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一听就是好几个小时。
但是刘家河先还是要解决他和母亲的吃饭问题啊。他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叫吴的根，是他三十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那时候刘家河才当上小学教师没几年，对教学工作满怀着热情。老师都喜欢会读书的学生，刚从县城初中毕业的刘家河更是这样。吴的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读书又用功，成绩自然非常好。刘家河教了他一个学期，到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吴的根却没有来报到。刘家河一问，和吴的根家住在附近的同学说他爸爸妈妈不让他上学了。吴的根家里非常困难，这一点刘家河是知道的。他父亲有严重的肾炎，他母亲则年轻的时候就得了肺结核病，因为没有钱，一直没有好好治，两个人加起来也算不上一个全劳动力。那时候吴的根还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可能参加农业劳动，但如果他不上学，就可以在家里带更小的弟弟妹妹。但是刘家河觉得如果这个孩子歇了书，就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就去吴的根家做他父母的工作，无论如何要让这个孩子读到小学毕业。刘家河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雨，他打着一把现在已经没有人用了的油纸伞，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了吴的根的家。给刘家河印象最深的不是贫穷，而是悲哀——这是一个被悲哀彻底压垮了的家庭。刘家河在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的脸上也看到了悲哀的表情，他有些不忍心看。刘家河自己变成了一个强大的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和这个家庭的母亲说话，她瘦弱得有些令人感到恐惧，但她的脸却是潮红的，说话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她十分激动。刘家河和她说了很久，她终于答应让吴的根第二天到学校报到。但刘家河在回去的路上，对自己所做的事对于这个家庭到底是好是坏，却没有一点把握。
现在看来，三十多年前刘家河做的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吴的根后来一直读到初中毕业，回乡劳动了几年后又参了军。他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几年前以副团级的身份转业到地方。他先在一个乡当副书记，后来当了乡长、书记，三年前又被调到县城，当上了农业局的局长。有一天一辆桑塔纳停在刘家河的家门口，这是吴的根来看刘家河了。吴的根现在不叫吴的根，改叫吴迪庚了，这是他在部队改的名（吴的根刚上小学时到学校报名，刘家河就建议他改个名字，吴的根这个名字实在太土了，但孩子的家长不同意，刘家河只好作罢）。他买了一条红塔山香烟，一瓶陈年四特老窖，还有另外几样点心来看刘家河。这在乡下可说是相当重的礼了，刘家河不抽烟，也不喝酒，但他也知道吴的根是买了很重的礼来看他。吴的根说刘老师，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啊！刘家河说哪里哪里，他并没有做什么。吴迪庚就说起许多年前的那个下雨天，说如果不是刘老师亲自到他家，他父母就不会让他读书了；要是他读到小学三年级就歇了书，当然就不可能到部队当兵，不到部队当兵，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吴迪庚呢！吴迪庚说得很诚恳，他说刘老师您是我的恩师啊！刘家河觉得很惭愧，他想他当初到吴的根家让他重读，其实是有私心的，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教的学生成绩好呢。吴的根成绩那么好，又在他教的班上，他的教学能力就等于得到了肯定，他在同事和校长面前说话，嗓门就可以大一些。而且，他是一个民办教师，校长是随时可以让他回家的，这就更需要他用学生的成绩来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所以，他劝说吴的根的父母让他回到学校上学，真的是有私心的啊。
